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墓的“墓后”故事

2016-09-28 13:44袁慧晶马剑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刘贺海昏侯屏风

袁慧晶+马剑

“2015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5月16日在北京公布,新晋“网红”——西汉海昏侯墓不负众望名列其中。

从去冬首场新闻发布会到今春部分考古成果亮相首博,被荆棘野草覆盖、隔世2000多年的西汉海昏侯墓,带着诸多未解谜团进入公众视野。遁世千年,甫一面世,依旧惊艳世人。有专家评论称,海昏侯墓考古热已经形成了一种社会文化现象。

千年汉简差点被当作漆器残片搁置一旁,博士顶着40度高温趴着整理五铢钱,2.1米的大瑟险被误认为没有花纹的“椁板”……文物发掘与保护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过程,考验着每一位考古工作者的眼力与体力。在通往未知的道路上璀璨与风险并存,稍有不慎便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与千年历史擦肩而过。

文物无言,当摆上陈设展架,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都被收敛,考古工作者也习惯于默默无闻、隐身其后。1%的璀璨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墓后”故事?促成这场千年“对话”的团队又经历了怎样的寂寞岁月?

回忆汉简和瑟的“被拯救” 文保组组长心有余悸

“没想到刘贺还是个十足的‘吃货。”首都博物馆地下一层A展厅,北京大学博三的俞红玉面对着距今2000多年的类似火锅的青铜器,惊讶于历史的近在咫尺。

在她身旁,镌刻铭文的“昌邑籍田”青铜鼎、形象呆萌的神兽玉佩、雕刻精美的马蹄金等441件(套)从南昌汉代海昏侯国遗址中出土的珍贵文物默然无语,安静地迎接两千多年后的目光凝视。

距离北京1500公里左右的江西南昌,海昏侯墓文物保护用房中,考古工作者正对一批漆器进行饱水处理,后期试图让千年汉简“开口说话”。据专家介绍,东晋时期当地曾经历过大地震,整个墓葬浸在水中,这种干湿交替的环境非常不利于包括竹简在内的漆木器的保存。

在考古人眼中,较之金器,漆木器的价值更高。一是因为被称为古代书籍的竹简也属于漆木器,二是因为漆器是古代贵族财富、身份、地位的象征。“由于缺乏经验,加上文物堆积情况复杂,一开始我们都没能识别出竹简和瑟。”回忆起竹简和瑟的“被拯救”过程,海昏侯墓文保组组长管理至今心有余悸。

竹简堆积在回廊西北角,有人以为是一堆没用的漆皮,没人把它们放在心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竹简旁边的一堆漆器箱子上。瑟则位于北回廊,看起来更像是一块没有花纹、露出几十厘米的“椁板”。

“文物保护,特别是有机质文物保护,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过程。如果没有吴先生,这两件文物可能都无法在第一时间得到恰当的处理。”管理口中的“吴先生”,是湖北荆州文保中心研究员吴顺清,拥有丰富的漆木器修复经验,“漆木器只要露一个角出来,他就能判断是什么。”

曾参与修复湖北荆门郭店楚简、荆州张家山汉简等各省市漆器简牍5万多枚的吴顺清,是国家文物局派驻海昏侯考古工地指导竹木漆器保护与修复工作的专家。因为他的执意坚持,“漆皮”和“椁板”得到了及时处理,数千枚汉简和一把罕见的长达2.1米的大瑟得以重见天日。

事实上,整个专家组可谓“星光璀璨”。除了吴顺清,还有秦汉考古专家信立祥、汉墓考古专家张仲立、丝织品保护与修复专家王亚蓉、青铜器保护与修复专家胡东波等国内顶尖的考古和文保专家。因为海昏侯墓的惊世出土,他们齐聚南昌,共同探索这座2000年前的西汉大墓。

“海昏侯墓的发掘保护属于边发现、边研究、边保护、边利用这样一个同步进行的过程。”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高蒙河认为,海昏侯墓的火爆已经可以认定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而其发掘保护过程则堪称行业内一个颇具创新性、示范性的案例。

内棺遭遇“降维打击” 孔子屏风或为“守门祛邪镜”

海昏侯墓内棺被打开后,提取工作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起码半米高的空间被压成一个很薄的平面了,有些地方的棺盖板和棺底板贴在了一起,中间的文物也被压变形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杜金鹏是负责指导实验室考古工作的专家组成员,内棺遭受的“降维打击”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此前,内棺中发现有“刘贺”二字的玉印成为最直接揭示墓主身份的实物证明。摆在杜金鹏等考古工作者面前的现实情况是,少数文物被挤压至嵌入棺盖中,庆幸的是,绝大多数文物还在棺内。

被挤压的文物虽然为数不多,但却极有可能携带着重要的历史信息,头箱位置的一个小青铜盒便让海昏侯墓考古发掘专家组副组长、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张仲立颇为“牵肠挂肚”。

“这个比眼镜盒稍大的长方体青铜盒被粘连在了棺盖上。”张仲立分析,头箱多为漆木材质,青铜材质很少见,因此其盛放的文物值得期待,但目前无法通过技术手段判断其中是何物。此外,从棺盖上还可辨认出一些漆盒的表层纹饰和外在镶嵌物。

面对挑战,海昏侯墓实验室考古组的工作人员随即理清了棺内文物的叠压关系,初拟了清理方案,并着手开展文物提取工作。后期清理阶段,考古工作者在提取完敷面后发现了刘贺的牙齿。

“由于棺体受重压变形,刘贺的上下齿紧密咬合在一起,牙齿上方还能辨认出小部分鼻骨痕迹。”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李存信介绍,考古工作者正研究牙齿的“打开”方案,而刘贺牙齿的有关数据已送至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进行古DNA检测。同时还提取了刘贺上肢、下肢遗骸的少量样品标本,以供体质人类学方面的检测。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徐长青认为,之前墓园中的5号墓墓主身份一直存在儿子、小妾两种争议,如套箱提取的5号墓中也发现墓主遗骸,与刘贺的DNA进行比对,将能揭示二人的关系,对墓园整体埋葬形式的认识也将更清晰。

李存信说,从数量上看,刘贺牙齿保存较完整,根据之前的考古经验,有较大几率在刘贺口中发现玉琀。古人不仅口中含玉,在耳、鼻、眼等其他孔窍也会放玉。专家介绍,刘邦之后非常推崇用玉石保存尸体,汉代专门为保存尸体而做的葬玉包括玉衣、玉琀、九窍塞、握玉四种。

按照汉代人“事死如事生”的葬俗,内棺中的文物是墓主人生前最喜爱的东西,其学术、历史和艺术价值值得期待。

和刘贺的牙齿明确勾连起其家族谱系不同,去年11月在主椁西室门口附近出土了“孔子屏风”,其真实身份一度扑朔迷离。

这一“孔子屏风”并非单纯的漆木材质,漆木板的背后还有一块同等长宽的铜背板,被大多数考古学家认为是中国迄今发现最早的孔子像载体。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仁湘却表示,海昏侯刘贺墓中出土的“孔子屏风”可能不是屏风,而是更重要的文物发现——背面为漆木材质并绘有孔子画像的衣镜。

王仁湘对“孔子屏风”身份的怀疑由来已久,早在屏风出土时,他便提出屏风的规格略小不足以遮蔽人体、屏风背面的铜板作衬不合常理这两点疑惑。在此基础上,他大胆推测:铜板非背板,而是正面,该复合构建非屏风,而是铜镜。

刘贺的铜镜是何用途还不得而知。王仁湘分析,由于铜镜的出土位置在主椁西室门口附近,因此很可能有避邪的用意,比如说是守门祛邪镜。但由于镜面硕大,日常也可用来正衣冠,当成穿衣镜使用。

“刘贺的铜镜铭文被完整识读后,或许能带给人们更多新的认知,镜铭中可能还有孔子生平的更多描述。”王仁湘说。

考古博士40度高温趴着“数钱” “千文一贯”前推千年

考古队员、河南大学秦汉考古学博士李小彬与海昏侯墓中的200万枚五铢钱的近距离“厮磨”开始于2015年年初。他未曾想到,一年后这些五铢钱会在首都博物馆的展柜中接受观众的凝视。

虽然不如金器的光芒耀眼,但海昏侯墓中的五铢钱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借助这一实物证据,海昏侯墓考古专家已确认,中国“千文一贯”的货币校量制度在西汉时期就已出现,相比于原先所知的宋代,整整前推了千余年。

为研究五铢钱堆的摆放规律,以及“一贯钱究竟是多少文”这两个命题,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这名考古学博士每天都过着简单枯燥的“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生活,而且还得保持趴着作业的姿势。

“每天都要闻着铜锈味和泥巴味工作,比氨水都刺鼻。”李小彬介绍,墓中的五铢钱其实是铜合金,味道很不好闻,“夏季是味道最大的时候,墓室里近40度的高温,超过90%的湿度,每次下去就像进了蒸笼一般。”

五铢钱堆的清理自上而下进行,在钱堆清理到还剩六七十厘米时,考古工作者发现下方的钱串保存相对完好,有的钱串首尾处绳结清晰可辨。“为了不压垮钱堆,考古队请工匠用两个板凳和一块木板搭建了一个临时工作台,我就趴在上面撅着屁股数钱。”李小彬说。

他经常数到一半发现钱串坍塌而被迫从头开始,或者被另一串铜钱压住无法清理,只能转而去清理另一串铜钱。

每天的工作看上去重复而乏味。当时的李小彬并不清楚自己能否发现币制规律,他只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拣数手边的五铢钱。“我们会尽可能地减少对文物的破坏,保留住最多的文物信息。”

在海昏侯墓的发掘现场,类似李小彬铆在一线忘我工作的故事还有很多。

去年刚入职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李文欢,一来就摊上了海昏侯这件大事。他的手机里有一张独具特色的相亲照,是他与180多枚金饼的合影。旁人不知道的是,曾担任这批金器安保员的李文欢,不下数十个夜晚守在保险柜边与它们共眠,甚至连过年都没能回家。

丝织品保护与修复专家王亚蓉已年过七旬,海昏侯墓中的丝织品大多只剩下痕迹,她原本可以少来几次。但在最冷的冬日,她仍然伫立在考古工地的寒风中。

“我们的坚守源自我们的兴趣,考古人大都对自己职业的责任感很强,并不一定在于要取得多少成果。”管理说。

泥土里藏着什么永远是未知 默默无闻才是常态

镁光灯下每一次文物展的火爆,都与文物考古工作者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分不开。这份工作是枯燥而耗时的,考验的是在毫厘间“唤醒”历史的能力,稍有不慎便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与千年历史擦肩而过。

2001年3月,杭州雷峰塔千年地宫开启时,其中的地宫舍利函让考古工作者煞费脑筋。经过多次尝试,在清除淤泥之后,最后才用麻绳包裹上布匹将这个“镇宫之宝”慢慢抬了出来。

震惊世界的长沙马王堆汉墓发掘更是凝聚了考古工作者的心血。湖南省博物馆原馆长熊传薪回忆,在一号墓发掘时,棺椁边厢里水位以上的部分还有70厘米,提取浮在水面上的器物非常考验考古工作者的技巧。“人不能到边厢里去,会踩坏器物,只能趴在旁边弯着腰下去取。”

“这是一个比较寂寞的行业,不是每一次考古发掘工作都像海昏侯墓这样热闹的。”管理说,有的同事常年驻扎工地,一年才见几次面,隔得久了,乍一见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李小彬告诉记者,考古工作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未知,“泥土里藏着什么永远是未知的”。

据史书记载,刘贺在位仅仅27天,因“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被废,后又被封为海昏侯。他的生前图景宛如一幅拼图,在考古人员与专家组的拨云见日中渐渐清晰完整。出土的钟鼎琴瑟及各式砚墨、竹简等文物,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有文化、懂礼仪、高情趣的海昏侯,揭示了历史的另一个面向。

“数千枚竹简和近百版木牍,是江西考古史上的首次发现,也是我国简牍发现史上的又一次重大发现。出土的整套乐器,印证了西汉高级贵族的用乐制度。出土的实用车和偶车马,为西汉高等级贵族车舆出行制度作出全新诠释。”谈到海昏侯墓的惊世发现,徐长青如数家珍,“诸多带有文字铭记的漆器和铜器,反映了当时的籍田、酎金、食官等制度。大量工艺精湛的玉器,错金银、包金、鎏金铜器,图案精美的漆器,显示出西汉时期手工业高超的工艺水平。”

历时五年的发掘与保护,考古人员还对周边城址和墓葬区勘探约100万平方米,基本确认了南昌市新建区紫金城城址为汉代海昏侯国都城所在地,它与历代海昏侯墓园、贵族墓地及平民墓地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汉代侯国聚落遗址。这是我国目前发现的面积最大、保存最好、内涵最丰富的汉代侯国聚落遗址,是重要的国家级历史文化遗产,具有重大研究和展示利用价值。

高蒙河表示,文物考古是一门科学,是对真理和客观规律的探索,这也决定了它时常会遭遇失败。绝大部分考古工作者都是长年与寂寞枯燥打交道,通过很普通的发现构成历史的毛细血管,进而呈现社会性的历史画面。

“其实,99%的考古工作者都处于寂寞的工作状态,默默无闻才是考古工作者的常态。”高蒙河说。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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