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讲讲故事啦,不好意思”

2017-03-10 16:27金宇澄何可人
看天下 2017年6期
关键词:维德小毛繁花

金宇澄+?何可人

2013年,金宇澄的父亲去世,享年94岁。他在母亲的帮助下翻查父亲遗留下的影像和文字时,想起了一件 事——

1969年去黑龙江农场下乡时,他听到一个犯人讲了一段经历:犯人年轻时,和最要好的同学到山西去参加抗日。当时是国共合作时期。一心报国的年轻人们排着队,走进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两张桌子,一张是国民党的,一张是共产党的,他和他同学一个选左一个选右,就此分开。再见面已是淮海战役后,加入国民党的年轻人被俘,押到某地开会,台下全是犯人,抬头一看,当年选共产党的同学坐在上边,四目相对。到了晚上,有军人找到“战俘”,对他说,你的同学下个月就要调到东北劳改农场去工作,你如果愿意去,就报名。犯人做出选择,就此来到了东北的嫩江农场。因为敌我矛盾,两个人以后也再无交集。

金宇澄觉得这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谜语:人生有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有时候只能任凭时代推着前进或转弯。“记忆与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那么鲜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们在静然生发的同时,迅速脱落与枯萎,随风消逝。”他说,“在这一点上说,如果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

大的,细的

上世纪30年代,受苏俄思想和文学影响,祖籍苏州黎里古镇的青年程维德一从学校毕业就加入了中共在上海的秘密情报系统。他明面上担任《先导》杂志的编辑,实则为中共提供情报工作,“维德”是化名,他以此和另一名党员程和生假扮兄弟,最上级是潘汉年。

1942年,因著名的“佐尔格案”的连锁效应,一部分中共上海情报人员暴露,其中就有维德的“胞兄”程和生。日本宪兵冲进兄弟俩的住所,不见“哥哥”,便抓走了“弟弟”。“老虎凳什么都吃过”后,维德以“妨碍社会罪”被判刑七年,但没有暴露身份。

听闻儿子被捕,维德的父亲颇费周折地筹钱从黎里赶来杭州探监。父子俩四目相对,沉默半响,父亲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倷戆伐?”(“你傻啊?”)老人回到黎里后便卧床不起,很快在贫病交加中离世。

组织以“保外就医”之名将维德营救出狱,出狱后,他便继续衣着考究地在上海的各个咖啡馆里寻找接头人。

“云”是出身金铺的上海姑娘,从小衣食无忧,读书时上进、活跃,爱好文学,初二时将自己的本名改为单字“云”。1945年抗战胜利,她中学毕业,考入复旦大学读中文。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朋友家认识了程维德,“觉得他英俊端正,只是个子稍矮些”。两人此后常常在“吉士咖啡館”约会。

上海解放后,云选择从复旦肄业,参加华东军政大学的短期训练班。1950年回到上海,和维德结婚。两人都在上海总工会工作,婚后育有三个孩子,1951年生大儿子时,云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便给孩子起名“芒芒”(忙忙);次年生二儿子时,产程顺利,孩子便得名“舒舒”。

1955年,维德被从家带走,上面给出的说法是去北京出差,但一去就是一年多,云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上海,被下放到浙江湖州一个水泥厂工作,夫妻俩靠有限的通信联络。后来一家人再回到上海,获罪的维德依旧经历了二十几年的政治审查,一家人也连同时代一起经历了每一个必经的步骤。文革中,维德用毛泽东诗词“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给二儿子改了名,“金舒舒”从此成为“金宇澄”。

晚年时,一切终归于平静,曾经的抗日志士看到电视机里的“抗日剧”只剩下冷淡。曾经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步入老境后专心伏在《廿四史》前,用放大镜观看久远的过去。云说维德“从不讲自己的痛苦,说一切已经过去了,不能再讲了,很多人都死了……”他只是和曾经的朋友、同志互相寄寄明信片,“讲无数旧话”,偶尔会写笔记,感慨“人生短暂,读不完那么多书,何况,书未必有真理。问书书不语,自问又不能自答”。

2013年,维德去世,从“舒舒”变成“宇澄”的二儿子在云的帮助下,翻查收集父亲遗留下的文字和影像。观察父亲的一生,金宇澄觉得,父亲这运命无定,幽明互印的一生虽然令人不胜扼腕,但在大的历史面前,却有着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寻常”。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做了记录,取名《回望》,“远看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如何应对他的时代,经历血与牺牲,接受错综复杂的境遇和历史宿命”。

2017年1月,《回望》出版。书的第一章叫做《一切已归平静》,随后,父亲的故事,叫《黎里·维德·黎里》;母亲的故事,叫《上海·云·上海》,在最后一节《我们回望》中,他写道:“人与群的关系,人与史的碰触,仿佛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遭就更是白雾浑茫……万语千言,人只归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

至于将这些“细部”当做样本留存的意义,金宇澄也不愿说透:“我只能心平气和,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大家,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标准要求。”

重的、轻的

如果说《回望》是金宇澄的前世,此前一部令他彻底成名的《繁花》,则是他的今生。

刚上中学不久,1966年7月,上海掀起了抄家狂潮。金宇澄每天都耳闻目睹着各种事件。“比如某位资产阶级太太,鸡蛋挖小洞,倒出蛋液,把珍珠、钻石塞进蛋壳,没想到抄家人员里,有个菜场卖蛋的,分量一掂,发觉问题了,一篮子鸡蛋全部没收。” 他说,“当时奇闻满天飞,徐汇区一幢洋房里,抄出一个白毛女。某某人家汽车间,抄出一口厚棺材,棺材板掀开,白蚂蚁像烟雾一样飞腾出来,直接钻进人的鼻孔、耳朵,大家乱逃。各种怪事实在是多,写不胜写。”

在上海呆到17岁,1969年7月,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了黑龙江嫩江农场插队。“从上海到黑河,三天四夜火车,到铁岭站,大家下车打水,后来火车慢慢开动,我看见一个女孩子跳上了车,大概觉得吊在车门口都是陌生男同学,又想下车,再换一个车门,没想一跳下去,跌进了月台的缝隙,一条大腿立刻压掉了。后一年我听说,少一条腿的女孩子,户口已返回上海了。第一时间,大家极其羡慕:啊啊,这就可以回上海了?有上海户口了?!也许很少有人会想,人家已经是一个独腿女人了。”

金宇澄在东北一待就是八年。他学会了种地、磨豆腐、烧砖、喂马、做泥瓦匠、盖房、砌墙,打灶等种种农活技能。算起来,他做泥瓦匠的时间最长,砌东北的清水砖墙,每天需要完成两千块砖的量,他的手指经常被磨得不能捏热馒头。直到现在,金宇澄还记得北方火炕内部的结构是什么样子,烟道是怎么烧火的,排烟是怎么排的。

嫩江农场从前是劳改农场,曾有无数犯人、右派被遣来改造。金宇澄等知青到时,刑满留场人员仍有不少。干部、群众、留场大师傅、城市小青年、北京来的“流氓”、广东来的“厨子”、上海来的“贩子”……天南海北的人,被命运驱赶到小兴安岭的西南麓,金宇澄在那里又目睹、听闻了无数故事。

1976年,金宇澄随大流返程回到上海,在里弄的工厂做工。他被分在加工组,和钳子、锉刀、锤子打交道。钳工手艺和写字有一点相似,做出来的东西是漂亮还是邋遢,一目了然,金宇澄觉得自己这方面的悟性不太好,天分差了点儿。没多久,他就调去沪西工人文化宫。

1985年,已经33岁的金宇澄在《萌芽》上发表第一篇小说《失去的河流》。小说讲的正是松嫩平原上那些颓唐、浪漫、粗野、幼稚的知青故事。小说获了几个奖,金宇澄因此去了《上海文学》杂志社上班。

做编辑的金宇澄,需要对别人的文字负责,对自己的写作,他不心急,也不贪多。2006年,他才出版第二本作品《洗牌年代》。同年,他加入中国作协。

2011年5月10日的中午11点42分,上海的本地论坛“弄堂网”的页面上,新注册ID“独上阁楼”用一句“呵呵,拜码头先”发了个帖。两个小时内,“独上阁楼”一共发出用沪语写得“闲文”三段,计千余字,堂友们围观后,有人开腔:“作此文者,必定是一位上海老爷叔,天天来哦。”

从这天开始,“独上阁楼”每天来弄堂网发帖,贴上自己写的“闲文”300字、400字,500、600字,甚至每天6000多字。哪怕出差去了外地,也要跑网吧里照写照发。

“阁楼”爷叔笔下的故事渐成大观:三个上海男人阿寶、腻先生和小毛,七十多个的女性“珠环翠绕”,从上世纪60年代到“文革”结束,从80年代到新世纪初。很快,爷叔和他的故事成为弄堂网里的响档。有人问:“各种人物描写那么细腻,是不是阁楼先生的自传啊。”爷叔回:“不要点穿呀。”

大半年后,阁楼爷叔带领他笔下的世俗上海,完成了一场文字上的凯旋: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暗潮涌动、人情澎湃。爷叔给故事暂取名为《上海阿宝》,后来想想,太轻率,似乎不妥。直到无意中翻开时装杂志《ELLE》,看见里面有个俗得不能再俗的词:“繁花似锦”。爷叔顿时决定:就它了!小说里这么多人物、颜色、内容……“繁花”都能涵盖。

2012年,《收获》杂志开始连载删改至29万字的《繁花》——它被形容成像一道闪电划过文坛,《收获》杂志一时脱销、加印,2013年3月和10月,中国作协和上海作协两次在京、沪举办《繁花》研讨会,南北的小说家、评论家出席,给出极高评价。阁楼爷叔的真身,终于揭晓——金宇澄,这一年,他正好60岁。那些前半生的见闻经历,沉甸甸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累及太久。《繁花》文首的“独上阁楼”四个字敲在键盘上,仿佛一声令下,脑子里的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奔向终点。

2013年3月,35万字单行本《繁花》出版,自此获奖无数,并在两年后拿到茅盾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委王春林说:“上海叙事,四个人的名字绕不过去——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和金宇澄。”

博尔赫斯说,使人着迷,是一个作家应该具有的几个最主要品质之一。凭借小说里让人拍案的碎碎念技能,金宇澄已不晓得让多少读者着了迷,他将此称为一种“苏州式说书方式”:“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不说教,没主张;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形象,不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位置放低,常常等于记录,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个夹层,那些被疏忽的群落。”

“何必总是拘泥于人们常见的,如砖头一样厚的人生体悟感觉呢?” 在《繁花》里,金宇澄大肆渲染笔下饮食男女的人间烟火,小饭店里栏杆高悬的几条玉腿、苏州河上飘着的咸菜大汤黄鱼味道,国泰电影院、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声色犬马。他觉得,饮食男女们要谈恋爱,但不要谈爱情,谈面包好了;如果要谈灵魂,也不要谈灵魂,谈肉体好了。

喧嚣的,不响的

从《繁花》到《回望》,60岁成名的金宇澄只是在做一件事:“我只能心平气和,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大家,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标准要求。”

“60岁的人忽然成名,就像老女人忽然怀孕,不自然。”金宇澄自嘲。像眼下时兴的文学明星赶通告一样,去各处书店给自己的新书做宣传,他是不肯的。 这次出版《回望》,他给自己选定了四个城市——北上广,再加一个杭,“不能再多了”,过多的抛头露面让他觉得“形象上也不好,整天干什么的。”

面对满屋读者,金宇澄有点找不到话,“我可能不太爱看头头是道,或者前后逻辑性非常大的历史,我特别喜欢看一些类似于八卦、细节的文章,但是有的时候我也在想,我究竟干这个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开场没几句后,便滑向了最得心应手的“套路”:“我只能讲讲故事啦,不好意思。”这些故事,有的是他从旧式笔记里看来的,有些是他从饭桌里“吃”来的,有些是他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

来北京,他带了一本2000年出版的《南亭笔记》,里面是晚清八卦一箩筐。金宇澄顺手就从筐里拈出一桩,和读者共飨:晚清时代有个将军,湖南人。穿白袍骑白马,有很多的老婆。他常常带着一大笔钱到上海玩。但是他不是到上海花天酒地,而是化妆成一个乞丐,跪在有妓院的马路上。妓女来来往往,他手里拿着一沓手纸,看见一个女孩子就给人家一张手纸。一般情况下,被女孩子骂“脏兮兮的送我这个干什么!”就把手纸扔在地上,他也不管不在意。也有心底很善良的女孩,把手纸带走了。回家发现里面夹了一张金叶。

金宇澄比喻这些无头无尾、没有前因后果的“故事”像是去餐厅吃到的一盘好菜。好吃,你想多夹几筷子,却发现光盘,于是留下极浓的滋味念想。

《繁花》的题记中,金宇澄写道:“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书中第29章小毛请客,在座阿宝、沪生,小毛邻居、朋友,大家开“故事会”。白妹讲二楼爷叔偷窥发廊妹与客人的勾当,小毛讲深夜打牌结束,在汽车站搭讪了一个陌生女子,手拎两袋衣服,一直不说话,上海话就是“不响”,最后她勉强说三个字:汏衣裳(洗衣服),蚊子叫一样,小毛马上说,自己单身汉,有洗衣机,建议去他家洗,女人不响。随后两人上车,等到小毛下车,女人一声不响跟小毛进家门。两个人“做了生活”,迷迷糊糊的小毛听见女人整夜手洗衣服,最后天亮了,门锁的声音,女人走了。小毛再也没见过这个幽灵般的女人。据说,这是金宇澄一位故友的真实告白。老友是保安,一直未婚,前几年病逝。小说写小毛弥留之际,病房内围了一堆落泪的女人,老中青都有。

王家卫很喜欢这个故事,觉得很像默片,而在《繁花》中,人物皆“不响”,整本书中,“不响”出现多达1500多次,金宇澄说:“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一般意义的内心世界,大家都懂了,不必重复,中国人最聪明,什么都懂了,什么都可以不响,小说可以大声疾呼,也该允许我一声不响。”

金宇澄还是努力继续自己平静的上海老爷叔生活。他平时会聊星座,看星座。这些被男人们认为无道理的、不科学的、坊间戏谈的小道理小逻辑,他不排斥,反而接纳。他还会在朋友圈转发热门星座运势,转发语是一句似不干系的感慨:是的,这样微妙的不见风声的革命,就是一年年景。

他还在《上海文学》杂志社上班。遇上上节假日被作协安排值夜班,他一如既往的抱着枕头被子,回办公室打个临时铺盖,夜静之时,他会调侃下上海作协里鬼迹弥漫。

本雅明说: “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通过列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金宇澄深明此意:“年轻时候总喜欢说很多话,每件事都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以后遇见的人越来越多,故事也越来越多,讲也讲不完。年轻时如果沉默是因为我没故事,我现在沉默大概是因为故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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