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葬礼

2017-01-10 00:01韩旭东
满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舅母狐狸精姨夫

韩旭东

大雨下了一夜,早晨,天空仍然意犹未尽在阴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小区,迎面一股冷风,打了几个喷嚏,总算清醒了几分。之前,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在我的脑壳里,我脚步拖沓着行走,犹如慵懒的企鹅。荒诞离奇,让人惊悚的梦和舅舅有关。你舅舅去了……夜里十二点,我妈发出的声调神似花旦在叫板,我正咀嚼着一枚枣子。惊愕中,那枚枣核调皮地钻进了喉管。妈,你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的。我想不出婉转的话,干呕了几下说。怎么能不难过?他可是我亲弟弟。你干什么呢?你再没良心也该记得他还救过你命……我妈又在老生常谈,对此我早已麻木不仁。舅舅带一个四岁的外甥去钓鱼,如果被水溺死了,恐怕你不找他算账,他也要吃官司的。再说那条河最深地方都不足一米五,他那时都二十多岁了,他那是不救不行的。有次我对妈妈振振有词地说。作孽呀!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投胎的啊?你奶奶从小把你拉扯大,死了你掉眼泪了吗?我妈对我的话怒不可遏,严词厉喝。说到奶奶,我只能哑口。奶奶死我是有悲伤的,怎会哭不出来呢?莫非真是悲得不够,伤得不深的缘故?奶奶出殡那天,我干嚎声比谁都大,十六岁的少年嗓音尖细高亢,我妹说像狼叫。对于舅舅,我找不出让我难过的理由,我更在乎我喉管里的枣核,想止住妈妈关于舅舅的话题,问问枣核会不会顺利排出来。听妈妈说,明天早晨无论如何六点前也要赶到医院,去送送他。我明白这送送的含义,那个救命舅舅从物质上也即将消失了。知道的,知道的。我答应着去了卫生间。让我失望的是,那枚枣核任我怎么努力也没能抠弄出来。我狼狈的蜷缩到了床上,昏昏沉沉做起了梦。梦见了河水、鱼钩和几个戴着面具的脑袋。面具都是哭的表情,用手一摸,却成了另外的样子,似笑非笑,无比诡异。手稍一用力,就一个个四分五裂了。

一棵大树下,有几个灰扑扑衣服的人聚成一圈,他们的头顶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叫闹着。他们对我视而不见,麻雀也对我无动于衷。我使劲扬扬手,麻雀们惊恐地掠起飞远,树下的目光投向了我,他们中有我的妹妹和姨夫。妹妹走过来使劲儿拽拽我的衣袖,眉头拧成了一把锁。哥啊!让我怎么说你,你怎么穿着红衬衣就来了?来了还嬉皮笑脸的,让人怎么看你?她说话的时候不时回头看看,身体一晃一晃的。你头上有团鸟屎,我想对她说。你们怎么能站在树下说事呢?那边不是有椅子吗?再说我也没有嬉皮笑脸啊。这些话我没说出口,一手捂住领口,一手去拨弄那团鸟屎。她一脸厌恶地拒绝了我的好意,悻悻着转身向那树下走去。我抬眼见姨夫正指着我和身边人嘀咕,轻轻“呸”了一口。不就是说我傻吗?无所谓了。我的目光转向他们头顶,竟然还有一只麻雀没有飞走,正歪着小脑袋看我。

一、二、三,过了第三棵白杨树就是太平间,我奶奶当年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奶奶死前说过,人在这里魂还是没有走的。我奶奶还说过什么?依稀记得她说过,你将来可怎么是好呦!别人是不会迁就你的。为什么我被看作另类,我不过是不想伪装而已。我看见了舅舅,他失真的脑袋露在一方白布单外,像是用蜡做出来的,让我不由想到梦中的面具。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外甥呢?有次他对我说。那天他喝多了酒,在卫生间里。我俩的尿液混进了一个便池,他的尿泛着白沫。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舅舅呢?我说。白沫很让我恶心。舅舅,你有病了。我提裤子时他在我后脑勺有力的弹了一下,你脑壳里都装的什么东西!他是舅舅就能这样对我吗?我怒怒的冲动中脚下一滑。你怎么能尿到地上呢?舅舅!我大声嘶喊。我妈端着一杯茶水闯了进来,她怒叱我滚开。那杯茶当然也不是给我的。我舅舅接过茶杯后对我妈说,没事的姐,我能和他计较吗?这是宽容大度吗?这是在嘲弄你儿子!我想从我妈表情里看出点儿什么,她一脸笑容地和舅舅说起别的事。之后我就成了空气一般。我妈说,知道你的难处。舅舅说,放心吧姐,再难也得办了,一家人说这话就见外了,静静工作的事张局既然答应办了,尽可放心。静静是我妹妹。我妹妹工作是我舅舅喝出来的,来我家喝酒是这档子事的余波。我的后脑勺隐隐作痛。舅舅喝茶的样子特难看,龇牙咧嘴的。舅舅你是那么容易给人办事的吗?当年给我找活干,你也和我妈妈说过类似的话。我妈后来一打听,你比别人要的回扣还多。我妈妈可是常说你是雁过拔毛,六亲不认的。我舅舅问我妈妈,这小子一个人嘟哝什么呢?我正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我妈指着我说,你闲得蛋疼是吧?给你舅舅倒水去!记不清后来怎样了,之后,那团白沫子困扰了我挺久。我妹去了联通上班,穿了制服更显得乖巧可人。我舅舅给我找的活儿也穿制服,在一所学校当保安。他们说我能留下,是依赖我舅舅的关系。我说的他们是我的同事,有时候像狗,有时候如狼。做狼时腰板笔直,做狗时腰杆便弯了下来。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雕像,对此我不置可否。至于说到我被特殊照顾,那是因为弟弟给姐姐办事,回扣要得太狠的缘故。这话我当然不能和他们说,说了无非是被嘲笑一通。舅舅!你觉得我很傻是吗?你说过真话吗?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生活?这些话我早想问问他了。我倒是觉得你此刻的样子虽然阴气森森,却是最真实的。天啊!你走了以后我可怎么活啊!我和舅舅的对话被我舅母打断了。她拍着大腿坐在泥污不堪的地上,汽笛长鸣般的哭嚎着。她有那么悲伤吗?我的舅舅对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啊!都是那个挨千刀的狐狸精招惹的!我就是守活寡啊!她对我妈妈说时,我正躺在我妈的卧室里看一本书,封面是个大美人,但凡狐狸精一定都是美人,你比不上狐狸精的。我有心把话说给舅母。听妈妈说,别听那些风言风语,他是正经人。我舅舅是吗?我妈又说,你要维护他的形象,这样的话说出去不好,他要是有个不好,你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说出去就那么可怕吗?舅母后来是被我妈妈说动心了的,她红着一对眼圈离开我家,从此她对我舅舅更加顺从。你不要装了,我知道你不过是为我舅舅的名头哭的,名头没有就没有了呗,至于那么伤心吗?我看着她装腔作势的样子,忍不住失笑。我妹妹唬着脸靠近我,蓬头垢面的,眼白挺多。妹妹,你头上有团鸟屎,我憋着笑说。你不想在这儿呆着,去外面呆着好吗?她压低声恶狠狠对我说。你头上真有团鸟屎。我重复了一句。静静你过来,我舅母不再哭。她站起了身子,转瞬已是一脸平静。她犹豫着也对我招了招手。我被无视在一旁,舅母可亲的对妹妹说,你舅舅可是最心疼你了,临去前也在念叨你。他是个周到人,对谁都一百个热心,尤其是你,像是亲闺女一样。舅舅啊!我妹妹扯起宏亮的女高音。舅母你说的不对呀,我舅舅怎么能是把我妹妹当亲闺女看呢?我妹妹去联通上班,我妈妈是没少花钱的。我舅舅没好处是不会给人办事的,这话我妈妈和我妹妹说过的。恐怕钱都到了狐狸精手里,舅母你在装糊涂吧?我嘟哝着,没人在意我。他们都忙于表现自己的难过。我放了一个屁。焚烧炉的烟火熏得我眼睛极不舒服。我转身向外走,眼中泪水奔涌。和这些人当然讲不明白,我的眼泪是熏出来的,和舅舅无关。

医院门口,几个乡下打扮的人正吵吵闹闹围着一辆轿车。是什么车我叫不出名字,但肯定是好车。同事老李对我说,干我们这行的,一定要学会认车,要不有的是亏吃呢。什么车不能拦,什么车不仅不能拦,还要给车致敬,这里的道道都要门儿清,老李有天对我说。和你说这些干吗?你有个好舅舅就齐活了。我舅舅是好舅舅吗?是好是坏自己已经不能去分辨了。那辆轿车是好车,是我从同事们致敬中悟出来的。吵闹的人越来越激动,围了不少闲人在看。有人伸手去拍车窗玻璃。车门一开,跳下个胖胖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件黑白间隔的外套,被滚圆的身躯撑得鼓鼓的,让我想到了动物园里的熊猫。“熊猫”怒吼了一声,车前叫闹的人如同被点了穴位地惊愣住,样子古怪可笑。

我不想去凑热闹,随意往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僻静地方,有辆残破的救护车丢弃在这儿。找到几块砖头,刚刚无聊的坐下,就听由远到近有人说着话走过来……几个乡巴佬来医院找死鬼闹事,把我给堵上了。还不是那点事,张五奇这个王八蛋,死了我也骂他。当初说好那批血浆让他想办法压着,有机会报个坏损就完了。王八蛋贪心不足,竟然给用了!不是我找人捞他,就不是免他破院长的事了,关他个十年八年的!是!是!他牙关紧,没把我和叔叔扯出来。这也算他聪明,不然的话,我叔叔什么人,最终倒霉的还是他!什么?什么?好!好!好!不说这些了,这不是我和他私下去过一次乡巴佬家嘛。十万块钱已经摆平了,不想他们言而无信。是!是!来医院不是找我,可他们认出我车了。呸!呸!不行!不行!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让我叔叔参与。我猜想这几个乡巴佬没准还是背后有人指使,咦?我现在想,他们堵住我或许还是好事。如果我没来,他们去和张五奇家里人闹。事情闹大了,以后更不好收拾。是门口车里下来的“熊猫”,他在用手机和人说话。张五奇就是我舅舅,他自己和人说,不当院长是因为自己身体原因。只是连我这个傻子也清楚,他是因为犯了错误被免职的。看来和救护车另一边说话的“熊猫”有关联了,都不是好东西!“熊猫”又说,还是王哥理解我,对!对!找几个不相干的人摆平这事。我一阵恶心,干呕几声,“熊猫”对手机里急匆匆说,王哥,我这儿有情况,你办就是了。说着话面目狰狞向我走过来,你他妈的敢偷听信不信我找人弄死你。我没偷听,是我先来的,你弄死我好了。我对“熊猫”撇了撇嘴说。听到你也不会乱说是吧?他突然变了副嘴脸,友善的拍了拍我肩膀。他的手白嫩细腻,有三根手指戴着戒指。我警惕的退后几步。我又不打你,你躲什么?“熊猫”收回了手。咦?你是张五奇的外甥吧?在学校里当保安。我不认识你,有什么话想说,你找张五奇好了,我说。“熊猫”尴尬地笑了笑,我说你舅舅的话别当真,都是一家人嘛。说完他掏出一沓子钱。和你家里人都通通气,今天的事让他们什么也别管。说着把钱塞到我手里。他长着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不时地转了转。我叫刘琪,和你舅母一说她就知道。你就说,我来过又走了。这点钱是我点心意,说我中午直接去饭店,方便时候给我个短信,告我地方就行。他们就在那边,我指指太平间方向。你不会自己过去吗?我说。你是傻B吗?他口气骤变,今天的事我找不相干的人摆平,也是为了你家你懂不懂?蠢货!不是我叔叔念着你死鬼舅舅的好,我才不来呢。你和你叔叔不过是想堵住我舅舅家里人的嘴吧?就别说什么念好了。可我有必要去和他争辩这些吗?让他们咬起来才好呢!我想把钱丢到他脸上,又变了主意。我想起“熊猫”提到的他叔叔,就是为我妹妹安排到联通上班的张局。想到我妹妹今后,我强忍住了自己。

“熊猫”从一个小门溜走了。我不急着去送钱,返回大门口。三辆出租车风驰电掣的赶来,七八个民工样的人钻出了车门。他们分开人群,为首的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竹竿样的身材。他们都是一脸笑眯眯的。只是笑眯眯和笑眯眯仍然有区别。竹竿的笑很生动,身后的死板。民工样的人和乡下人汇在了一起。脚边有个花坛,我站了上去向人群中看,里面乱糟糟的。竹竿和那几个乡下人是老朋友,几个乡下人却是一脸茫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抽一支烟的工夫,两拨人掺杂在了一起,拥拥搡搡的走向了出租车。人群里挤出个年轻后生,钻进了黑轿车。跑过来几个保安,虚张声势的挥着家伙喊,散了!散了!人群松动,车子缓缓退向了大路。出租车驶向另一个方向,那边的天空浓云滚滚。

我被人从花坛上拽了下来,是我的姨夫,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火葬场你别去了,你妈妈和你姨姨身体不好,你去陪陪她们。我姨夫对我说。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他一说我反而非要去了。你舅舅死了,家里也不让你去吗?我问他。我姨夫眼皮跳了几下,他一生气或是高兴就会这样。有一次我妈妈说,你姨夫也太不像话了,自己名字开点假发票也就算了,还用别人的名字。你舅舅和我发牢骚,我哪能管这些事!有这事吗?有一次我姨夫嘲笑我什么事时,我说了我妈的话。屁!她也没少拿好处!我姨夫那天眼皮也是一跳一跳的。为此,我姨夫从不把我当正常人看,我看他就不是人。你去问你舅母和你妹妹吧,我懒得和你说话。我姨夫咽了口唾沫,喉结像是有只小老鼠要从他嘴里逃出来。他甩了甩手走向大门口,戴眼镜的用怪模怪样的眼神瞥我几眼。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鞭炮。你要去放炮?我问。戴眼镜的想说话,我姨夫返回身对他说,别和他说了,一会儿殡仪馆的车就到了,干咱们的事。他们走出老远时,我见我姨夫歪着脖子还在和眼镜嘀嘀咕咕。我姨姨说他小时候怕蛤蟆,我觉得他就是只蛤蟆。

“熊猫”的钱给了舅母,我说那人叫刘琪。谁让你接他钱的,让那些人闹呀,闹大了才好!不是这个坏东西,你舅舅不是因为他出事,怎么能去得这么早……她歇斯底里的叫了几句。说哭就哭的和我妹妹说起了话。舅母,既来之则安之,事闹大了对谁也不好是吧?钱该拿就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有说有劝的。我也去火葬场。我打断了她们的话。哥!让你陪妈妈是我的意思,我妹妹说。去就去吧!我现在想通了,脸面值几个钱?我舅母说。妹妹挺无奈张了几下嘴才又说,哥,你去了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干,老实呆着就行了,行不?算我求你了。你求我什么,不就是让我当个木偶吗?你头上的鸟屎没了,我说。

车窗外,舅舅被抬上了车。蜷缩在花花绿绿的纸质物里,我被隆隆不绝的放炮声震得耳朵发麻。不理解人死了为什么要放炮,这该是喜庆时才该有的。说是为逝者送行,车外也有人在喊一路走好,看来是了。舅舅能听到吗?他可说过不信这个。我妈妈和他说,东东这孩子有点太古怪了,我怀疑中了什么邪。我舅舅就说,姐也是党员,怎么能信这个呢?让他出去独立一阵,或许人就能变一变。我住进了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筒子楼里,一日三餐自己打理,全是因为舅舅这句话。车前排两个人中,开车的那个浓缩得像一只猩猩,只能看到他秃了的头顶。另一个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这是一辆老旧的面包车,他们顺理成章地把我安排到这辆车上,犹如我就是那堆祭奠物件中的一件。祭奠物中有房子,有车子,有家用电器,还有金童玉女,现在我也算了。那俩人始终没理过我,是不是无声的打过招呼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之间倒是有说有笑的。

车子“吭吭哧哧”了几声,我身子一晃,应该是行驶上了。我昏昏沉沉在舅舅即将带走的乐园中,有一句没一句听他们说话。“猩猩”说,人啊,一辈子就这么回事,用尽心机得来的钱死了还不知道给谁用呢。“眼镜”说,哥少说两句,我知道哥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不天算不如人算吗?要不血浆那点事搀和的深了,不也跟着吃瓜落吗?“猩猩”说,我知道你和赵姐的关系,那也是我姐们。我实在想不通,赵姐怎么会?“猩猩”顿住话,感觉他们都回了下头。我隐约听到“眼镜”说,什么姐们?咱兄弟不说外话,赵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几年和姓张的好,油水都跑她那儿了。男人图色,女人图财,要不她一个医院小会计能开上宝马?“猩猩”说,……这话你可别对外人说啊。“眼镜”说,我明白,我明白,放心吧,我不会说的。其实有的我也清楚,没有把柄,张不会那么犯傻的。不说他们了,我听说哥的父亲要提拔了……他们声音更小,我也懒得再听。河水漫过了我的头顶,我在水中行走。有好多鱼戴着面具在我身边游走,它们的鳞片闪闪发亮,尾部拖拉着肮脏不堪的粪便。突然一亮,我出了水面。舅舅的脸对着我。他张大了嘴巴在喊叫什么,可我听不到声音……车停了一会儿,我微微睁开眼睛。“眼镜”这一侧车门开了,一个戴黑墨镜的女人说,这封信你给姐在他牌位前烧了,你应该理解姐的心思。“眼镜”说,我理解,我理解,姐打电话时候我就明白了。“猩猩”对外面说,赵姐,回头我想和姐姐聊聊。外面女人说,我也早想有机会和你坐坐了。咱家老爷子过几天就去看望,麻烦你先给我都带个好。他们说的越来越亲热客气,我重新把眼皮合上,想到了狐狸精。这个狐狸精并不多漂亮啊,起码不是我想象的。狐狸精为什么要烧一封信呢?我舅舅看了哭也罢笑也罢,真要找她说说体会,怕是真要把她吓成妖精的。

屁股被颠起又落下,落下又颠起,车子稳当了。“眼镜”对我叫,哥们!哥们,快下车吧!他戏谑的口气惹得“猩猩”“咯咯”笑了几声,像是老母鸡在发情。老天爷又在掉雨点,我下车狼狈的捂着脑袋不管不顾跑向了北边亭子。亭子里满满当当站了人,个个都是哭丧着脸。有个老太太坐着,口中高一声低一声念念叨叨,老头子啊,你就这么走了。你去享清福了,丢下我今后可怎么活呀?身旁一个女人劝她,妈,你别难过了,有我们呢。死了是享清福吗?那个女人肯定是儿媳妇,要不老太太不会在女人说那话后,去讨好的点几下头。南边亭子过来个人,我妹妹,撑着一把花雨伞。哥!你冷吗?她问。难得她这么关切的问我话,我有些受宠若惊。不冷,你是想和我说什么事吗?我说。没事,哥!以前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人就这么回事,说没了就没了,哥你懂我的话吗?我就你这么一个哥,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你还是搬回去住吧。你语无伦次了,你怎么也能不会说话了呢?这话我没说出口,心里一热一热的,眼睛酸酸的难受。我要哭了吗?我也会哭吗?我转身走出亭子,雨水淋在我身上。哥!哥!你要干吗去?我扭回头,在一片愕然的目光中对她挥挥手。我什么也不想说,我能对她说,我想哭吗?

院墙外,一辆警车摇摇晃晃从土坡道驶来。要进火葬场,必须沿着大墙走这段破路。车在墙顶一闪一闪着,探头探脑的像是老鼠头。警车进院时,我全身已经湿透,我妹妹的花伞以及她的央求一并被我的固执推开了。这辆警车到来是有蹊跷的,我眼皮跳了几下。从警车下来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他们不紧不慢的向悼念厅走去。这是一排屋顶雕龙刻凤气势不凡的排子房,七八间厅房能有四五米高。我来形容,挺如一口大棺材。我在前面走,我妹妹和她的花伞在后面紧随。一群人围着警察,警察对人丛中的舅母说,你是张五奇的遗属吧,今天在医院门口发生的事,我们来调查一下,希望你们配合。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对不起了。我舅母凌然的表情不比电影里的女英雄差,她咬牙切齿着说,真是人走茶就凉,叫你们王局长来和我说话。关我们什么事!老天爷啊……我舅母拉开嗓子边哭边骂,嗓音抑扬顿挫的。两个警察显得挺尴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愣在原地。是医院门口拦车的事吗?我看见了。我插嘴中,腿上狠狠一疼。我妹妹掐我,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想缩进花伞已经不行了,是什么心理让我能冒失到这么冲动,去干不相干的事呢?我今天怎么了?我去问妹妹,妹妹却已不在身后。警察走近我,同志,劳驾你和我们到车那边说话。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我张了张口。没人能听我的话,话是压在舌头下的。我无助的眼神去找寻我妹妹,好多怒怒的眼神在看我。

他给了我两千块钱让交给我舅母,打电话说什么我没听清。我们是在一棵大树下说话的。雨滴落在我头上,一下一下的,我的话也同样一下一下的。不可能吧?你肯定是都听清了。胖警察瞟了我一眼,自信地说。说吧,把你听到的都说说,我们也就是了解一下情况,没什么大事。没什么事你们会追到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会对一个傻子套话?今天我太反常了,没我的事我管了,不会撒谎学会了撒谎了,我想尿尿,我想去尿尿。我对他们说完话,很大声地笑笑。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胖警察对我挥挥手,去吧!去吧!眼神像是在看苍蝇。我逃开他们不远,听见身后瘦警察说,傻逼一个!问也问不出东西。

我从厕所出来,院子里已是换了别的人家。我们的人肯定是去后坡安抚我舅舅的仙驾了,警车也不在了。厕所里的便坑上,我光着屁股坚持着一拨又一拨人的离去。其中我的姨夫进来撒尿时,偷偷摸摸问过我,你和他们说什么了?我就说门口围了好多人,好像是要打架,后来又没打。我说话时候,很响亮的放了一个屁。我姨夫提着裤子,下半身一抖一抖的,似乎我在他身体里,要抖出去似的。他走了,我继续蹲着,蹲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在我心里,这里远比外面清静。我蹲着,是我要占住位置。我呼吸了太多的肮脏,侵袭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排之不尽,不想拉完了起来,起来又去拉的。我脚步踉跄的走回那棵树下,紧紧靠住它湿漉漉的身躯。雨还在下,我和树一起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我没完没了的排泄情绪持续到了饭店,可这次我没能如愿。“熊猫”凶神恶煞般把我堵在里面,有个人跟着他进来的,穿着一身西服。“熊猫”脆脆地扇了我一巴掌,你小子都胡说什么了?我麻木地看着他,他玻璃球的眼珠不滚动时,更如猫眼。穿西服的人说,三哥!三哥!你和个傻子至于吗?他去拉“熊猫”的衣袖,熊猫甩开说,我就是拿他撒撒气。黑了那几个乡巴佬有什么球事!打坏了又怎么样?老子有的是钱摆平!他说着话用手戳戳我脑门,语气好了挺多。和穿西服的人说,我明白这件事不全是冲我,几个破警察能整出个屁事来。不是怕人以后说我叔叔无情无义的风言风语,我今天就不会去那趟医院。去了遇见几个乡巴佬,也不会费那么多事让你去摆平。用我的事整我叔叔,那个姓马的不就是个副区长吗?我叔叔是什么人?这点事就能让他们得逞?老王,你找的人安全吧?他问穿西服的。穿西服的说,放心吧,那几个人都是职业的,给了钱就不会牵连到咱们。“熊猫”语气更有了底气,那几个乡巴佬说打他们了,威胁他们了。让他们去告啊!让他们去当枪使啊!以后再收拾他们!三哥你醉了!醉了!穿西服的人拉扯着“熊猫”,不时看我。这就是个傻逼,让他听了也没事!“熊猫”的脸凑近我的脸,哈哈大笑几声。他对我吹了几口气,我脑子里泛起了舅舅尿出的白沫。你比傻逼聪明吗?我问。你说什么?“熊猫”的猫眼睁圆了。我说你像只熊猫!熊猫拉屎是不搽屁股的!我忍不住我的幽默带给我的鼓舞,我越来越大声地说,你擦屁股吗?你擦屁股吗?“熊猫”和穿西服的人狼狈而逃,我追在他们身后,你擦屁股吗?有人抱住了我,我踢打着,不依不挠地嘶喊着,你擦屁股吗……

“狐狸精”的信鬼使神差的落入了我的手里,怎么个意外情形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那天车上车下,事乱如麻。“狐狸精”把对我舅舅的告白委托给了“眼镜”,“眼镜”满口答应,又遗忘到了车里。我没心没肺不在乎这些,那封信到了我手里。我是回家后在裤子口袋里发现的,已经是皱皱巴巴一团了。我替舅舅看看吧。我拆信的时候想,活人看总比鬼魂看好吧?信中夹着写了一首诗的纸,是我舅舅当年写给“狐狸精”的,特别的温情浪漫。“狐狸精”总结说,我就是被你这首诗打动的。“狐狸精”还说,我终于知道你是多么虚伪,你让我死了都恨你。为什么会恨呢?后面我更多了在意。我舅舅把给她的钱又偷着取走,是在他临死之前半个月干的。钱去哪儿了呢?我舅舅是急性胰腺炎死的。那天在饭店,我舅母喝多了,骂我舅舅挨刀的,把钱都给了“狐狸精”。我妈妈和妹妹说这话时,我装睡。我妈妈还对我妹妹说,你哥怕是真疯了,以后工作也没了,人这样了可怎么是好啊?我是个累赘,妈!你不该生下我的。我躺着一动不动,她和妹妹抽噎着说话,注意不到我眼角滚出的泪。

我终于超脱了,进到一座庙里。我喜欢这里的风铃声,喜欢自己对着一尊大佛像发呆。外面的世界似乎是与我无关了。庙宇在大山里,难得有这么个地方。城市中也有庙宇,几乎都和集市般热闹。

几年过去了,妈妈和妹妹的形象我都觉得有点陌生了,她们的名字我都是要想一想才能回忆起来的。我舅舅样子在我记忆中已经混淆成了面具,和其他面具的区别只是好看不好看而已。他的名字倒是每天都如影随形的,这和我面前的大佛有关。师傅说,张五奇居士功德无量。功德碑上有我舅舅的名字,显眼的位置。我盯着大佛看,想找出舅舅的蛛丝马迹。我的眼中,佛像全身金灿灿的,神态慈和安祥。浅浅微笑着,笑着,它在笑什么?我始终不知所云。

〔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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