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性”写作,或“农家子弟”的书生气
——鲁顺民与他的《天下农人》(上)

2016-07-15 02:11北京赵勇
名作欣赏 2016年16期
关键词:黄河农民

北京 赵勇

“在地性”写作,或“农家子弟”的书生气
——鲁顺民与他的《天下农人》(上)

北京 赵勇

鲁顺民的《天下农人》是一部厚重的文学作品。作者是农家子弟,又是具有“介入”情怀的知识分子,故其思考农民问题,常常能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前者意味着进驻到农民的生活、思维和话语体系之中,贴着农民写,且能感同身受,他人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后者则意味着作者可以从其同类中拔地而起,用“另一类人”的眼光观照农民处境,从知识分子的视角反思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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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过年时,我决定把《天下农人》(花城出版社2015版,以下凡引此书均出自此版本)带在身边。这本书写的是山西的事,农村的事,那我把它读到山西老家水北村,就算是实实在在接上地气了。

从初一到初五,走亲访友之余,我大都“骨缩”在父母老屋的炉火边读这本书,先是感慨,后是沉重。加上外面天冷,屋里也不暖和,书里又不时渗出一股寒气,读得我就更加“骨缩”了(“骨缩”是我老家的晋城话,身体不展阔之谓也,盖因天寒地冻而起)。读完之后,也让我对鲁顺民这厮有了新认识。

欲说新认识,先谈旧看法。

我知道鲁顺民是作家,编辑,长期经营《山西文学》,从副主编一直当到主编,但许多年里,我都是在跟他的后一种身份打交道。大约十年前,他就开始跟我要稿,有时还要命题作文。2008年,他给我出题,命我写篇“一个人的阅读史”,我一激动就答应下了,答应了之后却很后悔。盖因当其时也,我既无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雅兴,又长年写论文,不会写散文,就想拖着赖着,让这事黄了。但顺民老弟不依不饶,他过一个月打一次电话,一会儿称老兄,一会儿喊老汉,软硬兼施,一脸坏笑,仿佛是要笑出我的斗志。后来,他见我依然慢腾腾、懒洋洋、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跑到我博客上撒泼打滚,说:“指头支着磨扇等,你看着办吧。”又吓唬我:“我不说话,我就在这儿哼哼。”他这一招挺管用,我怕磨盘倒了压住驴,就一咬牙、一跺脚,紧赶慢张结,一口气写到两万五。他也不含糊,先是分两期刊发我这篇长文,第二年,又邀我去他老家河曲开会,给我颁了个散文奖。

这编辑当得让我心服口服,从催租逼债,到授奖发钱,整个就是一条龙嘛。

但是,作为作家,鲁顺民都写过些什么,我却不甚了了。两三年前,他给我寄本书——《礼失求诸野》(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那是他与另一位作家张石山先生的长篇对话录。这本书很有趣,也很让我长见识,但却是两个人侃出来的。他写的书是什么模样呢?

初见《天下农人》时,我吃了一惊:五百四十多页,小三十二开,厚得像块半头砖,这可不是两三袋烟工夫就能读完的(为了与他这本书搭调,我得采用久违的农业时间进入叙述)。而一篇篇挨着细细读过去(确实是挨着读,没有挑三拣四,更没有走马观花),让我对这个“黄世仁”生出了许多敬意。

鲁顺民的老家紧挨着黄河,这本书头两篇写的就是那条河。在我的印象中,能把河写出神采的是张承志。记得当年读《北方的河》,作者写到了黄河的“燃烧”,写到主人公游黄河时与河水的搏击,很豪迈也很悲壮,理想主义的精神,甚至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跃然纸上。但读了鲁顺民笔下的河,就觉得张承志的河还是有点“红光亮”。那是外人眼中的河,书生意气的河,也是“以我观物”的河,所以,他大概只能写出河的表象。这也难怪,谁让他没生在长在黄河边呢?

鲁顺民就不同了,他从小到大与黄河厮守,写出来的河就特别地道:“黄河不愧是一条大河,河水流动的声音也绝不同于一般的小溪小水,小溪小水哗哗哗哗地流过去,浅着一条青色身子,在石头上划动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黄河绝不是。大部分时候,黄河几乎不动声色,没有什么动静,河水像烫平的布一样蜿蜿蜒蜒游动过去,难以想象,一条那么大的河,流在那么大的山川之间不动声色的情景……河水流过去的时候,是在喘,是在呼吸,或者是潜伏的兵阵,在河底下追亡逐北。水互相搓揉着,使人疑心水底下一条水怪陡然搅动,或者,竟是什么能量被霎时崩破,远远地,袅袅地,多年的艄公能够听得出河底下暗伏的阵阵杀机。”这是深谙黄河习性的摹写,既传神写照又不张牙舞爪,稍稍几笔,气象全出。从此入手,他写艄公如何“听河”,河水如何“饱”得可怕,又写七九河开时,河水怎样最为凶险。他讲述了一件往事:当年他在河曲老家当中学老师,班上三个愣货学生憨大胆,踩着凌块子验证数学几何、物理浮力,结果一人掉进河里,差点丢了性命。当三个家伙嘻嘻哈哈若无其事说“掉河里了”时,鲁老师来了一句:“惊得我,肝花像被狼掏了。”

读到这里,也让我想起一件往事。那年在河曲,这边正开会,那边三个作家还在船上喝酒,喝到兴奋处,三人比赛似的跳进了黄河,仿佛要验证“洗不清”是何境界。鲁顺民得知消息,立马让张石山前去“救”人。张石山赶到,想把那三个王八蛋骂上来,但他们志如铁、意如钢,高声断喝:你不下来,我们就不上去。张石山斗不过酒鬼,只好宽衣解带,下河捞人。当鲁顺民听说三个酒鬼跳进黄河时,他是不是想到了当年那三个愣货?是不是又一次惊得狼掏了肝花?

我想,只有清楚黄河的脾气,心里才会时刻装着凶险,那是局外人根本无法窥破的秘密。

我从顺民意识到的凶险谈起,实际上是想说我对这本书中一些篇章的整体感受,因为在多处地方,我其实也读出了凶险和后怕,比如煤矿透水,“土改”打人。即便他写自家往事,字里字外也是怕。比如,当年高考,顺民像我一样也是个糊涂蛋,头一年自然名落孙山。于是他说:“若不是风摆杨柳连担了三天大粪,若不是连着几夜在地头浇水,若不是碰见一位温厚的老师,若不是自己暗恋的女孩子突然不理你了,好家伙,我很清楚第二年不回课堂重新补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是不是后怕?再比如,假如没有卖户口那出戏,顺民的父亲即便家有存款,哪能给全家子弟买回城市户口?这不也是后怕吗?

写到这里,我要特意谈谈他那篇《1992,我们的蓝皮户口》了。此文讲的是顺民父亲得知可以买户口后,拿出积攒的一万二,给全家四人买回城市户口的故事;而托关系、排长队、受屈辱、办此事的,正是作者本人。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这回事。究其因,大概顺民家是农民,但毕竟还是“城里的农民”,而我家则是村里的正版农民,离城里还有三十里地。当年我父亲听说过这档子事吗?不知道。即便听说,我估计他也只能当成天方夜谭,却是断然不敢有起意的念头的。这意味着同样是农民,城里是一番景象,城外则是另一个世界。而由此形成的感受和体验虽不相上下,但我与他还是有一些细微区别。顺民说:

要知道,一个农民户口糟害过我们多少农家子弟,我们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从上小学开始就受农民户口之累了,考学的时候,报志愿,有一栏就是填写你的户口属性,我们只能填“农应”或者“农往”,不能填报技工学校,技工学校是专为市民户口的同学准备的。因为是农村户口,我们没有被招工的权利,我们在学校里只配在集体劳动的时候积极一些,我们在那些市民户口的女同学不理不弄的眼光中发育严重滞后。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说:市民同学举手!我举起了手。因为我家住在县城边上,根本不知道“市民”“农民”的区别,以为住在城边子上便是市民无疑,不想,老师从隔着四排的教台上奔驰而下,就像一个嫖客发现身底下的处女竟然没有出血,狠狠地打落我举起的手,说,你家是个什么我不知道?你个烂农民装甚装?

这是鲁顺民的创伤体验,但刚刚九岁就能收获如此重创,显然与他住在县城根儿有关。他在《怀念一种》中说,我们这个群体,“一色的农民子弟,一色的贫穷和单调,一色的窘迫和荒芜,因为是一个近城村落,从小学到中学,同学们不是县委大院里的干部子弟,就是城镇职工的子女,构成非常驳杂,几乎就是县城与城郊人口构成的一个翻版,不必说,同样复制着校园外社会里的高低贵贱”。这就是说,因为住在城乡结合部,他小小年纪就已把自己的“童年经验”搞得丰富多彩了,而我在他那个年龄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的小学、中学都上在大队、公社的庙里,前后左右的同学,一水儿的农家子弟,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谁敢看不起我?我能看不起谁?只是活到十五六岁,我进县城读开补习班时,才进入了鲁顺民的叙述框架,“烂农民”的感受才扑面而来。所以,这一窍我比顺民开得晚了好几年。

开窍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臀部盖上了“农家子弟”的圆形印章,就像崔健、王朔、姜文等人胸前别着“大院子弟”徽章一样。顺民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他大学毕业后,在老家当过八年中学语文教师,成了乡下的市民。后来他入省城,进作协,一片风光,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农家子弟身份。或者是,由于他不停地“上山下乡”,不断地“常回家看看”,他的农家子弟身份就不断被唤醒、被确认,然后又推动着他收心内视,直到打量出它的卑微与屈辱,反思出对它的爱恨情仇。《怀念一种》是他的沉痛之作。他的发小赵俊明意外身亡,而赵俊明并没有像鲁顺民那样幸运,他半辈子活在河曲的大山里,始终是“烂农民”中的一员。于是顺民想到,自己能够走出大山,很可能是一种侥幸,甚至是一个意外。他进而由小到大继续追问:“现在才明白,我们出生的20世纪60年代,成长的70年代,在整部中国史中,是何其糟糕的时代……我们这一茬人,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并且活着,或者死亡,都是在干着一件又一件不该干错的错事,在出现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可不可以说,我们如此活过,又如此走向归宿,除了我们自身的错误之外,还可以找到别的责任认领者?”

鲁顺民宕开的另一笔是:“我,杨凡以及许许多多昔日的农家子弟,拼命地读书进考,还不是为了脱去‘农皮’出人头地?”由此说开去,他想到了费正清的一段论述,又延伸出自己的一番思考:

在乡村社会的普遍观念中,就人运用的体位而言,谋生使用的肢体愈多,则身份愈低下,使用的肢体部位愈靠上,则身份愈高贵。在乡村社会里,那些最为高贵的人往往是只动动脑子就可以谋得一碗饭的人。这种粗糙朴素的等级地位观念与其说是中国特有的文字造成的结果,不如说是乡村社会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所以从农家出来的子弟,首选的职业就是进入行政单位,案牍劳形,最后谋得一官半职。实际上,在乡村,一个走出农村的人的社会地位高低首先是行政级别的高低,其次才是从商从工及其他。而所谓工作岗位,在乡村人看来,充其量是一个“领工资的地方”……我们这些靠着头脑吃饭的家伙其实远远没有走出乡村,这与你熟悉和不熟悉乡村关系甚少。

验之于我本人的乡村生活经验,顺民的这番总结可谓千真万确。拿我自己来说,我现在混成这般模样,或许并非我父母最初所愿。但我就这么不管不顾,硬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也就只能“无牛狗拉车,将就着使,凑合着用了”。山西青年作家浦歌写过《一嘴泥土》,小说中,困在柿子沟里的王大虎没事常常瞎琢磨,他想以后写小说当作家,结果不时被他父亲收拾一顿“:‘作家?’父亲说‘:我不反对,不过那是闲余时间做的事,你可不敢当主业,那样的话(父亲略微瞪大眼睛,像老虎紧盯猎物一样盯着他,投下似乎有千钧之力的看透一切的精明目光,同时上嘴唇微微翘起一点,鼻子随即上皱一点,显示出无限的轻蔑和担心,所有动作到位后,再有力地顿一顿头)——连你都养活不了,好我的娃。’”(浦歌《:一嘴泥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他父亲为他规划的身份是,首选当秘书,紧跟市委书记县领导,其次做记者,在报社混成无冕之王。不得不说,这个父亲何其心明眼亮,他太熟悉乡村社会的行事逻辑了。

但为什么“我们这些靠着头脑吃饭的家伙其实远远没有走出乡村”呢?鲁顺民在这儿并未展开,我倒是想顺着他的话“接着说”。

我们这代农家子弟有些特别,如果说“80后”是“尿不湿一代”(张颐武的概括),那我们这些“60后”就是“屎布一代”。在买布也要用布票的年代,我们听说过驴肉夹火烧,没见过“芝麻烧饼汉堡包”(汪曾祺的说法),便只能吃高粱面,煮山药蛋,滚铁环,打弹弓,在田间地头疯玩瞎闹穷开心。及至年齿稍长,乳臭未干,又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了。于是,固然都是农家子弟,我们这代人或许比后来者更熟悉乡村,更亲近土地。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即便念了个大学,有了点出息,终于在城里落脚,也常常舍不得大块吃肉,没学会大碗喝酒,无法迅速融入城市生活。其装扮行头、脾气性格,便都有了农民的种种特征。我儿子小小年纪时就笑话我:你怎么像个民工?我说,你小子还挺有眼力,但准头稍差,你爹我好歹也算个包工头吧。又想起当年高校改系建院,我们这个院下面就设了研究所,我也差不多干了十年文艺学研究所的所长。这种建制我不喜欢,明明就是文艺学生产队,干嘛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如此高大上,那你还怎么“出水才看两腿泥”?

作为农家子弟,鲁顺民却是这样一类作家——别看他现在混得人五人六、人模狗样了,他还牢记着自己屁股上打过印、盖过戳,他腿肚子上的泥巴多着呢。

2016年3月13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大众文化与文学生产的关系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15BZW008

作 者: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文学院教授,著有《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大众媒介与文化变迁——中国当代媒介文化的散点透视》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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