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命

2016-12-17 08:07阿索林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6年9期
关键词:困厄洛斯宁静

多思加诺先生住在一条冷落的街上。他的房间是一间屋顶楼。在那间屋顶楼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洗脸台,两三把椅子和一个小桌子,还有些书。在墙上,你可以看到四五幅古画。

多思加诺先生戴着眼镜,生着很长的胡须,他衣衫褴褛,但是总是清洁的。他的粗布的衬衫非常干净。他是照例每天换衬衫的。

“多思加诺先生,”有时有些头脑简单的人问他,“听说你以前很有钱,是真的吗?”

多思加诺先生微笑了。

“我想是这样!”他用一种窘得有些滑稽的神气回答,“比此地坐汽车招摇过市的人还有钱,还有钱……”

在一千八百七十年,多思加诺每年有一万四千杜洛斯的收入。他的太太是漂亮而且聪明。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多思加诺爱好艺术和自然。他的家是宁静的。在这个家庭里,生活是静静地流逝过去的。靠着他们的足够的收入,他们住在马德里,人们总以为他们会花更多的钱,比他们实际所花的还多。他们没有自备的车子,又只接待世交的老朋友。家里的房间都是清洁的。家具都很简单又合用。一种无上的宁静——心灵的平安——永远地笼罩着这个家庭。在墙上挂着的不是那些刺目的图画或是什么别的,而是一些名画,一些画着风景、古寺的画。你不会听到喧嚣的声音。仆役们静静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早上八点钟,在这一家未起身以前,好象是由于魔术一般,一点细小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已经弄得井然有序了。饭菜是简单而且烧得很好。桌布是洁白有光的,杯盘都晶莹耀目。花枝在洁白的桌布上愉快地招展着。

多思加诺先生和他的家在马德里住了几个月,后来便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他们节约地去旅行欧洲了。

有一天,一千八百九十年二月二十四日,巴黎的一个银行家破产了。多思加诺的全部财产差不多都在这破产中损失了。多思加诺的妻子生起病来;几年之后,多思加诺的儿子,一个炮队的士官,在古巴战争中阵亡了。两年之后,他的另一个孩子,那个纤弱而聪明的美貌的少女,突然病了,她害着急性肺炎,第四天便死了。多思加诺的妻子悲痛不已,为那接连地降到家庭的不幸所激疯,于是不得不被送到疗养院去了。她在这种持续的痛苦中活了两年。两年之后,她便离开这世界了。

在一千九百零二年,多思加诺原有的可观的财产已差不多完全没有了。从前他本来有一万四千杜洛斯的收入,现在多思加诺的收入每月只有二十杜洛斯了。多思加诺便到他现在住着的屋顶楼中去过活。

多思加诺每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也没有仆役或是什么人来帮助他,他亲自收拾房间,亲自在一个小炉子上做他的饭。

多思加诺的每月的二十杜洛斯中,八杜洛斯是规定付伙食费的,四杜洛斯是付房租的,其余是作添置衣服、洗衣服、和其他意外的零用的。我对于这位小小的穷老人和他的清洁的衬衫,感到一种真正的崇敬。我从来没有听见他吐过一句怨言。我时常在国家图书馆或柏勒多博物院碰到他。

“你好吗?多思加诺先生?”我问他。

“还过得去,”他说。“谁能比得上我呢?你看,图书馆和博物院都是属于我的,我有全世界最美的图画,我要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而且,我还有一个可以散步的绝好的公园,那就是莱谛罗。”

虽则我时常在国家图书馆中碰到他,多思加诺先生所读的书却并不多。他说,所有的书所说的差不多是一样的话,只有几本书中含有人类心灵的精华,这几本才是应该经常去翻阅的,可以提醒自己,并可以长些知识。

在天气好的日子,多思加诺先生便到处去散步。他走遍马德里的各区,漫游乡野。他慢慢地走着,一连几小时地观察着他所看到的事物。

“我旅行过许多地方,”他对我说。“我很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把我在世界上得到的经验灌输到一些青年的头脑中去。可是这事必须要有头衔和文凭,而我却没有。”

一年中,每天在多思加诺看来都是一样的,每月都是一般无二地过去的。他收拾他的小房间,出门到博物院和图书馆去,去散步。他老是贫苦而清洁,老是穿着他的洁白无垢的衬衫。有一天,他的屋子看门人会看不到他走下来,接着人们会知道他是病了。几天之后,一口简陋而黑色的棺木会从门口抬出来。

“我对于什么也没有遗憾,我对于什么也不鄙视,”多思加诺这样说。“我将带着现在伴随着我的宁静死去。”

这种精神上的宁静和幸福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呢?就是不要去管我们无法补救的事情,随着它们的迟缓的、不可动摇的、永恒的运行而乐天安命。

【阅读指津】 阅读阿索林的文字就像一阵风吹过脚踝,首先是舒服,然后有那么一阵微冷而来的惆怅感伤,当然这是就读者方面而言的。汪曾祺说阿索林的文字是“覆盖着清凉阴影的小溪”,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我们如果在燠热的天气里呆久了,阿索林的文字不啻是一副清凉剂。

人生而在世,其遭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文中的多思加诺先生言,他的遭遇不能说不悲催、凄惨,由一个有钱人突遇人生的变故,子女妻子相继去世,全部财产损失,他成为了一个鳏寡孤独的老人;一般人在这样的人生变故下该沉沦憔悴发疯或也尾随妻儿离去。但多思加诺先生没有这样,这取决于对人生的态度和看法,在人生里遇到困厄,不是困厄本身,而是我们对困厄的态度使我们过上怎样的生活。譬如说苏轼吧,在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人生失意极点时,换了他人也许是抹脖子一了百了,但是苏轼不这样,他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夫子自道,达观自适,自我化解。这实际上源于苏轼对困厄的态度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挽救了他。那么我们说阿索林笔下的多思加诺先生的三观如何呢?他追求宁静和清洁,他容易自我满足,即使是人生遭受巨大的痛苦他也不在意,他说“‘我对于什么也没有遗憾,我对于什么也不鄙视,‘我将带着现在伴随着我的宁静死去。”这在我看来是一种顺天安命的体现,如骑青牛入函谷关杳无踪迹的老子所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这几句意思是说:静是生命循环往复的根本状态,生命的循环往复是一个基本常态,懂得这一根本状态的人是明理的人。正是多思加诺先生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不悲伤,他很宁静。他在接二连三遭遇人生的一个又一个亮闪闪寒光逼人的打击后,摒弃外在,内向于自身,与本源同一,最终站到了宗教的立场,这时,成败利钝在所不计,才能享受陶然自得的“至乐生活”。晚年失明的博尔赫斯说“我有过一些平和的时刻。这些平和的时刻是些令人愉快的礼物”;英国诗人兰德在生命即将结束时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波兰诗人米沃什在《礼物》中这样写“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这些人和多思加诺一样,大概是我们这世上的智者吧,他们在自身所遭受的困厄中提升了人生的境界。阿索林在文中最后也揭示了多思加诺先生生活的秘密“这种精神上的宁静和幸福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呢?就是不要去管我们无法补救的事情,随着它们的迟缓的、不可动摇的、永恒的运行而乐天安命。”所以文章标题为“安命”,文末算得上卒章显志了。

鉴赏散文显然要赏其语言,这篇文字的语言十分素朴、干净而平淡,返璞归真地回到生活上来,去除语言过度雕琢、修饰的痕迹,让文字贴近自然、反映自然真实、本质的生活状态和意识,引发人们纯朴的艺术共鸣。从而达到一种自由的散文精神。正是这些没有语言痕迹、不受语言本身限制,而且又具有广泛诗性空间的文字,才使读者读后兴味盎然,无怪汪曾祺说阿索林是他终生膜拜的作家。“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它是活的”,汪曾祺对文学作品语言的要求,拿来说阿索林的作品语言是恰当的。

我们阅读一篇文学作品,在阅读中应该从作品主旨、人物形象、和语言入手,去进行审美体验,从而感受作品的艺术表现力,理解作品反映的社会生活和情感世界,探索作品蕴涵的民族心理和人文精神。同时我们也要了解作者,做到知人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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