一首对自由的赞歌——《高原上的野花》的新批评分析

⊙朱雯雯［华中科技大学，武汉430074］

一首对自由的赞歌——《高原上的野花》的新批评分析

⊙朱雯雯［华中科技大学，武汉430074］

本文运用新批评的分析方法，重点分析张执浩《高原上的野花》中所描写的各种意象，并以这些意象之间的关系为切入点，探索它们所表达的内涵与意义，力图通过新批评视野下文本细读法，对这首诗歌进行深入的探讨，以挖掘出作者背后的创作意图——对自由的歌颂和追求。

新批评 《高原上的野花》 自由

诗歌自古以来就是抒发个人情感的常用文体，“诗缘情”的传统发展到今天，使得当代诗歌更加关注个人的生命体验，变得十分贴近日常生活。张执浩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善于从平凡的事物中发现诗意，同时借助诗歌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与热爱，“他凭借着对生活的热情，将诗歌的触角伸展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发现生活中的欢喜，也抚摸生活中的疼痛、温暖，饱含着生命的痛与爱。”①痛与爱是相依并存的，因此会欣赏美与表达爱的人必然是经历了生活的黑暗与痛楚，才变得更加珍惜美好。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便体现出了这一特点：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这里，在这里，我愿意/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这首诗中，诗人塑造了众多意象：小美女、小溪、老父亲，唯独不见题目所提及的“野花”，这便使得“野花”这一意象以独立的姿态傲然于灯火阑珊处。纵观全文，“高原上的野花”是置于诗歌正文之外的一个隐喻。施莱尔·马赫认为，诗歌的“语言有两个要素，音乐的和逻辑的；诗人应使用前者并迫使后者引出个体性的形象来”②。诗人以“高原上的野花”这种习以为常的事物，通过丰富的联想，借助诗歌的转喻，创造了独具个性的两个人物形象——“小美女”（高原上的野花）和“老父亲”（“我”）。诗人甘心做“老父亲”，不仅仅是对“小美女”的热爱，更是对自由的颂歌和追求。下面对诗歌依次解读。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诗的第一行出现了两个“人”——“我”和“小美女”。诗人将高原上的野花比作小美女，同时选择了“小”这个形容词放在“美女”之前，使其具有了含混的意味。“小”既可以用来形容娇小、可爱的样子，也可以指年长者对女孩子的称呼。诗人以“小美女”来称呼这些高原上的野花，既表达了对这些花儿的喜爱之情，又为后面自称“老父亲”埋下了伏笔。“生养”表达了诗人愿像父亲一样哺育这些野花，展现了诗人无私的慈爱之心。“任何人”则让这种无私的爱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程度，并与“如此众多”相呼应，显示了诗人的博爱。读到这里，诗人的一片热忱立刻占据了读者的整体印象，诗人的誓言让人心灵震颤。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诗歌的第二行和第三行，诗人突然改变了在第一行中的热情，十分突兀地说到要搬迁自己的祖国。这行诗中有两个有意思的地方：第一，祖国可以搬迁吗？第二，诗人想将祖国搬迁到哪里？现实中人们只能从一个国家搬到另一个国家，从来没有将一个国家搬迁到别处的说法。诗人在这里所说的“祖国”，其实是暗指现实社会，当诗人将“祖国”迁往野花众多的高原，就是当代表理想的“高原”与代表现实的“祖国”发生冲突时，诗人要在这两者中做一个取舍。因此，崇尚理想的诗人便要将“祖国”搬去“高原”。“愿意”暗示诗人为换取“祖国”搬迁到他所向往的地方，他愿意做出牺牲。诗人希望自己能与志同道合的人保留一双纯洁的眼睛和一颗清醒的心，当他们所代表的群体与主流的观点相异时，诗人愿意付出一切以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群体的主张和特性，等待“祖国”认可和接受他们。因此，诗人希望能有一个相对纯净、封闭的环境，以保持生命的纯洁和存放希望的火种。“高原”就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地方，它是诗人创造出能够容纳自己群体的大地，因此“祖国”是与高原意义相对的一个环境。“我”愿意生养的“小美女”既是指野花，更是诗人精神追求的象征。诗人向往代表自由的“野花”，而“任何人”都能拥有这些野花便表明了诗人的理想——人人拥有自由。“众多”说明每个人的自由在程度、范围等都是不同的，应是千姿百态、形态各异的。

高原上的野花不同于世俗之花，它独居一隅，高韬渺远，所以不应搬去“祖国”，而是将“祖国”搬过来。这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内心渴望生活在一个可以自由安身立命的国度里。自由生长的花才能千姿百态，同样，人有多种的选择才是一个自由的国家，诗人以花儿的自由生长表达自己对精神自由的渴望。正因为如此，将祖国“搬迁”过来之后，“我”便心满意足，即使涕泪横流也要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守护这片花儿。诗人之所以这样称呼高原上的野花，是借父亲对女儿的感情来表达对“野花”的赞美与爱惜，同时，作者“老父亲”般的用心苦良以及博大的爱心都通过“野花”显露无遗。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第四行中“我”的形象便正式出现了。“永不”这个绝对否定词委婉地表达了诗人的现实状况，在没有高原和花儿的环境中，“我”便是“愤世嫉俗”的。正因如此，诗人才愿意前往开满野花的高原上去“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此外，第三行的“这里”与“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反复强调，与“永不”一起推进了诗人的这种“我愿意”的心境。

高原上的野花与世俗格格不入，野花可以随意散落在高原四处，这种自由和独立令人向往。相反，“我”生存的环境中便缺少这块纯洁之地，污浊遍布。“我”看不惯社会中丑陋恶俗之事，理想与现实的对立此时尤为突出，于是内心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想法。所以诗人希望将祖国搬迁过来，因为高原上高韬渺远的野花远离世俗，它不可能从旷远清新的高原融入滚滚红尘。因此，作者要想洗净身边生存环境中的丑陋污迹，只有将其搬迁到长满野花的高原上来。在这里，作者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放至最大，使其爆发激烈的冲突，从而使诗歌在这种撕裂中产生巨大的张力，以此表达自己对理想的热切向往与对现实的极度不满。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诗歌的最后四行，诗人通过自身身份的确立，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这种意愿。对自身的追问一直是中外文学孜孜不倦探寻的母题，人自觉或不自觉都在对自己追根溯源，身份是一个人不能回避的问题。但当人有了确定的身份，便不再是蛮荒之人。身份的确定使人必须遵循一定的社会规范，因此人由于身份的确定反而变得不自由。小溪的“来历不明”暗指它可以自由流淌，这便使得诗人对小溪心生羡慕，反而对现实更加不满，因此“来历不明”与上一行的“愤世嫉俗”形成了悖论。此外，“小溪”表明生活的逻辑和暗含的意义相吻合，突出身份的固定与游离，呼应第二行“搬迁”一词。这表明诗人不愿在现实中被清楚地界定身份，将诗人心中愤世嫉俗的原因含蓄地表达出来。“涕泪横流”表现了“我”满怀感激的心情，这种喜悦的呈现与前文在现实世界中愤愤不平的心境又形成了一个悖论，使得诗歌的张力进一步加强。

此外，小溪从高原向下四处流淌，支离破碎的样子就像老父亲披头散发的样子，也像老父亲涕泪横流的面容。在这里，实际上暗套着两个比喻和一个拟人的修辞手法：“我”愿意像滋润高原各处的小溪，而小溪终日水流潺潺，似乎又像是涕泪横流的“我”，同时“我”愿意终日养育这些野花，因见证它们的成长而感动得涕泪横流。“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用拟人的手法生动地描绘出小溪汩汩流淌的样子。小溪流滋养万物，就如同生养“小美女”的“老父亲”。“小溪”形象的含混性在这里产生了两层含义，一是滋养万物，二是勾勒老父亲的形象。这两层含义所形成张力实质上指向的是同一个主题：再造一个纯净美好的新世界。正是基于兼济天下的愿望，“我”才不肯向世俗相苟同，这正对应了第一句为“任何人”生养自由之花的心愿。

最后三行，诗人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老父亲，同样也体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要么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要么就是生活上不修边幅。这两种人都暗指痛恨现实生活，没有找到精神家园以及向往自由自在的“我”。这与诗句的“搬迁祖国”“生养野花”相一致，从“永不”到“终日”，情感的强度得到了加强，再度表明诗人对享受自在生活的渴望和向往。整首诗句句勾连，诗人用相关词语或者比喻义将上下相接的句子连起来，使之具有紧密的内在逻辑，使整首诗在各个部分含义丰富的同时又极具统一性和整体性，十分符合新批评既复杂又统一的评价标准。

行文至此，让我们再回到这首诗的题目——高原上的野花。“高原上的野花”不仅是诗题，更是诗人心中美好理想的化身。高原与野花都广袤无垠，一个雄伟壮阔，一个柔美绵延，两者相互映衬，在地平线融为一体。然而“高原上的野花”作为诗题在诗句中却没出现过，它以全诗为背景，使其含义具有模糊性和多重性。从表层含义来看，诗人渴望守候高原这种纯洁的净土，渴望保护高原上的一切。诗人愿意称野花为“小美女”，是因为野花具有平民化的特征，极其随意和自由，这与诗人所向往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极佳的对应。

新批评认为，文学语言与科学不同，它是半透明或者不透明的，它既有明意又有暗意。“高原上的野花”这一意象就是多义的。高原人迹罕至，诗人选择这样一个远离人群的环境，并将这样一个极其封闭的环境中的野花作为书写的主题，本身就值得思考。“高原”这样一个比世俗高远许多的存在，是诗人完美的精神寄托，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生出自由的“野花”。

此外，“高原”还意味着边缘。正是由于边缘化，“高原”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它已具有的特性，不被外界的强大力量所侵袭和改变。高原之上的“野花”在这里实质象征着不肯与世苟同，傲然保持自己特性的人。正是这些桀骜不驯、有自己特性和精神追求的人才能代表自由精神意志的存在。“野”字突出了花儿的随意和独立，由于远离中心思想的限制与干扰，所以花儿不会被改变，任何种类的花都可以肆意生长。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任何人都应该是被包容的，各种声音都是应该存在的。因此，“高原上的野花”就是象征着诗人心中所追求的那种包容、自由的生存环境。

野花盛开的高原是“我”心中的圣地，那自由高洁的野花又何尝不是诗人自我的象征？诗人甘愿做一条无名的小溪，洁净高韬，默默滋润高原上的一切，他对这些“小美女”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吧。诗人以小溪自喻，以水滋润万物来对应前面“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起到了含混的效果，使诗句的含义更加丰富，同时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痛苦感情。野花和小溪这两种事物象征着诗人自己的形象，表明诗人对高原这个纯净之地无私的爱，对美好事物无私奉献的情怀。

此外，“我愿意”作为本诗语气的开始，表达了诗人喜悦的情绪，同时又带有纠结、痛苦。全诗以“我愿意”为感情连接的线索，增添重复，语气逐渐加强，直到“真的愿意”在最后达到了感情迸发的顶峰。全诗句句相关，环环相扣，以愿意照顾“小美女”为开头，愿意做“老父亲”结尾，形成了完美的前后呼应。

“老父亲”与“小美女”这两个形象也是很值得玩味的。诗中描写了“小美女”的娇弱以及“老父亲”的衰退，在年龄和形象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人以“老父亲”自喻，用“我”照料高原上的野花来比喻自己对群体成员的保护，以父亲对女儿的疼爱来表达对纯洁之美以及自由无束的热爱。诗人以一片真挚深沉的感情充盈起整首诗歌，使读者十分容易接纳他的表达。

生儿育女非常艰难，诗人只有通过这种无私的父母之爱才能表达自己对这些“野花”的爱，也只有这样的爱才能让读者感受到诗人博爱的情怀。诗人选择了“老父亲”这个形象，是因为父亲在我们的观念中具有高大的印象，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更能保护自己所珍爱的一切；再者，父亲与女儿之间具有天然的好感，从弗洛伊德的“厄勒克特拉情结”来讲，“老父亲”与“小美女”是绝好的角色，父亲角色更能凸显“我”深沉、无私的爱。与一般父亲形象不同的是，这里还表现了父亲难得的柔情：“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为他们而哭泣，朝朝暮暮中为他们付出一生，可以说这是一个与母亲形象结合后的父亲形象，他兼具父亲的强大，又有母亲的慈爱。诗人创造这样的形象是为了表达对“野花”无私无尽的爱。因为只有深刻爱着的人，才会别无所求，才“愿意”无怨无悔地付出，才会“永不愤世嫉俗”，并且“终日涕泪横流”。这种巨大的牺牲，背后是一种伟大的奉献，它表达了诗人是一个有着崇高的追求和高尚的精神品格的人。“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句话用于形容诗人对“高原上的野花”、对自由生活的渴望也是丝毫不为过的。从儿女开始，以父亲结束，符合人的生理年龄，在诗歌结构也象征着生命意义的完结与闭合。以“我愿意”作为情绪连接的线索，反复重复，情感越来越强，一直到“我真的愿意”，形成了相当完备的闭合。

诗人通过矛盾的意象、措辞和心理表达，以“高原上的野花”反映现实生活与理想精神世界状况，用心良苦地表达了对现实状况的讨厌、痛恨，以及对精神家园的憧憬。小引在评价张执浩的诗时曾这样说道：“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语言的泥沼中独自前行的痛苦与快乐，那种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的驱动力，一定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③平实的语言，短短八行字，却内涵颇丰，容纳了诗人对现实的厌弃和对洁净与自由的精神高原的渴望。“小美女”和“老父亲”两个人物形象将其心灵最深处的一腔热血，满怀柔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这种对生活与美的爱、对自由的追求，以及对理想的寄托，在读完全诗后仍会使人一阵阵颤动。

①梁桂莲、刘川鄂：《饱含着真实生命体验的睿智之思——张执浩诗歌艺术论》，《江汉论坛》2009年第1期。

②［意］贝尼季托·克罗齐：《美学的历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2页。

③小引：《张执浩：一首诗能干什么》，《红岩》2012年第3期。

［1］赵毅衡.重访新批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2］张执浩.苦于赞美［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

［3］王毅.文本的秘密［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9.

［4］梁艳萍，张执浩.游走于诗性的虚构之间［J］.南方文坛，2005（2）.

［5］范耀华.时光练习簿中的时光问答——论张执浩诗歌内涵中的时间意象［J］.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6）.

［6］魏天无，张执浩.写作是抵抗心里钝化的武器——张执浩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7（5）.

［7］梁桂莲，刘川鄂.从逃离到突围——张执浩短篇小说论［J］.理论与创作，2008（4）.

［8］杨东伟.论张执浩诗歌的语言策略［J］.湖北工程学院学报，2015（2）.

［9］朱旭.从张执浩近作观其诗歌的结尾艺［J］.长江丛刊，2015（15）.

作者：朱雯雯，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