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流逝》选段批读

2016-11-19 20:23韩永禛
新作文·高中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阿姨生活

韩永禛

王安忆(1954- ),现代作家、文学家,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1976年,在《江苏文艺》上发表散文处女作《向前进》,1978年回上海任《儿童时代》编辑,1996年发表个人代表作《长恨歌》,并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4年《发廊情话》获第三届鲁迅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2013年获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著有小说《小鲍庄》《海上繁华梦》等,散文集《蒲公英》《漂泊的声音》等,文论集《王安忆说》《我读我看》,文学传记《孤独与超越——钢琴怪杰古尔德传》等。

不是英雄人物演绎的宏大叙事,而是由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汇成的泉涌升腾起的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

如果说“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就是“韵”,那么在王安忆的作品中,最有韵味的可能要数荣获1982年全国中篇小说奖的《流逝》了。这篇小说的最大特色就是用有韵味的文字揭示了有韵味的生活。干净利落又娓娓道来的文字,平平淡淡毫不铺张,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普通至极的生活,蕴含着丰富的人生体验与世事沧桑。也许读第一遍,你还觉得平淡了点,等到读第二遍,你渐渐地发掘出字里行间的魅力。而当你读了三遍,不断地回头细读,会发现这真是作者少有的一篇小说,既不像此前诸如《雨,沙沙沙》《本次列车终点》等小说那样单薄,又不像后来《长恨歌》《叔叔的故事》等小说那样绵密而又稍显繁琐的叙述。它既不是太平淡的白开水,又不是太浓郁的黑咖啡,它是不断散发着清香的一杯淡淡的绿茶。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吗?鲁迅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有谁从困顿之地而升入小康的吗?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也可以看见自己的真情性。

欧阳端丽没有正式工作,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去甘肃,她不愿意去就当起了全职太太。前后十年,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天壤之别,尤其在端丽这里,由于生活条件的巨大落差和她不得不承受的家庭负担,她的经历比其他人都坎坷,对于生活的滋味,也领会得更加深刻而丰富。

当我们感到自己的生活不如以前或不如别人,内心会泛起些酸楚。端丽过去的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去。”当小姑文影不停地赞美她年轻的漂亮时,她打断了小姑的追忆,过去就像她一去不返的黑色天鹅绒般的长发一样,映衬着眼下的寒碜,“寒碜得叫人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凡此种种,把一个从贵妇人到拮据的家庭主妇内心的辛酸展现得淋漓尽致。

“文革”前,端丽大学刚毕业,新婚燕尔,不愁吃穿。“文革”后,也重拾贵太太的享受,逛街、赴宴、跳舞、旅游,生活甜得发腻。可也许真正的甜需要用苦来作映衬方才倍觉珍贵,端丽的心中,忘不掉的温馨体验却来自“文革”期间平常生活中星星点点。金花阿姨的无私帮助以及阿毛娘的教导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大女儿多多到农村去锻炼回来那天,晚上一定要和她睡一起,于是母女三人叽叽咕咕地谈了一夜,她“一手搂着一个女儿,心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日子虽然舒服无忧虑,可似乎没有眼下这穷日子里的那么多滋味。

如果说酸还有点少女的撒娇,那么苦真的是生活的切肤之痛。端丽的苦既有身体的疲惫,又有内心的孤苦。身体的苦源于一家五口的日常生活的操劳。为了能贴补家用,端丽又是替人看孩子又是去街道工厂做临时工,堂堂大学毕业生心甘情愿从事单调乏味的体力劳动。内心的苦来自对丈夫的失望,过去总以为丈夫能圆满地解决任何困难,可现在发现全部靠的是他父亲的钱,困难面前的他只会叹气。

辣是一种刺激性很强的味道,猛烈、干燥,和南方精致清甜的小菜比起来,甚至会让人担惊受怕。“文革”中,张家数次被抄家,隔壁弄堂的孩子都敢来捣蛋,对着端丽他们的脊背叫“阿飞”,甚至扔石头。有一次早上为庆庆订的牛奶也不知被谁砸碎了,阿毛娘知道后告诫她“做人不可太软,要凶”!其实,辣味尝多了便没那么害怕,端丽自己也泼辣了起来。来来刚升中学在学校受了欺负,她跑到学校据理力争,迫使老师和工宣队师傅让那孩子向来来道歉。工宣队来家里劝说多多下乡插队,当言及多多的出身不太好更应去改造时,端丽一下子从板凳上跳起来一顿怒斥,吓得那两个人往后一仰。

很显然,这篇小说通过端丽前后生活的轻重对比以及酸甜苦辣的细致描摹意在表达一个道理:丰富的人生充满着酸甜苦辣的滋味,但是要想生活得不空虚无聊,还需要拥有生活的意味。也许端丽还不知道生活的意味是什么,但她已经踏上了追寻的道路。用美国哲学家辛格的话来说就是:“生命中有意味的东西,以及使我们感到我们自己的生命是有意味的东西,在于我们是否参与到创造那通向宇宙中更大意义的活动中去。”对于端丽也是如此,赎回十年最有意义的途径,不是弥补十年没有享受到的快乐,而是要从十年的时光中汲取有益的精神,再重新开创未来的美好生活。

节选

隔壁房间里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打了四点,欧阳端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窝很暖和,哪怕只多待一分钟也好,她拖延着时间。谁家的后门开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灵锁——“砰”,随后,弄堂里响起一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端丽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脚下,似乎为了抵抗热被窝的诱惑。一团寒气把她包裹了,打着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袄、毛裤——毛裤软绵绵的很难套上。【“咬牙”“推”“迅速”,这几个动词紧凑地排列在一起,写出冬夜早起的困难。这些动作必须以很快的速度一连串完成,不然就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写出了弄堂里的“急”和“匆匆”。】五分钟以后,她已经围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挎着篮子,拧开后门锁,重重地碰上门,匆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踏踏的脚步声。

天,很黑。路灯在冰冷的雾气里哆嗦。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驰过去,三两个人缩着脖子匆匆走着,一辆无轨电车开过了。端丽把围巾没头没脑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个北方老大嫂。风吹来,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线裤和呢裤,她觉得似乎只穿了条单裤。俗话说:寒从脚底来。腿一冻,带得全身都打哆嗦。该做一条薄棉裤,她思量着。从没想到上海会有这么料峭的北风。因为她从来不曾起这么早并且出门,她也从不曾以为早起出门是什么难事。有时,阿宝阿姨没买到时鲜菜,她会说:“你不能起早一点吗?”现在,阿宝阿姨走了,轮到她早起了。她叹了一口气。【对阿宝阿姨的追忆,可以看出端丽对生活艰辛有了切身的体会。她曾经对早起不以为意,也怪保姆没有买到时鲜菜,可以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而现在轮到了自己,生活的巨大落差使她更觉酸楚,而除了叹气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这里的冷,不仅因为寒风料峭,还因为生活的突变而觉得心寒。】

穿过马路,赶上前边那个挎菜篮的老太婆,又被两个小姑娘从身后超过,街面房子的门里不时有人走出,提着竹篮,打着哈欠,碰上了门,袖着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场的队伍渐渐壮大了。到了路口,转弯,前面就是菜场。昏黄的灯光像一大团浓重而浑浊的雾气,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马路上人多而杂,都匆忙奔向菜市场,即使走路也是你追我赶。为下文菜市场的拥挤做足了铺垫。】地上潮漉漉粘乎乎的像刚下过一场细雨,这里那里沾着菜皮、鱼鳞。人声嘈杂,都在说话,都听不清在说什么。一辆黄鱼车横冲直撞地过来了,人流被劈成两股。【此时的菜市场,可谓十足的“脏”“乱”“差”,一辆黄鱼车嚣张地横冲直撞,人虽多此刻却也渺小。而端丽之前几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可以想象她的手足无措。】一伙小孩子和妇女挤在黄鱼摊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着要打起来了。端丽赶紧站远一点。这种地方,大都是被这些野孩子和以专给人家买菜为职业的阿姨垄断着,旁人休想插脚。他们似乎有一个什么联合同盟。如你想买时鲜菜、热门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开秤,转眼间,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后面了,哪怕在你前边只是一块砖头,剎那间,也会变出这许多人来。他们互相拉扯,互相证明,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这段写的是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一景。以野孩子和职业阿姨为主角,周围密密麻麻地堆了一群人你推我搡。没有人排队,没有人谦让,市场有它特定的丛林规则。这样的描写,写出来市民生活最真实的一面。】

端丽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也没法子把这八角钱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资全部停发,只给每人十二元生活费,还不包括已经工作了的大儿子,端丽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可惜他从没这么打算过。他拿着六十元的大学毕业工资,早早地结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丽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竟把她分到了甘肃,她不去,她不少那几个钱用。【曾经的富裕和骄傲与当下的窘困和落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么一大家子人,长期以来也都是金子“铸”大的,要让他们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也实属不易。而丈夫却又无力承担甚至分担,这段描写客观上说明了端丽的不容易。】谁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给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气、水电、米、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牙膏等费用,剩下的钱全作菜金,也只够每天八毛。越是没有吃的,越是馋。三个孩子本来吃饭都需要动员,而如今连五岁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饭。一碗雪里蕻炒肉放在饭桌上,六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就把肉丝全啄完了。【小孩的可怜往往会让人更加心疼无奈,这也是端丽最心酸的地方。一个“啄”字,既写出了孩子们如小鸟一样的弱小可爱,也能看出肉丝之少,并不能大口大口地吃,同时加上“一眨一眨”的描写,也说明了孩子对肉的期待和盼望。】端丽狠狠心,决定买一块钱的肉,干菜烧肉,解解馋,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挤到肉摊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来个人,她在末尾站上,一边细细打量肉案上的肉,经过衡量比较,看中了一块夹精夹肥的肋条。前边有两位指着那块肉,斩去了五分之二,可别卖完了!她的心有点跳。又有一个人要买那块肋条肉,只剩三指宽的一条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紧张、兴奋,使她一时没说出话来。【买肉的过程惊心动魄,其心理活动堪比学生要高考,歌手要演出。平常最普通的活动在作者笔下可以演绎出这么多丰富波澜的心理过程,可见作者的观察之细、体验之深。同时也能让读者体会到菜市场供货之紧张,买个普通的肋条也像一场激烈的战役。这也就可以理解上文中大家的拥挤堵塞和你推我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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