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继涪皤,灵襟融造化
——陈三立对黄庭坚的承传与创新

2016-11-26 01:25胡迎建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庭坚山谷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江西 南昌 330077)

千篇继涪皤,灵襟融造化

——陈三立对黄庭坚的承传与创新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江西南昌330077)

摘要陈三立对黄庭坚极为喜好而推崇,他起初在长沙学汉魏六朝诗,后在武昌选定黄庭坚作为效法的重要对象。学黄庭坚诗之风神、格调、气味,亦学其句法与字面,但不追求形迹之似。比较陈三立与黄山谷诗风之异同,既有承传又有所创新,逐渐自成面目。陈三立还极力奖掖并指导年轻一辈人学黄庭坚。

关键词推崇承传创新比较指导

一陈三立对黄庭坚的喜好、推崇与评价

关于学诗,陈三立主张先要立志高远,提高学养,再认真攻读唐宋名家,力求形成自家面目。他既有饱读诗书的学人之修养,又富有多感兴慨之才情。曾指导门生吴天声如何作诗时说:“大抵此事以胸怀高尚、践履笃实为主,而以读书绩学辅之,再精研唐宋诸名家之作,徐当杰然自树立矣。”[1](P296-297)

陈三立学诗,转益多师,博取众长,尤为倾心乡贤黄庭坚。光绪十五年(1889),陈三立中进士后回到义宁州(即今江西修水县),特地往城西瞻仰黄山谷故里双井。所作《长沙还义宁杂诗》第二十三首纪游其地:

双井涪翁宅,松萝相向青。

千春今怅望,一代汝精灵。

鸟影沿溪灭,茶烟散雨冥。

神州清啸罢,来拂旧镌铭。

缅怀同邑的大诗人、乡先贤,赞为一代“精灵”,足见黄庭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居武昌时,陈三立与范当世初识,即敬佩范诗有苏轼、黄庭坚之风格,也恨自己不能与苏、黄并世交游:“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吟气横秋”(《肯堂为我录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秋月之作》)。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正值中年的陈三立,在南昌西山扫墓时居崝庐,有诗云:“可似涪翁卧双井,吟魂破碎永思堂”(《雨中题崝庐壁》)。将崝庐比作黄庭坚故里双井先人墓旁的永思堂,吟魂破碎,何其伤心。此期间更引黄庭坚为旷世知己。

陈三立所交游的诗人也多嗜好黄庭坚诗,由此形成氛围。挚友陈凤翔(号芰潭),广东南海人,历任丰城丞、新建县丞。也爱好黄庭坚诗,陈三立引为同调:“流传文字一赏之,襟期涪翁有同调”(《由崝庐寄陈芰潭》)。初居江宁时,邻居魏繇,字季祠,湖南邵阳人,魏源后裔。其诗“渊思奥采,绵密葳蕤,胜处几欲攘涪翁之席。”[1](P259)陈三立姻亲黄嗣东,号小鲁,汉口人,署陕西陕安兵备道。常来江宁(今南京)访陈三立,两人都喜爱黄诗,常相唱和。陈三立诗云:“榾柮还煨双井茶,坐想涪翁于物表”(《黄小鲁观察游西湖归过访携虎跑泉相饷赋此报谢》);“诗法研涪翁,书势临钟傅”(《重九放晴拟与小鲁为登高之会不果戏次其韵》)。陈三立还有诗云:“甘癖涪翁句,言寻仲蔚居”(《顾亚蘧翰林同伯浩、恪士过园居》),说到他对黄庭坚诗的癖好。晚年在沪上,在超社集会为黄庭坚生日时赋诗云:“乍喜并寿八百年,瓣香告翁天护惜。嗟余仰止忝邑子,挦扯毛皮竟何得”(《六月十二日山谷生日乙庵作社集于泊园观宋刻任天社山谷内集诗解》)。自惭忝为同乡人,所学得的不过皮毛而已。这是他的谦虚语,却也是他慧眼识得黄诗妙处所在。

陈三立认为诗的最高境界就是在奇崛中见平淡,寓大巧于拙朴,所以他特别推崇黄庭坚诗的境界:

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

冥搜贯万象,往往天机备。

世儒苦涩硬,了未省初意。

粗迹挦毛皮,后生渺津逮。

……

《为濮青士观察丈题山谷老人尺牍卷子》

黄庭坚诗,于奥莹中见妩媚可爱,如天然造化。冥搜万象,自铸伟词,天机浑涵一片。可是世上的读书人认为其诗生涩峭硬,完全不知其诗之蕴意,只是得到其皮毛表面而已。后来还有诗说:“驼坐虫语窗,私我涪翁诗。巉刻造化手,初不用意为”(《漫题豫章四贤像拓本·黄山谷》)。可见他对黄庭坚诗的喜好,并认为黄诗虽巉刻奇崛险境,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无意而工,有如天然造化。

对于江西诗派,历来有褒有贬,“世人爱憎说西江”(《六月十二日乙庵作社集于泊园……》)。即如张之洞就说过:“江西魔派不堪吟”(《过芜湖吊袁沤簃》),陈衍对黄山谷也有微词。而陈三立看到的是与他趣味相契的一面,即黄山谷不事雕琢而诗境奥莹的一面。他觉得不应各持一端,有门户之见:“世人爱憎说西江,类区门户迷白黑。”(《六月十二日乙庵作社集于泊园》)

二陈三立诗风的转变与效法黄庭坚

陈三立青年时代主要在长沙,光绪六年(1880)一度随父往河北道二年,后返长沙。其间作诗主要受汉魏六朝诗派(又名湖湘诗派)影响,以师法汉魏六朝诗为主,从他早年诗作中有大量的《有所思》《春晓曲》《春昼曲》《春夜曲》《拟东城高且长》之类作品即可见。他多次参与碧浪诗社雅集,与王闿运交游的诗也不少。王闿运是湖湘诗派领军人物,陈三立所结交的陈锐、曾广钧都是王闿运弟子。

但青年陈三立受其父影响,对黄庭坚诗有所涉猎。友人隆观易,字无誉,长沙宁乡人,瓣香苏东坡、黄山谷。陈氏父子极推重之,陈宝箴非常喜好乡先贤黄庭坚的诗,因视隆观易为知己,序其诗集云:“既而取阅其《罘罳草堂诗卷》,则逢源杜与韩;语言之妙类大苏,而似归宿于吾乡山谷老人……往尝论今之为诗者,大抵气矜而辞费,否则病为貌袭焉,而窃喜子瞻称山谷御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之言,谓为得其诗之真,而颇怪世少知之而为之者,盖乡先辈声响歇绝,殆于数百年于兹矣。读无誉诗,其庶几遇之也。”[2](P1869)陈三立也非常欣赏隆观易,为之作传,传中说:“观易既归,益放其意为诗,自比于苏轼、陈师道。”[3](P759)但陈三立当时主要学汉魏古诗,受王闿运影响,好作拟古诗,诗风清丽,音调流美、语言婉畅。

陈三立本人即以四十岁为他学诗的转折点。民国初年居江宁时,他与后来成为中央大学教授的胡翔冬有一次交谈。据张慧剑所记:“先生不喜人称以‘西江派’,尝与其门人、故胡翔冬教授谈:‘人皆言我诗为西江派诗,其实我四十岁前,于涪翁、后山诗且未尝有一日之雅,而众论如此,岂不冤哉?’翔冬乃曰:‘世犹有称吾诗为学先生之诗者,若以此例之,岂不也是哉!’先生亦大笑。”[4](P19)谈到他在四十岁之前未能学黄庭坚、陈师道诗,只是自四十岁之后才改学黄山谷诗为主。这一年龄恰好是他离开长沙后不久。

光绪十七年(1891)春,三十八岁的陈三立往武昌,与张之洞幕府文人的唱和,大大扩展了他的交游面。与好友梁鼎芬、黄遵宪等人相切磋,更促成其师法对象由六朝转向学唐宋,主要宗法韩愈诗之雄奇恢诡、黄庭坚诗之奥峭。正如陈锐论散原诗:“气骨本来参魏晋,灵魂时一参黄陈”;“踢翻高邓真男子,不与壬翁更作奴”(《题伯严近集》)。黄陈言黄庭坚、陈师道,高邓言高心夔、邓辅纶,壬翁言王闿运。好友陈锐指出他的诗风的转变:“气骨本来参魏晋,灵魂时一造黄陈”(《题伯严近集》)。后来“踢翻高(心夔)邓(辅纶)真男儿,不与壬翁更作奴。”[5](P1284)言其不为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诗学所缚,后来汪辟疆也说他“早年习闻湘绮诗说,心窃慕之,颇欲力争汉魏,归于鲍谢,惟自揣所制不及湘绮,乃改辙以事韩、黄,又以出自弢庵(陈宝琛)之门,沆瀣相得。”[6](P300)

陈三立考举人时,陈宝琛为主考官,可以说是他的座师。陈宝琛诗学王安石、苏轼,但其时陈三立还并未完全转向宋诗。到武昌之后,即四十岁前后,才作了一次大转变,并且是先学韩诗,再出入黄山谷诗,逐渐与陈宝琛诗学途径走近了。韩愈诗风,学界一般认为是下开宋调。陈衍《近代诗钞述评》中说陈三立“少时学昌黎,学山谷。”[5](P984)钱基博评其诗:“真气磅礴,不假雕饰……盖三立为诗学韩愈,既而肆力为黄庭坚,避俗避熟。”[7](P167)又说:“三立笔势壮险,仿佛韩愈、黄庭坚。”[7](P169)均指出陈三立诗境的奇壮阔大、字句的拗健。求奇求新,避俗避熟,与他早年的诗学途径渐行渐远,逐渐摆脱了湖湘诗风的影响。杨萌芽认为:“陈三立的父亲后移治武昌,陈三立也到那里,后来再也没有参加碧湖诗社活动,更耐人寻味的是,他也由此脱离了这一圈子,投入陈衍、沈曾植在武昌为主的诗坛,而形成以黄山谷、韩昌黎为骨的诗风。”[8]看到了陈三立诗风的转变,但他说陈三立投入陈衍、沈曾植在武昌的诗坛则有误,陈三立早在陈衍、沈曾植之先就居住武昌,即自光绪十七年(1891)至光绪二十二年这几年,为同光体诗风的形成,已先行实践,走杜、韩、黄之路。而当光绪二十四年(1898)前后陈衍、郑孝胥与沈曾植在武昌打出“同光体”旗号时,陈三立已离武昌往长沙,助其父推行新法,并非受这三人影响。

此期间,黄遵宪来到武昌,与陈三立会面,互呈诗稿,成为旷世知音。黄遵宪为他的诗稿作了很多点评,在诗录第三、四卷。始于光绪十八年(1892),结束点评时间为光绪二十一年(1895)四月。陈三立起初有学唐诗的痕迹,黄遵宪点评他的《送杨舍人还蜀饮饯江楼,寻取舟泛月归,作示同游》中的“夹堤杨柳远生春”诗句为“此亦初唐,然有太白意,尚可用”;在“客去歌残月满船”旁点评“初唐音调,与集中不称”。

黄遵宪极力劝陈三立一定要变化创新,方能独辟境界,自成面目,在诗录之四最后说:

唐宋以来,一切名士才人之集所作之语,此集扫除不少。然尚当自辟境界,自撑门户。以我之力量,洗人之尘腐。古今诗人,工部最善变格,昌黎最工造语,故知诗至今日,不变不创,不足与彼二子者并驾而齐驱。义理无穷,探索靡尽,公有此才识,再勉力为之.遵宪当率后世文人百拜谢也。[1](P119)

黄遵宪认为杜甫擅长变格,韩愈工造语,并为之树立两座高标,即杜甫与韩愈。他相信陈三立必能做到,所以他坦率陈三立诗还有不足。评《孟春乃园观梅歌》中“临繁冶兮态又殊”句:“兮字句调,谪仙常用,而韩、杜极少,诗格不称故也。君诗亦不可用。”[1](P63)评《除夜念山园梅株雪冻未花,再次前韵答节庵》一诗云:“此种和韵诗不必多作,造诣至坡老而止,不能更上也。”[1](P79)评《题通州范一当世大桥图》云:“此诗佳矣,而未臻妙处。因韩杜苏各露本色,未能共炉而冶之也。”[1](P84)评《送杨舍人还蜀饮饯江楼,寻取舟泛月归,作示同游》云:“初唐音调,与集中不称。”[1](P81)陈三立《园亭春望,时红梅已残,白梅盛开占此句》诗中云:“白日青霄晴树斜,玲珑银雪隔朱霞。微禽未解春如海,犹自衔泥葬落花。”黄遵宪认为此诗“调熟不可用”,[1](P86)落套而坠纤巧之习。评《二月十九日酒集琴台兼泛湖登梅子山,同范优贡、梁翰林、易兵备作》在“昔人死矣今人来”句旁云:“既能洗荡陈因,语未到。”[1](P88)

类此评语,只为规劝陈三立力避熟调陈因,融冶杜、韩、黄诸大家。有时还对陈三立诗直接修改,如《雪夜咏一首》首句原为“万龄贪一烛”,改为“一灯抟万古”。不过他对此诗总体评价颇高,认为“意味无穷”。[1](P75)

当陈三立历经人生的忧患,“来作神州袖手人”(《高观亭春望》)之时,环境与氛围的改变、交游的契机,使他改变了六朝诗风之甜熟,转而努力以求雄奇拗峭。在探索中找到了他的座标,即由韩愈下开宋调的途径,特别是韩、黄诗,他努力入其中而又出其外。七古主要师法韩愈,气魄雄厚,但奇诡稍逊;七律学黄庭坚。不过,汪辟疆所说“改辙以事苏黄”,是以苏东坡、黄山谷诗是作为宋诗风调的代表,其实,言陈三立宗苏黄不如用韩、黄更为恰当。更确切地说,古风偏重于学韩昌黎,律诗学黄山谷,且学韩稍早于学黄。

光绪十九年(1893)秋,陈三立与杨锐、屠寄、汪康年等往游黄州诸山。受父之托,特地前往杨守敬(号惺吾)书楼邻苏园,觅获杨守敬在日本访书所得“宋椠黄山谷内外集”。此集不独在中国未曾见有,就在日本也属孤本。陈三立将此书借去,交付工人刊刻。他在《山谷集注题辞》中记述说:“余父又嗜山谷诗,尝憾无精刻,乃从假至江夏,解资授刊人,越七载而工讫。”[3](P1127-1128)陈三立转学黄庭坚诗,也受到其父影响,正在四十岁居武昌前后。

三陈三立学黄庭坚风神与句法而有所创新

同光体借径宋人,而力欲创新而开新途。清代诗人学黄庭坚者甚多,然陈三立学黄庭坚较前人更为投入,站在更高点,经过长期历练,学而能创新,卓有成就,树立了最为成功的典范。诚如刘衍文所说:“宗尚山谷者,于清亦夥,晚清之陈散原,几欲凌驾其上,可谓盛矣。”[9](P424)

黄庭坚既向慕陶诗,又取法杜韩,力求奇崛,学习他们标奇尚硬之法。方东树说“山谷之学杜,绝去形摹,尽洗面目,全在作用,意匠经营,善学得体,古人一人而已”[10](P450),“入思深,造句奇崛,笔势健,足以药熟滑,山谷之长也”[10](P314)。韩愈大大发展了杜甫以文为诗的手法,去陈言,盘硬语,力辟险怪雄奇古硬之境,直接为黄庭坚所取法,将奇崛奥峭与朴拙本色结合在一起,在超然平和的外表下透出兀傲奇崛之神气,并不剑拔弩张,而是“清新奇峭”(陈岩肖语)。黄庭坚讲求句法,开后世诗学法门,诚如陈三立所评说:“一家句法绝思议,疑凭鬼神对以臆”(《六月十二日山谷生日乙庵作社集于泊园观宋刻任天社山谷内集诗解》)。句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戏呈孔毅父》),用三一三句式。又:“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黄庭坚《次韵柳通叟》)为一六句法。

但黄庭坚有时喜剽剥陈旧,并标榜点铁成金。如:“今日牛羊上邱垄,当时近前左右嗔”(《过赵景珍墓》)。用古乐府语,仅易“面发红”三字为“左右嗔”。有时过多的议论与深奥的玄理淹没了具体可感的形象,堆垛典故,造作奇语,故僻涩不可读。故历代批评者也不少,南宋人魏泰批评说:“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11](P326)金代王若虚说:“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12](P518)即便称赞过黄山谷诗的方东树也还说:“山谷死力造句,专在句上弄远,成篇之后,意境皆不甚远。”[10](P315)

陈三立学黄庭坚诗,在他居武昌期间所作诗中尚有明显痕迹可寻。如《由江入彭蠡次黄鲁直宫亭湖韵》,用黄庭坚韵,均写鄱阳湖旅程,句之拗折似山谷。又如《送赵翰林启霖黄优员忠浩还湖南》诗云:

可怜几日悬吾眼,烛畔尊前更饱看。

当代英雄一笑终,孤篷歌唾万波寒。

会因风霰兼飘泊,各有江湖赴控抟。

归劚岩阿生事了,倘贪夜月倚阑干。

起句突兀而来,末句用假设句,中二联开合有致。黄遵宪评此诗乃“真山谷诗,神骨气味,无一不佳”。[1](P73)

其时还有“柳色半堤秋浴槛,烟痕万瓦暝摇城”(《和梁节庵饮集两湖书院水阁一首》)、“归鹊暮衔城郭影,残蝉旧倚管弦听”(《乃园冬望》)。炼“浴”“摇”“衔”字奇警。黄遵宪认为乃园诗“意境枯淡”,说明其律诗走的是剥肤存液一路,不务疏畅而在瘦峭。然其意境之阔大,则又非黄庭坚诗所及,试看其“魂依钟磬外,吟落鬼神旁”(《梁节庵还焦山,忽传危病,怃然题句》),“怫郁鱼龙戏沧海,威仪鸾鹤在神霄”,“自倚仙槎探斗极,欲提溟渤溅征衣”(《范大当世由天津寄示和曾广钧诗感而酬之末章并及朝鲜兵事》),气魄何等浑厚沉雄。又如:

乾坤还有汝,只觉万山寒。

世界因心灭,江湖合眼宽。

闲门云作槛,断钵月留餐。

劫外余何适,空吟行路难。

《湖口嵩寿寺东山深处遇茅庵眇僧因赠一首》

首联即以“还有”“只觉”之议论切入,以乾坤之大,尚有汝在着笔,更以“万山寒“作烘托。进而写此僧以云为槛,以月留餐。又:

十年万里相望处,真到尊前作弟兄。

歌啸深灯还自了,支离并世已无成。

却怜风霰闹侵座,馀听波诗怒打城。

江海浮摇今剩汝,携来日月独峥嵘。

《别范大当世携眷还通州》其一

从诗中“真到”“还自了”“已无成”“却怜”“馀听”等虚字眼的大量运用来看,斡旋句势,以文为诗,体现宋诗某些特征。末联“江海浮摇”、“携来日月”,联想奇诡,气魄雄厚。黄遵宪评后一首诗云:“神在诗外,意据诗顶,俯唱遥吟,不可一世。”[1](P117)看出其诗中表现出的旷迈神情。又《四月初五夕同严工部、范优贡、易兵备、罗举人高观亭看月》一诗云:

苕苕纤月上,携汝在江亭。

城郭扶波立,川原接影冥。

疏灯悬急柝,暗叶吐残星。

归咏存苔径,微虫已可听。

“扶波”“接影”“吐残星”等句,写阔大之境、抽孤傲之绪,气象浑成。他如:“雁低千里梦,虫咽半城山”(卷三《十一夜同范二仲林、罗大邠岘看月见江亭》);“帘卷星辰入,灯回涕笑空”(《夜坐一首》);“渐攀亭树惊新叶,始放江声隔夕曛”(《入乃园遂至高观山子春和范二》)。能把握物象之奇,以最恰切的字句表现出来,引人入胜。

民国初年陈三立创作的诗,也有人指出与黄庭坚诗的似与不似处。如同时代的名诗人樊增祥评此期间往返西山扫墓、自赣返沪之作比作“王风”,认为其风调旷逸,有如鹤之漫游、马之信步,悲苦之气淡释,是以学黄庭坚诗为主。评《三月廿七日别南昌晚泊吴城望湖亭下》次首云:“语类黄(庭坚)晁(补之),神似太白。”[13](P1661)又评 《江上望焦山有怀昔游》诗云:“此诗即在黄集中亦是上品。”[13](P1663)即以其诗似黄庭坚诗而进行比较。樊氏还作《伯严归自江西出诗十五首属为勘定书后四十韵》诗,中云:“何来九成丹,毋乃仙人授。世以耳为目,诧君学涪叟。涪叟学少陵,数典宁忘祖。学杜佹得黄,学黄安得杜?君诗焉不学,宁止一家囿。”[13](P1663-1664)樊氏惊叹陈三立诗若九转丹而变化如此,其法乃在兼学杜、黄,不囿于一家。

陈三立的诗,一般都认为是学黄庭坚,但若要说有多少字句出自黄庭坚诗,则并非易事,乃是因其自成面目,其风神、格调、气味似黄庭坚诗,不在形迹之似。钱基博说他“壹出自然,可谓能参山谷三昧者……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庭坚,独三立明其不然,此所以夐绝于人”。[7](P167)学而能创,得其精神气韵,而不仅是学其字句,这才是真正的有作为。

在句式方面,陈三立受黄庭坚诗影响较大,好用拗调拗句以求崛健。如:“有四壁立无立锥,仕宦端如罄樗蒲。”(《余来散原山中》)“四壁立”,陈三立诗出现多次,出自黄庭坚诗:“参军但有四立壁”(《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此句将黄诗的二五句法变为一三三句法,拗折奇崛,学黄而又不为其所拘。“东南一儒霜髯髭,曰无所为无不为。”(《乙庵七十生日》)后句也用一三三句法,以古文句法为诗。

陈三立诗:“公诗啸龙虎,能使万马喑。频岁怯大敌,弃甲走骎骎。坚壁拒责索,惧成一鼓擒……”(《舟夜戏简樊山使君》)。用意之奇,乃效黄庭坚诗:“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但字面上并未有多少摹仿痕迹。

至于用其字面语,略举数例。陈三立诗:“共命千木奴,世外对吟席。”(《于乙庵寓楼值汪鸥客出示所写山居图长卷遂以相饷》)千木奴即橘树。黄庭坚诗中有“初无临江千木奴”(《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

陈三立诗“插椽箕斗松寥阁”(《江上望焦山有怀昔游》),“箕斗插椽浮茗气”(《喜伯夔至次杜园用江风体韵》),化自黄庭坚《松风阁》诗:“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但非搬用,而是拆散后的省略与重新组合。

陈三立诗“了却公家听煮茶”(《花朝抵南昌过吴董卿以便赴山庐诒句为别》),用黄庭坚《登快阁》句“痴儿了却公家事”与《落星寺》诗中“处处煮茶藤一枝”中组合而成。

陈三立诗“断肠魂匿涪翁案,隔弟山礬更自怜”(《盆玩水仙》),化自黄庭坚诗《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诗中两句:“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只是重新组合而出新意,并点明用涪翁(黄庭坚别号)故事。

陈三立在1900年遭遇家国之变后,内心更为忧愤。诗风由雄奇而变为悲慨苍凉。入而能出,更上进一路,兼有杜甫诗之沉郁,始能成为一位大诗家。请看诸家对陈三立学而能创的认识:

释敬安有诗云:“吾家诗祖仰涪翁,独辟江西百代宗。更有白头陈吏部,又添波浪化鱼龙。”(《寄题陈伯严吏部〈散原精舍诗集〉》前二句赞黄庭坚开江西诗派,后二句赞陈三立传承黄庭坚而又能创新,是真正的发扬光大。

郑孝胥论陈三立诗:“越世高谈,自开户牖”,“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虽出于鲁直,而莽苍排奡之意态,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里也。”[3](P1216)在郑看来,陈三立诗风虽然渊源于黄庭坚,但其莽苍排奡的意境,已成就其为卓然大家,并不能仅以江西诗派诗风来看待他。辛丑即光绪二十六年(1900)其父去世、八国联军祸我神州之时。

南邨说:“近时名辈讲求作诗者,多学宋人黄山谷、梅宛陵一派,力矫平弱浮浅之习,可谓知所务矣。惟学识不富,才力不敌,多有寒俭枯涩之病。惟义宁陈伯严所著《散原精舍诗》,瑰丽奇特,足以自成一家,阅之可以知诸家造诣之深浅。”[14](P13232)指出陈三立学黄,因其学识才力而自成一家,非仅得之于字词之表面。

杨声昭说:“散原树义高古,扫除凡猥,不肯作一犹人语。盖原本山谷家法,特意境奇创,有非前贤所能囿耳。”[10](P1235)认为陈三立诗虽得益于山谷之诗法,然因其襟怀高卓、树义高古,故能独创意境。

俞大纲也曾比较黄、陈两人诗风:“今读山谷诗,谓其奥莹出妩媚,自极的当,谓其贯万象、备天机,似尚不及散原也。按奥莹妩媚,似指句法而言,贯万象、备天机,似指內容而言。散原诗句法得之于山谷者至深,若论內容,则山谷实不逮散原。”[15]认为陈三立的句法技艺取法于黄山谷,但内容之深厚则胜过黄山谷。

陈三立作诗往往摒弃富贵华赡的意象,偏爱苍寒、清瘦甚至奇诡的意象,戒熟、弱、俗,求生、新、硬。精心烹炼,摆落陈言,造语新警。其“意境奇创”,则非黄诗所能囿。我也试将陈三立与黄庭坚作一比较:

黄庭坚诗峭瘦奇崛;陈三立诗崛健处似黄庭坚之拗调,但更见沉雄厚重。

黄庭坚诗重在以故为新,重在点铁成金,而比兴寄托,略嫌不足;陈三立之诗,不屑于“点铁成金”,而独铸伟辞,比拟、炼字,戛戛生造出新。

黄庭坚诗有槎桠之感,时见老辣;陈三立诗有浑融之气,可以溶其生涩。

黄庭坚诗多谐趣,陈三立诗多苦语。

学黄而不为黄所束缚,勇于承传而创新,变而化之,自成面目,济之以深厚的古文功底、卓异的才华、敏感的个性气质,形成其诗风的奥莹坚苍,造语生新奥折,这才真是陈三立诗的价值所在。这也就是陈三立虽极力推崇黄山谷、效法黄山谷而不乐意被人称他为江西派的原因。他不乐意局限在前人的格局中,虽“原本山谷家法”,却能入其门而出乎其中,似黄而又有别于黄。其内容之深广,万象之纷陈、境界之阔大苍莽、风格之沉雄,则又为黄所不及,或可谓之青出于蓝。但是有人认为:“陈三立只能从黄庭坚等前辈诗人‘点化陈腐’‘以故为新’的经验中寻找回避因袭性的途径。”[16](P88)对于这一点,笔者难以苟同。一位大诗人如果只是着眼寻找回避因袭的途径,是难以写出好诗的。陈三立也决不只是从黄庭坚“点化陈腐”等经验中寻找出路,而是在其格调其神气之似而又不似,况且其诗也看不到多少以故为新的痕迹。

顺便一提的是,陈三立对江西诗派另二宗陈师道、陈与义诗也同样是喜爱而学之。有《题陈乃锡先生手稿》诗中云:“却爱闭门陈正字,清如郊岛创如韩。”此评人诗句,其实亦夫子自道。陈师道曾官秘书省正字,每闭门觅句苦吟。陈三立诗的瘦健通神,其刻挚有如陈师道。严复《寄伯严》诗中云:“说与闭门无己道,去年诗句太勤渠。”亦将陈三立之苦吟比作陈师道。陈三立诗还有的地方学陈与义之峭健,脱化痕迹也有,如:“飘坠秋香凉到骨,独依病树问年华”(《凉讯依韵答樊山》),化自陈与义诗:“一凉恩到骨”(《雨》)。

四陈三立奖掖、指导后学学黄庭坚

陈三立清楚认识到,元明以后数百年间江西诗派已趋衰落,清代江西虽有蒋士铨、吴嵩梁、高心夔等诗家,但与江西诗派不相关,然近代江西诗坛在宋诗运动兴起之后,风气为之一变:

自曾文正公笃嗜而孤揭之风趋稍一变,于是吾乡英异少年则多依山谷,悬其鹄而争自立。王君简庵、然甫兄弟才俊而学勤,号尤能窥藩篱而振坠绪者也。而然甫年尤少,迈往不屑之气,愈不可一世,继且博览遐索,通于世变,若不规规求合,而别有以伸其才而旌其学。余每诵其所作,眇情灵绪,日新月异,辄叹为天骥之不可以方域测也。同时复有铅山胡诗庐,亦喜效山谷,而有磊落之气以辅之。[1](P293-294)

他充分肯定曾国藩对提倡宋诗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宗黄山谷蔚成风尚,对江西本土诗人学黄山谷体极为揄扬:“所遭乡里英俊少年六七辈,则类多偏嗜山谷,效其体,殚竭才思,角出新颖,窃退而称异,殆西江派中兴复振时乎?”[1](P306)王浩即是学黄的杰出者。王浩字然甫,字瘦湘,号思斋;其兄王易字晓湘,号简庵,后为中央大学、中正大学教授。二者均是同光体赣派中的重要人物,这也可见他抱有振兴江西诗派之志,故每每满腔热忱地推许王氏兄弟、胡梓方、吴天声、邵潭秋等年轻一辈江西诗人。

学黄山谷诗,具体来说,学其造句新警,力避凡近,借鉴黄山谷句法。他认为王浩能做到“吐弃凡近,多骨重神寒之作,力追山谷,笔端可畏,然间有摹拟太似处”。[1](P294)吴天声是陈三立的入门弟子,且亦修水故里人,陈三立指导甚多。在吴天声《画虎集》题辞中说:“风格遒上,脱弃凡近,句法时得宋贤黄、陆诸公胜处”[1](P307);为其《春声阁诗存》题辞说:“构思沉冥,造句新警,胜处类窥涪翁,蹊径峣峣自出闾井间。”[1](P311)居杭州时,他与南昌人邵潭秋交往甚多,也对他寄予振兴诗之期望,称赞其诗“冥搜孤造,艰崛奥衍,意敛而力横,虽取途不尽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颇本之,即谓之仍张西江派之帜可也”。[1](P30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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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刘纳.陈三立:最后的古典诗人[J].文学遗产,1999(6).

责任编辑刘庆云

*作者简介:胡迎建(1953-),男,江西星子人,江西省社科院二级研究员,江西省文史馆馆员、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研究方向为诗学、江西古文献和江西学术史。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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