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海丝之路”

2016-09-28 13:45林汉筠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乡民铜鼓虎门

林汉筠

一个偶尔的机会,我来到开启中国近代史第一页的虎门。印象最深的不是震惊中外的林则徐奋起历时23天、将收缴的2,376,254斤鸦片全部销毁的销烟池;不是穿鼻洋北武山脚威武屹立的鸦片战争古战场;不是人影幢幢的黄河服装市场,而是一尊雕像。这尊雕像是一个农夫左手端着一个红薯,右手提着两个红薯,仿佛向我们款款走来。旁边有两个字“陈益”。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恨不能立即“打开”雕像旁的石雕“书”。原来我时时念记着的红薯(又称番薯)竟然是我眼前这个“农夫”冒着生死传播的。我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的喉里似乎被什么塞着噎了下来,我似乎被人点了穴位,全身无力,在这座雕像前瘫了下来,深深地跪了下去。

时间,把我们带到了明朝。1582年(明万历十年),一个东莞人走进了邻国安南(今越南),他就是陈益。这个陈益,别看他不是一个仕途学子,也不是豪富殷商,但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用今天的话说,也有一定的出身背景。爷爷陈志敬,经学精粹,德义堪嘉;为弘治十七年(1504)举人,后授官浔州通判,公正廉明;任官广西,“平土酋,靖内乱,收失地,抚百姓”,声威远播;署南宁同知,德重政隆;晚年致仕归里退而不休,走四乡,访民情,揭苛政,斥酷吏,秉笔修书致上,为地方盐民废除苛捐什役奔走请命;曾任南宁同知,相当于今天的市长助理。这个助理大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任上政绩卓越,退休后荣归故里,好打抱不平,敢于为民上疏请命,后来乡人为他建立“抗疏”纪念亭。父亲陈廷对也是非常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曾在海寇劫掠乡村时,冒死组织乡民抵御,将海寇打得个落花流水不敢再犯,自此虎门让人称为太平。你想想,一个人的壮举赢得了地方的世代平安,其功绩自然了得,被尊为乡贤。陈廷对也因此名震莞邑,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其兄陈履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中举,隆庆五年(1571)名登进士榜,先后出任湖北蒲圻县令、苏州任海防同知、户部员外郎,在广西副使任上退仕归乡。回到虎门后成立了凤冈书院研习诗学,吟咏不辍,有《悬榻斋集》风行于世。

受这样一种家风熏陶,陈益更是恪守家训,恭勤俭守,不尚浮华,关心民瘼,乐善好施。他也学着前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各地考察民情。

明朝,风雨飘摇,但那种活泼前进的态势无不向世界展示着中华文明。先知先觉的虎门人,凭借着航海的便利和语言的相近,出番安南(越南)做生意的越来越多。据史料记载,在明万历年间,在安南的虎门人就有50多户,他们通过航运到越南行商,生意越做越大,带动了当地的经济,也引进了很多越南商品。当时就有一条被命名的太平街(虎门的别称),这条街做生意的似乎都是虎门人,或与虎门做生意的人,生意越做越旺,成为当地税收的一个重要来源。连当地的达官贵人,尤其是酋长竞相奉迎,凡太平街有重大活动,酋长都会抽时间参加。

安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虎门的乡亲在那里打拼的状况到底如何?这些无疑成为正准备状元“考试”的陈益一个重要的“调研”课题。时间在1580年(明万历八年),陈益一个世伯从安南经商回来,听说陈益想到安南去,也顾不上休整,便让陈益收拾行李,即时动身,登舟泛海,前往安南的“太平街”。

甫到安南,陈益就深入到乡亲们的商行考察。出生书香世家,风流倜傥、儒雅气息十足的陈益,走在“太平街”倒有点鹤立鸡群,加上有“土豪”陪同,让当地酋长刮目相看。安南“太平街”的酋长应该是一个懂得招商引资的领导,他一定对中国儒家文化了熟于心吧。看着太平街土豪陪同富少,千般热情,召集了太平街有影响力的商人,设宴“太平街”最大一家唐山酒楼,来了一个“招商恳亲会”,为陈益洗尘接风。

在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种宴会,划开了一段历史。或血淋淋雨滴滴,或彪炳千秋。项羽的鸿门宴,将公元前206年农民起义历史进行了改写。宋太祖赵匡胤上位宴请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罗彦环等一班高级将领,在963年(乾德元年)春,几杯老酒,释去兵权……而虎门人陈益在安南的这次宴会,却在中国农业历史上增添了厚重的一笔。

席间,十几道菜式一一端了上来。许是舟车劳顿,山珍海味摆在面前,陈益也没有半点胃口,迟迟没有下筷子。唯独一盘红扑扑、软滑滑、香喷喷、甜滋滋的菜,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陈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面对这道菜,他连忙举起筷子品尝,顿觉甘甜可口。忙问这是什么东西?酋长十分神秘地说:这可是安南的宝贝,是一个不可外传的神赐之物,取其状而名曰“红薯”。

红薯?仿佛在冥冥间两个字眼跳入眼帘。红薯?他又一次向酋长问及红薯的生长情况。酋长说,红薯是一种极易生长的农作物,落地生根,数月后根须变薯,可以佐食,也可以充饥,是安南神来之物,可以说是国宝,不得逾越关防。

尽管安南对红薯百般神化,以防外传,但此时的酋长忽略了陈益微妙的心理变化。陈益看着盘中的红薯,不停地念叨着,“可以佐食,可以充饥”。这圆溜溜的家伙摆在盘子里,清甜可口,食之肚子立刻感到除却了饥饿感,精神倍增,岂止可以充饥?完全可以成为主食。

大凡干大事业者,想着的是天下,并不是眼前的杯光烛影。熟读史书的陈益知道,粮食对于中国的重要。中国从公元元年人口达到6000万之后, 1500年间,即使是幅员辽阔、如日中天的盛唐时期,中国人口再也没有达到或超过6000万。原因是饥荒的规模呈几何级数增长,一场场动辄导致数百万人死亡的饥荒比比皆是。北方大量的饥民向南挺进,而虎门沿海一带旱涝无常,常闹饥荒,那儿多山,若在山上旷地种植红薯,则可以救荒……陈益仿佛看到几年来自己家熬粥为灾民充饥的情形。如果将红薯引到家乡栽种,岂不是解决了人们的果腹问题?

陈益的脑子里又一次闪现着盘子里的红薯。安南与虎门水土相近,气候变化不大,这样的农作物,为何虎门不可种?如果将红薯种带回家乡,试种成功,就可以替换水稻,解决老百姓的肚子问题,那该是一项多么大的功德呀。

在一些重大事件中,上天在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安排。正当陈益苦思如何将红薯偷运回试种时,一个同乡急匆匆地来到席间,说有乡亲在耕作时被蛇咬伤,生命危在旦夕。陈益眼睛一亮,真是天公保佑,治蛇伤是他家祖传,自己袋子里还有一小瓶的蛇伤药。他为有机会救治老乡高兴,更是庆幸有机会去乡间了解红薯的耕作情况,借机运送薯种回乡。

来到老乡家,陈益为老乡一番清洗伤口,敷上蛇药后,老乡的伤口立刻消肿,但要根治的话,必须要一味新鲜的“铜钱草”。这种草药清凉去火败毒,生长在路边山坡,如果在虎门的话,陈益闭着眼睛都会找到,但刚到安南,陈益两眼一抹黑,于是请求酋长准予他到附近的山头上寻找这味草药。酋长见陈益仁心善行,医术高明,又是一个大老板,没有想到陈益想借此机会去乡间了解红薯耕作,也就没有对陈益有太多的禁忌,允许他到“禁地”寻找治疗蛇伤的药物。

陈益得到去田间寻药的允许后,忘乎所以走向田垄。突见面前的山头田垄披翠泛绿般挂着满丛蔓藤,几个老农正在藤下拔草。这是什么作物?陈益一阵发惊,猜测是否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红薯,一问倒真是红薯园,那满山遍野的蔓藤就是红薯藤。

陈益的心一下子像灌了蜜一样甘甜,身体像有了万有引力,急忙赶到田头,一边帮老农拔草,一边笑嘻嘻地问红薯的耕种情况,老农始终一言不发。

红薯是安南国的神圣之物,国中有规定,红薯不可外传,就连红薯的生长习性、种植方法等,亦不可随意告诉外族之人。那老农瞧着大汗淋漓的陈益,见他穿着儒雅,毫无本族蛮风,更听出他的口音不似本地人,哪里敢透露半分!老农只埋头苦干,装作没听见陈益的发问。

陈益见状,也不焦急,反正他此趟随行安南,尚有些时日,当务之急是先给他的老乡寻找“铜钱草”解去蛇毒。于是,陈益就以“铜钱草”为引,试图消去老农的戒心。

老农见陈益为他除草,心里早存感激,听得陈益急找“铜钱草”,当然热心相告,陈益依言寻到“铜钱草”,便欲回去给他老乡解毒。再次路过老农的红薯园,陈益依依不舍地回望了数眼,又见红薯园有数亩之宽,这老农如此年纪,若他一人除完整个红薯园的杂草,辛苦自不当说。于是,陈益决定为他老乡解完毒后就来为老农除草。

等陈益为老乡解去蛇毒,红日当头,想着那青藤蔓延的红薯园,陈益粗略扒了口饭,就匆忙赶往红薯园。到时,老农已回家午休。陈益脸上洋溢起一片欢喜,立刻除鞋卷袖,下园拔草,这一拔就拔到了大半晌,年轻力壮的陈益也除去了红薯园三分之一的杂草。

老农来到红薯园中,见大半杂草都莫名其妙地被拔除,心中惊异,询问附近的老农,却无人知晓原因。查探之下,发现竟是问他“铜钱草”的陈益,惊愕之外,老农便问陈益缘由。陈益再次向老农问及红薯的习性、种植等种种事项。

此时,老农为陈益的热忱所感,又想陈益只是听又没有拿笔墨记下,即便他能记下红薯的一些习性,也不定能记得完整。于是没有再隐瞒,指了指田垄示意陈益坐下休息,并对他说,红薯这种根茎植物,不像麦子和大豆那样把果实顶在头上,也不像玉米和芝麻那样挂在腰间,让人一目了然,心里踏实。红薯是把果实深埋地下,留下藤蔓和叶子,在土地上牵扯缠搅,把田野遮得密不透风;红薯不问土地的肥瘦,只要将藤插入地里就会结果。老农把红薯的栽种、生长习性、管理程序,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讲了出来。

只是,老农不知,对红薯一见钟情的陈益此时就像熟记他心爱的美人一样,一点一滴地将红薯的相关属性、种植技巧、注意事项等等都默记于心,刻进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从此,这片青翠的蔓藤,从这片宽若亩余的红薯园一路蔓延,铺长到他那辽阔的胸怀中,为他布下了一块崭新布景,不曾落下一粒尘埃。

红薯,红薯,也从那一刻起,长成陈益灵魂的一部分,在那里结根成薯,再也挥之不去。

掌握了种植红薯的技巧,陈益在安南的日子就开始过得心急如焚,因为他日夜苦思冥想都找不到将红薯运回国中的时机。

机会永远垂青于有准备的人。一日,他在街上溜达,见一群安南人正在敲鼓、奏乐,鼓声清纯,余音袅袅。这工艺精巧、青铜光洁的鼓,就是安南人的铜鼓。现在广西还流行着这样的鼓,每年在广西都要举行一次铜鼓节,铜鼓做工一个比一个精致。它是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一种圣物,少数民族以此“俗信妖巫,击铜鼓以祈祷”,“击铜鼓沙锣以祀鬼神”。早在唐代就有诗人许浑有诗云:“绿水暖青[艹][频],湘潭万里春。瓦尊迎海客,铜鼓赛江神。避雨松枫岸,看云杨柳津。长安一杯酒,座上有归人。”“铜鼓—赛—江神”,陈益默默地念叨着这首意味深长的诗,忽然一个激灵让他连连拍头——这不是唐人早告诉过我们用铜鼓装好红薯,渡海回家?

恍然大悟,原来上天早就将陈益苦苦寻思的红薯运输方式写进诗里,任由陈益这个担大任者去理解。主意已定,他来到鼓厂,精制了几面铜鼓,在鼓底设有夹层,然后将购买来的番薯塞在夹层,告别世伯,独自归国。

那天,天公作美,海面波平浪静,归舟风顺帆扬,陈益正敲击铜鼓,站在船头想起吕定的那首《浴日亭和苏学士韵》:“危亭突兀倚青山,坐对扶桑碧海湾。紫雾欲生龙伯庙,洪涛先涌虎门关。光摇宇宙花生眼,影动阑干酒上颜。遥望蓬莱宫阙晓,一轮飞挂碧云间。”他一时想不起吕定这首诗是不是在虎门写的,但“洪涛先涌虎门关”,让他想起家乡,想起自己来到安南近两年的日子,想起今天将要带着一种神圣的粮食作物回到家乡,那漫山遍野的红薯藤;想起乡亲们脸上发着光,荡着笑,将满地的藤蔓清理得干干净净,将埋藏一个夏秋的秘密一垄一垄、一棵一棵从泥土之下刨挖了出来;想着一串又一串一个又一个红薯,带着甜,带着泥土的清香,齐刷刷地呈现在自己的跟前;他甚至看到酥红的面皮和硕大红薯,张着嘴向他发出甜美的微笑。他坐在船头,望着彼岸的家乡,欣喜地击打着铜鼓,再一次唱起许浑对铜鼓的歌吟。

正在高兴之余,忽见两艘官船如箭疾发步步靠近,原来是酋长接到陈益私带红薯过境的密报紧追而来,扬旗示检。

猝然之间,历史仿佛在南海上空凝固了,望着急起直追的官船,那面“示检旗”映红了南海。陈益敛了敛神,目光如炬地凝视着那面铜鼓,他心底倏忽之间再次掠过那一张一张因贫寒饥饿而瘦削凹陷的脸,双手不由自主地将铜鼓紧抱入怀。他仿佛看到世世代代的中国人都在此时此刻紧张地盯着他,盯着他怀中的那面铜鼓,还有铜鼓里的红薯。那挂着检旗的安南船只正在逼近,他快要疯了,一旦被追上,不但铜鼓里的红薯运不回国,就连万千国人果腹的希望也将破灭。他抱紧铜鼓,紧咬牙关,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冷静,只有冷静才可战胜一切。当他的目光落在船边的船桨上,陈益脑门一亮:拼了!

他与船员的存亡在此一拼,还有千千万万国人的希望也在此一拼!

陈益一个箭步,抄起船桨,在阳光下举起了一道闪亮的光。这道闪亮的光,早已告诉自己,也告诉船长和所有的船员,即便是死,也要将保命的红薯运回到家乡。

他指着铜鼓,告诉所有的船员,这里藏有一种能够延续中国人生命的粮食——红薯的种子,这些红薯如试种成功,将解决家乡父老乡亲的肚子问题。如果今天突围不成功,我们一道将被安南打入黑笼,再也不会见到家乡亲人朋友。

话不多,句句都透过海边的阳光。他目光坚定地望着中国海,望着海边的故乡,望着正在向他招手微笑的父老乡亲。然后,大喝一声:“起!”

在海里画了一条弧线。

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的一把桨上的力量深深地刻进了中国历史书里,时刻被后人缅怀着。

待酋长赶到时,陈益的船只已到公海,安南关防无可奈何地看着陈益的船只在公海里扬起风帆,看着陈益站在船头擂起了铜鼓,只得望海兴叹。

陈益顺利地将红薯种运回家乡,开始功载千秋的伟业。

陈益携鼓夹薯回到故里,欣喜若狂,默默地记着安南老农说的话,着手在庭院的花坞里试种。

作为在安南像神一样对待的红薯,一下子被陈益带到家乡,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邻村有一个卢姓人家,这家人早与土匪勾结,因陈益的父亲好打抱不平,一直怀恨在心。他见陈益带回“怪物”,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便串同官府,上告陈益蒙混关防,私自从异邦偷带“妖物”回乡,蛊惑民众,传播“妖术”。

“妖术”,这在明代是不得了的事。明初白莲教主唐赛儿使用妖术“剪纸为兵”,“莒州贼董彦杲等聚众两千余人,以红白旗为号,大行劫杀,莒州千户孙恭等往招抚,杀其从者,势甚猖獗”,“永乐十八年二月,蒲台妖妇林三妻唐赛儿作乱”,从而震惊朝野。卢氏状告陈益带回妖物,并佐以铜鼓进行“滋妖”,说得有板有眼。莞府即时来到陈府搜查,因花坞摆得整齐,巡捕也不敢在进士陈履家造次,无功而退,只得将陈益拘捕。一向光明磊落、在虎门享有盛誉的陈氏,根本没有想到出生入死带回救命红薯,竟然遭到牢狱之灾,是可忍孰不可忍!虎门乡民举行了大型游行活动,他们一边来到衙门,为陈益击鼓鸣冤,一边修书赴京知会其兄陈履。陈履接悉来信,莫名惊诧,作为携带“妖物”回国理当治罪,但知弟者莫不是为兄也,他知道陈益之举一定有自己的个人见解,不可盲目处置。适值有姓史的同僚奉命巡按东粤,便修书托词复查此案。后经史某查证,重新升堂,陈益裁定无罪释放。而卢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串谋诬害贤良不算,为霸乡里,作恶一方,勾结匪帮,被依法定罪。从此,乡关锄霸,村民安宁。

如果说,陈益家的花坞是一个试管,将红薯这个胚胎试验成功的话,那么陈氏的祖墓地虎门小捷山就是中国第一块种植红薯的地方。

吃了官司的陈益,无罪释放之后就打算回乡一心一意种植和钻研红薯。不久,他便在祖父莲峰公墓右侧置地35亩,“招佃植薯”。陈益力压众议,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来买下了这35亩地种红薯,这事曾一度成为乡中民众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

当他在薯地中来回拔草施肥,看着薯藤抽芽长叶,藤蔓结薯,就宛如照看他最心爱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家一样满心成就。更让他满怀成就的是,他的忙碌不是为他一人而忙,而是为千千万万饥肠辘辘的乡民,为世世代代因饥饿而困迫的华夏国民。所以,他也不是简单地种薯,简单地收获,他看着那35亩红薯一朝一夕地成长,也用笔墨细致明晰地记录着红薯生长的一点一滴。当那一园红薯藤沉淀结薯,他笔下记录的册子也累积如山。待红薯到了收获的季节,陈益望园抚册,眉目含笑,这日夜的相处,这朝夕的摸索,他已经完全掌握了红薯种植的方法与技巧。他想,终于到了为那些他一心牵系的乡民造福的时候了。

翌日,他便在村中贴榜招聘乡民挖薯,而挖薯的报酬就是每人可得红薯数担,另外还加教授挖薯的乡民种植红薯。乡民起初并不愿前往,可一些乡民经过陈益的红薯园,看到陈益这一园红薯丰收,足以解决村人一载的饥困,乡民便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众口相传,人人羡慕不已,纷纷报名参加。陈益于薯园间与乡民一同挖薯,并趁机向乡民传授种薯的心得,乡民无不虔诚细听,铭记入心。

看着陈益在红薯园间对着乡民把薯细说的模样,我想,陈益他不但是一位心系村民疾苦的好心人,更是一位智者,因为智慧的人才善于“授人以渔”。

乡民收获了红薯回家之后,也开始按照陈益教导的方法广种红薯,疑问之处便亲自到陈益住处请陈益前往指导。经过陈益的亲身指导以及乡民一季的努力劳作,乡民丰收颇盛,人人笑语相庆,丰收之日更以薯或蒸或炒或制成薯饼,送到陈益住处酬谢陈益,陈益推却不了,尽皆笑颜相纳。随即,陈益家乡种植红薯解决温饱饥困的消息,也渐渐在周边乡村间传扬开来,并越传越远,到最后遍及全国。因为红薯是番国引进的,后人便将红薯称为“番薯”, 成为当时人们重要的口粮之一。

史料曾记载,1592年(明万历二十年),陈益临终前写下遗书告诉后人,他亡后即将他葬于薯园,并且每年春秋二祭都用番薯拜祭他。“(陈益)遗嘱岁祀以薯荐食”(《凤冈陈氏族谱》)。想着陈益这临终的遗言,我心为之一震,并为陈益至死牵挂他的红薯而热泪盈眶!陈益,牵挂着的是人们,哪怕是死,也想着给百姓果腹的食品。

400多年前我国最早大规模引种番薯的地方,就在这块土地上“嗣后播放种天南”,到明末清初,东莞已出现以产番薯著名的乡村了。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诗人,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曾在《广东新语》卷二有载:“篁村(今东莞南城区,与虎门接壤)、河田(今厚街镇河田村,地近虎门小捷)甘薯,白、紫二蔗,动连千顷,随其土宜以为货,多致末富。”

明朝是一个特别开放的朝代,单说郑和七下西洋,直接促进了福州海外移民。“明永乐时,福州人赴麻刺国者,有姓阮、芮、朴、樊、郝等。往多年,番妇生子,定之返国”(《闽都记》)。弃儒经商的陈振龙,随众商人乘船往吕宋(今菲律宾群岛)经商,看到当地漫山遍野都长着红薯,在乘船回国时,用重金买下了几尺薯藤,缠在缆绳上,涂上泥巴,带回家乡种植。就在他归乡的那一年,福建发生大饥荒,陈振龙让儿子把薯种献给福建巡抚,建议推广种植。其第五代孙子陈世元,还撰写了我国第一部关于甘薯的专著《金薯传习录》,大力推广红薯的种植。广东省电白人林怀兰也从安南行医时带回薯种,推广种植。有人说是先从吕宋传入泉州或漳州,然后向北推广到莆田、福清、长乐的,说法不一。当时福建人侨居吕宋的很多,传入当不止一次,也不止一路。传入后发展很快,明朝末年福建成为最著名的甘薯产区,在福州每斤不值一文钱,无论贫富都能吃到。历史学家杨宝霖曾就此作了考证,明代陈经纶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呈福建巡抚金学曾的《献番薯禀帖》说:缘纶父(陈振龙)久在东夷吕宋,深知朱薯功同五谷,利益民生,是以捐资买种,并得夷岛传授法则,由舟而归,犹幸本年五月中开棹,七日抵厦门。(清 陈世元《金薯传习录》卷上)据此,建福长乐人陈振龙引进番薯的时间,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五月,比陈益晚11年。毫无疑问,陈益是带回红薯种的第一人,小捷是中国第一块播种红薯的地方。当然,陈振龙也罢,林怀兰也罢,陈益也罢,他们都是中国人的福音,他们敢于牺牲自我,冒着杀头的危险,从番国引回红薯种,他们都为缓解当时国人的温饱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在我国农业发展史上有重要意义。红薯的种植,逐渐推广开来,改善了我国农作物的结构和食谱,成为我国旧时代度荒解饥的重要食物之一。据古籍记载,荒年时,“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清乾隆年间,红薯已推广到全国大部分地区。目前全国红薯种植面积达一亿多亩,年产量折原粮达3000万吨,占世界红薯总产量的80%。

时光绵长得让人晕眩,陈益、陈振龙、林怀兰,及像他们一样有胆有识的华夏儿女的梦就越发瑰丽诱人,他们与任何一个中华民族的英雄一样,耐得住时间的检阅,又令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慢慢咀嚼。对于陈振龙,历史上都有很好的记载,早在清道光年间(1821~1850年),为其建有“先薯亭”,福建长乐县还建有“陈振龙纪念堂”;广东电白县为纪念林怀兰和守隘关将而建“番薯林公庙”。至于陈益,除了在虎门公园树立这座雕像,供人们瞻仰外,东莞正在规划建设陈益纪念馆。

我隐隐地听到一阵激昂的锣鼓响起来了——是铜鼓声。今天,我站在小捷山头,远处的虎门港潮声激涌,当年陈益出海的渡口已有虎门大桥飞架,当年的小市场已成为富甲一方的城市。而看着正收获的红薯时,那一个个香脆的、甘甜的红薯,那一垄垄含香的土地,不由自主地重温陈益在安南的目光,心也回到那久远的神秘里,和他们一道飞翔——

或许这就是我们对陈益、对中国第一块种植红薯的土地最好的纪念。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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