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爸狗妈

2016-11-29 17:24贝加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11期
关键词:皮特花花老太

他有一对女儿,她有一个儿子,他们却只有皮特为伴。在皮特的撮合下,他们在暮年走到了一起。他们把皮特当儿子,甚至立下遗嘱,把财产留给皮特。有人说皮特是一条狗,他真的是一条狗?

戚大爷和吴老太是地道的黄昏夫妻,垂暮之年才牵的手。说起他们的牵手,戚大爷的狗儿子皮特还算得上是他们的媒人呢。那是小月河公园夏日的一个清晨,吴老太刚刚晨练结束,浑身汗津津的。她正在收起红绸折扇,脱去身上那件丝质外套,这时戚大爷刚好牵着皮特沿着河边的小路走来。谁承想皮特突然大叫一声,朝吴老太扑过去,让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戚大爷一边呵斥皮特,一边深表歉意地向吴老太伸出手去。

“您摔着没有?”

两只手就这样牵到了一起。这一牵,再也没放开,竟牵至永远。皮特便成了他们俩共同的狗儿子。戚大爷常会这样说:“去,找你妈去!”吴老太也习惯这样说:“去,找你爸去!”皮特果真乖觉得很,叫他找谁就找谁。皮特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狗,即农家所谓的“笨狗”,在乡下常被唤作阿黄或大黄的。戚大爷觉得这类名字太土,就给他起了个洋名。名字虽洋,却掩饰不住他的土出身。他的确浑身土黄,只在左半拉脸上有一块白斑,尾巴上有几撮白毛。在当今各种名种犬走红的时代,这种狗在城里就极为罕见了,也许只配成为人们桌上的美餐。

皮特是戚大爷的二女儿惠仙出国前送给他的。

戚大爷膝下有两个女儿,惠娟和惠仙。老伴儿死得早,他一人把两个女儿拉扯大。不过他跟两个女儿的关系并不和睦,他们之间总是硌硌棱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他对大女儿打小就有点硌硬,老觉着不是他亲生的,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那么在心里怄着。二女儿出生后,他把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到她身上。特别是老伴死后,这种偏心更加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惠娟深感父亲的白眼,早早便离开家,开始了独立生活。戚大爷只想把惠仙留在身边,也算是晚年的一个依靠。惠仙大学毕业后却一门心思想出国,认为父亲留她在身边是不为她着想,是在毁掉她的前程。父女俩争执不断。后来女儿一气之下搬了出去。出国前,她想请求父亲的理解和原谅,戚大爷拒不相见,任她在家门外哭。

待门外边平静下去,戚大爷却听到了断续的狗叫,叫声纤嫩。他好奇地从门镜向外窥视,已不见了女儿的踪影。他打开门,发现门把手上拴着一只小狗崽,一个金黄的绒毛球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见戚大爷便往他脚面上扑,惹得他顿生爱怜。门上还贴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几句话:“爸,请原谅女儿不孝吧。等我以后发达了,定会回来报答你。你多保重!送你一只小狗,让它陪你作伴吧!”

戚大爷接受了狗,却并没原谅女儿。

戚大爷跟吴老太牵手时,皮特已经两岁多。戚大爷对狗这种动物其实一无所知。当初见到它时,只觉得毛茸茸一团,耷拉着耳朵和尾巴,叫起来尖声细气;一对乌溜溜纯净的眼睛,特别惹人怜爱。但并不知是什么狗,以为不会长多大。可是没两年的工夫,就跟气吹的似的,它已长过了他的膝盖了。戚大爷也进一步确认了它的性别:这是一只公狗。

自打皮特见了吴老太,就显得格外亲热。只要一见她人影,老远就奔过去,扑到她身上,伸舌头舔她的脸和手,头摇尾巴晃地围着她打转。用戚大爷的话说,就跟见了亲妈似的。经过短暂的接触,吴老太终于理解并接受了皮特这种爱意的表达。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戚大爷说,“这就是缘分!不光人跟人之间有缘分,人与狗之间也是有缘分的。”

吴老太进了戚大爷的家门,皮特对她更是亲热有加,整天围着她转,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她坐哪儿,他就卧到她身旁。他还特别有眼力见儿,她要出门,他会扑上去开门;她拿起报纸,他就会给她拿眼镜。

“看咱们狗儿子对你多好,”戚大爷说,“比你那亲儿子可强多了!”

戚大爷一句本来赞叹的话,吴老太听着很不受用,回嘴说:“你那亲闺女好!还俩闺女呢,不是一样把你一扔了事?”

戚大爷并不生气,反倒顺着她说:“哼,俩闺女也不顶我这一个狗儿子!”

吴老太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没有这么坦然,每每说起心中总是不平。儿子茂茂5岁那年,老公撇下妻儿只身闯去了深圳,从此音信杳然,三年两载能有点消息就算不错。据说他开了一家电器工厂,发了大财。十年之后他终于要回来了,当然不是一个人,是带着那边的老婆孩子一起回来的。他是回来办离婚的,顺便带着新家眷逛一逛京城。

五月初的一天下午,正值京城春花似锦、风和日丽的时节,吴老太和儿子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丈夫和父亲。茂茂见到父亲连声“爸”也没叫,对他送过来的礼物更是冷眼相向。茂茂父亲的新妻一身珠光宝气,像是首饰店里的模特儿,妖媚芳香。在短暂的会见中,她一直在照着小镜子修眉毛,时而呵斥几声绕膝纠缠的儿子。吴老太见到丈夫,没哭也没闹,利利爽爽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把北京的这套住房留给了她,另外拍出了三十万元现金,算是对他们母子俩的一点补偿。当天晚上,一家人吃了一顿散伙饭,便各奔东西,从此再无相见。

茂茂跟着母亲长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成习惯了,直到成了家也改不了。婚后跟母亲过,却非要在经济上跟母亲划清界限,日常生活消费各付各的账;饭自己吃自己做,互不搭界;装修房子,吴老太那间就不在预算内,要装她自己掏钱。用他的话说:“厨房厕所的装修没用她出钱就算不错了。”他一直惦记着父亲给的那三十万,认为他应该与母亲平分。诸如此类的,儿子整日跟她计较,让吴老太格外伤心。她禁不住骂道:“混账东西,怎么跟你那缺爹一个德性!”

跟戚大爷相识后,他们的交往受到了儿子的强烈反对。有一次戚大爷去她家里看她,茂茂对他很不客气:“滚出去!哪来的野汉子!”还说他母亲:“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往家里领男人!”一纸诉状把母亲告上法庭,要求对房屋财产的继承权。

儿子的作为让吴老太最终痛下决心,进了戚大爷的家门。

她常感叹自己的命运:怎么就摊上那么个没心肝的男人,又养下这么个孽种?后来她在佛那里找到了答案:这都是前世的业缘未了,今生在进行还报。

佛使她心里敞亮了许多。

有一件事一直让吴老太耿耿于怀:她虽然进了戚大爷的家门,却并没办理结婚登记,属非法同居。尽管戚大爷待她是一心一意,她心里仍不免忐忑。想起来她便要磨叨。

“你说我在你这儿就这么住着,不当不正的,也没个名分,算怎么回事啊?整天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你没觉着,我们一出门,邻居们都在戳我们的脊梁骨?”

“谁爱戳戳去!都这岁数了还怕人戳脊梁骨?”戚大爷老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再说了,都什么时代了,你没见那小年轻的,一对上眼就往一块儿睡,啥结婚不结婚的?我们这,算不了什么!”

“你这死老头子,还想跟人家小年轻的学怎么着?你真是人老心不老!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放骚的对象。”

“唉,老婆子!”戚大爷眼里闪出一种调侃和狡黠的光,“说实话,你是不是怕我甩了你呀?”

“你想甩我!老戚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吴老太急了,“我可告诉你,既然我进了你的家门,就甭想把我轰出去,要不我就死给你看!”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想听这句话。”戚大爷笑呵呵地说,“这也算是爱的表白吧?到头来能有个女人要为我死一回,也算我这辈子没白活。就让我们在有生之年,往死里爱一回?”

吴老太自知上了他的套,竟也像大姑娘似的羞红了脸。

“你这死老头子,别这么没正经!”她说,“我可是跟你说真格的呢。我们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过,你得给我一个名分。”

“啥名分不名分的!5号楼那老王头跟老张太太也没领证,不也这么过吗?现在都这样,就这社会风气。所谓名分,不过一纸空文,有啥用?你那宝贝儿子的缺爹倒是给了你一个名分,结果怎么样啊?”

“那总比没有强!”吴老太禁不住提高了嗓门。

“老伴儿!”戚大爷拉住她的手,颇有些动情,“那玩意儿不管有没有,你永远都是我的老伴!”

这事倒成了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一件磨牙的嚼活儿,想起来就互相斗几句;直到后来吴老太信了佛,认为她这样做是在造孽,而把她的中风看成是业报,戚大爷才认真起来。

两人一出门,必定手牵着手。他们牵手的样子很有些特别,不像年轻人那样并排走,而是一前一后——戚大爷脚步急些,吴老太落后一步,就好像一个在引领着另一个。他们的狗儿子则前前后后地跑跳。这成了滨河小区里时常上演的一幕动人情景。

每天早上八九点钟,这一幕就会出现在小区的道路上。这一家三口并非在简单地散步,他们的散步有一定的方向性和目的性,就是对摆在路边的那20来个垃圾桶进行逐一搜查,捡出一切对他们有价值的废品。

随手捡些矿泉水瓶带回家本来是吴老太多年来的一个生活习惯,进了戚大爷的家门后,她把这个习惯也带了进来。对此,戚大爷当初很不能接受,甚或很反感。他责备她说:“你捡这些垃圾干吗?”她说:“这都是钱啊!”戚大爷很有些不屑。当她最终把积攒了一口袋的矿泉水瓶、易拉罐什么的拿去换了十几块钱时,他着实瞪了眼:这几乎就是他们一天的饭钱。他突然开了窍似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此,他也积极地投身到捡拾废品的活动中。随着他的参与,他们捡拾的内容也由单一的饮料瓶,扩展到硬纸板和废铜烂铁之类。总之,凡是能卖钱的,他们统统捡回家。

他们每天的这一例行搜索总会有所收获,有时甚至还会满载而归——戚大爷拖着一个一人高的电冰箱包装箱,吴老太抱着一沓书本报纸和几个易拉罐,皮特嘴里叼着三五个踏扁的矿泉水瓶。皮特是很灵敏的,让他叼住一个矿泉水瓶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戚大爷常与他进行这样的戏耍——他捡到一个瓶子后,向空中一抛,大叫一声:“皮特,接着!”他向上一蹿,瓶子便衔在嘴里了。可要是想让他叼住第二个就难了,他总要先把第一个从嘴里甩掉。戚大爷无论如何训练他也不济事,只得作罢,不无遗憾地摇头说:“唉,到底是只狗啊!”要是把几个瓶子压扁叫他同时叼住,这个却不难。不过皮特做事很不专心,总会被路遇的其他狗狗勾引过去,甚或会跟着人家跑,这时他爸他妈就叫:“皮特,回来!”他已经钻进路边的树丛里去了。等他回来,叼在嘴里的瓶子却不见了。他爸就生了气:“瓶子呢?去,把瓶子给我找回来。找不回瓶子今天你就别吃饭!”皮特乖觉地转身又钻进树丛。

家里专门辟出一个房间,也就是皮特的狗窝所在,来存放这些捡回来的宝贝。等数量积攒得差不多了,就把在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娄师傅叫上来。娄师傅每次上楼来并不进屋,只站在他们家门口。吴老太就不停地往屋里让:“请进请进!进来吧,没关系!”娄师傅才迟疑着迈进门来。他并不是客气,他是嫌屋子里那股味儿,那是一股什么东西在密闭的环境下长期发酵沤制散发出的气味,且浓度很高,吸一口足以把你闷倒。尽管他也是在废品堆里刨食的,免不了领受到各种不良气味,但这股味儿还是叫他闻而却步。进到屋里,他尽可能地屏着呼吸。房间里很乱,任何一件物品都放得不是地方。比如,拖鞋放在了沙发上;饭桌上的吃食中间放着花盆,甚至还搭着两条裤子;屋当间一只凳子上放着一只旧皮箱,半敞着盖,里面的衣物向外溢出。第一次进屋时他就好奇地问:“你们要搬家呀?”来了两次后,发现他们家就这样。因为屏着气,他尽可能少说话,只说必要的,比如报出他数出的瓶子的数量或称出的纸壳的重量,再报出钱数。

吴老太要亲眼盯着他数数和称重的。每次他报出钱数,她都要讨价还价,多饶那么三块五块。只要她出的价钱可以接受,娄师傅也懒得跟她计较。他便赶紧往他惯常随身携带的满是泥污的硕大编织袋里收拾东西。皮特常常一声不响地在一旁观望着这一过程。一见娄师傅开始收拾东西,他便叼起一个个瓶子往编织袋里送。

“哦,真乖!”娄师傅摩挲着狗头夸赞道,“真乖!”

戚大爷总会因为别人对皮特的夸奖而高兴起来:“我们皮特,乖着呢。来,叫娄叔叔。叫一个!”

皮特就冲娄师傅“汪——汪——”两声。

“来,给娄叔叔作个揖。”戚大爷又说。

皮特便用两条后腿立起来,抱着两只前爪一阵捣。这一举动把娄师傅逗乐了,连连夸他乖。

娄师傅要走了,戚大爷会说:“跟娄叔叔再见!”

皮特便又冲他作一次揖,外带两声“汪汪”。

戚大爷自以为很了解皮特的叫声,不同的叫声表达不同的含义。他把他的叫声大致分为两种:一种短促而高亢,表达兴奋、满足、反感或抗议等情绪;一种纤细而绵长,表达哀伤、饥饿、无聊或乞求等含义。戚大爷总是根据他狗儿子的叫声来判断其意图。

有一段时间,皮特老在夜里吠叫不止。楼板很薄,毫不隔音,他一叫,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皮特房间的隔壁住着一个姓曹的老头,脾气很酸,他对狗的叫声很敏感。只要皮特一叫,他就敲墙;要是不管用,他就会找上门来。开始戚大爷对他还很客气,后来找的次数多了,戚大爷跟人家急了,吵起来。他极力维护养狗的权利和狗吠叫的权利。曹老头就指控他扰民。居委会出面进行了调解。这件事叫吴老太十分紧张,担心人家会扯到他们未婚同居的问题上来。因此皮特一叫起来,她就对戚大爷吼:“你能不能不让他叫啊?”戚大爷就对皮特瞪眼:“别叫啦!”或者给他一块他最爱吃的牛肝(对狗儿子,戚大爷是很舍得花钱的)。这种连哄带吓的手段有时不是很有效,戚大爷就把他领到他们的卧室,跟他们一起睡在双人床上,以便随时制止他。

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遇到邻居,人家就会问:“皮特昨晚上又叫了吧?”

“可不!”戚大爷抱歉地说,“打扰你们了!”

“叫得还挺厉害的,一直叫到二半夜。”邻居说,一面伸手去逗弄皮特,“你叫啥?你说,你想怎么着?”

皮特瞪眼瞅着这位邻居,耳朵向后别了别,打嗓子眼儿里狺狺地咕哝几声。

“这臭小子老想下楼,”戚大爷说,“不让他下楼他就叫。”

“皮特,爸爸呢?哪是爸爸?”电梯工每次见到他也都会逗上几句,“告诉我,妈妈呢?哪是妈妈?”

皮特当真就用长嘴巴点点这个又拱拱那个。

“他心里明白着呢,跟孩子一样。”吴老太说,“就是不会说话罢了。”

戚大爷认为皮特夜里吠叫是想下楼,他下楼的目的是去找花花。

花花是一只白色母贵宾犬,捯饬得宛如一只绵羊,浑身长毛给烫成了卷,头上终日顶着花饰,香气扑鼻。她妈觉得这很有一种贵妇气派。花花她妈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烫着卷发,扎着发卡,皮肤白皙,细胳膊细腿细眉细眼。嘴里总是叼着一支烟。皮特一见到花花就明显地兴奋,等不及戚大爷松开皮带,就要挣脱出来。

狗们相会是异常亲热的,就像分别了几个世纪一般,总要相互耳鬓厮磨一番,前后上下闻个够。他们欢蹦着,相互舔着、叫着、咬着、追逐着。常常因为狗子狗女们的相聚,狗爸狗妈们也相熟乃至相亲起来。小区里的一些居民就是这样成为狗友的。他们往往也不由自主地扎成一堆,念起狗经。

皮特的行为引起了花花她妈的关注。她一再对戚大爷说:“瞧瞧你们家皮特多不像话,盯着我们丫头的屁股后头闻,没完没了。”

一句话把戚大爷逗乐了:“喜欢你们家花花还不好。哎,要不咱们做个亲,怎么样?”

“才不呢!我们家花花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虽是一句玩笑话,却触到了戚大爷的痛处,鼻子眼睛都有点错位,心说: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只破贵宾犬嘛!我们还不稀罕呢!

皮特可不管什么门当户对,更不理会他爸的难言之隐,当着各位家长的面就骑到花花的背上,就动作起来,就要把生米做成熟饭。花花她妈立即变了脸,一边往下轰(就差下脚踹了)一边冲戚大爷叫:“你拴着他点,别让他这么撒野啊!”

戚大爷一脚把他蹬了下去,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净给我丢人现眼!瞧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皮特躲进树丛里,任他爸怎么叫也不出来。不过他似乎并不长记性,下次见到花花照样起秧子。戚大爷就把狗带给他拴上牵在手里,一刻都不敢放松。要是狮狮在场,戚大爷就可以免操这份心了。狮狮是一只雄性松狮犬,长得肥硕威猛,把皮特整个装进去还富富有余;一身棕色长毛,油光滑亮。狮狮他爸是一个胖大的中年汉子,穿着考究,手腕上戴一条粗大的黄金手链。狮狮也对花花兴趣浓厚,大老远就会奔过来,围着她转,不停地嗅;只要他在,其他的狗儿子们就别想靠近花花半步。他威武地往她身边一站,俨然一位“护花勇士”。皮特是明显害怕狮狮的,他一来,他便夹着尾巴从她身边逃开,眼巴巴地站一边望着。这场狗儿狗女的三角恋爱,在小区的狗友们中间竟传为趣谈。

戚大爷认为,皮特在为花花害着相思呢。要是有一天他没见到她,这天晚上他准闹得凶,拉着长调嚎,那调调里透着一股凄楚。

“别让他叫了,”吴老太说,“干脆你带他下楼去算了。”

“他想去找花花。”

“让他去找。找不到他也就死心了。”

“别叫了!”戚大爷转过去安慰皮特,“花花回家了,下去你也见不着,天太晚了。明天吧,明天咱们去找花花玩。”

皮特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爸,嗓子眼儿里拉着长音,低低地狺着。

“别叫了!”吴老太在一旁帮腔道,“再叫狮狮来了!”

“狮狮来了,你怕不怕?”戚大爷爱怜地抚弄着狗儿子的头,“别叫了!再说,那个花花有什么好,等爸爸给你找个比花花好的姑娘。”

皮特垂头耷尾地钻进床底下,卧在里边哼唧。

此外,狗儿子皮特也没少给他爸他妈惹麻烦。

狗有一种习性,就是到处撒尿,以标记其领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这大概是其祖先遗传下来的本能。人类文明走到今天,狗的这一原始本能却仍然保留着,只不过把标记的对象由树干改为了汽车轮子。或许每位现代狗在遵从老祖宗冥冥中的遗训时,脑袋里还转着一种全新的观念,那就是:“老子不尿你!”

至少,戚大爷是这么想的。

戚大爷牵着皮特在小区里遛弯时,皮特朝沿路停着的那一溜汽车轱辘上撒尿,他是不会制止的,他叫他由着性子撒。他先是趴那儿闻,然后抬起一条腿滋出一股尿。有时一路走过去,每个轮子都会照顾到,一个不落;有时只有个别的受到他的垂青,其他的只是闻闻就略过。戚大爷自不懂其中奥义,有时深为他略过的佳处感到遗憾,便硬扯着狗带把他往回拉:“皮特,这里这里,你落下一个!”皮特已经有了新的目标,正抬起一条后腿。戚大爷便产生一种冲动,替狗儿子补上这一遗漏才痛快。

一次,皮特正冲着一个车轮子行事,冷不防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用脚把皮特踢开,对戚大爷吼道:“你怎么叫他往车轱辘上撒尿?”

勾当被捉了个现形,戚大爷道了声“对不起”,讪不搭地拉了皮特就走。瘦干不依不饶,非让他把狗尿擦干净了。戚大爷说不是他干的,凭什么让他擦?瘦干就说他无赖,两人大吵。他们一吵,围上来不少瞧热闹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劝。一个小区里住着,有的面熟,甚或相识。戚大爷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邻居老曹头。瘦干反复对众人说:“他的狗往人家车上撒尿,我让他给擦干净了,这事在理儿吧?”

戚大爷就说:“他往你车上撒尿,你踢了他一脚,你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碍得着我什么事?”

瘦干就嚷:“你耍赖是吧?我抽你丫的!”说着扬胳臂就冲上来,死活被拦下了。

“嘿,你要打人是怎么着!”戚大爷也不示弱。这时他看见狮狮他爸牵着他正沿路走来,戚大爷突然有种得到增援之感,虽说皮特与狮狮在恋爱上是情敌,但在尿车轱辘这场前赴后继的永久战役中却是天然盟友。戚大爷跳着高地叫:“明告诉你,老子不尿你!”

大家纷纷地劝解。老曹头拉住瘦干:“别跟他一般见识!老戚头就这样,特奘性,小区里谁不知道?你惹他干吗?”

“太气人了!”瘦干仍愤愤的。

“还说我耍赖。”戚大爷对狮狮他爸说,“他放完臭屁,叫我们大家闻,比狗尿害人多了。你说谁耍赖!”

狮狮他爸在中间和泥,谁也不得罪,劝了这个劝那个。

小区里对养狗者多有限制。比如,何时及如何带狗儿乘电梯,禁止随地大小便等,都有明文规定。戚大爷对这些规定是一概不理的,甚或就一概不知。他何时及如何带皮特乘电梯完全随意,电梯司机和邻居们对他们爷儿俩也习以为常,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一天,戚大爷正牵着皮特在小区的花园里遛,忽听有人大喊:“喂,遛狗的,出去!不许带狗进花园。”

戚大爷没有反应过来,等那叫喊直冲他来时,他才扭头撒眸。

“瞅啥,就说你呢!”

只见一个老大爷一个老大妈外带一个大叔正转进花园的小门,冲他走过来。他们每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个红箍,显得神气十足。

“不许带狗进入花园,你不知道哇?”箍爷吆喝说,“赶紧出去!”

“我天天在这儿遛,怎么不许了?”戚大爷把脖子一梗,“哪儿写着呢,不许带狗进花园?”

“就这儿写着呢!”箍爷指了指自己臂上的箍,“昨个儿还许进,今儿就不许进了。”

小区里常有些戴红箍的四处游逛,他们既是你的邻居,又是你的监视者。有必要时,他们招之即来,不必要时挥之即去。那红箍如同某种法宝,可以使他们隐身和现形,赋予他们一种特殊的权能。戚大爷每每见到本相熟的,一套上这红箍,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戚师傅,您看这花园里谁带着狗呢?”箍妈说,“咱们得自觉遵守规定不是!”

“谁晓得你们那些规定?一天一个令,跟抽风似的!”

“你怎么说话呢!”箍爷酸了脸,他很看不惯戚大爷的倔,“让你出去怎么的?就你特殊?”

“别跟我人五人六的,你当是戴了箍儿我就怕你!”

“哎,老戚头,你叫板是不是?”

“甭跟他废话!”一直旁观的箍叔抢上一步就夺戚大爷手里的狗带。戚大爷跟他撕扯起来。见这情形,箍爷也立即出手。受狗带的牵扯,皮特纠缠在三个人混乱杂踏的脚下,惊恐万状,狂吠不止。慌乱中,他不顾一切地冲着一个撞在他脸上的腿肚子就咬下去,只听一声惨叫,三个人散开。皮特咬住了箍爷,死不松口。

“狗咬人啦!狗咬人啦!”箍妈惊呼着跑开,“街里街坊的,这是何苦哟!”

“你还让狗咬人!”箍叔叫道。

戚大爷也慌了神,一边向后拉他一边叫:“皮特,松口!”

箍爷被咬得跪到了地上,扭身挥拳猛击皮特头部,箍叔从后边对着他的屁股飞起一脚。皮特掉过头来,狂吠乱窜,冲戚大爷扑过来,吓得他也直躲。他只得死死抓住狗带,企图控制住他。皮特两眼通红,见人就扑。

“他疯了!他疯了!”箍叔叫道,撒腿跑出花园。

“皮特!安静,皮特!”戚大爷试图安抚他。

箍妈带着两个保安赶到了。一个保安手里挑着一个巨大的网兜,他跟皮特对峙了几个回合,瞅准机会,一举把皮特网住。

“走,跟我们去保安室!”

警察也给叫来了。戚大爷受到了全面审查,包括皮特的户口和狂犬疫苗注射证明。他受到了治安处罚,并包付了箍爷的精神损失费和全部医疗费。皮特也被带走了。

“你们不会把他怎么样吧?”戚大爷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

“不过是收容观察。”片警于说,“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要是没问题,过两天你就可以把他领回来。”

听着皮特远去的哀嚎,戚大爷一下子显得异常茫然。事后他免不了又受到吴老太一顿数落。这种时候他也抖不起来了,没有皮特的日子,叫他感到失魂落魄。

是吴老太去领的皮特。一个女警官接待了她。在交验证件时,警察问道:“你跟户主什么关系?”

她没想到会遭遇这个问题,心里一惊,造了个大红脸,吞吞吐吐了半天:“我们是夫妻。”

“夫妻?”女警察疑惑地打量着她,又回过头去盯着电脑屏幕,“这个地址上没有你的名字啊!”

“那什么,我的户口不是没迁过来嘛!”

“夫妻户口怎么不在一块儿啊?”女警官更加生疑起来,锐利的目光刺得吴老太无处躲藏。

“那什么……我们不是还没正式办手续嘛!”

“什么!”女警官瞪大了眼,“非法同居呀!”

吴老太登时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低下了头,偷偷地四下环顾,人们都在办自己的事,并没注意她。女警察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向旁边张望着,想要求助什么人。这时正好片警于走过来。

“他们是未婚同居的,你看这行吗?”

片警于看了看吴老太,“来领狗的,是吧?”又对女警察说,“算了,给她办了吧。这是戚大爷的老伴儿。”

“谢谢啦!”吴老太感激地说。

“吴大妈,您跟戚大爷还那么吊着呢?还不赶紧把事办了,都这岁数了!”

“您认识我?”

“瞧您说的,我是干什么的呀!”

“唉,说起来丢人啊!这老戚头倔得跟驴似的,我一点辙都没有。”

回到家,吴老太免不了又把这件嚼活儿拎出来磨牙。皮特见了老爸禁不住跟他起腻,戚大爷气仍没消,他正摩挲着皮特,查验他离开这两天来有无异常。听了吴老太的唠叨,又把他的火给勾起来。

“未婚同居我乐意!我招谁惹谁了?说我非法,姥姥!有本事你们把我也抓起来!我正没地儿吃饭呢!”

“行了行了!我看你就是鸭子上案板,死都嘴硬。”

早上,吴老太起得比戚大爷早。起来后她先去小月河边上练扇子,然后才回家吃饭,然后才开始一家三口例行的垃圾桶巡查。这是每日固定的生活程式。

吴老太的善缘,就得从她练扇子说起。在扇子队里,有一个姓高的老太太,人称高姐的。她信佛信得极诚,常常在队友们中间宣讲佛法,讲信佛的种种好处。开始吴老太不信,她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她认为那都是迷信。高姐说:“佛可不是迷信,佛是一种信仰。信仰,你懂吧?它跟迷信完全是两回事。我们现代人缺的就是信仰。”吴老太似懂非懂。不过高姐有一句话叫她很震动,她说:“现世的一切福祸都是有缘起的,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这个缘起负责。”这话既让她欣慰,又叫她恐惧。后来有一回,高姐随团去外地旅游,他们乘坐的大巴车在盘山路上翻进了山谷,车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高姐一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什么话都不用再说了,扇子队的姐妹们集体归入佛门。

信佛后,吴老太吃了素,再就是每天例行的烧香念经。她特地从潭柘寺请来了一尊佛像,设了香案。一日三炷香,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上香前,她必定是要先洗手的。她大有把皮特拉入佛门的意思,每次礼佛她都会叫上皮特,“来,儿子,给佛磕头了!用心拜佛,好脱胎换骨,下辈子托生成人。”不知是他真具有灵性,还是日久天长条件反射,只要吴老太把垫子往佛像前一放,皮特就会扑过去,卧在他妈旁边,头还一点一点的,随着她的念诵,嗓子眼儿里也发出呜呜的喉音。戚大爷看着直乐:“瞧这母子俩!”

吴老太把她狗儿子的现象对高姐说了。高姐说:“这很正常。万物皆有佛性,佛普度众生灵。佛经上就有关于猕猴、水牛修炼成人的记载,只要心诚。”高姐鼓励她好好修行。她经常召集会众举行法会,有时请来法师或喇嘛为会众讲经灌顶。她还组织过几次集体的进香朝拜。

戚大爷对老伴儿的信佛抱着一种不干涉不盲从的态度。她信她的,他是决不信的,任她如何说法。不过有一件事叫戚大爷心里不痛快,就是高姐老拿他们的未婚同居说事。她说这是在造恶业,是吴老太修行道路上的一个障碍,得消业。这更增强了她打一过门就怀有的那种忧虑感。

“怎么样,佛也说这事不好吧?”吴老太像是找到了强有力的根据,“我这辈子怎么净作孽呀!”

“你念佛就念佛,关结婚屁事!”他说,“念着玩玩就算了,还当真了是怎么的?”

老两口顶起牛来。吴老太越较真,戚大爷就越拗,有一阵竟闹得谁也不理谁了。吴老太甚至扬言要搬出去,戚大爷也不服软:“你搬!有本事你就搬!”

她没下文了,只是一个劲烧香磕头。

吴老太的一大爱好就是侍弄花草。屋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面栽种着各色花草:仙人掌、秋海棠、美人蕉、天竺葵、芦荟、串红之类的。有的已长得很大,有的刚栽上幼苗。她侍弄花草很精心,浇水、培土、施肥,不住地招呼。她自己发明了一种有机肥,就是把厨余的下脚料、残羹剩饭、臭鱼烂虾之类,再混以皮特的狗屎狗尿,经沤制发酵而成。隔一段时间,她就给花草点上一点儿花肥。尽管如此,花长得还是不好,一盆盆的全都蔫了吧唧半死不活,要叶没叶,要花没花。信佛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思全用在了念佛上,对那些花草失去了热心,疏于管理。有一些花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干枝的,她全部堆进了皮特的房间,混迹于那些捡来的废品中。

一天,戚大爷正在厨房里弄晚饭,吴老太忽然兴冲冲地闯进去,拉住他就往外走。戚大爷不解,有些不耐烦:“我正做饭呢,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狗儿他爸,快去看,佛祖显灵了!”

“又来这一套!”

他们走进皮特的房间。在那一堆干巴花和废品中间,赫然耸立着一丛新绿,那是一根巴西木,早已掉光了老叶,只剩一根木棍戳在花盆里。它早已从主人的视界里消失,可是几乎就在一夜之间,那木棍上吐出了几处新芽,甚是惹人喜爱;有两处已长得很大,且大有茁壮生长的态势。一时,戚大爷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你祈求佛祖让巴西木长叶来着?”戚大爷干巴巴地问。

“当然……我也没这么明确……我……”吴老太一时也结巴了,“我只是……”

突然戚大爷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佛祖显灵,那花盆不过成了皮特的尿盆!”

房间里的确散着一股浓重的尿臊味,那根木桩底部湿乎乎的,还长了些狗尿苔之类的不明物。戚大爷笑着反身出去,留下吴老太一个人呆呆地面对着卧在狗窝里的皮特。

“皮特!”吴老太突然叫道,吓得他一哆嗦,“你往巴西木上撒尿了?”

皮特茫然回望着他妈,一脸的无辜,只把两只耳朵向后别着,嗓子眼儿里发出那种惯常的咕噜声。

如果说巴西木的长叶戚大爷找到了现实的根据的话,那么那株水仙的开花却是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的。那是扔在皮特房间窗台上一个瓷碗里的一个水仙疙瘩,本来是吴老太年前买来的,准备一过年就看到一盆鲜灵灵的水仙,谁知水仙连芽都没发出来。吴老太的指望落了空,她也没根究,就把它忘到了脑后。瓷碗里的水干了,水仙头干了,它和那些干巴花草一起被吴老太撇进了皮特的房间。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那个干巴巴的水仙疙瘩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抽了芽,开出了一朵朵白白净净的小花。吴老太自然认为这是她的功德的表征。不过,她的话戚大爷无论如何也不信。

“世界上解释不清的现象多了去了,都是佛祖显灵啊?”他说,“甭说别的,你要是能把你那宝贝儿子变得像咱们皮特对你这么亲,我就信佛祖能显灵!”

“你这话说得损不损啊?”吴老太说。

“损啥!我这话很实在!”

一天夜里,吴老太起夜,不慎摔倒在厕所。戚大爷睡得死,没听到动静,还是皮特冲进屋来,把他给叫醒。

吴老太大腿骨折,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她这一住院,把戚大爷可忙坏了,家里医院两头跑。白天在医院照顾老伴,他惦记独自在家的皮特;晚上回到家,他又惦记住院的老伴。他陪她在医院里挨时光时,他们之间谈得最多的就是皮特,谈他在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和表现。有时一个往往被忽略的小事,一谈起来竟逗得彼此哈哈大笑。吴老太也想念皮特,要不是医院里不允许狗进入,她早让戚大爷把皮特领来了。见他们讲得热闹,邻床的病友还以为他们在说亲生儿子。

为了给戚大爷替把手,吴老太给茂茂打了电话。戚大爷不让她打,她非打不可。

“我不乐意见他!”

“不让你见他,他来了你就回家歇着去。”吴老太说,“我怕把你累出个好歹来,痛风再犯了可怎么办?”

“累不出个好歹,倒气出个好歹了!你那龟儿子一来,没别的,就是要钱。”

戚大爷说得没错。茂茂偶尔也来看他妈,来了就张口要钱。不是做生意亏了本,就是孩子要上学,总有借口。这回三千下回两千,总说是借的,有钱就还,到现在没见还一个子儿。用戚大爷的话说:“就是你那三十万勾着他呢,要不他才不来呢!等他把你那点钱掏空了,他跟你这妈也就拉倒了。”吴老太明知是这么回事,每次儿子张口,却从不拒绝,甚至还想着看孙子呢,死活被戚大爷给拦住了,这是最叫他生气的。他总是说:“你就是犯贱啊!有你后悔那一天。”

吴老太哀叹说:“那你叫我怎么办?他总也是我的亲生儿子啊!”

茂茂来看他妈了,拎了一兜子烂水果,算是见面礼。屁股在床头还没坐热就张口要钱了。吴老太这回留了个心眼,没马上把钱给他,想抻一抻他。可是抻两天就抻不住了,她架不住儿子这份磨。他一拿到钱,就借口生意太忙,溜了,再没见他人影。

高姐来看她时,吴老太禁不住就把腹中这份苦水倾吐出来。

“你这真不算什么!”高姐说,“甭说别人,大刘就比你苦得多!”

“大刘怎么苦了,我看她整天欢蹦乱跳,乐呵着呢?”

“你看她整天乐呵呵的吧?她那事可多了!她老头先死的,三闺女刚结婚就叫人给杀了;二儿子因为贪污给判了二十年,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大闺女一直没结婚,后来好容易嫁人了,老公待她也不错,谁想一场车祸两口子全死了,给她撂下一个三四岁的外孙;就剩一个老闺女,整天还疯疯癫癫的;她自己还有糖尿病,连养老金也没有……”

“哎哟,这大刘还真够不幸的!”吴老太说,“平常一点都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吧?这就是心气儿。信佛后她心气儿更足了,她信得很诚。她说人生中的什么苦她都乐呵呵地受着,这是佛祖在考验她呢;她现世受的苦越深重,来生得到的报偿越丰厚。你看人家这境界,是不是很高啊?你再想想当年唐玄奘去西天取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修成正果。你当是成佛那么容易呢?”

“这么说,”吴老太陷入了困惑,“我一心拜佛礼佛,也会得到恶报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得分什么情况。比如,你不能造业,造了业你就得消,不消就不好。”

一听这话,吴老太变了脸色,面子上显出讪不搭的。

“哎呀,你是不是许过什么愿啊?”高姐马上转开话题。

“许过。佛徒哪有不许愿的?”

“你还了没有?”

“我寻思着……那什么……还有时间不是……”吴老太支吾着。

“你看,这就是了!”高姐用手一指,仿佛一个高明的医生找到了病灶的所在。

吴老太总算出了院,一家三口又团聚了。皮特跟他妈久别重逢,又不免一番亲热。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刚吃过饭,正坐那儿看电视,忽听得有人敲门,门敲得山响。敲门声伴着一个女人的尖叫:“老戚头在家吗?给我出来!”老两口面面相觑,皮特马上支棱起耳朵。这个家,除了那个收废品的娄师傅,几乎是无人光顾的。不过戚大爷马上听出来了,来人是花花她妈。刚才吃饭中戚大爷还念叨呢,怎么几天没见花花了?这不,刚念叨完,人家就找上门来了。看样子还来者不善。

戚大爷马上开了门,只见花花她妈正站在门口,一脸怒色,怀里抱着她闺女。花花浑身哆嗦着,嗓子眼儿里发出阵阵哀鸣。戚大爷满脸堆笑地往屋里让。花花她妈往那儿一戳,把细眉一横。

“我告诉你,我们花花怀孕了,是你们家皮特干的!我刚给她做完人工流产,你得赔偿我们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说着递过来一张单据。

他的确注意到花花后屁股上裹着白纱布,这才恍然大悟,下意识地接过单据瞥了一眼,并不以为意:“嗨,我当是怎么着了呢!狗狗之间的事,谁咬了谁一口,谁跟谁配了,不就是个玩闹吗?也值不当做人工流产啊!你还真拿他们当孩子了?”

“照你的意思我们花花就该给你们养下这杂种了?”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戚大爷一听这话,也翻了脸。

“就是这话!跟谁配也不跟这种劣等货配呀!撒泡狗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想占我们便宜!”

皮特一头从他爸腿底下钻出来,冲花花仰着脑袋直叫,被戚大爷一脚给踢回屋去了,关上了房门。他死不承认这是皮特干的,他要证据。她似乎早有准备,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戚大爷。他打开一看,是一张化验单,里面包着一块粉色的肉团似的东西,还带着血迹。他觑着老眼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察看,也没搞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那狗胎和DNA化验单,证明就是你们家皮特的种。高科技准确无误,谁也甭想抵赖。”

“少拿高科技来吓唬人!”戚大爷把纸包掼在地上,“你想讹人?别跟我来这一套,告诉你,老子不尿你!”

“想耍蛮!你跟别人耍行啊,老娘可不怕你!你干的好事,别想赖账!赔钱,赔偿损失!”那白皙的脸子涨红起来,细眉细眼全都膨胀开了。

他们的争吵,也带动了狗叫。花花在她妈怀里叫,皮特在他家门里相呼应。邻居们也都出来了,楼道里围了一帮子人,也有上来好言相劝的。一时间,人嚷狗吠,好不热闹。一个拒不认账,一个大骂强奸犯,声言要告官。

“别在这儿撒泼!有本事你告去,我正没地儿吃饭呢。”

“你个老不正经的!老天拔地的还轧姘头,小区里谁不知道你?窝里藏奸。啥爹啥儿子,养个狗儿子也不正经……”

“你再骂一句!要不看你是女的我抽你丫的!”

邻居们劝了这个劝那个。这时戚大爷家门开了,吴老太走出来。皮特似乎是被闹嚷嚷的人群吓坏了,只抻着头从门里向外大叫。吴老太走到花花她妈跟前。

“求求你姑奶奶别吵了,我们赔你钱还不行吗?你说赔多少?”

“五百!”

吴老太被这个大数给吓着了,想还还价。花花她妈指指地上那两张单子:“拿起来自己看去!”戚大爷还想抗辩,被吴老太喝住:“算了算了!不就五百块钱嘛,我赔就是。”吴老太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那是她住院的节余,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五张百元大钞来。

花花她妈接过钱,点了点,两眼一抹搭:“不赔行吗!”

这天晚上,老两口在床上久久地翻腾,无法入睡,吴老太不停地唉声叹气。戚大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坐起身。

“我老戚头活了一辈子,没这么被人欺负过。真窝得慌!”

“还不是你那张破嘴!你说你跟人家吵什么!”

“还怨我跟她吵,那是个泼妇!”

“你知道她是这种人还跟她吵?”

“对这种人你就不能服软。你不应该把钱给她。”

“那就叫人家堵着门口骂?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算了吧,宁可给她钱,买个清静。不就五百块钱嘛,我多勤快两趟就挣出来了。”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戚大爷在黑暗中又坐起身,恨恨地说,“我要告她!”

“你告人家什么呀?”

“我告她敲诈!”

“人家就是法院的,你告人家?”吴老太不屑地说,“再说,我总觉得她来找咱们也不是无中生有,这事十有八九就是皮特干的。”

“我说,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我不是胳膊肘向外拐,我在说实情。”吴老太也从床上坐起身。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就是皮特干的?”其实戚大爷也拿不准,他就是在气头上,不服软罢了。

“还要啥证据,皮特那叫声就是证据。”吴老太的话使戚大爷心里一颤,“你跟花花她妈在外面吵,皮特就在屋里边嚎,嚎得我抓心挠肺的。我就知道这里边肯定有事。”

戚大爷不说话了。

“我在想,皮特这事不解决,以后也不得消停,早晚还得出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看干脆一了百了,把他劁了算了。”

“劁了?”戚大爷紧着摆手,“不行不行!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你还真等着抱孙子啊!”吴老太戏谑道,“真当是亲儿子哪?”

“那可不!跟亲儿子也差不多。”

“哪头轻哪头重,这你可得掂量好了。再说,劁了他还是你的亲儿子,就连他将来投胎转世都不受影响。轮回的是灵魂,肉身是带不走的。形尽神不灭嘛!在我们老家,要是嫌牲口太闹腾,不好好干活又不上膘,都给劁了,一劁了立马就踏实了。皮特要是不劁,你瞧着吧,麻烦还在后头呢。”

戚大爷只管两眼直瞪瞪发呆,不言声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惯常的巡查路线突然发生了改变,折出小区的北门,向小月河方向去了。皮特似乎猛然意识到什么不测将要发生,死拖着不肯往前走。他爸他妈连哄带拽,最后戚大爷只好把他抱起来。皮特一路嚎叫着挣扎着,引得路人都回过头来瞧。在兽医院门口,皮特狠命抵抗起来,乱咬狂叫,他爸他妈一齐出手都控制不住。幸亏兽医过来,一针下去,解决了问题。皮特躺在手术台上闭眼前的那种眼神,让戚大爷有点后悔了。

兽医是个年轻小伙子,瘦高个,戴副眼镜,白净又斯文。不过下手却很利落,切开蛋囊,只轻轻一挤,便取了出来。然后缝合,包扎伤口,打消炎针,前后不过15分钟。吴老太没敢看,一直在门外等着。戚大爷则观看了全过程,直看得他目瞪口呆。叫他特别好奇的是摊在托盘中的那两枚卵子儿,白净净的,上面布满了血丝。他趴那儿仔细研究了好半天。

“老爷子,给您打包装起来吧?”兽医一边收拾现场,一边跟他调侃,“拿回去当下酒菜。”

“这玩意儿,能吃吗?”他用手指翻弄着。

“能吃吗?瞧您说的!这可是好东西,大补元气,壮阳。”

“我这把年纪了,还壮哪门子阳!你小伙子留着受用吧!”戚大爷一面打趣说,一面仍好奇地用手拈住,拎起来,“这玩意儿……这玩意儿,跟人的差不多吧?”

“人的?”兽医洗着手,回头道,“人的,真没见过。估计也就这样吧!”

皮特醒来时,差不多已近中午了。他不停地拉着长音嘶叫,那叫声里别有一番滋味,是戚大爷从前没有听到过的,听得他心里很是凄楚。他试图安慰他,可他一靠近,他便转身逃开,撇拉着两条后腿,好像不会走路了似的。最后他钻进了床下,任戚大爷怎么哄也不出来,即使拿他最爱吃的牛肝来逗引也不济事。戚大爷真的后悔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就怨你,出这馊主意!”他埋怨起老伴来,“这不是把皮特给毁了吗?”

“你放心,毁不了!”吴老太说,“过两天就好了。你没见从前那穷人家把儿子割了送进宫里当太监的?都活得欢实着呢,有的还光宗耀祖了呢。”

正如吴老太所愿,去势后的皮特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安稳多了,夜里不再那么狂叫,叫声也变得喑哑尖细;他变得胆小,特别怕见生人,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变得乖顺了,出门遛弯时不再到处乱跑,而是亦步亦趋地不离他爸他妈左右;对其他狗狗也好像失去了兴趣,见了谁也不上前打招呼,尤其见了花花,就像不认识似的。而对他爸他妈的指令则执行得勤勉有加,比如在捡拾废品时,他一次能叼住更多的矿泉水瓶而不会丢三落四。更叫吴老太惊喜的是,他对拜佛明显增强了主动意识,不等他妈叫他,便准点把垫子叼到佛龛前面卧在那儿等着,随着她一直行完全部大礼才起身离开,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想象的。有时甚至他会自个儿在佛龛前舞舞扎扎做出许多动作,一看就是在模仿他妈拜佛。每看到这种情景,都会逗得老两口哈哈大笑。

“我们皮特越来越灵性了。”戚大爷说。

“那敢情!”吴老太说,“还得说我调教得好。”

“这么说,狗儿果然有知?”

“那当然!佛说过,万物皆有灵,包括花草树木,何况狗儿。”

“我就纳闷了,你说他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近来,戚大爷望着皮特,常常陷入一种妄想,“要是真能有这么个儿子……”

“你呀!”吴老太叹息说,“你没这个命!”

“你求观音给咱们送一个儿子来不就得了?”戚大爷笑嘻嘻地说,“既然你心那么诚。人们不是常说送子观音,有求必应吗?你就求观音给咱们送一个儿子来。”

“瞎说八道!”吴老太嗔怪说,“人都是刚过门的新媳妇才拜送子观音呢。我们都这岁数了,你也不嫌寒碜?”

“你不是还有个亲生儿子吗?求观音点化他也成啊!叫他浪子回头,不也算是得一子吗?”

“你怎么不说点化你闺女呢?你还俩闺女呢!”

“得得得,我不跟你抬杠!”戚大爷摆摆手,“那你求观音点化咱狗儿子总可以吧?把他点化成人。”

“你呀!”吴老太听出戚大爷又在拿她调侃,便气哼哼地说,“你呀,你等下辈子吧!”

戚大爷患有高血压和痛风,特别是痛风很厉害,手脚关节都变了形,一犯起来浑身疼,疼得都不能走路,只能在床上躺着。他一犯病吴老太就给惠娟打电话。并不是她不想照顾他,而是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落下埋怨。他们又是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毕竟人家是有女儿的。惠娟住清河,离城里不算远,可平日几乎不跟父亲来往,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不过,要是接到吴老太的招呼,她还是会来的,买些吃的喝的,床上地下地照应,也还周到。

戚大爷一向反对吴老太给惠娟打电话。吴老太就偷偷打。戚大爷就吊起脸子,尤其是见到惠娟以后。吴老太就两边说好话,在中间打圆场,一边劝惠娟不要生气,替她爸开脱;一边企图激发出他对女儿应有的情感。惠娟似乎早就习惯了,并不以为意,该干吗干吗。倒是戚大爷对女儿仍是爱理不理的,吊丧着脸,对她的关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他最常说的就是:“你回去吧,我没事!不用你操心!”

惠娟一走,吴老太就骂他:“你这个倔老头子,真绝户啊!多好的闺女,你干吗看不上她?她欠你什么了?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戚大爷也不吭气,嘴噘得老高,默默地听她唠叨,临了他总是淡淡地说:“往后你别给她打电话!”

惠仙出国多年之后,回来过一次,还带回来一个大鼻子蓝眼睛的老外,说是她的男朋友。姐儿俩一块儿来的。一听说俩闺女要来(外带一个老外),吴老太既紧张又满心欢喜。她头一天就开始拾掇屋子,把存在家里的破烂都卖了,该扔的扔该归置的归置,洗洗擦擦忙活了一天。戚大爷仍不免犯倔,又吊起了脸子,他甚至都不打算让她们姐妹俩进门,还是吴老太去开的门。那是惠仙第一次和吴老太见面。见面那一刻,两人不由得相互打量了一番。

“您就是吴大妈吧?”惠仙说。

“是!是!”吴老太满脸笑着,忙不迭地点头,“多好的闺女呀!”

她忽然觉出惠仙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味,使她终于经受不住,讪不搭地垂下头。只听惠仙说:“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父亲的照顾!”

“哪里话,谢啥!”一句话又说得她不知如何来承受了。

惠仙冲身后说了一句谁也不懂的外国话,那是在招呼她男朋友。他长得又瘦又高,一头乱蓬蓬黄色卷发,大尖鼻子上架副眼镜。

在屋里对他们一行表示热烈欢迎的是皮特,只见他兴奋得摇头晃尾巴,冲来人狂叫不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他一见到惠仙,就像当初见到吴老太一样,朝她就扑过去。惠仙冷不丁真吓了一跳,不由得失声尖叫。

“别怕别怕,他不咬!他见你亲呢。”她爸把他拦住了,“这是你二姐,认识吗?叫二姐!”

“汪——汪——汪——”皮特叫道。

“爸,这就是当年我送你的那条狗吧?长这么大了!”惠仙也觉亲近起来,俯下身去抚摸他的脑袋,“你好啊!你还认识我吗?”又站起身来说:“爸,这是马克!”

她转头一瞧,人已不见了。就在他们一进屋,见到屋子当间站着大叫的皮特,马克用生硬的中国话惊呼一声“我怕狗!”便噌的一下蹿到了屋外,死活不进屋了,任惠仙怎么劝也没用。

一家人就这样见了面。用惠仙的话说,她是回来接父亲出国享清福的。在整个会见当中,戚大爷反应十分冷淡。他反复说:“我过得很好,不用你们操心。我哪儿都不去!”她们临走,他连大门都没迈。不过,隔着防盗门,他听到了姐妹俩的对话。

“你住这么近,也不常过来照顾照顾咱爸!你瞧他过的这是啥日子啊!这房子哪是人住的,简直就是狗窝!”

“你好意思说我!我又不是他亲生的。你是他亲生的,你干吗跑美国去不回来啊?你倒是来照顾他呀!”

“姐啊,咱爸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怎么还跟他计较这事啊?他脑子糊涂,你也糊涂啊?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不是我不原谅他,是他一直就不认我这个闺女。我做错什么了?我命里就跟他犯相,我就不该出生,我吃奶的时候他就该把我掐死,我这辈子欠他的,下辈子都还不清……”

“姐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也是过了快半辈子的人了,这些恩怨你就在心里化解了吧!咱爸过得也不容易。”

“他活该!这是他自找的!在他眼里,我都不如他那条狗……”

戚大爷还想继续听,这时传来电梯开门关门声,楼道里落得一片沉寂。

“多好的闺女,”吴老太感叹说,“我要是有俩这样的闺女,那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

戚大爷拉着脸子,不言声。

“跟你闺女出国吧!到外国去享几年清福,见见世面。趁现在腿脚还算利落,等你走不动了,想去也去不成了。”

“不去!”他那拉长的脸上似乎有所活动,“我哪儿都不去。出哪门子国呀,受那洋罪呢!”

“去吧去吧!”吴老太紧着鼓动,“我要是你我就去。全世界逛逛,看看西洋景,多好!我看你那洋女婿人也不错,文文气气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反正我们俩也没结婚,在一起算是缘分,分开谁也不碍谁的事。你在外国要是待得好就待下去,待不好就再回来。到那时候,我们的缘分还没了的话,还能续。”说着话,吴老太眼圈里便涌上泪来。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出国?我遭那洋罪呢……再说了,我走了,皮特怎么办?我还舍不得我这狗儿子呢。我就守着他过完这辈子拉倒。”

“唉——!”吴老太长叹一声。

十一

一天夜里,吴老太再次摔倒在卫生间。仍然是皮特先听到了动静,起来叫醒了戚大爷。她这次是中了风,虽然人抢救过来,但不能走路了,瘫在了床上。

她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过来后,见到老伴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他为她消业。她紧紧拉住戚大爷的手不放松,语音含混不清:“这是佛祖在惩罚我呀!我可不想带着这样的业迹下地狱,那太可怕了。”他把耳朵贴到她嘴上。

仿佛已到生死关头,戚大爷不想(也没有心思)再跟她打别,满口答应:“好!好!”

“你保证?”手还是紧紧抓着。

“我保证!”

“说话算话?”

“好,说话算话!”

这次对老伴的照顾,比上次艰难得多。上次她是躺在床上不能活动,这次是躺在床上必须活动,以利恢复。戚大爷每天给她按摩、抬腿、弯胳膊,进行一定数量的康复训练。这是个体力活儿,几天下来他就感到体力不支了。他决心谁也不找,就一个人咬牙挺着。还是在老伴的一再央告下,他才勉强同意雇了一个护工,算是给他替了把手。他真的差点累得犯了病。好歹熬到了老伴出院,她拄着拐能颤颤巍巍地走上两步了。大夫说,她的康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弄不好也许就这样了。

她坐上了轮椅。一出院,戚大爷就用轮椅推着她去了小月河街道办事处,正式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他们还去影楼照了一张结婚照——戚大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吴老太穿着婚纱,头上戴了顶花冠,两张涂了粉的老脸都尽情地绽出笑容;皮特挤在他们俩中间,露出大半个上身,愣头愣脑地看着镜头,似乎在闪光灯一闪的刹那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拿到照片,戚大爷就把它挂到了屋里的正墙上。

婚后的生活,一切一如既往。只是吴老太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拜起佛来或在她那些佛徒中间说起话来更有底气了。但戚大爷看去更显出衰颓,脚步越发地蹒跚,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了。他的老毛病一犯再犯,一次比一次重。他们的狗儿子却越发显出灵性,添了不少新节目。比如,谁也没教他,他却会推轮椅,推着他妈满处走;他们一家进行每天例行的垃圾桶巡查时,他会用嘴叼着绳子拉着轮椅跑,乐得她妈坐在轮椅上手舞足蹈。

一次戚大爷又发了痛风,疼得他直哼唧,吃了药也不顶事,只能躺在床上慢慢苦熬将养。这一天,他躺着躺着,忽然坐起身来,对吴老太说:“狗儿他妈,我要立遗嘱。”

“什么?立遗嘱?”吴老太正在剥青豆,立马转动轮椅来到床前,“好好的立哪门子遗嘱啊!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什么梦话,我清醒得很!”他抚开老伴伸过来的手。

“人都要死了才立遗嘱呢,你现在立遗嘱,多不吉利。”

“有啥不吉利的?我就怕到时候想立都来不及了。趁现在脑子还清楚,立了完事,省得扔下一屁股糊涂账。你没见现在为遗产打官司的有多少?那都是因为没立好遗嘱。”

“你还当自个儿是百万富翁啊!”吴老太把嘴一撇,笑了,“你有啥遗产啊,还值当立个遗嘱!”

“我这房子不是遗产吗?我那养老金不是遗产吗?这些东西总得有个归属,不能就这么撂着,对不对?”

“这倒也是!”吴老太琢磨着,“我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你明显缺乏法制观念。”戚大爷郑重其事地说,“而且要立,咱们俩得一块儿立。现在咱们是法定夫妻了,这房子是我们共同的财产,你也有份。法律上是这么规定的。”

“那你说,你想把遗产留给谁呀?”

“当然是留给我们最亲近的人啦!想想谁跟我们最亲啊?”

“当然是我们的皮特啦!”

“对呀,就是皮特!他就是我们的法定继承人。”

“可是……可是……”吴老太含糊起来。

“可是什么?”

“可是,皮特不是人啊!他是条狗!”

“哪家王法规定狗不能继承遗产了?你没见电视上说,人家外国一条流浪狗找到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天天上班挣工资呢。外国的流浪狗能就业拿工钱,我们家皮特就不能继承遗产吗?不要忘了,我们皮特可是有户口的,是我们的家庭成员,甭管是人是狗,都是我们的儿子,那就是法定继承人。”

“嘿,老头子!没看出来,”吴老太恍然大悟似的感叹道,“你这脑筋还真不一般!”

戚大爷的病一见好转,就开始行动了。他首先咨询了律师,并请他帮着起草了一份正式规范的遗嘱文本,夫妻俩都在文本上签字画押。为了确保遗嘱的有效性和严肃性,他们还特地去了公证机关进行了公证。

一时间,有一则消息在各大媒体上传为奇谈:一七旬老公母俩,把巨额财产遗赠给他们的一只爱犬云云。当然,越传越离谱。

十二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消失和存在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即使他们是近邻,就住在隔壁或楼上楼下。他们明明近在眼前,人们对他们却视而不见;他们消失了,也绝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因为他们并不曾存在过。更何况,这楼里的住户总是频繁更迭,往来如流水,今天见着,明天便不明去向了。谁认识谁呀!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楼里便住了一个名叫皮特的中年人。模样长得颇有些怪,一头的黄毛乱蓬蓬的,就像追求时髦而特地染成的;他的肤色也泛着土黄,像是患了黄疸病;只是在他左半拉脸上,生着一块巴掌大的白癜风似的斑,异常惹眼;嘴巴子尖尖的,上唇生着一些稀拉拉的胡子;两眼分得很开,看人时两只黑眼珠死个钉地对着你,给人一种呆相;他嗓音尖细,又有些沙哑;一说话或者一笑,便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似乎也是为了时髦,脖子上戴着一个皮项圈。

皮特孤身一人住着,总是独来独往,邻居们不曾见他有过什么伴儿或访客。终日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两条狗。那是两条京巴犬,一只浑身灰白的杂毛,看上去脏兮兮的,好像没洗净似的;另一只浑身白毛,可那毛色一点不见白,着实黑乎乎的,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白狗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孩子玩的四轱辘滑轮鞋,两条后腿在滑轮两旁郎当着。不过两条前腿很灵便,活动起来倒也自如。两条狗明显年纪不小了,身上的毛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斑秃。有意思的是,皮特管这两只狗一个叫爸一个叫妈。

每天早上皮特都带着这两只狗出去遛弯。一上电梯,电梯司机就会逗他。

“皮特,爸爸呢?”电梯司机说,“告诉我,哪是爸爸?”

皮特用手指了指那只灰白杂毛狗,龇牙一笑:“这是爸爸。”

“妈妈呢?哪是妈妈呀?”

他又指了指脚下那只坐在滑轮上的白毛狗:“这是妈妈。”

“不对吧?你说错了,”电梯司机故意跟他拧劲,“这是爸爸,这是妈妈。”

“不对,这是爸爸,这是妈妈!”皮特尖着嗓子,维护着自己的主张。

“我就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不行吗?”电梯司机说。

“不行!”皮特脸上那块白斑都变红了,嗓子越发尖细嘶哑起来。

“怎么不行?谁是爸爸谁是妈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

“就是有关系!”皮特一对黑眼珠恶狠狠死盯住她。

“他不傻,心里明白着呢!”旁边一个邻居大妈看着直乐,小声说,“就是有点浑。你再跟他别下去,他非咬你不可!”

电梯司机忙改口说:“我说错了,还是皮特说得对,这是爸爸,这是妈妈,是吧?”

不过没两天,电梯司机又会故伎重演:“皮特,爸爸呢?快告诉我……”

她乐此不疲。

皮特每天的一项工作,就是牵了他爸他妈沿着小区的道路巡行,把路边那些垃圾桶挨着个翻一遍。人们常常见到他们满载而归的情景——皮特夹着一摞纸壳,一手拎了一口袋易拉罐;他的狗爸狗妈各叼着几个踩扁的矿泉水瓶。因为手占着没法牵他们,他只好一边走一边回身吆喝着,省得他们分心走神,丢三落四。

隔一段时间,皮特就会把在小区里收废品的娄师傅叫上来。娄师傅不想进屋,每次只站在门口,皮特充满热情地直往屋里让:“请进请进!”屋子里又酸又臭,又脏又乱。娄师傅捏着鼻子进来,该过秤的捆好过秤,该计数的一一数清,收进编织袋中。皮特总要在钱上与他计较一番,娄师傅便让他三块两块的。他临走,皮特总要对他的狗爸狗妈说:“来,跟儿子拜拜!”

他们果然有所动作,灰白杂毛那只立刻用两条后腿立起身,抱着两只前爪冲他直捣。白毛那只立不起来,但却挥动一只前爪,外带两声汪汪。

娄师傅不便跟他计较,笑嘻嘻地顺着说:“哎,真乖!真乖!”连忙跨出门来。

皮特是信佛的,而且信得很虔诚。在窗户对面的墙上设着一个佛龛和香案。他一日三炷香,上香前必定要洗手。每次拜佛他都会拉上他爸他妈:“来,给佛磕头了。好好拜佛,将来好脱胎换骨,托生成人。”两只狗狗也甚是乖巧,学着他的样子,五体投地趴在佛龛前面,不住点头,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的。

皮特有一个师傅,就是一个人称高姐的老太太。人们都唤她作高师太。高师太有时会跨进皮特的家门,来给他讲经说法,开悟佛理。皮特他爸他妈也跟着卧在她面前,三对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让她深深陶醉在自己演讲的魅力中。临了,她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到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上,那是皮特和他的狗爸狗妈的合影。皮特给夹在了当间,一只狗身上套着黑礼服,脖子上打着红领结;另一只身上套着白纱裙,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头花;他们都龇着牙,仿佛在笑,表情看上去很幸福;皮特身穿大花格子衫,显得愣头愣脑,脸绷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高师太每每要对着这张照片端详良久,然后说:“这张照片照得很有意思!”

“这是爸爸。”皮特总是用手指给她看,“这是妈妈。”

曾进过皮特家门的,似乎就只有这两个人:一个为了生计,谋得一点蝇头小利;一个为积德行善,普度众生,在佛祖的功劳簿上多添一条(也许是三条)灵魂。至于那道防盗门里,皮特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谁也不清楚。据电梯司机说(这楼里谁家什么情况,数她门儿清),皮特有两个姐姐,一个住在城北,一个在美国,还有一个弟弟。不过,邻居们谁也没见他们来过,就连电梯司机也没见过。最近,也是据电梯司机说,皮特怕是要惹上一场官司了。

原载《百花洲》201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路平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 贝加,男,本名贺晓堂,1962年生人,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语言大学教师。从事小说与戏剧创作,著有小说集《乐偷者说》,小说戏剧集《北京北》和《裤裆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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