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颇语方式范畴的句法形式及其类型学特征

戴 庆 厦，闻 静

（1. 云南师范大学 汉藏语研究院，昆明 650500；2. 中央民族大学 汉藏语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3. 北京华文学院，北京 100037）

本文选取景颇语方式范畴为研究对象，提取方式范畴中的几个特点进行分析。注重分析方式范畴不同语义层次中的句法表现手段、特征，并在此基础上与其他亲属语言进行比较，进一步发掘景颇语方式范畴的特点。本文的景颇语用例以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铜壁关区的景颇话为依据。

一 解题与概述

（一）解题：“方式”是实现动作行为的方法和手段，“方式”与动作本身和动作主体都有一定的相关性。方式范畴（manner category）是一个句法语义系统，在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但方式范畴在语言表层的句法投射错综复杂，不同语言各有自己的句法表现手段和特点。因此，对于方式范畴相关问题的研究，不仅可以揭示一种语言句法结构系统的特点，还有利于发现不同语言间句法表现形式的异同，进而揭示语言类型的差异。

景颇语是藏缅语中具有中介特征的语言，不但具备了分析性语言的基本特点，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保留有藏缅语原始的形态类型特征。这一兼具两种语言类型的特质，使景颇语方式范畴的句法形式研究具有特殊的意义。对景颇语方式范畴的研究，可以从中获取一些藏缅语相关句法形式发展、演变的线索。

（二）语义类别：方式范畴不同语义层级间存在交叉现象，因此不同语言方式范畴在句法结构中的实现形式及其类别划分必然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对于下属语义范畴之间的区分与关联，学界已有所讨论（何洪峰2006、卢大艳2006、王丽彩2008），本文不再将其作为论述重点。根据景颇语的特点，及参考各种语言的分类，我们拟将景颇语方式范畴分为处所、情状、工具、数量四个次范畴。

（三）方式范畴的句法表现形式：景颇语方式范畴的句法表现形式有语序、标记两种。

1 语序。即方式范畴的结构位置。景颇语方式范畴在语序上的投射有两种类型：一是“方式居前型”，即表示方式范畴的成分在动词谓语之前，又称“前状语型”；一是“方式居后型”，即表示方式范畴的成分在动词谓语之后，又称“后补语型”。例如：

2) n31kam31e31tʃa̠i33tǎ33leŋ33a31kʒop31khʒat31wa31sai33. 从山崖上翻滚、摔破下来。

山崖 上 滚 翻滚 摔破 下 （貌）（尾）

例1）的“好好地”是动词“做”前状语；例2）的“摔破下”是动词“滚”后补语。二者一前一后地从情状上修饰动词谓语。

2 标记。方式范畴有不同的语法标记。前状语型的语法标记有：

（1）关系助词。放在状语和谓语之间，显示前面的成分是状语。如：theʔ31用在工具名词之后，表示后面的动作行为是凭借前面的工具进行的。例如：

（2）方位词。放在状语和谓语之间，显示前面的成分是地点状语，表示动作行为存在的一种方式。如：

（3）后缀。状语后加后缀，用以标记前面的状语成分。如：后缀ʃa31放在形容词后表示情状。例如：

（4）零形式。前状语直接与中心语结合。如：状语“都”直接加在谓语之前。例如：

后补语型均为零形式，中心语与后补语直接结合。如：paŋ33表示动作行为正在进行或正在开始。例如：

二 景颇语方式范畴前状语的类别及其特点分析

景颇语方式范畴前状语（简称“方式状语”）种类多，下面分别对其类别及语义、语法标记、句法结构的特点进行分析。

（一）情态状语。表示动作进行或完成的状态、情势、形势等。作状语的有状词、副词、形容词、动词、代词等。状词作状语主要表示动作行为的状态、程度。与中心语结合时有的要加虚化的泛指动词ti33、ʒai31、ŋa33、ŋu55作为标记。例如：

形容词、副词做状语时不带标记。例如：

代词作状语的，要先带泛指动词 ti33、ʒai31、ŋa33、ŋu55等标记，但在口语中这些标记有逐渐消失的趋势。例如：

有的动词、形容词做状语加khʒa31做标记。例如：

这里的情状标记khʒa31与动词khʒa31“干脆地放下”有语源关系。例如：

12) khʒa31ti33to̠n31ka̠u55uʔ31！你干脆地放下吧！

干脆地放（泛）下 掉 （尾）

代词做情态状语修饰泛指动词时有的带tson31“像”。例如：

状词、代词做泛指动词的修饰语时，二者常常融为一体，使后面的泛指动词虚化为状语后缀。例如：

连动结构中在前的修饰成分有的是情态状语。例如：

（二）处所状语。是指动作行为的存在方式和状态（主要指存在处所）。表达处所义的主要由“名词或方位代词+处所格标记”构成。处所格标记有多个：teʔ31、ko̠ʔ55、e31、thaʔ31、khu33。这几个标记，既有虚语素的特点，表示状语和中心语的关系，又有实语素的特点，即有实语素意义。过去曾认为这些语素具有虚实两重性。但虚语素的特点是主要的（戴庆厦1998）。

1 teʔ31：表示欲往之方位，相当于汉语的“里”、“处”。常与 wa31“来”、sa33“去”、luŋ31“上”、juʔ55“下”等位移动词结合。例如：

teʔ31有较强的构词能力，能与前缀、方位代词、方位词结合成实词，带有实语素的特点。例如：

2 ko̠ʔ55、e31、thaʔ31：也表示处所方位，相当于汉语的“里”、“处”。二者区别在于表示方位大小的不同：ko̠ʔ55表示小块的方位，如 tʃoŋ31ko̠ʔ55“学校里”、sǎ31poi55ko̠ʔ55“桌子里”、n55phje51ko̠ʔ55“挎包里”。e31表示大块的方位，如 pum31e31“山里”、muŋ31ka̠n31e31“世界里”、kǎ31thoŋ31e31“寨子里”。例如：

ko̠ʔ55若与连词n31na33结合为ko̠ʔ55n31na33，词汇化为一个词，表示“从由”义。它既表地点又表时间。例如

ko̠ʔ55和 teʔ31也能单独做中心语，是句法成分中的实词成分。虚化的 teʔ31和 ko̠ʔ55有可能来自实词。例如：

thaʔ31：表示处所方位，相当于汉语的“里”、“上”。例如：

thaʔ31和 khʒau33“更”组成 thaʔ31khʒau33，用在差比句里，做比较标记。如：

这几个方位标记，在句子里虽然在语法结构上是连接前后两个成分，但由于其语义与前面的名词或代词结合较紧，构成一个语义单位，所以在语流中是与前面的成分构成一个韵律单元。因而，如果名词或代词为了表示某种语法意义而重叠，标记成分便与前面的名词或代词一起重叠。例如：

3 khu33：表示“方向”义，相当于汉语的“往……去”。khu33多放在位移动词wa31“来”、sa33“去”、luŋ31“上”、juʔ55“下”之前、名词或代词之后。但 khu33与工具名词结合，也可表示“凭借”义，即凭借什么工具完成动作行为。例如：khu33的语源是否与实词khu33“洞”、“（路）通”有关，有待确定。例如：

在方式范畴中，凭借义与动作方向义往往使用同一句法标记，是因为二者在母语人的认知观念中是相通的。

（三）工具状语。是指动作者完成动作行为所凭借的工具。表达工具义的主要由“名词+工具格标记”构成。工具格标记是 theʔ31，相当于汉语的“用”，但无实词意义。theʔ31的原义是“和”、“跟”，如ŋai33（我）naŋ33（你）theʔ31（和）“我和你”，ŋai33（我）theʔ31（跟）sa33（去）“跟我去”。theʔ31进一步虚化后当工具格标记使用。例如：

（四）数量状语：表示动作行为的次数、频率。数量状语修饰谓语时一般是零标记。例如：

三 景颇语方式范畴后补语的类别及其特点分析

景颇语方式范畴的句法表现形式除了前状语外，还有用动词谓语后的方式补语表示的。方式补语表达的语义主要也是情态，此外还有表达结果、属性、态度等语义。充当方式补语的以貌词为多，其次是使动词，还有少量动词、形容词。貌词语法化的程度最高，大多由动词虚化而来。它已改变了原来的动词意义，不再表示具体实在的动作义，而是表示方式义的语法意义。补语与中心语之间结合很紧，不带语法标记。

（一）情态补语。景颇语表示动词谓语的情态，主要由貌词充当。如：tʃa̠i33“随意状”，来自动词“玩”；sat31“激烈状”，来自动词“杀”；khom33“流动状”，来自动词“走”；khʒat31“由上向下状”，来自动词“落”；等等。例如：

动词谓语与由它虚化的补语可以同现在同一句子中。例如：

（二）结果补语。表示结果义的补语，常见的有：la55“取得状”，来自动词“拿”；ta55“保留貌”，来自动词“放下”；to̠n31“放置貌”，来自动词“放置、搁”；tat31表示动作行为影响到宾语，来自动词的“放，派”。例如：

（三）属性貌。表示动作行为和性质状态的某种属性。常见的有：mat31大多用在不及物动词或形容词谓语的后面，表示动作行为的终结或性质状态的变化是由事物自身完成的，来自动词“丢失”；khat55表示动作行为是相互的，来自动词“打仗”；naŋ55表示动作行为是跟随他人而进行的，来自动词“跟、跟随”等。例如：

置于动词谓语后的方式补语大多是单个的，但也有少数是多个的。多个的如：

四 方式状语和方式补语比较

由上可见，景颇语承担方式语义的句法成分主要是谓语动词一前一后的方式状语和方式补语。需要进一步弄清的是，方式状语和方式补语二者之间的关系如何，语义功能有何异同、有何互补。

总的看来，方式状语与方式补语表达的语义既有共同点，又有差异，二者构成互补。在共性上，二者都以表示情态为主，共同承担方式范畴的语义。差异主要有：

（1）在语义功能范围上，方式状语有表示处所、工具、时间、数量的，方式补语没有；而方式补语有表示结果、属性，方式状语没有。二者构成互补。（例见上）

（2）二者所负担的语义特点和语法化程度存在不同的特点。方式状语表示的情态比较具体，不出现虚化；而方式补语表示的情态具有不同程度的概括性，多由动词虚化而成。例如：

A句的方式状语a55tso̠m51ʃa31“好好地”是副词，意义比较实，无虚化；而B句的方式补语mat31表示动作行为的终结或性质状态的变化，由动词“丢失”虚化而成。少数补语与谓语同一形式在同一句子里共现，这是方式状语所没有的。例如：

（3）在标记的有无上，方式状语多数无标记，部分有标记的使用关系助词、方位词、后缀等作为标记；而方式补语均无标记，为零标记。例如：

上例的方式状语 n55ta̠51“家”带标记 teʔ31，a55tso̠m51ʃa31“好好地”带后缀 ʃa31，但方式补语 mat31（表动作终结）、tan55（表动作已实现）都不带标记，直接与谓语结合。从总体来看，方式状语的语法标记有逐渐消失的趋势，特别是虚化的泛指动词做方式状语的标记时，在口语中常常不用。例如：

（4）在长度上，方式补语大多是单音节，较短；而方式状语有长有短，以多音节为多。这就是说，动词谓语两侧表示方式范畴的句法成分，在音节长短上以居前的为长。

（5）一些表示情态义的方式补语能提前当方式状语用。居后和居前的句子基本意义相同，但强调义略有不同。作补语的是常规用法，而作状语的虽不是常规用法，但句法是允许的。比如：

虽然A可以变换为B句，但B句强调“极”义有差异。又如：

“吃饱”可以说ʃa55（吃）khʒu55（饱）ai33（尾），也可以把“饱”提前当状语用，但要重叠，说成khʒu55（饱）khʒa31（饱）ʃa55（吃）ai33（尾）“饱饱地吃”，强调状语。

五 小结和思考

通过上文分析可以获知，方式范畴是景颇语语法范畴中的一种能产的、特点丰富的语法范畴。它主要是由方式状语和方式补语来承担，二者既有分工，又有互补，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分析方式范畴，必须注意语法结构的系统性，从不同方面进行分析。

方式范畴是一个系统，其语义在句法表层的实现位置是多样的，既有在谓语前的，也有在谓语后的。怎样认识一前一后的不同特点？我们看到，前状语意义实在、具体、长短灵活、多有标记；而后补语意义虚化、多为单音节、无标记。在功能上，前状语有扩充的空间；而后补语缺少扩充的空间。从文体上看，文学语言多用前状语，而口语多用后补语。可见研究动词必须坚持系统论的观点，必须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

在藏缅语族内，景颇语是一种补语丰富的语言，补语承担较多的“方式义”的功能。其成因是什么？有哪些制约的因素？我们看到，在景颇语里，动词的语法化现象比较普遍，且种类繁多；由于语法化后的动词紧附于谓语动词之后，用于表示动作行为的情态、属性、结果等多种方式义。因此，位于谓语动词之后，由动词语法化后的补语就成为方式范畴在句法表层典型的实现位置。

景颇语属于OV型，宾语、状语都在动词谓语之前，所以宾动结构与状动结构有的出现交叉，难以区分。如下面两句：

两句的意思都是“他回家了”，但结构不同。A句有方向标记teʔ31，显然是状动句。B句无标记，“家”是“回”的宾语，看成宾动结构应该无妨。但同一意义分为两种句式，能行吗？如果把B句也看成是状动句，那宾动句又是哪些？应如何划分？VO型的语言如汉语，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景颇语方式范畴中的数量类次范畴由前状语承担，这是藏缅语的普遍现象。与汉语相比，汉语表示动作的数量范畴是放在谓语动词之后，当后补语用。汉语和藏缅语是亲属语言，同一语义范畴为什么在句法形式上存在如此大的差异？目前能看到的，应该与OV型与VO型语序差异所带来的蕴含关系有关。

本文缩略语：（方标）——方位标记，（时标）——时间标记，（工标）——工具标记，（情标）——情态标记，（泛）——泛指动词，（宾）——宾语助词，（尾）——句尾词，（后）——后缀，（话）——话题助词

戴庆厦 1998 景颇语方位词“里、处”的虚实两重性——兼论景颇语语法分析中的“跨性”原则，《民族语文》第6期。

戴庆厦 2012 《景颇语参考语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何洪峰 2006 语法结构中的方式范畴，《语言研究》第4期。

卢大艳 2006 《论动作行为的方式范畴》，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王丽彩 2008 《现代汉语方式范畴研究》，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