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异乡

2016-09-28 13:46王月鹏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枯枝麦田村庄

王月鹏

在路的拐弯处,一个村庄闪现出来。村碑倒在路边,再往里走,迎面巨石上刻有“身居山沟,放眼世界”八个红字,旁边摆放一个偌大的地球仪造型。许是因为风吹日晒,木质的地球仪有些腐朽,凑近了细看,球体上除了蓝色海洋隐约可辨,其他地方都已残缺不全。站在伤痕斑驳的地球仪前,想起刚才遇见的那块倒在路边的村碑,我长叹一声。

村中央有一条沟,是曾经的河道。生活垃圾在河道里绵延起伏,异味浮动,与袅袅炊烟融到一起,一种说不出的气息笼罩了这个村庄。当年村庄沿河而建,以河道为界,分成东西两半。问河边晒太阳的人,这条河叫什么名字,皆答不知。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沿河砌成一道墙,房子就建在墙的后面。河道里长起一棵树,树干已枯,倚仗着半截枯枝,村人顺势搭起草垛,覆上一层塑料布,再压几截枯枝,刮风下雨也就无所谓了。雨后的河道积了些水,它们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流动,被河道里的垃圾分割成若干的坑坑洼洼,三五只鸭子在戏水,几分有趣,几分无聊。河两岸是疯长的树。两个农妇站在河边石阶上洗拖把,似乎并不嫌弃眼前的脏水。鸭子在浅水里发出不满的咕咕声,与农妇隔岸的家常话交织在一起,这个村庄的角落里于是有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它们并不与所谓世界对话,只对身边的微小物事发言,没有什么激愤,也无所谓妥协。

河道日渐被村人用垃圾填满了。他们并不在意明天的河水将从哪里流过,就像村庄的明天无法预料和把握。那些更有力量关心村庄的人,大多去了城里;留下来的人,守护着村庄,心如止水。我沿着河道走,觉得内心也被形形色色的垃圾填满,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自己掏空,怎样才能不厌弃自己。人群向城市蜂拥而去。我从城里来,带着一身疲惫和困惑。20年前,我也从故乡逃离,向着梦想中的城市一步步走去,把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消耗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我也曾渴望在万家灯火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窗口。总算实现了,我一次次站在窗前,视线被高楼遮挡,看不到更远的地方,脑海中一次次浮现的,是乡村的晨昏,那些炊烟,那些鸡鸣,还有那些枯荣的野草……我再一次想到逃离,想到漫漫长路中的找寻。并不知道失落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要逃离,要继续找寻下去。

停下车,在村庄里走。街巷并不规则,铺了崭新的水泥路面,新农村建设的触须已经延伸到这个深山。走在平坦的水泥街道上,我的心里满是坑坑洼洼。

一个老人在门前砍柴。他满脸漠然,不停地举起砍刀,把另一只手中的枯枝剁成一截截长短均匀的柴火,齐整地码在身后。我站在一侧看了很久。老人并不在意,抬手,落手,动作迟缓,像是一架停不下来的老迈机器。他身后的柴火,渐渐堆起一座小山的样子。聊了几句,才知道老人已经85岁了。眼前的这些枯枝,是他一个人从山上扛下来的。他说,老了,山路不好,没法推车子,只能用肩膀扛了。冬天正在渐渐逼近。老人机械一样的砍柴动作,有着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的态度,他把这些没有生命的枯枝扛回家,整个冬天就有指望了。再冷,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没有抱怨,他不断举起那把砍刀,把杂乱的枯枝打理齐整,像积攒下了一束束等待燃烧的火苗。老人见我拍照,以为遇到了记者,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他是一个老兵。他用沙哑的声音向我讲起那些亲历的战事,满脸真诚。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资格理解这份真诚。我问他当年打仗时怕过吗?他说,怎么能不怕?直到现在也怕,村里有个人和他是一起上战场的,那个人死了,他侥幸没死,想起来就怕。我后悔没有给这个老人录音。他的话是素朴的,没有形容词,不慷慨也不消极,姿态已经低到泥土里,他说出了内心的恐惧,说出了一个人对战争的真实看法。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些硝烟,让他几乎夜夜噩梦,成为生命中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死结。远远地走来一个老人,她佝偻的腰几乎与地面保持平行的姿态,肩上扛着一大捆枯枝,一步步向前挪动。我被惊呆了。等我回过神来,她已蹒跚走远。我追向前,用相机抓拍几个镜头。她停住脚步,满脸怅然,我尴尬地笑一笑,不知该对眼前的这个老人说点什么。她也使劲地笑一笑,表情僵硬,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停下来。或许,我随意的几个抓拍镜头,在她心目中会成为一个不可思议的“事件”。她扛着那堆枯枝,就像扛着寒冷艰难的日子,以蜗牛爬行的速度向着自己的家走去。目光再次回到砍柴老人的身上,我能够想象到他是怎样扛着枯枝从山上一步步地挪移回来的。一个亲历战争的人,正在攒着力气过冬。他说:“要不还得买煤。守着山,有柴烧。”屋檐下悬挂一串串冰凌,在孩童的仰望中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窗玻璃上冰结的窗花纵横交错,有丘壑,有河流,梦幻一般,在阳光中渐渐变得模糊。

整个村子共有百余户人家,这条街上仅住了三户。从一个老人举向天空的手,可以触摸整个大地的脉搏。

村头挺起一个高大的信号塔,旁边是一棵不知名字的古树,树顶有个喜鹊窝。这棵不知名字的树,还有树顶的喜鹊窝,曾让村人无数次地仰望,在仰望中体味到了安宁和幸福。如今这个标高已被信号塔取代,它矗立村头,冰冷地俯视整个村庄。村庄被揽在山的怀里。山并不高大,也不连绵,仅仅是若干石块堆垒在一起的样子。某个冬日下午,我走进又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庄,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望,那个高大的信号塔像是一个冷漠异物,不容置辩地介入了村庄的心脏。

我在村里四处走动,不经意间看到了卖羊的一幕。他们已经讲好价格,除了讨价还价之外,我几乎目睹了一只羊被绑走的全过程。

两个人围住一头羊,拍拍羊的头,摸摸羊的身体,羊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撂倒在地。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看起来粗枝大叶,手脚倒是利落,他单膝跪压在羊头上,三下五除二就把羊的四肢捆结实了。羊的主人帮他把羊抬起,塞进面包车的后备厢。慌乱的瞬间里,我看到羊的双眸,惊恐、无助,像是在苦苦哀求。络腮胡子拍拍手上的泥土,满意地上车,扬长而去。羊的主人向着车去的方向跟了几步,停住,嘴唇翕动几下,没有说什么。

我问他,这只羊喂养了多长时间?

“104斤,1斤16块钱。”他答,警觉地用手捂一捂口袋,歪头瞅我一眼,再瞅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眼前浮现童年时看到的杀羊场面。一只羊羔被不停地抛向空中,然后跌落下来,凄惨的声音响彻整个集市。羊羔一次又一次被抛起,跌落,直到摔得奄奄一息,屠夫才开始动刀杀羊。据说这种杀法可以让羊血充分融入肉里,鲜嫩,且增加肉的分量。那个杀羊的人,还有围观的人,在羊羔的惨叫声中,有叹息,也有狂笑。

想到另一个场景。那天本来是去寻找石碾的,抵达传说中的村庄,却在河边邂逅牧羊人。午后的村头河边,因为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的介入,构成一幅很好的图画——跛脚的老汉腋下夹着马扎,一手扬鞭,远远地吆喝,追赶一只离群的小羊,小羊跑跑停停,偶尔回头朝老汉咩咩地叫,像在故意逗他……

跛脚老汉同意了我们拍照,他用鞭子在河边划定一个大致的范围,自言自语地警告羊们不许离开半步。结果羊群好像故意不给他面子,同时向四周一哄而散,老汉气得直跺脚,鞭子在空中甩得脆响。那些淘气的羊,可能是看到主人真的生气了,不约而同地磨蹭回来,在他刚才划定的范围里徘徊,神态温顺,让人欢喜。

我们迅速抓拍了几个镜头。他有些意犹未尽,赶着羊群渐行渐远。一群鸭子在漂满绿色浮萍的池塘里戏水,排着队,秩序井然。我想数一数共有多少只鸭子,数了好几遍也没有数清,它们像在躲避镜头,排着队缓缓向西岸游去。我跑到西岸,抛下一粒石子,那些鸭子又排着队向原地折了回去,一些说不出的情趣跃然水面。我知道此刻拍下的照片将会呈现一种怎样的静美,而这样静美的村头图景其实并不能代表我们尚未进入的这个村庄。那天我见到了童年记忆中的石碾。碾盘空空荡荡,碾砣被丢弃在附近的荒草里,它们隔着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无言相望。这一切,我无法确认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触景生情的想象。那个悠闲的牧羊场景,与那只羊被绑走时的惊恐无助的双眸交织在一起,我的内心变得纠结,情绪灰暗。那个沉重的石碾,并不比生活本身更为沉重,它压在我的心头,让所有回忆和想象都变得虚无。那张纯美的牧羊照,因为一只羊的被绑架,埋下了关于血腥的伏笔。记忆往往是靠不住的,它藏在内心深处,仍然难逃被外力篡改的命运。当我想要沉浸到美好的记忆时,现实以残酷的方式唤醒了我。

门是虚掩的,推门即入。这是一栋老宅,满院鸡粪,需要踮着脚尖才能走路。鸡在悠闲漫步,这个院落是它们的自由王国。门前,是青石板台阶,门后堆满杂乱的柴火。泥墙布满裂纹。厢房低矮,需时时记着小心,低头才能出入。临街窗口是用编织袋遮掩的,上面标有“稀土多元螯合复混肥”的红色字样,“修金”牌,“科学配方,服务三农”八个字赫然醒目,现代科技并没有放过这个古老院落。窗棂。脸盆。猪槽。阳光下的鸡。横在墙头的一截枯枝。为鸡窝遮风挡雨的残破石棉瓦……这是一个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逆光下,有一种静美,恍惚可见人类童年的影子。

童年的记忆,已经盛不下成长的日子。此刻,不知是我找到了童年,还是童年找到了我?

一只鸟从院落的上空飞过。

悬挂在门后的篓子有些单调,拍照前我特意往里面放了几把草,镜头之外,是杂乱的草垛。农人赖以生活的干草,像一些散乱岁月堆积在那里,已经多年无人问津。我们是寻访者,也是打扰者。我们打破了这里的安静,原本落定的尘埃开始在阳光下起舞。走在尘埃里,我的心里有些歉意。青石板台阶的缝隙里长了几簇青草,偶尔破损的地方,是用混凝土填补的,像是台阶的一个又一个补丁。一个男人从对面摇着轮椅过来,他看上去并不老,脸上也没有被病痛折磨的痕迹。他坐在轮椅上,安静地看我们拍照。

我与他攀谈起来,自然是从轮椅开始说起。

他的瘫痪,是因为采石时砸断了脊椎骨,那是1984年。他说:“正好从改革开放那年开始的。”我的眼前一阵恍惚。看不出这是一个在轮椅上坐了整整30年的人。30年来,他眼中的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他淡淡地笑,并不作答。

离开时,我才发觉村庄周围几乎被采石头的挖空了,到处都是窟窿,宛若大地的伤口,生活垃圾顺势被填了进去,蚊蝇乱飞。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曾经的采石者,他与如今的矿工是不同的。30年前,他采石是为了盖新房,没有任何商业目的,像那个年代的所有乡下人一样,自己动手采石只是为了节省每一分可以省下的钱。他有的是力气。他的力气撬动了巨石,巨石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这栋老宅的主人,过去是,现在也是。那个盖新房的梦,成为一个永远的噩梦。30年漫漫长夜,他是怎样独自面对那个梦的?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他是如何面对这个加速度的时代?

我从他的淡定表情里看到一份清醒,看到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和解。人群中,这样的清醒难得一见。

他坦然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我挥手与他告别。他淡淡地笑,双手转动轮椅,向着身后的家“走”去。

回城的路上,野菊花开得正灿。沿路有几家大型水泥厂,金黄色的小花落满尘垢。

我将永远记住那个绕村而行的夏日午后。

阳光炙热,像是暴雨来临的前奏。所有房屋都一如既往地站立着,村庄上空弥漫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气息。我看到农宅前的石榴树,石榴树下的老母鸡,街头巷尾的垃圾和污水,还有某工业园集体婚礼的红色横幅,用作了垃圾堆旁边的一株樱桃树苗的围挡。村庄与工业园之间有块空地被农民开垦利用起来,种植了零星的庄稼。被开垦的那方土地比路面高出许多,稀疏的庄稼就像一些无助的人默立在高处,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茫然无措。大约半个月前,我曾走到那里,与正在浇水施肥的一个老农闲聊了很久。他反复地问:“早签还是晚签?”我说早晚都得签,这是必然的事情。“可是10年前征地时早签字的人都吃了大亏。”他说,然后低头给庄稼浇水,并不期待我的解释。他埋头侍弄庄稼,脸上不再焦虑,有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镇定和从容,好像根本不在意村里将要发生的事……当我再次走向村后那块被开垦的土地,唯有几株高且瘦的庄稼在高处默立着。阳光炙热,一场暴雨即将降临。

在一个等待拆迁的村庄,“种子”还有用吗?

农民把最饱满最诚实的粮食拣选出来,留作来年的种子,不管收成如何,把种子预留下来,在一粒粒种子上寄予梦想,这是过日子的底线。如今不同了。一粒种子,本来可以结出更多的粮食,喂养更多的人,结果却被删除了成长的可能,用以满足少数人的胃。食用种子的人是可耻的。当一个人的温饱建立在让更多人饥饿的基础上,当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质疑和抗争的勇气,更多和更大的问题将会不断衍生。

梦想也是应该有根的。失却扎根的土地,该如何面对一粒种子?

说梦的人倘若醒着,他的言说如何令人相信?倘若没有醒来,又怎能让人不相信它是梦呓?

蒲公英从窗口飞进来,落到我的桌面上。它把我的书桌当成了值得落定的土地。

我想念我的故乡,那里没有什么工业项目,也没有水泥路面,有的只是季节的更替,年复一年的劳作。每次回乡,村人喜欢听我讲述外面的拆迁故事,对拆迁补偿有着毫不掩饰的“向往”,他们早已受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寄望于拆迁对命运的改变。他们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却不清楚新生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劳动,唯有劳动是最真实和可靠的。土地是贫瘠的,也是最包容的,它不舍得抛弃任何一个热爱劳动的人,不管他有怎样的性格或缺陷,只要他还热爱劳动,土地就会收留他,眷顾他,让生活得以继续。

在村里遇见那些到城里打工的人,简单的交谈,就可看出他们已被城市格式化了的思维和情感。他们已经与自己的乡村格格不入,他们和他们的亲人满意于这样的一份格格不入。在城里,在他们赖以生存的流水生产线上,冰冷的程序,不可逾越的距离,把人的血肉之躯变成所谓现代化设备的一个零件,按照既定轨道和规则运行。交流的被阻遏,表达的被限定,以及来自机器设备的操控和奴役,是他们自甘陷入的命运吗?至于亲手生产出了什么样的“产品”,似乎从来就不是他们所关心和在意的。

对存在进行不断的发现,不仅需要洞察的眼睛,更需要一颗勇敢的心。

这个工业新城在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地。一个农妇在拆迁工作组签约,她握笔的手不停地在抖,在抖。村里大多数人都已签字,她成了钉子户。她其实没有提任何额外的补偿要求,她只是舍不得她的老房子……终于,签了字,她把手中的笔掰成两截,瘫在地上号啕大哭,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当我见证了一个个村庄的消逝,就像亲历了自己的一次次死亡。我不知道,所谓的新生将会是什么样子,它们如何在四季轮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乡归何处?村庄的凋敝,茫然,像一个风中的老人,有人出于本能向前扶住他,却不知道该搀扶着他走向何方。

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一个人正端着相机,认真拍摄那些倒塌的房屋,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成就感。他曾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浩大的拆迁运动中,打了一场“漂亮仗”。当村里最后一栋房子被推倒,他如释重负,开始从村子的不同角度拍照,为这份工作业绩留念。我时常想,当他老了,当他叶落归根的时候,独自面对这些照片,他还会骄傲和自豪吗?

村人大多在地里种植了苹果和葡萄,很少有人愿意再侍弄庄稼。父亲年龄大了,想栽葡萄,力不从心,又不想让田地荒着,就种了麦子。父亲的麦田成为乡野里唯一的一块麦田,麦子一天天长起来,日渐稀少的麻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它们在麦田上空翻飞,不时地落下来啄食麦穗。在我很小的时候,麻雀随处可见,村人也不介意麻雀吃点庄稼。现在不同了,整个村子几乎没有种麦子的,父亲的麦田自然就成了麻雀的乐园。父亲在麦田里拉了彩绸,彩绸在风中不停地拂动,并且发出声响,驱逐麻雀。麻雀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不再有丝毫怕意。父亲想不出更好的招数,只好整日在麦田里走动,不停地做出驱赶的手势。在我心里,“守望麦田”一直是个不及物的浪漫词语,当我看到在麦田里守望的父亲,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站在空旷的乡野,看着父亲佝偻着腰在麦田里走动,我想到了很多。我远远地看着我的父亲,就像父亲在看着他的麦田,这样一份守望有着最素朴的生命本色。

以前一直有“在别处”的情结,年岁渐长,如今我更多想到的是“此在”的生命,觉得一张书桌就可以安放整个世界,我将一直守望在这里,坚信这份守望的意义,坚信生命的根须终将延伸到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异乡很近,故乡很远,我这是在哪里?当我走出书房,穿过钢筋水泥的建筑丛林,走向并不遥远的城市边缘,才恍然发觉,所有的异乡其实都有着故乡的容颜。我日夜惦念的故乡其实就在眼皮底下,她是万千村庄中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之外的所有村庄都被我叫作异乡。异乡之所以是异乡,正是因为我一直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待她,没有把她的苦难、贫穷和惶惑真正放在心上。

我愿意将每个村庄都错认成故乡,并且一错再错。我想对每一个村庄诉说,那种所谓体面的生活,从来就不曾安放一颗不甘平庸的心,精神倘若失去了“根”,必然会被汹涌的现实物欲裹挟而去。这个远离故乡独自漂泊的人,从来就不甘随风而去。

感谢那些岁月。是那些岁月中的艰辛、磨难,甚至尴尬和不堪,成就了你,内化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像细密的年轮构成了一棵树的枝干。隔着一段时光,你依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它们,你怕自己的书写不够真实有力,辜负了那段永不再来的时光。像打量一棵树那样打量那些日子,一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坐在书房里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在行走途中渐渐变得清晰和简单。海边的礁石全被炸掉了,他们在腾空的地方修建人造景观,破坏时的快感和再造后的成就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发生。按照个人好恶来改造自然生态,已是一种普遍的疾病。审美眼光绝不仅仅是一个艺术问题,也是一个很严峻的现实问题。太多的人沦为技术主义者,感受不到这个世界更多的痛,或者根本就无意于感知这个世界的痛。他们眼里只有鲜花和掌声。

注视一棵树,从一棵树的年轮中发现成长的秘密。它们来自缓慢的力量。最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成长,理应是缓慢的。

在这个迅疾变化的年代,你保留了什么不变的东西?除去形容词和大词,你在如何表达?若干年后,你的不可替代的品质在哪里?所谓风光和热闹的背后,还有什么是值得回味的……

这是一些不该停止的追问。

太多人保持了本不该有的沉默。

在胶东腹地行走的日子,那些村庄的疼痛让我渐渐从麻木中苏醒。我想成为一个心灵温润、懂得感动的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我才明白当初应该怎样出发。可是我已走出了好远,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一步一回首,回望来时的方向。我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伤痕累累;我也知道,我和大地上的所有奔波者和梦想者一样,最终的出路都是回归地面,像一株庄稼那样扎根,遵从季节的规律去成长,以成长的方式向大地和天空致意。

对天空的真正理解,是因为深切懂得了大地。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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