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与丫鬟的恋情探幽

张劲松(贵州大学 科技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贾环与丫鬟的恋情探幽

张劲松
(贵州大学 科技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贾环一生的恋爱心态尤为特殊隐幽。盖其一生中未有特所爱者，爱其人者亦少。知音惟彩霞与彩云两个丫鬟，尤其彩霞，对贾环较为有情有义。二女子爱上贾环，朔其缘故，盖有二因：一是贾环相貌和才华并不算差，彩霞和彩云因此付出真爱；二是两个丫鬟皆是王夫人身边人，赵姨娘有意撮合，为其子承袭家业寻找臂膀。然对于爱己者，贾环似皆不甚在意。归其根源，乃其庶子的特殊地位，其性情孤独，且又深妒宝玉为众女子所爱，认为其所得者，仅为宝玉的残羮冷炙。恋爱心态终归“冷漠”，此为贾环对待爱情之根本态度。探索爱恋贾环的丫鬟，给了我们另一个看待贾环的独特视角。

贾环；丫鬟；《红楼梦》；彩霞；彩云；恋爱心曲

一、恋上贾环的丫鬟——彩云和彩霞

在荣国府中，贾环是孤独而被遗弃的，甚至连芳官这些小丫鬟都敢欺辱他。他哥哥宝玉是家里的“凤凰”，可以“坐在贾母怀前”，而他基本上很难见到贾母。[1]592他是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环儿”[2]。其名字谐音大概就是“贾坏”之意，足见叙述者对他的定位。由于凤姐对他的厌恶和压制及监控，故没有多少女子敢去亲近或喜欢他，只有王夫人屋里的彩霞与彩云二个贴身丫鬟算是青春贾环少有的爱者。尤其是彩霞，她从心底喜欢贾环，并且很坚定地想成为贾环的人。彩云爱上环哥稍晚一点，和贾环相好后，却很忠心，并不惜拿王夫人的东西相赠。

彩霞是何时喜欢贾环并和他有情的，书中从未明言，但却明确地说与贾环“有旧”(第七十二回)[1]1028。这个“旧”就是旧情之意。凌承枢 《红楼梦百咏词》的《朝中措》也说她是“春来底事乱如麻？为有旧情赊”[3]。可知她很早就与贾环有了些情意甚至肌肤之亲。彩霞和彩云都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儿落井后，彩霞成为首席丫鬟，相当于贾母身边的鸳鸯姑娘。第五十九回说离老太妃送灵日不远，玉钏、彩云和彩霞“皆打叠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1]830。可见二人为王夫人的心腹丫鬟。彩霞在荣国府中人气颇高，如宝玉和探春的评价。

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第三十九回)[1]305

“老实人”是彩霞的性情写照与符号自我，这种“老实”亦非安守本分，否则她也不会爱上贾环。它既表示对主子的“忠心”，也象征了彩霞在爱情上的“老实”——专一、明确和坚定。从探春所言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又可知，她也是一个慧婢，思路清晰，善解人意，自爱上贾环后，就没有变心，只愿相守一辈子。彩霞能成为王夫人的心腹丫鬟，应该是很优秀的，然正因为如此，可见贾环的福气了。因为“老实”，王夫人高度信任她，这也是赵姨娘极力希望彩霞成为环哥屋里人的原因。彩霞的品貌，书中未明言，但是在第二十五回，宝玉到王夫人房间调戏她，就暗示了她的相貌绝不在宝玉屋里的麝月、秋纹甚至晴雯之下，至少不比袭人差多少。宝玉是非常重视颜值的贵族少爷，非有几分姿色者，他是绝对不会在意的。此外，在第七十二回，小说又通过林之孝之口赞她“越发出挑的好了”[1]1027，亦可见彩霞的美貌出众。

荣府中大多数人之所以讨厌环哥，主要是因其庶子身份和被另眼看待的地位。如宝玉常常被下人称为“宝二爷”，但荣国府却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为“环三爷”，他只被称为“环哥”和“环儿”。赵姨娘母子无权无势，是王夫人和凤姐的眼中钉，大家当然不敢去喜欢一个受冷落的人。但“老实人”彩霞却爱上了贾环，并且一爱就很忠诚，痴心不二。在王夫人房里，有“怡红公子”美誉的宝玉乘机想亲近她，这可是荣府大多数丫鬟们巴不得的事，但她始终“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甚至宝玉低声下气地说：“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她也无动于衷。宝玉“拉他手”，她夺手不肯，便说：“再闹就嚷了！”(第二十五回)[1]346可见她对贾环的忠贞。而就在这之前，她还好意提醒贾环“安分”，却被贾环奚落，她才骂他“没良心的”(第二十五回)[1]346，可转眼她依然十分关心和体贴贾环，对宝玉视若无物。这就是她对贾环很深沉的爱，这份爱藏得很深，爱得持久。彩霞对贾环的感情执着而深情，后来凤姐为剪除赵姨娘的羽翼，便以其年龄大了，“多病多灾”说服王夫人打发她出去，又乘机安排她嫁给来旺家儿子，但彩霞显得异常坚定。《红楼百美吟》中称赞她是“情萦旧约坚”[4]，可谓中的。凤姐之所以极力将彩霞嫁给来旺儿子，既有拆散彩霞和贾环的目的，也因为来旺家是她的心腹，专门为她在外面放债取利，若将才貌出众的彩霞嫁给来旺儿子，来旺两口子对凤姐会更卖命。彩霞是否嫁给了来旺家儿子，书中后半部分没有明确交代。如果她嫁给来旺的儿子，结局很可能与迎春的婚姻相似，将饱受凌辱。另有一种猜测，小说结局已经暗示了，即宝玉出家后，荣国府注定由贾环承袭家业，若其顾恋旧情也许会再娶彩霞，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原因就是贾环不是那种痴心人。

另一个爱上贾环的彩云也是王夫人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她是受王夫人宠信的。如小说第四十三回，贾母主动要给凤姐过生日，要小姐丫鬟们都“凑分子”，宁府的尤氏却悄悄让王夫人把彩云的钱还了她。此可见彩云乃王夫人屋里的心腹丫鬟。与彩霞这个“老实人”相比，她显得稍微滑头一点，如玫瑰露事败露后，就挤兑玉钏，赖她偷的，不过在感情上她也很坚定。她爱上贾环要稍晚些，贾环烫宝玉之时，他俩还没有好上。但到第三十回金钏儿偷偷对宝玉说：“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1]424可见那个时候彩云与贾环已暗通情愫，或被金钏儿发现了。后来大观园里的丫鬟们都知道了她和贾环的关系，如第六十一回平儿查玫瑰露失窃的事，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1]859彩云虽是稍后才爱上贾环，却颇重情义。特别是为了贾环，她暗中拿了王夫人房里东西私相赠与，她自己也承认“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也就是说为了爱人，她甘愿冒险。当贾环误解她，认为她与宝玉好，将其私赠之物照着彩云脸上摔了去，她急得“发身赌誓，至于哭了”。赵姨娘安慰她，彩云气得“哭个泪干肠断”。她把那些私赠物“赌气一顿包起来，承认不见，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第六十二回)[1]865。这些描述均可知她对贾环的“素日之情”的确是很深的，所谓爱之深而哭之切。清人凌承枢《玉连环》说她是“偷香贾午情何重”[5]。这个“重”字，突出了彩云爱恋贾环之深。与贾环闹矛盾“分崩”后，她因此得“无医之症”(第七十回)[1]988。但她始终对贾环恋恋不舍，到此书后半部分，贾环与贾蔷等混在一起，彩云还“时常规劝，反遭贾环的不满”。可以肯定的是，最后她与贾环的感情是镜花水月，正应了“彩云易散”那句谶语。

除了“二彩”，荣国府中其他大多数丫鬟下人都是“看菜下碟”，对贾环是正眼也不瞧的，就连本就是优伶出身的芳官也很轻视他，如用茉莉粉当蔷薇硝骗他。但在这样一个势力环境中，贾环却能得到“二彩”姑娘的真爱，原因就是被大家轻视的环哥也有他的可爱之处。

二、贾环之才貌与赵姨娘的心计

彩霞和彩云之所以爱上贾环，这个在荣国府中备受冷落和被凤姐讽刺为“撩了毛的冻猫”的环哥，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方面是丫鬟有当未来的姨太太的想法，贾环虽不受宠爱，但毕竟是主子。贾府中丫鬟的最好出路是成为姨太太和通房丫头，如赵姨娘和周姨娘等。但因为贾环备受冷落，一般丫鬟都对他避而远之，因此彩霞和彩云要爱上贾环，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因此，我们还得考虑贾环自身对女性的吸引力。其实贾环本人并非一无是处，他也是有才有貌的贵家公子，而且贾府中一直盛行纳丫鬟为姨娘或通房丫头的习惯。另一方面就是贾政的妾赵姨娘出于壮大儿子承袭家业的势力的目的，观察王夫人的一举一动，极力拉拢二彩姑娘，笼络的最好方式当然是让她们和贾环有情。

不过，彩霞和彩云的爱亦有不同。彩霞更加主动，她之所以喜欢上贾环，也许有赵姨娘的因素，但主要还是被贾环吸引。这场恋爱从一个侧面告诉大家贾环并非一个“委琐”之人。由于缺乏对文本的细读，贾环的“委琐”形象似乎被定型。如著名的1987版同名电视连续剧就把贾环塑造成毫无风采的坏小孩。其实《红楼梦》这部小说是不能只看表面叙述的。曹公极厌恶贾环，故不愿正面描写他，但我们却可以通过其他的一些描写视角找到贾环的真实面貌。如第七十二回凤姐做主把彩霞配给来旺的儿子，书中这样描述彩霞的心理活动：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自此心中越发懊恼。[1]1028

由此可知，彩霞是不喜欢“容颜丑陋”之人的，她的择偶是比较注重相貌的，“一技不知”又可说明她还重视人的才华，此正可反证贾环的相貌和才华。首先说贾环的面貌好。因为她母亲赵姨娘本非丑女，当姨娘的首要条件就是相貌要好，故赵姨娘的相貌绝不会比王夫人差，否则不会得到贾政的宠爱，看看晴雯受宠爱就可想而知了。贾政虽迂，然年轻时却是很风流的，这是贵族遗传的血统。宝玉有“可人”般的长相，贾环其实也不会太次。书中说的所谓“委琐”绝非指容貌，而是指气质，此种气质实是一种带有严重的嫡庶之偏见的别样目光。我们通过彩霞对贾环的感情，可知贾环亦有可爱之处。按照斯宾塞对九种导致恋爱的心理的总结，“美的感觉”是其中一大因素。[6]彩霞爱贾环，亦因此原因。

其次，贾环是有才华的贵族公子。他绝不是王夫人认为的“粗夯”，凤姐骂的“毛脚鸡”，虽无宝玉如女性般的温柔细腻，但也是有才华的。他的行为似显粗糙，但他亦能诗填词，虽不比宝玉“空灵娟逸”，但才华实不弱，如其中秋诗连贾政都感觉“罕异”，“立就一绝”，说明他诗思很快，头脑敏锐。被冷落的大老爷贾赦读了更是连连赞赏不已，谓其“不失侯门气概”[1]1079，并赏赐礼物给环哥，甚至还说这世袭的前程跑不了。这也说明其诗才绝不低。后来咏林四娘的五律诗也被清客们赞为“更佳”，说他“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第七十八回)。[1]1125-1126观其首联“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颔联“掩啼”与“抱恨”，不仅对仗工整，且形象感很强。尾联“谁提忠义墓，千古独风流”，境界苍凉悲壮，言有尽而意无穷，艺术表达熟练而韵味悠然。再后来，第九十四回怡红院海棠花开，贾母要贾环和宝玉等作诗。贾环作的海棠诗其实比宝玉的好，但却被“偏心”的贾母说不好。原因其实是宝玉以花开诗赞贾母“增寿考”，而贾环只是说“冬月开花独我家”，这个“我家”也挺暧昧的，故老太君不悦。贾环读的书和生活趣味其实与宝玉也很相似，如书中第七十五回说他“读书稍进，其脾胃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写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1]1078。贾政内心也承认二兄弟习性相近。这是贾环自身对女性吸引力的重要因素，只是曹公总想让人们看到他的顽劣不堪而已。书中未详叙彩霞与贾环的恋爱过程，但第二十五回却说“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合得来”暗示了她自己对贾环是情有独钟的，加上赵姨娘的极力撮合，她自然就很固执地爱上贾环了。王夫人有四个大丫鬟，赵姨娘大概有两个丫鬟，但按照伦理家庭的规矩，妾所生的子女由正妻抚养，故贾环经常要到王夫人那里。日久生情，彩霞爱上他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荣国府中的通房丫头或姨娘多半是从丫鬟中选取的，如宝玉房里的袭人。故彩霞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将来做贾环之妾或像平儿那样的通房丫头。她与贾环的关系类似袭人和宝玉，只是书中描绘得很隐蔽而已。彩霞是王夫人四大丫鬟之一，王夫人的动静，她都知道，赵姨娘看在眼里，知道她与环哥有情，不仅不反对，反而还多方笼络她，把她当成自己人。书中说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故“巴不得与了贾环”(第七十二回)。[1]1028环哥不敢去要，她就亲同给贾政说。赵姨娘这样做，一方面是为贾环多添一个“臂膀”，另一方面彩霞可成为她的内应。

彩云与贾环好，主动性不是很强。贾环很少参与荣府的各种游宴活动，长期被圈在赵姨娘房里，见识不广，视野狭窄，连蔷薇硝和茉莉粉都不能分辨，故被芳官轻易欺骗，曾被彩云笑为“乡老”。但彩云最后爱上了这个“乡老”，也许她正是喜欢贾环的这种质朴，同时也因为赵姨娘极力促成两人的恋情。赵姨娘总感到势单力薄，巴不得有彩云这样的丫鬟也成为环儿的人。她有意让彩云喜欢上环哥，除了为儿子增加膀臂，也有暗中得到一些王夫人房中东西的动机，因为彩云在王夫人房里是管事的丫鬟，负责掌管夫人房中器物。如第三十四回，王夫人让她去拿玫瑰露，第七十七回，又叫她找人参等。赵姨娘的生活是拮据的，做衣服连成块的料都没有，月钱仅二两，日用匮乏，甚至请马道婆施厌胜都是写欠条。因此，她对彩云也很好。如彩云被贾环误解，赵姨娘百般安慰她，骂贾环是“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第六十二回)[1]865。

赵姨娘对待“二彩”姑娘很有心计，一心将二个王夫人身边的丫鬟培养为自己的人。一方面她有了耳目，可以知道王夫人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孤危的贾环未来也有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就此而言，赵姨娘并非就如探春说的“心里又没有算计”那样简单了(第六十回)[1]845。贾环地位孤单而冷清却得二彩之爱，很大程度上，正是得力于其母亲的长期努力。彩霞和彩云与贾环的关系还是维持了较长时间的，然而到最后，她们的美好打算多半落了空。彩霞遭逼嫁，彩云又被疏远。面对这些变故，贾环都显得异常淡漠，这一切都源于贾环独特的恋爱心态。

三、贾环与二彩姑娘恋情的失败

“二彩”姑娘与贾环的情事最后都成了泡影，主要原因就是贾环的恋爱心态的独特。如果说哥哥宝玉是情痴，贾环则较特殊，他是个太理性的甚至有点冷漠的寡情之人。贾环岁数固然较宝玉小，使得他对恋情不甚用心，但主要原因还是他从小生活在被王夫人和凤姐严密监控打压的环境中，形成了孤独而多疑的个性。他每天要对付和考虑的是如何生存下去，若非贾政在，他早就被赶出贾府了。他内心怨恨这种不公，而不是像宝玉那种“富贵闲人”以博爱之心去取悦众多女子。

他既比宝玉小，对爱情的态度尤其对丫鬟也就多点玩玩的少爷心态，不甚坚持，这是一般贵族人家子弟惯有的作风。他辜负了与自己有旧情且比较坚贞的彩霞，也没有珍惜彩云的难得的浓情厚意。如李劼就说他“在彩云面临外出时像扔掉一块抹布一般无动于衷”[7]，虽有夸大之处，但基本符合贾环当时的表现。特别是当彩霞被凤姐安排要嫁来旺家的流氓儿子时，他“不大甚在意”，心里想“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第七十二回)[1]1028。由此可以看出，贾环表面上是缺乏勇气“羞于开口”，但关键还是他用情本就不深，更无宝玉对女子的痴情体贴，在这点上，他甚至还不如母亲赵姨娘有情有义。可以说彩霞和彩云对他是浓情蜜意，但他回应的却是寡情薄义。当然，他也不是一个感情上麻木不仁的“浑人”，对彩霞和彩云还是有一定情义的，只是没有那种刻骨之恋和痴情妄想。譬如贾环虽然恼怒彩云被宝玉瞒赃的事，怀疑她，但在书中，他对彩云还是有情的。如第六十回他从芳官那里得到假的蔷薇硝，便高兴地马上送给她：

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笑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看看是这个不是？”[1]841

“兴兴头头”四字正好状贾环讨好心爱姑娘的心态，他对彩云姑娘还是挺挂念的。彩霞被迫下嫁来旺儿子，他也不是不甚在意。其实他对彩霞还是有感情的，否则宝玉戏弄彩霞，他不会动杀心而用蜡油烫宝玉眼睛了。姚燮说“贾环之于彩云，不脱娼妓家行径，未可与言情者”[8]，将其情事比喻为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并不符合实际情况。但他之于彩霞，始终有少爷对待宠幸的丫鬟的味道，有点感情，但并无深恋。造成贾环“寡情薄义”的原因主要与他从小成长的环境和养成的特殊性情密切相关。贾环是父亲贾政的庶子，乃姨娘所生，对正室王夫人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威胁，特别是将来在财产继承方面，故多年来被凤姐冷落并监控成长。贾母也不喜欢他，从未表示过任何关爱。这就造成贾环的不安和防范心理，他几乎对任何人都不敢绝对信任，形成了他特有的一种孤独、多疑乃至冷漠的性情。这自然包括爱上他的彩霞和彩云二位姑娘。对“二彩”姑娘，贾环终究比较淡然，用情不深，除了少爷的心态外，也许还有一种特别的隐忧，即担心这些姑娘是被凤姐收买，来探听他的真实内心。

他对爱他的两位丫鬟薄情，还有更深一层的心灵意味。一方面贾环内心有一种隐含的带有焦虑感的妒意，即这些丫鬟早晚会被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宝玉夺去，那他环哥不过是及时行乐一下而已。所以当彩霞好心劝他“安些分”，他却说：“我也知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第二十五回)[1]346也难怪被彩霞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彩云因为赵姨娘“央告再三”拿了玫瑰露，后又主动承认与环哥有情，颇有几分侠义的“肝胆”。但贾环一听到宝玉为彩云瞒了赃，马上就对彩云起了疑心，并翻脸，认为她与宝玉好了，显得冷漠无情。贾环对丫鬟多疑要从这方面考虑。贾环在感情上的“浑”皆源于此。另一方面，正因为深妒宝玉得众多少女的欢心，故内心有一种念想，总认为爱己者不过是宝玉挑剩的残羹冷炙，故皆不太用心对待她们。宝玉所爱的或爱他的女子，环哥其实都悄悄在注意。如第六十七回描述赵姨娘认为林黛玉“正眼也不瞧”她母子俩，就暗示了贾环对黛玉也曾暗中有钦慕，然林丫头却极度轻视他。在第一百一十七回里，他又说妙玉“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她，她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1]1603。这恰好反映了他的这种复杂心态。他素日恨宝玉，主要就是这种嫉恨。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宝玉可以在大观园怡红院中与众多女子游玩，而他只能枯守一二女子，怎不叫他妒从中来，嫉火潜伏。诚如维特根斯坦所说：“妒忌是一种肤浅的东西，标志妒忌的颜色没有变得更深。”[9]贾环正因为这种非正常的妒忌心态，对待爱情始终没有深入，失去了爱他的女子。贾环在青春年岁几乎是被荣国府隔离的。他从小没有专门的丫鬟侍候他，他在和女性相处时，不够心细体贴，缺乏与女子沟通和亲近的能力，王夫人之所以说他“粗夯”，凤姐骂他是“毛脚鸡”，虽是蔑视之语，但如果从他的恋爱心灵的角度看倒很恰当。书中还叙述他不辨蔷薇硝和茉莉粉，也有点象征意义，即他亦不能懂得世间的真爱和虚情假意究竟为何物。

贾宝玉身边围绕很多美丽的妙龄女人，甚至妙玉对他都情有独钟，而他环哥只有彩霞一二人。难怪清代二知道人说宝玉是 “色中精细鬼”，而贾环则是“色中偷生鬼”。[10]宝玉在众女子中可以慢慢品赏，慢慢投其所好，而所谓偷生鬼者，则被爱较少。“偷生”盖有二意存焉，一是贾环对待爱情较为敷衍，没有坚持；二是说贾环不为贵族大家中的众女子所爱，虽幸有一二女子与之偷情者，而结局亦终不幸。当然，由于曹公对贾环的厌恶感使得他故意将贾环的爱恋都写得如镜花水月，并让他成为一个感情麻木之人。

《淮南子·缪称训》说：“男子树兰，美而不芳。”刘勰解释为“盖无其情也”。此正可为贾环整个感情经历的注脚。宝玉的爱情悲剧是被家长决定的，而贾环的悲剧虽有凤姐等当权者的破坏，但更有他自己的寡情薄义所致。民国时期就有学者指出：“《红楼梦》一书，叙人婚姻之事，不祥者居其多数。”[11]这种“不祥”乃时代的悲剧。贾环的恋爱心态是不正常的，是扭曲的，但这种扭曲亦是被其生活的环境造就的。二千多年的专制社会走到清代，已经全然没有生气，因为无论是如宝玉那样的痴情者，依然不敢将所爱告之父母和祖母史太君，完全由他人来左右自己的命运，故林黛玉为之死；还是如贾环那样的薄情者，更是将所爱由他人安排，而得不到他之所爱。

[1]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红楼梦[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2] 王蒙.不奴隶，毋宁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47.

[3] 凌承枢. 红楼梦百咏词[M]//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下册) .北京：中华书局，1964:467.

[4] 阙名.红楼百美吟[M]//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下册) .北京：中华书局，1964：515.

[5] 凌承枢.玉连环[M]//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下册) .北京：中华书局，1964：464.

[6] 霭理士.性心理学[M]. 潘光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52.

[7] 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341.

[8] 姚燮.读红楼梦纲领 [M]//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169.

[9] 维特根斯坦笔记 [M]. 许志强，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63.

[10] 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M]//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100.

[11] 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M]//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11.

(责任编辑：张晓军)

2017-01-12

张劲松(1970- )，男，四川三台人，贵州大学科技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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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7)02-004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