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居正之抄家

2016-12-17 18:36刘孟
书屋 2016年11期
关键词:张居正万历皇帝

刘孟

明朝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明王朝的顶梁柱倒了。

张居正自小就有神童之誉。朱东润《张居正大传》记载:两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叔父读《孟子》,张居正在旁边,叔父指“王曰”二字教他认。又过了几天,叔父读书的时候,张居正又来了,叔父抱他在膝上,要他认“王曰”二字,他居然认得了。张居正五岁入学读书,十二岁补荆州府学生,十六岁中举人。《明史》本传:“张居正,字叔大,江陵人。少颖敏绝伦。十五为诸生,巡抚顾璘奇其文曰:‘国器也!未几,居正举於乡,璘解犀带以赠;且曰:‘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成进士;改庶吉士。”按明代官制,巡抚一级的官员腰带为犀角制成,只有一品以上的大员才能用玉带,可见顾璘对这个少年的器重。而张居正也一直感念顾璘的知遇之情。当顾璘去世,家中独子被族人欺侮,不能继承家产,找到张居正求助时,张居正义无反顾地帮了忙,并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此事。当然,这是后话了。“庶吉士”就是所谓的“点翰林”。明代的翰林为储材之地。当时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庶吉士号称“储相”。

张居正受到内阁首辅徐阶的青睐,在其帮助下仕途通达,不几年便进入权力中枢。《明史纪事本末》:隆庆六年(1572)“五月,上不豫。己酉,大渐,召内阁臣高拱、张居正、高仪至乾清宫受顾命……”“六月甲子,皇太子即位,年始十岁”。当时内阁只有三人,高拱、张居正、高仪。虽说同是内阁辅臣,但首辅与次辅权力地位相差甚大,为此往往引发激烈的权力斗争。嘉靖时代的内阁首辅就是被次辅徐阶搞下台的,徐阶与高拱也是往复争斗,积怨甚深。现在最信任高拱的隆庆皇帝驾崩,十岁的新皇帝即位,敏感的张居正察觉到机会的来临,而高拱却一心想到的是如何赶走冯保,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居正联合冯保赶走了自己。《明史纪事本末》:“一日,内使传旨至阁。拱问:‘旨出何人?上冲年,皆若曹所为,吾且逐若曹矣。内臣还报,保失色,谋逐拱。”言官在高拱授意下,纷纷上疏弹劾冯保。此时的高拱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但局面已经逆转。在高拱后来写的《病榻遗言》中是这样记载的:“(隆庆六年六月)十六日早,拱在阁,荆人(张居正)称病不出,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荆人独迟,使者旁午于道,既乃假病状扶曳而入。予不知其计,谓曰:‘今日之事,必是为昨科道本,有问我当对,我必以正理正法为言,言必忤意,公可就此处,我去则无事矣。荆人佯曰:‘公只是这等说话。于是太监王蓁捧圣旨出,各官皆跪,蓁曰:‘张老先生接旨意。”这一幕颇有戏剧性,按惯例,高拱是首辅,太监宣旨,都是称高老先生接旨,今天忽然变成了张老先生接旨,瞬间,以为必定是下旨驱逐冯保的高拱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果然,圣旨写到:“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首辅传》是这样描写高拱当时的表现:“拱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不能起。居正傍掖之起,使两吏扶携出。”第二天,高拱便举家雇一辆驴车,仓皇上路回老家河南新郑了。明制,高官去位,可以享受官方驿站。高拱是被勒限赶出京城的,就谈不上驿递了。在张居正的请求下,小皇帝才同意高拱“驰驿行”。高拱对此并不买账,在《病榻遗言》里评价张居正:“夫欲上本救我,则上本救我;欲言党护负国,则言党护负国;欲乞驰驿,则乞驰驿;欲准驰驿,则准驰驿。俗言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奋激之情,溢于言表。

高拱被逐,病中的高仪惊怖之下,吐血而亡,居正做了首辅。

在第一次的平台召对中,一心想改革弊政的张居正对皇帝提出的施政方针却是“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旧制,不必纷更”。其实,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因为如果明目张胆的提出实行新政,变更祖制,那会带来重重压力和非难。张居正的施政纲领,就在隆庆二年(1568)所上的《陈六事疏》中:一是省议论,“凡事不贵无用之虚词,务求躬行之实效”。二是振纲纪,“刑赏予夺,一归公道,而不曲徇乎私情”。三是重诏令,“朝廷诏旨,多废格不行,至十余年不行者……敕下各司,严立限期,责令奏报,违者查参”。四是核名实,“用人必考其终,授人必求其当。仍敕吏部严考课之法,审名实之归”。五是固邦本,“豪强兼并,赋役不均,敕内外诸司,悉心清理”。六是饬武备,足食足兵,巩固国防。

此后张居正当政十年,就是按此施行。在此期间,各级官吏在考成法的鞭策下兢兢业业,一改此前的慵懒拖沓,办事效率大大提高,全国官场出现了新气象。隆庆五年(1571)太仓岁入库银三百一十万两,岁出三百二十万两,亏十万两。随着万历新政的展开,财政赤字逐渐消失。《国榷》称“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金不下四百余万”。户部管辖的太仓的收入,从嘉靖、隆庆年间每年二百万两白银左右,到万历初年,激增至三百万两至四百万两白银之间。隆庆元年(1567)前后,京师仓库贮存的粮食约七百万石,可支给京营各卫官军两年的消费;到了万历五年(1577),京师仓库贮存的粮食可供六年的消费,增加了三倍。改革的成果有目共睹,万历一朝也因此成为明帝国两百多年历史中最富裕的时期。

《明史》对张居正的评价是:“通时识变,勇于用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与张居正同时代的著名思想家李贽称张居正为“宰相之杰”。朱东润先生评价张居正:“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虽多,但是像张居正那样划时代的人物,实在数不上几个。”黄仁宇先生感叹:“世间已无张居正。”就是这样一个杰出人物,却在身死之后,遭到了由他培养长大的神宗皇帝的清算,追夺一切诰命荣誉,追比抄家,家属流放,长子被逼自杀。

万历十年六月十八日,张居正已病入膏肓,皇帝派内监问张居正“国家大事,当一一为朕言之”。这是要问遗嘱了。张居正举荐前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潘晟是冯保的老师,冯保援引潘晟进入内阁,是想与张居正在位时一样,宫府联手,继续掌控局面。不料,六月二十日,张居正病逝后,言官们便开始接二连三弹劾潘晟,迫使已在赴任途中的潘晟疏辞,内阁拟旨报允。飓风起于青萍之末,一贯善于观察风向的言官们嗅出了其中的机窍——元辅张先生已经故去,冯保独木难撑,倒冯倒张,正其时也。攻击的矛头,首先对准的是冯保的门客徐爵。《明史·李植传》:“(万历)十年冬,张居正卒,冯保犹用事。其党锦衣指挥同知徐爵居禁中,为阅章奏,拟诏旨如故。居正党率倚爵以自结于保,爵势益张。而帝雅衔居正、保,未有以发。御史江东之首暴爵奸,并言兵部尚书梁梦龙与爵交欢,以得吏部,宜斥。帝下爵狱,论死,梦龙罢去。植遂发保十二大罪。帝震怒,罪保。”除了言官的攻击导致冯保下台,通过一件小事也可看出神宗对冯保是积怨已久:“上初以慈宁及江陵故,待冯珰(太监)厚,而不堪其钤束,屡有以折之。一日,上御日讲毕,书大字赐辅臣等。冯珰伺侧,立稍倾欹。上遽以巨笔濡墨渖过饱。掷其所衣大红衫上,淋漓几满。冯珰震惧辟易,江陵亦变色失措。上徐书毕,起还内。”其时神宗虽小,还未亲政,心中对张、冯二人的不满已是溢于言表,而冯保还懵然不知。当隆庆皇帝还是裕王、神宗还是王子的时候,冯保就陪侍在他的身边,神宗不呼冯保姓名而称其为大伴。《首辅传》记载:“上之初即位,冯保朝夕视起居,拥护提抱,差有力焉。小所扞格,即以闻慈圣。而慈圣素诲上严,切责之甚苦。且曰:内庭可耳,即使张先生闻之,奈何!于是上严重居正而冯保意自得。”人在春风得意时节总会招嫉,得罪人。冯保就得罪了不少人,有内廷同为内侍的太监,也有政府各衙门的官员。除开言官弹劾,内监也对冯保下手了。《冯保传》记载:“东宫旧阉张鲸、张诚乘间陈其(冯保)过恶,请令闲住。帝犹畏之,曰:‘若大伴上殿来,朕奈何?鲸曰:‘既有旨,安敢复入。乃从之。会御史李植、江东之弹章入,遂谪保奉御南京安置,久之乃死。”“尽籍其家,保金银百余万,珠宝瑰异称是。”冯保倒了,下一步就是清算张居正。

在皇帝的默许下,各路人马纷纷上阵,弹劾张居正。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上览大理寺所上游守礼、冯昕等狱词,命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伊子锦衣卫指挥张简修为民”。八月“追夺故相张居正谥”。张居正的三个中进士的儿子以“滥登科地”的理由革黜。张居正提拔使用的人被罢黜打压,如一直受到其保护提拔的名将戚继光就被调离北部边防重镇蓟门,一年后告病请归。弹劾的理由、言论什么都有,《万历野获编》记载:“杨御史四知者,追论其贪,谓银火盆三百架,诸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数百只……又谓归葬沿途(万历六年,张居正请假回乡葬父),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陈年旧事也被通通挖出来,最有杀伤力的是弹劾张居正构陷辽庶人,侵占辽王府,辽府金宝万计,尽入居正府矣。查抄冯保家得到大量金宝,皇帝尝到了抄家的甜头。《冯保传》:“时潞王(神宗的弟弟)将婚,所需珠宝未备,太后间以为言。帝曰:‘年来无耻臣僚,尽货以献张、冯二家,其价骤贵。太后曰:‘已籍矣,必可得。”犹记得万历八年(1580)张居正接连上疏归政乞休,“天子慰留恳切。最后手书称慈圣口喻: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俟辅尔岁至三十而后商处。先生毋复兴此念。”当初要用人的时候死命不放,如今尸骨未寒,他母子二人却打起了张家财产的主意。

万历十二年(1584)四月,皇帝下诏查抄张居正家产,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侍郎丘橓及锦衣卫等随即奔赴江陵张居正老家。《国榷》是这样记载丘橓的:“初,丘橓除给事中,啖名。湖广巡抚方廉馈以五金,奏罢之。人多不直橓。遂请告居乡。力却上官馈遗,而好负赋。邑令某病其矫,积所却金,请于两台抵逋税,橓大惭。或荐于张居正,曰:此子怪行,非经德也。终不用。”居正死后,“万历十一年秋,起右通政。未上,擢左副都御史”。神宗选这样一个人去查抄张居正家,用心可想而知。

关键时候才能看出人的操行德品。在这样墙倒众人推的时刻,也有人站出来为张家说话。侍讲于慎行就写信给丘橓,请他手下留情,言辞恳切,让人感动:“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深机,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讼其功,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江陵平生,显为名高而阴为厚实,以法绳天下而间结以恩。其深交密戚则有赂,路人则不敢;债帅巨卿,一以当十者则有赂,小吏则不敢;得其门而入者则有赂,外望则不敢。此其所入亦有限矣。且彼以盖世之功自豪,固不甘为污鄙。而以传世之业期其子,又不使滥其交游。其所关通窃借,不过范登、冯昕二三人。而其父弟家居,或以间隙微有所网罗,则所入亦有限矣。若欲根究株连,称塞上命,恐全楚公私重受其累。江陵太夫人年八十,老矣。诸子累然,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望于事宁罪定之日,疏请于上,乞以聚庐之居,恤以立锥之地,使生者不为栾郤之族,死者不为若敖之馁可矣。”“橓得书,不纳,乘败覆张氏之族甚惨”。

在查抄大员未到江陵之前,荆州府、江陵县地方官闻风而动,封了张府。待丘橓等到达江陵时,张府饿死的人已有十余口。查抄所得一共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万余两。这个数目,离当初预计的相差太远,于是又严加拷问。因不堪凌辱,居正长子张敬修自杀身死;三子张懋修投井自杀不死,绝食又不死,侥幸留得一命。张敬修自杀前留下一封绝命书,文辞哀戚,是当时惨景的实录:“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寄银十五万,王少方寄银十万,傅大川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吾意三家纵贪,不能有此积,亦不能完结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见之,且以敬修为何如人品也……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独其虚坐本家之银,与三家之寄,皆非一时可了之案,则何敢欺天罔人,以为脱祸求生之计。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

张敬修之死,朝野震动,正直大臣纷纷上疏为张家求情宽解。《潘季驯传》记载:“居正殁,家属尽幽系,子敬修自缢死。季驯言:‘居正母逾八旬,旦暮莫必其命,乞降特恩宥释。又以治居正狱太急,宣言居正家属毙狱者已数十人。”内阁辅臣申时行也对神宗皇帝说:“窃见故臣居正虽以苛刻擅专,自干典宪,然天威有赫,籍没其家,则国典已正,众愤已泄矣。若其八旬老母衣食供给不周,子孙死亡相继,仰窥圣心必有恻然不忍者。”在这样的舆论之下,神宗下诏:“张居正大负恩眷,遗祸及亲。伊母垂毙失所,委为可悯,着拨与空宅一所,田地十顷,以资赡养。”

《首辅传》记载:“寻礼部举会试,而次子嗣修与吕调阳之子皆中式,居正等以嫌请避,不允……而詹事申时行使所知以嗣修卷上之,已次名二甲第一矣。既进御,上启姓名,则拔嗣修一甲第一名。而召居正谓曰:无以报先生功,贵先生之子孙以少报耳。”并且还“手勅褒谕,称其精忠大勋,朕言不能尽,官不能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如此报答,如此看顾,实在是出人意表。其实对于这样的结局,张居正也不是一点也没有料到。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请假回乡葬父,皇帝一日三次下诏招其速速回京。湖广巡抚朱琏欲为其在家乡建一座“三诏亭”,张居正回信说:“吾平生学在师心,不蕲人知。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况欲侈恩席宠,以夸耀流俗乎……使后世诚有知我者,则所为不朽,固自有在,岂藉建亭而后传乎?”“且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他说的“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真是一语成谶!

“万历十二年(1584)秋八月丙辰,榜张居正罪于天下”。说“张居正污蔑亲藩,钳制言官,闭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俱令烟瘴地面充军”。

对于张居正死后之得祸,王世贞评价说:“居正申、商之余习也,尚能以法制持天下。器滿而骄,群小激之,虎负不可下,魚烂不复顾。寒暑移易,日月亏蔽,没身之后,名秽家灭。”王世贞和张居正是同科进士,但张居正在位时王世贞一直未受重用,所以王对张耿耿于怀,在其所写的《嘉靖以来首辅传》中,多有刻薄之言和揭阴私之举,这句“名秽家灭”就非实录。从当时及后来人们对张居正的追忆思念,就证明张居正名未秽;而张居正的曾孙张同敞,明亡后坚持抗清,在桂林被俘不屈而死,也证明张居正家未灭。《明神宗实录》是这样评价张居正的:“居正沉深,机警多智数……受顾命于主少国疑之际……手揽大政,劝上力守祖宗法度,上亦悉心听纳。十年内,海宇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金钱至四百余万。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洵经济之才也……威权震主,祸萌骖乘,何怪乎身死未几而戮辱随之也。识者谓居正功在社稷,过在身家,谅夫。”明末清初史家谈迁在《国榷》里,引用了大名鼎鼎的海瑞对张居正的评价:“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家。”到是一针见血。

对于张居正的“威权震主,祸萌骖乘”,试举几例如下。“初,上在经筵,读《论语》‘色勃如也,误读作‘背字,居正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悚然而惊,同列皆失色”。这一声断吼,小皇帝估计是永远记得了“色勃如也”,恐怕心中也对张先生永远“勃如”了;居正归乡治丧,沿途大小官员迎接居正“无不长跪者。台使越界趋迎毕,即身为前驱”。“居正所坐步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以供奉者。前为重轩,后为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凡用卒三十二舁之”。不但大小官员无所不用其极地侍奉张居正,连各地宗室王者也对居正礼敬有加,请吃请喝,而张居正对诸王只讲宾主之礼。明朝制度“人臣虽贵极公侯,谒王执臣礼”。居正这样作为,当时人便说他有僭越之嫌了。还有一事:居正提拔刑部侍郎徐学谟为礼部尚书,“自成、弘后百余年来,礼部尚书必翰林擢。嘉靖之初,上以席书言大礼当意,由他曹特迁,言路攻之十余疏不止。学谟自刑部擢,亡敢出一语者,人谓居正威在世宗上”。张居正的威风在神宗皇帝的爷爷嘉靖皇帝之上,小皇帝听了心情可想而知。还有一件事和小神宗的母亲有关:“殷正茂为户部尚书,进大珠瑰宝鹅罽以媚居正而得用。居正专以罽奉进慈宁为坐褥。或曰上见之,知其自居正而不善也。”小皇帝已经懂事了,由这件礼物联想到什么,不得而知,但他心里不高兴是真实的。还有一事,可见当时官员已到了只知居正不知皇帝的地步:万历十年二月,张居正患病久治不愈,朝中官僚纷纷斋醮为之祈祷。《明朝小史》:“十年,内阁张居正久疾不愈。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伯俱为设醮视厘,已而翰林、科道继之,已而吏、礼二部属继之,已而他部属中书行人之类继之,已而五城兵马、七十二卫经历之类继之,于仲夏赤日,舍职业而朝夕奔走焉。其同乡门生故吏,有再举至三举者,每司香宰官大僚执炉日中,当拜表章则长跪,竟疾弗起,至有赂道士,俾数更端以息膝力者。所拜章,必书副以红纸、红锦幕其前后,呈江陵。江陵深居不出,厚贿其家人,以求一启齿;或见而颔之,取笔点其丽语一二。自是争暮词客,不惮金帛费,取其一颔而已。不旬日,南都仿之,尤以精诚相尚,其厚者亦再三举。自是山、陕、楚、闽、淮漕,巡抚、巡按、藩、臬,无不醮者。一御史行香,顶香盒于马首,诣寺观,已而出都按视,有司例致牢饩,御史大怒,骂曰:若不闻我为相公斋耶?奈何以肉食饷我?”这样举国大小官员奔走若狂的景象,皇帝不会不知道吧。由此看来,皇帝查抄张居正家,固然有自身贪财好利、墙倒众人推的因素,但若不彻底清算张居正,肃清张居正的政治影响,神宗想自己大展身手,只怕还是会处处掣肘的。其实,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真正根本的原因是出在制度上。几千年的皇权制度,人臣的升迁沉浮、祸福荣辱都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而已。权力不受监督、权自上来导致的宫廷密谋、倾轧争斗史不绝书。张居正的悲剧,不过是皇权统治的一个缩影罢了。人亡政息,往往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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