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泥火盆

2017-02-23 07:57李国选
辽海散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火盆黄泥饼子

李国选

母亲的泥火盆

李国选

李国选

1949年 6月生于辽宁抚顺,初中时受恩师于恒恩先生栽培,在《抚顺日报》发表处女作。1969年2月参军,为沈阳军区联勤部副师职研究员,军衔大校。出版散文集《先行集》《先行续集》《滴禾集》《军旅笔缘》《今生偏又遇着他》。中国军事科学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

“儿呀,妈妈把你的衣服烤热乎啦,快起来穿上吧!”每当耳边响起这亲切的呼唤声,我就会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睁开眯缝的睡眼,随即一个鲤鱼打挺,伸手接过温热的棉袄棉裤穿在身上。再翻动双手,在那泥火盆上烤一会儿,搓一搓,让暖流涌向周身,伸脚穿鞋,跑出去解手。返回屋,用母亲事先置于泥火盆上温热的水洗脸,然后吃饭。撂下饭碗,照样在火盆上烤烤双手,搓几下,忙抓起书包冲出屋,向学校跑去。

到了午休时间,我急匆匆地跑回家找吃的,进屋就见母亲从泥火盆里扒出那外焦里嫩的大饼子,双手来回磕打着,嘘嘘地吹掉粘在上面的柴灰,递到我的手里,柔声说:“儿呀,趁热吃,别噎着。”我咬一口那焦煳的外壳,咔吧作响,越嚼越香;吃那松软的内瓤,香味直冲鼻腔,直觉满口生津。一个大饼子下肚,饥饿尽除。那时候,家家粮食不足,冬天农闲只吃两顿饭,到了午间,大人硬挺着,小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哪里挺得住?泥火盆就成了我们解除饥饿的帮手。所以,每次吃完大饼子,我就用双手反复触摸泥火盆,算是对这个好伙伴的感激吧。

夜晚,聊补农村枯燥文化生活的唯一方式,是围坐泥火盆讲古说今,人们称为扯闲篇。东院的九舅、西院的三叔,还有前街的三哥,这些沾亲带故的人是我家的常客。大家扯着唠着,两泡大尿撒出去,肚里的高粱米稀粥消化殆尽,馋虫爬上来,人们坐不稳了。善解人意的母亲从草囤子里抓出几个地瓜或是土豆,埋进火盆,一袋烟工夫,扒出来每人分一个,剥去外皮,露出焦黄的内层,咬一口,其香无比。接着继续云遮雾罩地扯闲篇,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各自散去。待我光身钻进被窝,母亲就会捧起泥火盆放到外屋地上,拿起由她为我缝制的衬衣衬裤,双手架着在火盆上烤虱子,使我免除瘙痒之苦。接着,母亲为我烤干洗好的袜子、鞋垫,才去休息。在那个物质文化极度贫乏的年代,正是有泥火盆提供的热度,我的童年虽然困顿,却不失母爱的温暖。

那时候,多数人家住茅草房,数九寒天,屋里山墙和纸窗上挂满了白霜,抵御寒冷的基本设施是男人砌筑的火炕和女人制作的泥火盆,火炕要烧得烙人,睡起来反复翻身,我们称为“烙大饼子”;火盆要装得满满当当,每天清晨,母亲做好了饭菜,就使用掏火耙将灶里燃过的柴火掏出来装进火盆,双手抱到炕上,不一会儿,暖意就在屋里蔓延开来,满屋充溢着淡淡的柴火香味。

泥火盆看似简单,制作起来颇有讲究。它的基本原料是黄泥和麻经,母亲遍寻东山脚下的黄泥窝子,挖出结构成条形状的黄泥,她认为这样的泥黏性适度,做出的火盆既结实又不易开裂。麻经掺合黄泥之中起着粘连牵拉的作用,确保火盆结实耐用。平时遇有废弃的麻绳头子,母亲就收藏起来,留着用于制作泥火盆。黄泥和麻经两者掺合的比例,母亲靠实践摸索而成,先用眼观,再用手抓,随即定下决心,肯定八九不离十。和好的泥块,母亲抓起反复摔在地上,她认为火盆要结实必须事先摔打筋骨。直到额头沁出汗珠,她才罢手。进入制作阶段,母亲将瓦盆反扣在地上,用破布置于上面,作为隔离层,然后将泥块由下而上堆砌,边堆砌边拍打,直到将瓦盆全部覆盖,再堆砌拿捏出底座。这样,泥火盆的毛坯即成。母亲使用破碗碴子刮去多余的泥料,凭经验使泥火盆的四围厚度相宜,再用擀面杖反复推擀火盆表面,使其光洁可人。做好的泥火盆阴凉两三天后,母亲轻轻将其与瓦盆脱离,翻过来置于炕上,反复端详品味,嘴里啧啧有声,脸上满是笑意。每年夏天,母亲都要制作几个泥火盆,有需要的人找上门来,她就慷慨相送,以自己的劳作成果受到别人欢迎为荣。

母亲心善、人缘好,而泥火盆则盛满了母亲和亲朋乡邻的不尽情义。冬天太阳升起有一竿子高的时候,母亲给牲口喂了食,梳洗头脸,就坐到火盆旁烤烤那双浸透了寒意的双手,一边思谋一天的生计,一边等待后院王二奶奶的到来。王二奶奶和我家沾亲,父母叫她婶子。老太太一屁股坐到炕沿上,从毡疙瘩里抽出双脚,抹身坐到炕头。母亲眼疾手快,把火盆推到老太太跟前,拿火钳将火盆里的柴火聚拢一番,火盆立刻散发炽烈的热度。老太太伸出双脚蹬在火盆底部取暖,脚上的袜子补得看不出原样。她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回手从携带的烟袋里捏出烟叶,塞进烟锅,按紧实了,弯身凑近火盆,将烟锅对准火炭,张开那瘪塌的嘴吧嗒吧嗒抽上两口,那烟锅里的烟叶就忽闪忽闪地发出亮光,浓烈的烟味儿弥散开来。母亲不抽烟,可是她并不嫌弃这呛人的烟味儿,而是将身子凑上去,摆开洗耳恭听的架势。老太太一口烟下肚,来了精神,她拢了拢面庞上的散发,向母亲念叨家长里短。唠了一阵子,她向火盆里磕掉烟灰,又捏出烟叶装进烟锅,凑近火盆点燃,吧嗒吧嗒抽两口,抹身下地,毡疙瘩留下一路踢踏声。

住东院的表嫂是个走路风风火火,办事干脆利落的女人,过日子却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的主儿,家里不是缺这,就是少那。母亲的泥火盆成了她救急的工具。她家的剩菜剩饭,懒得生火烧柴,就端来我家放在火盆上,待热气升腾,她咧开大嘴乐颠颠地端起就走。孩子饿了,她把孩子和糕干粉塞到母亲怀里,转身离去。母亲边哄孩子,边在泥火盆上煮糕干粉,煮熟了,就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喂饱了,就把孩子靠近火盆,哄着睡觉。这临时保姆的角色由于泥火盆的因缘,母亲不知充当了多少次。

母亲的泥火盆不仅是冬日里重要的取暖工具,还是夏天理想的鸡雏孵化器。母亲在泥火盆里铺上棉絮或碎草,再放置一二十个鸡蛋,那抱窝的母鸡就会跳上去专意地孵化。每天,母亲要尽心地喂养母鸡,还要仔细地翻动鸡蛋,使其受热均匀。经历二十多天,一个个小生命破壳而出,满屋满院充满了母鸡咕咕的呵护声和小鸡唧唧的求爱声。这时候,母亲怀着喜悦的心情收起泥火盆,准备迎接不久将会来临的寒冷日子。

责任编辑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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