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平衡与风险的社会放大:来自弗格森事件的启示

2016-12-22 11:28全燕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5期

全燕

摘要:以客观中立为目标的平衡报道中,虚假平衡是削弱平衡价值的主因,并与媒体的风险放大有必然联系。在对重大风险事件的报道中,媒体对平衡原则的把握关系到沟通风险和控制风险的努力是否合法有效。研究将虚假平衡从传统的科学传播领域转入风险传播领域,以《时代》周刊的弗格森报道为切入点进行观察。研究采用内容分析法详细剖析《时代》相关报道,发现在涉及各种争议和冲突的平衡报道中存在虚假平衡现象,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种族问题扩大化。研究认为新闻中的平衡法则应致力于对平衡所需证据的权衡,避免以平衡取代对信息信度的验证。

关键词:平衡报道;虚假平衡;风险放大;弗格森事件

一、前言

虚假平衡是平衡报道在科学传播背景下出现的一种争议。研究者认为,虚假平衡会导致不占优势的观点获得利益,并可能导向一个特定结论,从而减少人们达成科学共识的信心,增大科学风险的不确定性。在风险传播的领域,虚假平衡同样可以作为研究框架,分析风险事件中媒体平衡报道的表现。本研究引用了迄今为止大多数虚假平衡研究者都没有注意到的实证案例,也就是媒体的种族问题呈现。除此之外,本研究也将风险的社会放大研究的传统领域——环境与健康中的有益成果,结合进人对重大社会风险问题的认知。弗格森事件是研究选取的个案,是近年来发生在美国的一起影响重大的涉及种族问题的刑事案件。素来标榜平衡客观中立的美国媒体,是如何呈现弗格森事件的呢?平衡是否会导致风险的社会放大呢?

二、文献综述

1.平衡报道:承诺和风险

作为行业行动的预期和目标,职业准则引导了团体和组织机构里的个人行为。新闻业中的职业准则能帮助记者发现问题,反映社会,其中,平衡准则被广泛运用在有关争议的报道中,用以覆盖相互竞争的观点。西方新闻理论中关于“平衡”的定义,学者阐述为以寻求中立为目标,要求记者在任何重大争议面前,对冲突双方合法代言人的意见给予大致相等的关注。寻求平衡的一种方式叫“质量平衡”,即将两个对立观点置于对等状态,例如在科学报道中,记者会特别将一个持有与既定权威结论相左的少数派观点呈现出来,与多数派观点形成对峙。当然记者也可能信奉“数量平衡”的方式,简单呈现各方意见,不管它们是否被受众听闻或熟知。

无论是“数量平衡”还是“质量平衡”,都可能产生积极的或消极的影响。从积极方面来说,对待不同的观点,记者通常会非常小心地戒除对某一观点的倾向,以表明其客观态度,同时避免带个人情感的偏见和解读,以及受社会、政治、经济力量的影响而导致信息失真。同时,提倡“多样性的定位和声音”也有助于人们做出明智的决定。平衡还可以确保在一个问题上的重要信息不被遗漏。在通常情况下,平衡往往充当“代替信度验证”的角色,因为对记者而言,在缺乏时间或专业知识的前提下,很难检查出每一个信源的有效性。当然,平衡也可以成为记者获取关注的手段,以突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观点之间的争论来获得读者。新闻工作者不仅能呈现问题的争议,同时也有机会影响读者如何理解这个问题。

然而也有学者从批评的角度看,如果记者不仔细检查细节,确保支持度最高的观点证据得以充分传播,平衡报道将削弱甚至违背对客观事实的尊重。这是因为没有对相关证据是否立足的问题进行上下文关照的平衡报道(即虚假平衡),在遇到反对意见并非属实的情况下,也会将其作为支撑观点的依据。在对平衡的追逐中,普遍认为哪怕是非常稳固的科学结论,也应该在科学共同体中进行公开辩论,然而现实常常事与愿违。就像Corbett and Durfee总结到,“虽然包容各种异议以求达到平衡和客观是新闻业存在已久的传统,但问题在于读者并不总能准确评估出所给依据的平衡点”。

尽管如此,无论如何定义、如何实践,平衡报道都是现代新闻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为记者履行其他规范性职责打下基础。记者提供双边或多维视角,起码应被视作没有主动偏袒某一方面。平衡报道的便捷之处还在于,当记者缺乏对某一问题的专业知识时,提供多个观点即表达“真相就在这里”。

2.媒体在风险社会放大中的角色

1988年由美国学者卡斯帕森创立的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SARF)是一种解释框架,它试图说明定义风险的往往不是技术因素,而是社会因素。从大众的角度看,风险的体验与直接的物理伤害无关,其结果来源于个人或群体习得并诠释危险的过程。当风险与心理、社会、制度和文化进程互动,会强化或弱化公众对风险或风险事件的反应。传播在风险的社会动力学中充当一个重要角色。风险的社会建构定义也将传播视为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的核心组成部分,并建立起了新闻媒体作为风险放大站的概念。使用风险社会放大作为一个解释框架,包含了将新闻媒体作为放大系统中的解释机制,以新闻媒体分别作为该系统中因变量、自变量和中介变量来进行阐释。

将新闻媒体作为因变量的研究,侧重于“媒介现实”的建构。研究者通常将客观风险事件与媒体报道的数量、基调进行比较,评价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这些分析聚焦于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研究(例如政府、利益集团和新闻媒体之间)。Bakir使用定性方法描述媒体中风险信号的构架,如对绿色和平组织和壳牌公司关于环境争议的议程设置。Berry等人通过定量的内容分析探讨了SARS与西尼罗病毒(West Nilevirus)两者完全不成比例的媒体报道对人类生活的实际影响@。在转基因食品报道中,Mclnemey等人为新闻媒体作为因变量提供了全面解读,他们的贡献包括分析风险信息的报道量与报道基调的统一性问题。

学者们研究媒体报道对个体风险感知的影响,是将新闻作为自变量。这些研究通常遵循类似于政治传播中的议程设置的分析框架,在受访者中调查相关的报道量与显著性之间的关系。这些分析运用多层次方法,研究媒体的新闻生产(中观)和公众的风险认知(微观)的关系。Bakir关注政策议程设置过程中的媒体曝光对公众风险认知的影响。Barnett and Breakwell关注到媒体讨论口服避孕药的风险,造成公众行为和情感反应的风险放大。值得注意的是,媒体报道致使风险认知弱化的研究也变得越来越普遍。美国国家公园的一名生物学家死于肺鼠疫后,Rickard等人对游客的深入访谈结果表明,媒体的轻描淡写削弱了人们对鼠疫风险的警觉。

将新闻作为中介变量对应于风险传播过程的全局性研究。Burns等人采用结构方程建模的方法,将媒体报道的数量、持续时间和半衰期作为关系数据建立模型。Flyrm等人结合内容分析研究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突袭核设施对当地污名化的影响。Kasperson对巴西放射性污染与公众风险认知和污名化的关系问题进行了研究。Trumbo通过时间序列分析,呈现了真实流感的感染率、媒体中的流感呈现和实际就诊患者的情况。数据显示,媒体预测的流感感染水平和实际就诊人数的波动呈正相关。

3.虚假平衡和风险放大

从新闻事业的早期开始,平衡报道一直被认为是确保新闻客观、中立的基本手段。但当少数派观点被媒体赋予了超乎常规的分量和信任度,而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反映出绝大多数研究人员在此问题上的态度和观点时,虚假平衡就出现了。虚假平衡在科学新闻中的弊端尤为明显,近几年受到不少批评。由于科学的复杂性,人们对各种知识的辩论和冲突的了解主要来自大众媒体,而不是科学报告或专业博客和网站。媒体不仅提供信息,而且对公众舆论产生了巨大影响。

欧洲晴雨表调查机构显示,62%的欧洲公民认为全球变暖是仅次于贫困的全球最严重的问题。研究者们认为媒体的参与毋庸置疑地抬高了对这个问题严重性的判断。英国广播公司信托基金(BBC的管理机构)在2011年做了一个科学报告,发现BBC参与全球气候变化讨论时,关注的焦点往往集中于某些事实,将气候领域的科学预测描绘成肯定结论,无视风险的不确定性。并在公平的名义下形成各方观点的极化,即不是基于一个全球视野的平衡考量,而是将两种相反立场并立放大,有意无意忽略了其实存在更坚实的证据支持其中的某一派。其后果是人们会认为全球变暖本身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从科学角度看,它仍是一个未经证实的存在。也就是说,BBC不但不能提升对问题的理解,还会造成混乱,放大了科学风险。BBC为此招来内部记者的批评也不绝于耳。新闻总监Peter Horrocks和新闻编辑Peter Barton曾谴责媒体过度关注气候变化。关于BBC策划围绕全球变暖的一系列争论进行讨论时前者说,“我绝对不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因为这是不公正的。媒体不负责导向,更不应该左右人们的思想,这不是我们的工作”。后者补充说,“也许有很多人认为公共媒体承担这样的责任,但它必须停止,BBC的工作绝不是拯救地球”。

三、《时代》周刊与弗格森事件

在美国长达数十年的种族纠纷中,黑人与白人警察的冲突一直是新闻的重大话题,这个领域也见证了大量涉及刑事司法的暴力事件。2014年8月9日,美国密苏里州发生白人警察射杀黑人青年事件,没有携带武器的18岁非裔青年迈克尔·布朗在弗格森地区遭白人警官达伦·威尔逊拦截并被开枪打死。警方和目击证人给出了对枪击现场的不同描述,矛盾导致了民众的多次抗议游行。期间圣路易斯及美国多地引发强烈抗议和连续数周的示威,并发生抢劫、袭警等暴力事件,一度迫使州长宣布该州进入紧急状态,并在弗格森地区实施宵禁。

全美媒体持续关注此事件进展。《时代》周刊(以下简称《时代》)作为享誉全球的主流新闻杂志,编辑方针倾向于对国际重大事件进行跟踪报道,以其报道的综合、详尽、权威闻名于世。《时代》对弗格森事件的报道更偏重解释性、深刻性、广阔性,其一贯的自由主义风格,也为观察媒体的平衡报道提供相对客观的新闻文本。《时代》的弗格森事件报道前后出现三次报道高潮,第一次高潮发生在枪击事件后,第二次高潮发生在大陪审团宣布不起诉白人警官的决议出台前后,第三次高潮发生在弗格森事件引发司法改革的争议后。《时代》对弗格森事件的密切追踪一直持续到2014年底,2015年8月时值弗格森事件一周年前后,《时代》再次掀起短暂的报道热潮。

四、研究问题

本文以《时代》的弗格森报道为研究案例,采用定量和定性相结合进行分析,就以下问题进行探讨:

Q1.《时代》的平衡报道在何种程度上符合风险放大的标准?

Q2.《时代》对种族问题的社会建构是怎样的?

Q3.通过案例分析,虚假平衡对新闻专业准则的背离体现在哪些方面?

五、《时代》报道的内容分析

1.研究设计

本文综述部分呈现了一个强烈的迹象,虚假平衡实际是媒体在例行新闻生产中发生的,因此我们需要对具体报道有量化指标的内容分析。EBSCO host Web平台下的Newspaper Source数据库为本研究提供所需美国《时代》周刊的详尽全文。《时代》各栏目围绕弗格森事件的报道,从2014年8月10日(弗格森事件发生第二天)开始到2015年8月9日(弗格森事件一周年)截止,共计217篇,其中2014年的报道部分就为202篇,占总报道量的90%以上,这一时期的报道因其密集性和显著性,也成为本研究选择进行内容分析的目标文本。

为确定202篇报道中哪些属于平衡报道的范畴,需要先对平衡报道的种类进行划分。Entman将平衡报道分为数量平衡和质量平衡两类,数量平衡依靠简单的目标平均,是最初级层面的平衡报道方式。质量平衡分为以提供不同意见和态度的支撑材料为关注点的证据平衡;以援引各方消息来源为表现形式的来源平衡;以呈现争论主题的主题平衡;和以观点的平均为表现形式的观点平衡。在这五类平衡中,优先证据和优先主题是最接近新闻专业主义对平衡报道的诉求的,其他形式的平衡都有可能损失平衡报道的信度。

按上述类型分类,《时代》有关弗格森事件的新闻、时评中涉及平衡性报道内容的有156篇。本项研究对这156篇报道中出现的平衡类别进行统计归类,并就代表性主题中的话语和关键词进行词义和语用分析,以验证弗格森事件的报道中是否存在虚假平衡,是否符合风险放大的标准。

2.研究结果

图1显示,数量平衡是《时代》平衡性报道的主体形式,约占40%,大部分出现在枪击案发生后报道密度最集中的8月份,此间也是各种冲突频繁发生,各方应激性反应最为活跃的时期。鉴于种族问题在美国的敏感性,《时代》的初期舆论几乎全部倒向死去的黑人青年和他的家庭,并在报道中明显带有对白人警察的有罪推定。报道在平衡黑白世界和警民双方的矛盾方面,仅依靠均衡数量,在表面上维持了冲突双方的话语权,这期间也是种族冲突风险放大的高危期。

11月份大陪审团的决议形成先后成为舆论的分水岭。司法独立的力量使《时代》等媒体改变此前较为单一的倾向性,开始投入对案件审理、案件结果和司法公正性的讨论,社会活动和观点辩论大量涌现。这一时期的平衡报道也以观点平衡和来源平衡为主,分别约占总量的26%和21%。主题平衡和证据平衡出现在《时代》根据现实来源策划的专题和调查报道中,分占9%和4%。后两种平衡报道的方式需要综合对掌握的观点、背景、来源,与社会舆论及行为的响应程度进行比较,从中选择较为合适的平衡点。

表1选取弗格森事件中有代表性的八个争议话题,列举了《时代》在这些话题中以平衡形式出现的话语对峙,并与五种平衡类别一一对应。结果发现,报道采用最多的数量平衡所反映的对等局面,与现实舆论并不吻合。报道初期呈现警方与黑人家庭对枪击案中谁处于被胁迫一方各执一词,但随后更多的抗议者行动和黑人家庭作为受害方在各大媒体中控诉,使平衡警方的言论反而成为众矢之的。另外《时代》将哈佛学子支持白人警察与波及全美的大规模声援黑人家庭的抗议活动并立,将备受争议的警察军事化问题与个别支持者的声音并立,而这仅仅是为平衡而平衡,并无视双方观点背后证据力量的悬殊对比。

《时代》在一些采用观点平衡的报道中,过于强调两方观点的冲突,很可能造成多元声音被屏蔽。例如在评论社交媒体在弗格森事件中的表现时,只强调了两极化的评论,另外报道中对大陪审团的决议非黑即白的态度对立呈现也显得过于武断。表1选取的来源平衡的案例中,为平衡大陪审团决议的负面舆论,《时代》节选了被免于起诉的白人警察在电视节目中自我辩护的内容,但有意无意忽略了作为消息来源的NBc这档节目的其他观点。而在对“高举手,别开枪”抗议活动的报道中,《时代》选择了主题平衡的方式,以历次以种族抗争为背景的抗议活动为主题,讨论抗议活动的得失及其合法性。另外,《时代》运用证据平衡的方式深入调查处于舆论中心的弗格森警察的行为影响,对其获得的正面和反面评价都提供了较为丰富的交叉证据说明,比较真实全面再现了各方对警察行为的复杂态度。可惜的是主题平衡和证据平衡在《时代》涉及弗格森事件的整体平衡性报道中,只占有不到七分之一的份额。

表2的原词均来自表1的报道,低敏感词和高敏感词各自表达的意义和所处的语境大相径庭。低敏感词被运用于表现较为温和的观点,一般为中性词,出现在对峙双方中审慎态度的一方言论;高敏感词用于表达极端和否定的言论,一般为贬义词,或者带有消极的隐喻,出现在报道中与审慎态度对立的持批判或消极态度的一方,成为责难信号的一种。修辞平衡是平衡观点和态度的一种手段,但作为新闻的措辞,感情色彩过于强烈容易使语言偏离客观公正的轨道。大众传媒由于其议程设置功能,有可能在形成特定责难方面发挥关键的作用。《时代》为了平衡态度而对使用词汇做出平衡修辞,对高敏感词汇进行选择性强调,其中预设的价值判断加重了人们对弗格森事件的担忧,也将导致经济、政治和社会后果的放大。

3.虚假平衡对新闻专业原则的背离

新闻专业原则包括可靠(忠实于来源并验证事实);公平(来源和公众);平衡(发出的声音不同的观点);独立(没有任何商业或政治的附庸);距离(公正);关联(关注社会发展和问题);社会责任(自我反思和问责)等。但在许多情况下,虚假平衡违背了这些新闻专业原则。虚假平衡是在基于自我强化过程中,以隐含的一个特定框架引导新闻从业者寻找更多的事实和意见,从而确认既定的框架。为了集中对立的观点,消息来源可能将遭遇筛选和导向化排序,使得一些多元异议信息反而遭受忽略或边缘化。同时,这些被设置成正反两面的信息反馈回路,又会导致一个加固的框架。伴随着巨大的舆论影响力,这个框架也将成为公共领域中最具统治力的框架。

平衡报道的基础是提供相对平衡的证据,但刻意追求证据的平衡又将导致矛盾各方的观点一律,这与独立新闻的选择标准是冲突的。虚假平衡的另一个典型手法是在新闻中叠加和链接类似事件,造成问题越来越糟的印象。这与新闻专业规范中的可靠性和独立性是相违背的。

在《时代》的虚假平衡中,种族冲突似乎达到危机化的程度,当地和各州的社会行动者频繁加入抗争行列,州当局和美国政府采取仓促甚至激烈的行动。而这一举动再次加强了公众的强烈关注,因为真实的社会行动将风险变成了真正的危机,当然也成功引发了新一轮媒体关注的浪潮。这种链式反应将种族问题放大,也导致了悖论,即推动社会活动需要显著的问题来吸引社会关注,这反过来又会恶化社会局势。媒体参与了这一不可控制的放大过程,但众所周知,这并不是一个解决社会问题的合理方法。

研究表明,虚假平衡会造成对直接的威胁和风险不切实际的想象,将一个极端情况下的个案事件投影到一个全方位的重大社会问题中。一方面,平衡报道要求媒体能够平衡弗格森事件的各方面和多方态度,但另一方面,虚假平衡导致种族歧视这一个复杂多元的概念急剧膨胀,短时间内上升为一个辐射各领域的社会问题。

4.《时代》的平衡报道与种族问题的放大

正如其他的社会放大案例一样,弗格森事件的社会影响扩大从根本上是由风险认知驱动的,是人们对种族冲突风险的敏感和对白人警察枪杀黑人的累犯行为担忧的一种反应。《时代》在弗格森事件早期的报道清晰证明,该刊认为对被杀黑人青年家庭的同情和关注,比潜在的白人警察的污名效应以及声援者骚乱的威胁都更重要,因而其至少在表面上赋予了保护少数族群,保护知情权至高无上的重要性。虽然《时代》也尝试在黑人权利和警察权利之间做出平衡,但社会放大过程经常涉及一种极化观点的主导和强化,而有可能使审慎的见解无法被纳入公众的视野。

行为决策理论认为,个人在处理信息时惯常使用捷思法,常会以“经常的而不是偶然的”方式偏离理性抉择。捷思法强调,人们以事例或事件在脑海浮现的容易程度评估某类事情发生的频率,或者某种事件发生的几率。换句话说,如果人们能轻易地想到事例,他们将夸大自己对事件发生的可能性的估计。在种族歧视的背景下,人们很可能在媒体报道的基础上评估遇到此类事件的可能性,导致他们对媒体报道做出不正确的外推。

在《时代》第一阶段的报道中,密苏里州长迫于舆论压力将州警撤出弗格森,使弗格森地方治安备受压力;舆论一方面敦促警察执勤配备随身摄像头,一方面建议居民启用可穿戴摄像头回拍警察,使警民矛盾激化;弗格森当地警察配备防爆装备的军事化行为,评论对此莫衷一是;司法部联邦调查局、大陪审团先后介入后,调查进度和独立姿态受媒体逼视等等。《时代》在上述问题上提供各种平衡意见,实则迎合了受众呼吁“确定的”解决方案的非理性偏见。然而从实际角度来看,尽管纳入确定性是值得为之努力的愿望,但在弗格森案件的具体问题上,在行政司法程序上可能是无效的,因此在现实世界里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大陪审团的裁决结果发布前夕,《时代》旋即进入第二轮报道高潮。它引用多家民调结论形成有利于警察一方的舆论,例如《华盛顿时报》的民调说只有14%的美国人认为白人警察应该被指控谋杀;民调公司拉斯穆森报告(Rasmussen Reports poll)的调查结果也倾向于认为白人警察的行为属于自卫范畴;美联社全国民意研究中心(NORC)的公共事务调查机构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超过50%的受访者表示,如果大陪审团不起诉,司法部就不应继续对白人警察的联邦指控。

然而时值弗格森事件过去一周年,《时代》又辟专题,综合各家调查机构的统计数据反映美国种族问题每况愈下,公众对种族歧视的敏感程度越来越高。其中盖洛普民意调查(Gallup poll)显示,只有47%的美国人认为黑人与白人的关系是积极的,比例已经降至过去14年来的最低;《华盛顿邮报》调查发现,60%的受访者认为美国需要继续做出改变,让黑人和白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此结果比2014皮尤研究中心(PewResearch Center poll)调查同样问题时的结果上升了15个百分点;《纽约时报》和CBS新闻部民调发现越来越多的受访者表示美国种族关系很糟糕,刑事司法制度歧视黑人,黑人在社会上没有获得与白人同等的机会等。《时代》在文章结尾呼吁需要对司法部门的系统性种族歧视和执法公平性问题进行审视和反思。

很显然,《时代》这一前一后的两起平衡民调的策划是自相矛盾的,而在蓄积社会愤怒和助长暴力抵抗中却起到了动员的作用。弗格森事件已被媒体重新定义,由孤立事件演变成为旷日持久的社会危机。犯罪学的研究表明,在许多情况下,攻击者和受害者的角色经常是可以互换的,但是在公众的眼里,这种推论通常无效,因为人们只需要一个用来谴责暴力的道德范畴,而《时代》无形给予了这种援助。媒体的风险放大不断刷新各种暴力事件的等级和标准,助长了公众的愤怒,这反过来又饲喂了媒体自身@。以这种方式,虚假平衡在创造一个螺旋式的社会放大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媒体利用平衡法则,通过单向度的链接比较,制造的累积效应不断加大,加深了人们对种族冲突的总体印象。

六、讨论

和所有老牌传统媒体的外部生存环境一样,《时代》面临社交媒体的冲击。Twitter、Facebook等对传统媒体的最大改造就在于,它们不仅仅告诉用户需要知道什么,还能控制用户该怎么想。在当下,人们不仅与传统的大众媒体进行互动,而且还会更频繁地通过这些社交媒体和其他选择性渠道,调整我们与世界的互动和信息分享。对大多数人来说,弗格森悲剧后的骚乱景象,并不在人们熟悉的街区里,而是在手机视频和社会媒体的网页上。人们几乎同步看到不断刷新的弗格森人焚烧建筑、抢劫酒店的画面,示威人群向警察和巡逻车投掷砖块,警察则向人群发射催泪弹和豆袋弹的圣路易斯郊区场景。这迫使传统媒体,特别是以综合详尽的报道见长的新闻周刊立即行动,短时间内为迅速形成冲突和对峙的看点,难免以牺牲对平衡证据的Nile为代价来构建报道框架。同时,以编辑化和反智化为主要特点的社交媒体的崛起,也迫使传统媒体不知不觉地将新闻的“卖相”(煽情、戏剧性、趣味)看成更为重要的新闻价值标准,甚至超越了对真实性和客观性的追求,只专注于表面平等的冲突,甚少思考平衡的内容对公共舆论和政治决策可能造成的消极后果。

区分平衡报道与虚假平衡尚需要更完善的解释和更多的实证支撑,但它可以成为验证媒体风险放大的有用工具。虚假平衡不单纯是媒体恶意炒作夸大导致扭曲现实,而是新闻生产中的一种自我增强的过程。记者可能因为缺乏衡量或审查相互竞争的证据的专业能力,因此选择把呈现双方观点放在首位。即使记者具备有这样的专业知识,平衡作为重要的新闻规范也会促使他们将提供证据的平衡当作是一种职业义务或责任。然而我们并不主张在报道中主动审查某一方的观点,因为这样做违反了新闻客观性。我们建议风险新闻在呈现相互矛盾的意见和冲突方时,同时应当确定各种证据之间的权重,并至少在报道中包含这样的信息。我们希望这一初步研究在反思虚假平衡的同时,也有助于大众媒体在风险传播过程中,从信息设计和受众的角度重新审视平衡法则,就未来更多有争议的风险问题进行有效的风险沟通。

(责任编校:文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