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补偿与个人适应:人工智能时代失业问题的两种解决

2017-02-26 05:41高奇琦张结斌
江西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失业者失业机器人

■高奇琦 张结斌

社会补偿与个人适应:人工智能时代失业问题的两种解决

■高奇琦 张结斌

人工智能税;差别原则;剥削;失业补偿

人工智能的发展将会造成两种失业,即结构性失业和全面性失业,这对目前人类的职业结构将会造成颠覆性的影响。谷歌资深研究员吴军明确提出:“2%的人将控制未来,成为他们或被淘汰。”[1](P364-365)换言之,这种能量巨大的失业浪潮将影响到每一个人,并最终对社会结构产生极其深刻的变革。如何采取充分措施应对这一发展趋势,将是人类要思考解决的重要问题。本文主要考察人工智能对失业者造成的社会影响,以及人类应该采取何种策略和措施来应对这种消极影响。笔者首先分析未来社会生产部门的构成,接着指出,人工智能冲击带来的愤怒失业者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笔者认为,罗尔斯提出的差别原则能够为化解这一不安定因素提供参考,而基于差别原则征收智能税则是一种可行选择,未来的失业者可以通过学习和静修来应对人工智能的冲击。

一、机器人┼人工智能:社会的生产部门

随着智能时代的来临,人工智能将对人类的就业产生巨大冲击。美国经济学家埃里克·布林约尔松(Erik Brynjolfsson)和安德鲁·麦卡菲(Andrew McAfee)指出,相比于价格不断上涨的人类劳动力,廉价且高效的机器人最终会取代人类工人的就业岗位和工作。[2](P89)2009年,通过使用O*NET数据的计算方法,前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副主席艾伦·布林德(Alan Blinder)就估计,在未来十年中,美国的22%-29%的就业岗位将会被取代。[3]这种变化实际上在历史上早就出现过,马克思曾经举例说明技术对于生产效率的提升作用。[4](P185)根据世界著名咨询公司麦肯锡2017年发布的报告,预计到2025年,人工智能应用市场总值将达到1270亿美元,而全球约50%的工作内容可以实现自动化。此报告认为,在2055年,当前所有工作内容中超过一半将实现自动化。这一过程虽存在多重因素影响,但前后误差不超过20年。[5]

在智能革命全面到来之前,人类社会的生产部门通常被分为三个产业:农业、工业和服务业。在农业社会中,农业是社会经济中最重要的部门。人们希望通过在农业上的辛勤劳作生产足够的食物与其他必需品,以满足人类的基本需求。进入工业时代后,工业逐步变成了社会最重要的生产部门,农业的地位随之下降,大量的农业人口被半自动化的机械所取代。在此冲击之下,这些被机器取代的农民被迫离开农村流入城市,并且进入工厂接受工业时代的再教育。在后工业时代,服务业成为社会的主要生产部门。在后工业国家中,服务业部门在国民生产总值(GDP)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同时,随着机器大生产的进一步发展,自动化的流水线越来越多地被机器手臂所取代。部分技术不够熟练、无法跟上技术更迭步伐的蓝领工人将被机器淘汰,不得不重新选择职业,进入服务业中如市政维修和物业等境况比较差的一些部门。以上就是从农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的生产部门的变化。在这一变化的过程中,那些从之前的主导产业中淘汰下来的人们不得不通过职业培训重新进入新的工作岗位。但吴军认为,在进入智能时代之后,这种就业转移将与之前的情形不尽相同,人类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把农业人口转化为城市人口,把第一、第二产业变成第三产业。[1](P363)因此,人们需要接受一个新的思维方式,即利用好大数据和机器智能将变得更加重要。

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的生产部门很可能将主要由机器人和人工智能,以及少数工作的人来实现。吴军认为,协助人工智能完成专门任务的这类人在未来人口中所占比例为2%,笔者认为这一比例可能会更高,大概占25%以上。机器人是生产部门的直接从业者,而人工智能是这些从业者背后的大脑。当然,这些人工智能的从业者可能也会构成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在以往的每一次重大技术革命中,首先受益的就是那些与新产业相关和善于利用新技术的人。因此,那些将人工智能的强大计算能力与社会需求连接在一起的工作,仍然需要大量的人来完成。换言之,即便未来人们大规模采用人工智能的技术,也仍然需要大量的人协助人工智能来完成一些专门的任务。从社会整体而言,机器人加人工智能的工作模式,将会在未来的社会生产中占很大比例。

二、愤怒的失业者: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对人类就业的冲击,在很大程度上会挑战社会的容纳能力,从而产生一系列社会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详细描述了资本主义发展初期“机器吃人”的场景。[6](P427-580)在社会大生产中,机器代替了一大批工人的工作,使其不得不面临失业的命运。那些失业的工人不仅失去了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最基本的经济能力,同时也失去了与生产资料在一起为社会创造价值,并成为社会主人的机会。现代经济学之父约翰·凯恩斯(John Keynes)曾预测到广泛的技术性失业:“我们发现的节省使用劳动力的手段远超过我们可以发现新的劳动用途的步伐。”[7](P373)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电脑已经取代了簿记员、收银员和手机操作员等人的工作。虽然人们对于失业率持续走高的驱动力存在分歧,但不可否认,计算机控制设备的广泛应用是导致失业人数持续增长的原因之一。从历史经验上看,产出扩大意味着就业增加。然而,近年来的经济复苏创造的就业岗位却比预期要少得多:国民生产总值反弹,就业岗位却不然。对此,布林约尔松和麦卡菲认为,数字技术的发展削弱了国内生产总值和就业人数之间的密切联系。[2](P84)具体而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对失业者的冲击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失业者在前人工智能时代可能从事一种非常体面的工作,然而这一切正在发生转折性的变化。例如,在目前社会分工中,语言翻译、初级律师、旅游中介、银行职员和保险公司推销员等职业还处于相对有利的地位。这些职业都是在目前社会结构中收入丰厚、工作环境较好且为人们羡慕的白领岗位。这类工作可以为从业者提供养活全家人的经济能力,同时也让从业者感觉到具有一定社会地位,从而获得对社会的强烈认同感。但是,如前所述,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对以上这些职业产生极大的冲击。这些群体将不可避免地,至少在较深程度上受到失业的威胁,而这些失业将可能会对社会结构带来重大的影响。

第二,受过良好教育的白领可能在应对失业时表达出更大的愤怒。在西方社会中,蓝领工人的失业往往与工人运动结合在一起,时刻保持着对政府的巨大压力。同时,很多行业也都有自己的行业协会,这些行业协会也会组织起来对政府施加压力。然而,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巨大社会变迁,政府似乎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因此,这些愤怒的失业者很可能成为未来社会中的不安定因素。与之前的几次社会大转型中被淘汰的农民和工人不同,当前受人工智能冲击面临失业的群体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公民,他们对社会的愤怒和反叛可能会对社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指出,在社会大变迁过程中,农民是最容易被安抚的群体,而知识分子和学生则是社会中最不稳定的因素。[8](P254-273)如果一个社会不能有效地满足知识分子和学生群体的愿望和诉求,那么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尽管亨廷顿的判断是针对工业现代化国家的社会结构而言的,但这一判断在今天仍有重要的启示。农民群体的诉求和愿望是相对具体的,只要给予这些群体足够的安抚,“留有活路”的农民就不会去颠覆整个政权。然而,相对于农民群体,工人具有更强的组织性和反抗性,西方社会组织了大量的工人运动。而相比于农民和工人,知识分子和学生往往具有更高的追求,因此对工作和自身发展也有更高的期待。如果这类群体的利益受到巨大损伤,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形成强大的社会动员,从而对社会结构产生巨大的冲击。

第三,未来就业结构可能会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的现象,而这种趋势会进一步动摇社会稳定的基础。马丁·戈斯(Maarten Goos)和艾伦·曼宁(Alan Manning)的研究表明,“坏工作与好工作”(Lousy and Lovely Jobs)的口号揭示了劳动力市场两极分化的本质,即高收入的知识工作和低收入的手工职业的就业数增长,中等收入的例行性工作将成为就业空洞。[9]大卫·奥托(DavidAutor)和大卫·多恩(David Dorn)研究1980年至2005年的美国就业市场后发现,美国就业的净变化在技能水平上呈“U形”,这意味着最低和最高职业技能的就业规模急剧扩大,而中等职业技能的就业规模则相对下降。[10]此外,这种劳动力市场日益分化,高收入知识工作和低收入手工职业的就业人数不断增加,中等收入的例行性工作被掏空,并不是独有的现象,其他一些发达经济体也同样如此。例如,2017年6月,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发布《2017年就业展望》指出,技术变革和全球化正在改变劳动力市场。通过考察过去20年里技术进步和全球化对经合组织劳动力市场的影响后发现,技术变革和去工业化是造成职业两极分化不断加剧的主要原因。[11]因此,就业市场的两极分化已经形成了持续的趋势,而其重要原因就在于技术的进步,由此产生的贫富差距将会深刻影响社会的稳定。人工智能的发展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加剧这种趋势的发展,加之智能革命对就业的全面冲击,社会将面临相当严峻的挑战。

总之,人工智能的发展绝不只是技术发展问题,还涉及社会和政治问题。袜子针织机的发明者李威廉(William Lee)的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1589年,李威廉发明了能够减轻手工编织工人劳动的袜子针织机,并前往伦敦寻求专利保护。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相比于发明本身,女王更关心他的发明对就业的影响。女王认为他的发明会剥夺手工工人的就业,从而使他们成为流落街头的乞丐,因此拒绝给他专利。经济史学家乔尔·莫基尔(Joel Mokyr)指出:“除非所有人接受市场结果的‘判决’,否则创新将有可能因为非市场机制和政治行动主义的抵制而失败。”[12](P59)可以预见的是,很多工人将会阻止新技术的使用。因为新技术使得工人掌握的技能过时,并不可逆转地降低了他们的预期收益。因此,工作保护与技术进步之间的平衡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会权力的平衡以及技术进步的收益分配。如果我们只考虑人工智能的技术发展,不遗余力地推动其在社会部门中快速而全面的应用,那么很可能会导致失业在社会各部门中的蔓延,从而引发整个社会的不安定。然而,人工智能对社会产生的巨大冲击并不是人工智能科学家考虑的主要问题。在这个问题上,社会科学家应该有历史担当,通过参与人工智能社会的塑造,从而为未来的社会发展提供有价值的建议。

三、人工智能时代的差别原则

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提出的正义论原则可以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参考。他的自由原则强调每个人在最广泛的基本自由体系内拥有一种平等的权利;差别原则强调对于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的安排,既要合理地适合于每一个人的利益,还要依系于地位和职务向所有人开放。[13](P61)事实上,罗尔斯的正义正是关乎平等的正义:第一个原则关乎平等分配,第二个原则是关乎不平等分配(不平等即是有差别,因此也被称为“差别原则”)。此外,正义的两个原则之间具有先后顺序,即第一个原则优先于第二个原则。在自由原则(基本权利和自由)与差别原则(社会利益和经济利益)之间,这种优先性排除了相互交换(以物易物)。[14](P75)而在姚大志看来,第一个原则优先于第二个原则的实质是自由的优先性:正义总是意味着平等。[15](P31)何怀宏也认为,罗尔斯的两个正义原则具有兼顾自由和平等的倾向。而社会正义的实现,则需要自由与平等的调和。[16](P127)

根据罗尔斯的差别原则,人们对社会问题的考察和提出的解决方案,应该从最不利者的角度出发,而这样的社会才能称得上是正义的社会。因此差别原则实际上是校正正义的公平性原则。正如罗尔斯指出的那样,财富和收入的分配虽然无法做到完全平等,但必须合乎每个人的利益。[13](P61)事实上,差别原则的理念在最深的层面上涉及互惠性。换言之,差别原则要求将社会最有利者的利益拿出一部分,补偿社会中境况最差的一部分人。对于社会分配,罗尔斯的思路是这样的:能平等分配的东西都应该平等分配,不能平等分配的东西应该实行差别原则,即不平等的分配应该有利于最不利者。从差别原则出发,如果收入和财富做不到人人平等,那么不平等分配只有符合最不利者的利益,才能称得上是正义的。[15](P26)

人们不同的生活条件和前景,不仅受后天政治体制以及经济、社会条件的限制,而且还受先天的社会地位和自然禀赋的持久影响。自由平等和机会公平原则虽然排除了造成人们之间不平等的社会差别因素,却没有排除自然差别因素。而这种自然差别因素恰恰是个人无法自我选择,同时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如田径赛跑一样,即便参赛选手是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但只要开始比赛,选手间的差距便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差距是自然产生的,因此要想消除或缩小差距就只能通过外力的不断干涉。在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形成了某种合作体系,而每个人的福利都依赖于这种合作体系。因此,社会经济利益的分配应该有利于合作体系内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最不利者。当然,罗尔斯并不主张刻意消除这种由自然因素造成的不平等。因为如果追求绝对平等,则必然会打击那些通过合法劳动和自身努力而获得优越生活人的积极性,最终损害社会进步。[13](P67)

差别原则在人工智能时代同样有着很强的适用性,因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对社会结构中很高比例的人群形成择业的风险。这种冲击不仅危及人们的生活,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他们作为社会一分子的机会。由于职业是社会认同中的一部分,原先的白领失业之后,他们将感到整个社会地位被剥夺了。因此,未来的人工智能的选择要从这些最不利者的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指出,未来人类的命运可能被那些技术超人主宰,这似乎是一个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实。[17](P335-343)然而,这种技术超人作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最有利者,几乎不会顾及被淘汰者的综合状况和心理反应。这一点已经初见端倪,虽然目前人工智能的时代还未来临,但是已经出现了技术精英的喧嚣。譬如,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和谷歌X实验室的技术狂们宣称要用技术来改变世界,但却并未站在最不利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些技术超人仍然沿用了几个世纪之前的精英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和语气,在他们看来,除了他们之外的普通民众似乎都是“乌合之众”。在未来的职业选择中,普通民众只能选择被淘汰。这种思维折射出某些技术超人在公共管理和社会治理方面的浅薄和无知,他们并没有充分认识到社会的治理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单纯的技术发展也要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社会条件,而这也正是制造业在发达国家已经沦落为非常小的部门,但是工人协会在社会中仍然很强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人类社会的变化是相对缓慢的,但是人工智能对失业的冲击则是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变化。在这种反差之下,这种变化在社会结构中很容易演化出蝴蝶效应,即某一处的微妙变化可能会在未来某个时间将整个社会系统的结构翻转,甚至打碎这种结构。因此,人们对待社会结构的演化时应怀有敬畏之心,并在一定程度上将人工智能的发展视为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个个盒子被打开后形成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往往会超出人们的预期和掌控。由此引发的社会动荡,往往是技术超人们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尽管他们可能会以“弱肉强食”的思维自然地认为,“当你被淘汰了就只能接受被淘汰的命运”,但是他们没有充分考虑到,在大转型的背景下,如果愤怒的失业者得不到妥善安置,那么愤怒的情绪将可能演化为一场社会灾难,最后对人类整个文明的演进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四、征收智能税以补偿失业者

面对人工智能对社会产生的复杂影响,社会科学家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可以使那些失业者仍然保持一种安定的生活。对这个问题,罗尔斯提出:“所有的社会价值——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自尊的基础——都要平等地分配。”[13](P79)如果说这些失业者失去工作意味着失去经济来源,那么,从差别原则的角度看,首先要做的是对失业者的基本生活进行补偿。因此,未来政府失业金的发放对象可能会增加,并且伴随着失业群体人数的增加,这一群体享受失业金的水平不能降低。如果失业者认为连自己和家人都无法养活,那么很可能会用暴力激烈表达他们的不满。譬如,1811年至1816年间的“卢德运动”(Luddite Movement)反映了工人对技术进步的忧虑。然而,在这一时期,英国政府对试图阻止技术进步的群体采取了越来越严格的态度,并对当时的暴乱者进行镇压。[20](P403-408)因此,必须要完善相关制度和措施,从而给予失业群体较为体面的生活状态,否则失业人群的相对剥夺感将可能会导致整个社会的不安定。由此引发的进一步问题是,如果采用良好的福利来补偿那些失业者,那么这部分福利由谁来买单?

对于为福利买单的问题,将有两种可能的解决方法,或者说普遍的社会福利将会有两个重要来源:第一个来源是向高收入群体征税。这一点在西方福利国家中已经长期实施了。而在人工智能时代,那些未被淘汰的群体收入会与失业群体之间形成更加巨大的鸿沟。因此,对这些高收入群体征收足够的税,将可能是未来的一个重要方向。2014年《经济学人》的统计数据显示,投资者和优秀技术工人获取了技术革命带来的绝大部分财富。譬如,在美国总收入的比例中,最顶层的1%富有人群的收入从1970年的9%上升到2014年的22%。同时,数字化时代的生存逻辑就是赢家通吃市场。因此,为了弥补或缓解更加悬殊的差距,向高收入群体征税的举措将成为未来社会治理的一种极为重要的手段。

另外一个来源则是向人工智能或者机器人征税。对这一方案,人们已经开始讨论。譬如,比尔·盖茨(Bill Gates)就提出向机器人征收人工智能税,通过提高使用人工智能成本以减缓机器人的应用速度,从而为人类赢得应对和调节的时间。盖茨认为,工厂和员工个人会为员工在工厂中创造的价值缴税,而企业也应该为机器人创造的价值缴纳数额相当的税。[19]事实上,这种做法也开始受到公共部门重视并付诸实践。2016年,媒体报道,欧盟正在草拟一项议案,提出在机器人大规模代替工人时,政府应向机器人所有者征税,征收到的税金用以资助因机器人失业人群的福利和培训。2017年,韩国政府也调整税法,变相征收“机器人税”,即通过向投资于机器人的相关资本征税,缓解各行业的自动化进程。可以预见的是,在机器人更加普及的同时,贫富差距依然会加大,因此征收机器人税会成为越来越多的政治人物的政策主张。事实上,“机器人税”并不完全与当今税务政策相抵触。譬如,目前政府的常见做法,就包括通过征收移动通讯税来承担公共服务费用,或者通过征收房地产税来支付公共住房的费用。

长期来看,如果机器人成为生产部门的主体,确实应当对其收税。这种税收的基本依据就在于,要通过这种措施来对失落的人类群体进行补偿。在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大规模代替人的时代,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将成为弱势群体。每一个机器人替代的是一个甚至多个人的工作岗位。与失业的人甚至整个人类群体相比,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将会成为优势群体,因此向优势群体征税是一种可行的选择。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征收人工智能税实际上也是变相地向人工智能提供商和用户征税。例如,一个制造流水线的工厂之所以选用机器人手臂,完全是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当劳动力的价格比机器人高出数倍时,工厂流水线更愿意使用机器人手臂。由此,工厂只需要支付机器人和相关设备的购置、维护、更新以及必要的电费,从而节省高昂的人工费用。而如果向人工智能征税,那么工厂雇佣劳动力可能显得相对经济,由此在人工智能和智人之间就可以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尽管在许多领域内,人工智能已经全面威胁到现有的工作岗位,但人们可以通过向人工智能征税来减缓人工智能在人类社会中适用的速度和范围。这样不仅可以给那些失业的人们提供生活保障,以安抚他们躁动不安的情绪,同时也使人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全面失业给人们带来的复杂影响。因此向人工智能征税不仅发挥了转移支付的功能,而且成为社会的一种再平衡器。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人类并没有充分地思考和充足地准备来应对这一变化。所以,即便人工智能税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延缓策略,但也可能对于社会矛盾和问题的缓解发挥积极的作用。

当然,征收智能税目前也面临着一些现实困境。第一,人工智能种类纷繁复杂以致难以确定征税标准。此外,如何确认哪些技术导致了人们失业,这也是一个难题。人们对“机器人”的概念存在刻板印象,将机器人等同于类人机器。但事实上,很多自动化形式并不是类人的机器人,而是融合于行业中的深度技术,然而这些技术并不能够与某些行业的失业直接联系起来。第二,征收智能税可能导致相关企业转移到对人工智能友好的其他国家。这一点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先例。1779年兰开夏郡暴动之后,英国政府通过的一项决议反映出政府对破坏机械的态度转变:“造成巨大暴动的唯一原因是棉花生产中使用新制造的机器;这个国家在机器应用的扩张中受益良多,在这个国家破坏机器只会迫使它们转移到另一个国家·……这最终将损害英国的贸易。”[20](P403)第三,人们很难区分失业的人是因技术进步失业还是因为自身的慵懒和无能,因而也就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应得到智能税的帮助和培训。当然,人工智能税的转移支付尽管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也属于整个社会福利的一部分,因此也不必完全纠结于是否能够“精准帮扶”。如果人工智能在未来将担负起社会生产的主要功能,那么人工智能税将可能成为最重要的税种。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社会福利体制将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五、学习或静修:失业者的两种选择

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先驱,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对技术“存在论”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创新。他认为,不是人控制技术,而是技术控制人。在技术时代,精神萎弱是世界现状的突出症候,其中以创造性的缺失为甚。但不可否认的是,科学技术尤其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广泛应用,将使得“人类从自然力的束缚下获得越来越充分的解放”[21](P335)。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机器承担大量普通的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而人类则赢得足够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从事面向未来的创新活动。换言之,机器为人类赢得的闲暇时间是人们在从事直接生产活动以外用于休息、娱乐和发展个人才能的时间。[22](P218-219)在此基础上,人类面临的复杂挑战将得到合理的解决,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将得到有效的保障,人民大众的生存与发展条件也将变得更为优越。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那样,机器为人类赢得的不仅仅是休闲和娱乐,还有从发现和创造以及从爱、友好和社群中获得的深深的满足感。[23](P291)

因此,伴随着人工智能的深入发展和广泛应用,人们将获得更多的“自由”。马克思认为,从人的本体论来说,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的本质特征。[24](P53)也就是说,人的本质是自由。毛泽东指出,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和对客观世界的改造,需要人们在实践中付出努力。[25](P485-486)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的自由发展大致有三种层面的意义:第一是自由的人,由于掌握了自然规律,人类因此获得了支配自然的主动权,而且个人可以在不危及整个社会利益的前提下追求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第二是自主的人,是“自由的人”在政治上的自然延伸,包括自主的人格和自主的能力两个要素;第三是自觉的人,具有法律自觉和道德自律,能够以平等和正义的精神对待他人。这些意义上的人具有一定的层次性,但共同构成了自由发展的基本逻辑。而在人工智能的影响之下,人类获得自由发展的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根本提升,尽管这种提升会伴随着一定的牵绊。

在未来的职业大冲击中,失业者并不是无法生活的,因为随着人工智能税的征收,相应的福利条件也能够保证基本生活。但是,如果要再就业,就需要一定的努力了。因此,失业者若要弥补或规避失业带来的负面后果,一个重要的选择就是学习。这种学习,是指受到失业冲击的人通过自身的再学习,提高或拓展个人能力,从而进入与人工智能相关的工作岗位或其他有利的岗位。然而,这种选择可能只是针对少数人而言,因为这对于人的智力、情商和意志力等都有非常高的要求,并非所有人都能够面对。特别是对于一些没有年龄优势的失业者而言,选择通过再学习重塑自己的知识结构而获得再就业的机会,综合来看,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因此,绝大多数人未来可能不得不接受被淘汰的命运。正如前文提及的吴军的观点,未来从事生产的人可能只占人类人口的2%。尽管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但也认为这一比例不会太高,甚至不会超过三分之一或者半数,因此,未来绝大多数人会面临无业可就的风险。

那么,对无法通过人工智能学习、重新获得企业雇佣的这类人而言,重新找到生活和工作的乐趣,就需要谋求一些新的生活轨迹。例如,人们可以通过某种创新而开发一些“自职业”,也就是针对未来更加多样化的社会需求而开发新的就业空间,并通过一些相对灵活、自我雇佣的方式去实现个人价值。例如,近年来大量兴起的私人运动教练、家教和心理医生,就是基于个性化需求而产生的新职业。当然,这种生活轨迹在很大程度上也需要一定的学习作为基础,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不就业状态下做到自谋职业,因此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会处于永久的失业状态。对这类人而言,他们可能更多需要一种心灵的平静,即慢慢接受这种长期失业的社会状态。尽管他们只能借助公共部门的补助过着温饱或者初步小康的生活,但他们拥有大量自由和闲暇的时间来关注个人的心灵修养。换言之,人们更加容易进入一种修行的境界。总之,这些失业者的心灵要获得相对平静,才可能避免因失业而导致的不满情绪的蔓延和相互感染,进而促进社会发展的和谐与稳定。

值得注意的是,相对于“学习”的选择,这种“静修”对失业者而言并不完全是心灵的抚慰,同时也是一种获得个人发展的方式。面对人的价值流失,海德格尔就强调,通过“存在”和“修行”回归人的价值。在海德格尔看来,失业的“贫困时代”亦是修行的好时机:“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世界黑夜就是神圣之夜。”[26](P156)此外,海德格尔也强调学习和修行的重要性。在他看来,时代之所以贫困,是因为人们无法认识和承受本身的“终有一死”。[26](P159)所以,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只有保持对诗意的关注,严肃地对待学习和修行,我们才能向自己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如何以及在何种程度上适应了时代的变革带来的社会变迁。在贫困时代,我们的栖居之所以与诗意格格不入,是因为我们今天的栖居备受劳作、趋功逐利和消遣活动的侵扰。[26](P235)但是,即使“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27](P73)。由此可知,无论是居于贫困时代还是未来的全面失业的时代,人们都应当通过修行来思考人的价值,并且也更有追求诗意栖居的社会基础。

同时,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也强调修行和心灵自由的重要性,并将其视作一种理想的道德境界和生活状态。例如道家代表人物庄子的“逍遥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种状态的愿景式描述。庄子主张精神上的逍遥自在,试图在形体上达到一种不需要依赖外力就能成就的逍遥自在境界。庄子看来,人生短暂,“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因此,人们应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这种逍遥于天地而怡然自得的心态,其实就是为了摆脱人的“异化”。为了达到这种“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自我境界,就需要通过“以明、坐忘、心斋”等三种修行方法。

相比于道家的出世哲学,儒家则更为重视个人气质的修养以及个人能力的发挥。儒家强调的修养往往通过静思的方式来达成。在儒家看来,息心绝虑的静坐至简至易,能使人抛却贪心杂念,从而认知本心。儒家经典之一《大学》就论述了静与得之间的关系,“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亚圣”孟子也强调气质修养的重要性,认为自己的长处是“善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北宋大儒周敦颐进一步提出主静无欲的修养方法,通过静坐修养身心,“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通书·圣学》)。作为周敦颐的学生,“二程”(程颢、程颐)也积极倡导静修思想。到了明代,王阳明创立的心学在吸收了大量儒释道思想后,更加重视静修的作用。

当然,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的这种逍遥境界,在很长历史时期内可能只有少数贵族或思想家能够接近或达到,而静修的功夫也是建立在相当程度的物质财富或脱离繁重的生产劳动的基础上。随着智能时代的来临和社会生产的进步,人们可能会普遍具备这样的基础条件,从而通过静修和思考来提升自身的精神境界和生活品质。因此,对面临全面失业和永久失业的人类而言,工作和劳动的重要性会变得越来越小,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将会到更有品质的生活中去寻求了。

六、结 论

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未来的社会生产部门主要由少数工作的人、机器人与人工智能的合作来实现,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个后果,即绝大多数的人可能会面临结构性失业或者全面性失业的压力。这些失业者的诉求如果处置不当,便会导致愤怒和不满的蔓延,这无疑会构成未来社会中的不安定因素。这种不安定因素的负面影响,可能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事实上,那些技术超人们并没有重视失业者的利益和情绪,没有很好地将其纳入人工智能的综合考虑之中。因此,这就需要社会科学家来整体和深入地思考这一问题,我们要防患于未然,不能激化失业所导致的社会问题,防止因此导致人工智能推进的文明毁于一旦。

从思想资源上看,罗尔斯的差别原则强调从最不利者的角度来思考社会问题,这在人工智能时代有着更为重要的适用前景。人们需要从最不利者的角度出发来思考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问题和社会发展。在这种情况下,未来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通过向人工智能征税来补偿失业者的基本生活,从而缓解失业带来的社会阵痛。当然,具体的征税方式和手段仍然需要社会科学家与财政学专家等共同研究和设计。但需要指出的是,向人工智能征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失业者的基本生活问题,但并不能从根本上安慰他们因失业导致的心理问题以及生活品质的下降。因此,失业者要在人工智能时代改变自身的命运,就需要做出自己的努力。其中,少数具有强大学习能力的失业者可以通过学习来提升自身的能力,从而重新获得与人工智能相关的优势岗位,但绝大多数失业者则需要谋求新的生活轨迹。其中,一种重要的方式则是通过静修来获得心灵的平静,进而通过个人思想境界与修养的提升来获得一种更好的生活状态。

[1](美)吴军.智能时代:大数据与智能革命重新定义未来[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2](美)埃里克·布林约尔松,安德鲁·麦卡菲.与机器赛跑[M].闾佳,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

[3]Alan Blinder.How Many US Jobs Might be Offshorable.World Economics,Vol.10,No.2,2009.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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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德)马丁·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赵 伟】

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对未来的就业结构产生重大影响。未来社会的生产部门主要由少数的从业者、机器人以及人工智能共同完成,而愤怒的失业者则构成了社会中的不安定因素。如何对待失业者将成为未来人工智能时代需要研究的重大命题。罗尔斯提出的差别原则,可以为人工智能时代解决这一问题提供参考。在差别原则之上征收人工智能税,用以补偿失业者或许是一种可行的办法。失业者在面对人工智能的浪潮时有两种选择:一是通过学习提高自己,以加入新的就业岗位;二是通过心灵的调适,即静修来追求更为纯粹的人的价值和心灵的平静。

TP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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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10-0025-10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全面推进依法治国与国家治理现代化研究”(14A ZD133)、霍英东教育基金会高等院校青年教师基金资助项目“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评估指标体系研究”(151091)、上海市人才发展资金资助项目“国家参与全球治理(SPIGG)指数的指标与测量”(201473)、上海市教委“曙光计划”项目“执政党与非政府组织间互动机制的国际比较研究”(13SG50)、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项目 “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理论创新研究”(15ZS060)

高奇琦,华东政法大学政治学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张结斌,华东政法大学政治学研究院硕士生。(上海 20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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