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勃艮第公国对百年战争后期阶段的影响*

2017-03-11 11:01
历史教学(下半月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勃艮第公爵菲利普

杨 松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论勃艮第公国对百年战争后期阶段的影响*

杨 松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1337~1453年爆发的百年战争,不仅是英法争夺领土以及封建继承权的国际战争,而且是法国贵族相互攻伐的内部战争。在其后期阶段,勃艮第公国的扩张成为影响百年战争的主要力量,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实现了兰开斯特王朝治下的二元君主国。勃艮第立场的转变成为结束战争的关键因素,倒向英国既是对法国政权的争夺与报复,又是英国主动寻求联盟的结果;1435年公国的“反正”与法国大量赔偿、战争局势扭转以及民族意识出现有关;而谋求和平,扩张领地财富与权力是贯穿其立场的根本出发点。

百年战争,勃艮第公国,盎格鲁-勃艮第联盟

始于14世纪初期的英、法百年战争,是关于领土冲突、封建继承权争夺、荣耀与仇恨等相互作用的历史,前后持续116年之久,对中世纪晚期英法王权的发展、民族国家的演进以及欧洲社会的各个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佛兰德斯的战略位置和利益冲突是英、法长期不和的重要原因,加斯科尼公国是两个日渐形成的民族国家之间矛盾不断升级的焦点,而英王爱德华三世决定争夺卡佩王朝继承的要求则成为百年战争爆发的直接导火线。事实上,这是英、法两国为争夺领土与主权,逐步展开的建立现代民族国家、重新划分边界的历史。

关于百年战争的研究,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国内外学者的热切关注,研究成果迭出不穷。①Christopher Thomas Allmand,The Hundred Years War:England and France at war,1300-145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Robin Neillands,The Hundred Years War,London:Routledge,2001;Anne Curry,The Hundred Years War,1337-1453,London:Routledge,2003.然而,学术界更多是从英国和法国的整体视角研究百年战争,以及对它们各自国家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影响,忽视了两国间次要却依然重要的力量,即勃艮第公国,②理查德·沃恩对勃艮第公国研究较深,其著作在2002年由博伊德尔出版社再版。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Bold:The Formation of the Burgundian State,Woodbridge:Boydell Press,2002;Richard Vaughan,John the Fearless:The Growth of Burgund,Woodbridge:Boydell Press,2003;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Good:The Apogee of Burgundy,Woodbridge:Boydell Press,2002;C.A.J.Armstrong,England,France and Burgundy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London:Hambledon Press,1983;Neil Murphy,“Between France,England and Burgundy:Amiens under the Lancastrian Dual Monarchy,1422~1435”,French History,Vol.26,No.2,2012,pp.143~163.故仍有拓展之处。勃艮第公国作为中世纪晚期欧洲国际舞台上举足轻重的政治实体,其扩张与影响对于百年战争后期阶段至关重要,其立场的转变不断打破两国力量平衡,扭转整个战争格局,甚至最后的结果。那么,勃艮第力量是如何扩张的,盎格鲁-勃艮第联盟为什么会出现,勃艮第立场的最后转变又意味着什么,它对百年战争后期有什么影响?本文拟就勃艮第力量在中世纪晚期的崛起、扩张,以及勃艮第公国对战争进程的影响做进一步分析,以深化对百年战争和中世纪晚期英、法两国历史的理解和认识。

一、中世纪晚期勃艮第力量的成长与扩张

中世纪晚期的勃艮第公国,在当时的封建关系中,从属于法国瓦卢瓦王朝;在今天欧洲地图上,相当于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和法国的北方、东方诸省以及德国的部分地区。作为15世纪欧洲国际舞台上一支重要的政治实体,其在中世纪晚期的扩张现象如果被忽视,那么神圣罗马帝国的宪法、法国君主制的形成以及当时复杂的外交特征也就无从谈起了。①Laetitia Boehm,“Burgundy and the Empire in the Reign of Charles the Bold”,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Vol.1,No.2(April 1979),p.154.勃艮第公国的存在始于1363年,在1477年南锡战役后迅速消亡,主要经历四代公爵的扩张:勇敢菲利普(1363~1404年在位)、无畏约翰(1404~1419年在位)、好人菲利普(1419~1467年在位),以及百年战争结束后在国际政治博弈中仍然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勇敢查理(1467~1477年在位)。②关于勃艮第公国第四代查理公爵的论著,可参见:Richard Vaughan,Charles the Bold:The Last Duke of Burgundy,Woodbridge:Boydell Press,2003;RichardWalsh,Charles the Bold and Italy (1467~1477):politics and personnel,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05.经过勃艮第统治者的共同努力,公国相继克服并中和了诸多地方分离主义,通过领土扩张与政治联姻创立了近乎独立的勃艮第国家,成为中世纪晚期举足轻重的权力实体。

1363年9月6日,瓦卢瓦王朝的约翰二世(1350~1364年在位)将从卡佩家族继承的勃艮第领地秘密赐予他的最小王子,其正是普瓦提埃战役中始终守护国王的勇敢菲利普。由此,年轻的菲利普成为当时法国第一贵族,也成为瓦卢瓦王朝的第一代勃艮第公爵。③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Bold:The Formation of the Burgundian State,pp.3、6.富饶采邑和领地上的财富使公国不可避免地卷入复杂的国际关系,强大的实力开始支撑起勃艮第公爵对当时欧洲格局的影响。1369年,法国国王查理五世为阻止佛兰德斯的玛格丽特与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之子埃德蒙的联姻计划,在博弈与妥协中促成了玛格丽特与菲利普公爵的结合。查理五世虽然成功破坏了佛兰德斯与英国的联盟,但却没能预见勃艮第公国领土、财富和权力的扩张为法国此后带来的危险和麻烦。同年6月19日他们在根特举行婚礼,其场面盛大而壮丽,菲利普公爵似乎有意增添并精心制定了典礼仪式,以此强调瓦卢瓦勃艮第的历史性时刻,提升他的统治威望和声誉。④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Bold:The Formation of the Burgundian State,pp.3、6.勃艮第公国与佛兰德斯的联姻是其力量扩张、成长的关键性一步。由此,勃艮第作为欧洲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开始崛起。⑤L.V.D.Owen,“England and the Low Countries1405-1413”,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28,No.109(January 1913),p.14.

尽管勃艮第的菲利普与佛兰德斯继承人玛格丽特联姻,但起先佛兰德斯仍在其岳父梅尔的路易斯伯爵控制之下。随后,以腓力·范·阿特维尔德为首的叛乱为菲利普公爵合法赢得了佛兰德斯的巨大财富。当叛乱者向英国求援时,盎格鲁-佛兰德斯叛乱者联盟的潜在威胁令整个法国担忧,勇敢菲利普带领军队于1382年帮助岳父平定叛军。通过此次平叛行动,公爵“不仅保护了他在佛兰德斯世代相传的产业,同时也从查理六世和路易斯伯爵那里获得丰厚军费”。⑥〔美〕黛博拉·A.弗雷奥利:《圣女贞德与百年战争》,刘晶波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23页。1384年,路易斯去世,菲利普顺理成章地继承其领地,获得佛兰德斯的大片领土。1392年,查理六世突发精神错乱,其王后遂在政治上与勃艮第公爵达成联盟,以维持法国稳定。菲利普为确保佛兰德斯等北方城镇经济的发展与持续繁荣,开始寻求法、英之间的和平。1396年,勃艮第公爵以查理六世的女儿嫁与英国国王理查二世,由此,两国签订停战协定,实现相对和平近20年。在此期间,勇敢菲利普凭借其威望和实力一直控制着法国王权,维系其表面的政权统一,同时也为勃艮第力量的日益壮大奠定了坚实基础。

1404年,菲利普公爵病逝,无畏约翰作为合法继承人成为公国的第二代统治者,继承了其父亲遗留的巨大财富和雄心壮志,但比他更残酷无情。⑦Robin Neillands,The Hundred Years War,p.187.约翰和其接班人又进一步通过精明的婚姻政策或征服、购买,扩大领土,直到勃艮第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力量之一。⑧Nicholas Michael,Armies of Medieval Burgundy1364-1477,London:Osprey Publishing Ltd,1983,p.3.在好人菲利普统治时期,勃艮第公国集聚的领土比原来扩大了六倍,⑨Laetitia Boehm,“Burgundy and the Empirein the Reign of Charlesthe Bold”,p.156.将阿图瓦、布拉邦、那慕尔等地纳入其控制区域,并通过主宰的政治权力对乌德勒支、列日和康布雷等地的主教加以任命,使其为自己家族服务。由此,其“俨然形成一个南达瑞士、北至北海的幅员辽阔的勃艮第国家”。⑩张芝联主编:《法国通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7~98页。勃艮第公国力量的强大不仅体现在领土的规模,更在于经济的富强。“来自低地国家那些富裕城镇的税收使公爵成为西欧最富裕的贵族”,①〔美〕布莱恩·蒂尔尼、西德尼·佩因特:《西欧中世纪史》,袁传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65、501~502页。在好人菲利普去世之时,“当代人估计他每年收入达90万都卡特,与威尼斯收入相同,比佛罗伦萨多四倍”。②〔美〕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徐家玲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59、450~451页。不仅如此,“好人菲利普的宫廷被认为是15世纪欧洲最繁华、最重要的中心”,③Robert S.Hoyt and Stanley Chodorow,Europe in the Middle Age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76,pp.593、588.引领着当时艺术与文化的潮流。

至15世纪初期,勃艮第公国已成长为当时欧洲最具力量的权力实体之一,其通过扩张与兼并领土赢得了巨大财富及实力,在整个基督教世界中,也成为抗击伊斯兰教无可争辩的领袖。可以说,公国的自治与强大使其成为近乎独立的“国家”,公爵与法国国王、英国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并肩齐坐。中世纪史专家汤普逊论述说:“位于‘低地’的勃艮第国家,它是由勃艮第四个公爵创立的,它像近代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一样,是通过聚结形成的……它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实体,而不是一个杂乱的组合体。这里人口之稠密、城市之众多、工商业之集中,都是西欧其它地方所无法匹敌的。”④〔美〕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徐家玲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59、450~451页。勃艮第公国所展现出的无与伦比的力量对当时欧洲各个自治城市、独立公国,以及英国、意大利和神圣罗马帝国等都具有极强诱惑力,故其成为它们展开外交博弈、相互联盟,进而拉拢的首选对象。特别是在英法百年战争中,勃艮第的重要战略位置和强大的政治、经济影响是双方积极争取的力量。因此,在中世纪晚期的国际竞技场上,勃艮第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实施的每一个决策对当时外交关系、法国内部局势的稳定,以及百年战争的进程、走向和结果都具有重大影响。

二、勃艮第力量对百年战争后期阶段的介入

菲利普公爵在世时,其巨大财富、政治威望,以及与查理六世王后的政治联盟等因素结合在一起,尚能维系国家表面的统一局面,政治斗争虽时有发生,但仍保持着和平方式暗中进行。然而,当菲利普在1404年去世后,国家内部的权力斗争无法避免地升级到使用武力的层面,⑤Robert S.Hoyt and Stanley Chodorow,Europe in the Middle Age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76,pp.593、588.法国分裂的灾难随之降临。首先,王后在行动上逐渐偏离勃艮第公国,倒向其政敌奥尔良公爵路易(1372~1407年)一方,路易是患有精神错乱的查理六世之弟,是军队统帅,为争夺摄政权表现强硬,不惜与勃艮第公国交恶。无畏约翰为能够掌握主动权、获得摄政地位,在1407年谋杀了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路易,而且他自鸣得意,“到处吹嘘自己的行为,声称他只是为法国除去了一位危险暴君”。⑥〔美〕布莱恩·蒂尔尼、西德尼·佩因特:《西欧中世纪史》,袁传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65、501~502页。理查德·沃恩认为,“无畏约翰的行为称得上是历史中最无礼的政治诡计和神学诡辩”,⑦Richard Vaughan,John the Fearless:The Growth of Burgund,p.70.其残暴行为迅速拉开了“阿马尼亚克人”(即以阿马尼亚克伯爵名字命名,他是新任奥尔良公爵查理的岳父)与“勃艮第人”公开的派系斗争,使表面统一的法国开始急剧分裂。

双方争夺内部权力的政治矛盾逐渐超越英法正在进行的持续战争。为消灭彼此,敌对两派不惜与“理想盟友”英国秘密联结。1411年,“勃艮第人”开始和英国接洽,次年,“阿马尼亚克人”接踵而至,并随后占据优势地位,控制巴黎,掌握国家权力后,将勃艮第派逐出巴黎。面对法国严重的内部冲突与分裂情形,英国兰开斯特王朝的亨利五世(1413~1422年在位)在赛讷河口登陆,对法国展开军事行动,由此打破了英法长达20多年的相对和平,开启了百年战争的后期阶段。1415年10月,英军在阿金库尔以巧妙的战术和较少伤亡的代价,使法国士兵全军溃败(法国死伤及被俘3个公爵、5个伯爵,4069名骑兵及其随从;英军死亡人数仅为300人)。巨大胜利为恢复古代安茹帝国的亨利五世带去自信,后又相继攻占卡昂、瑟堡和鲁昂等大片地区,势力不断深入法国;并且对未降服区域展开突袭、抢掠,以表明法国君主不再能提供和平与安全的保障,迫使其退出法国封建保护。

勃艮第公爵在1413年“远离”巴黎政务,置法国于不顾,对英国出兵不予理睬,客观上为亨利五世出兵法国提供了机会。当阿金库尔战役消灭了奥尔良派及其主要军事实力后,“勃艮第人”不费吹灰之力顺利进入巴黎。面对亨利五世的强势进攻,王太子(未来的查理七世)与无畏约翰公爵举行会议,试图寻求国内和平与统一,共同抗击英国。此前,勃艮第公爵同时与法国、英国开展外交谈判,且持续与后者进行贸易和商业往来,寻求利益的最大化。因此,约翰被时人认为是两面派,在公共场合和私底下是不同的人,他一直在用回避和含糊不清的方式软禁法国国王。①Richard Vaughan,John the Fearless:The Growth of Burgund,p.214.尽管1416年在加莱会面亨利五世时,约翰表示只要能够得到足够多的好处,英国将不会缺少勃艮第的忠诚,②Robin Neillands,The Hundred Years War,pp.225、238~239.但此后他始终没有和亨利达成结盟。1419年9月10日,当约翰被刺杀后,第三代公爵与英国的关系才开始进入新时期。③L.V.D.Owen,“England and the Low Countries1405-1413”,p.33.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对法国来说是毁灭性的联结,对百年战争的结束以及世界历史的进程都具有重大意义。

就在王太子与约翰商谈国内和平会晤期间,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谋刺事件,即一个“阿马尼亚克人”前将领杀死了勃艮第公爵,原本以结束内战为目的的会晤成为法国重燃战火的导火线。无畏约翰的被刺直接导致了盎格鲁-勃艮第的联盟,同时增加了亨利五世的实力和争夺王位的筹码。④Anne Curry,The Hundred Years War,1337-1453,p.68.勃艮第新任公爵立马断绝与王太子商议,转变此前的和平策略。虽然好人菲利普的顾问和大臣在备忘录中明确指出:“作为法国国王的重要封臣,保护领土是他的职责,而不是对领土的分割”,⑤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Good:The Apogee of Burgundy,p.3.但是,极度悲伤和痛苦的菲利普公爵毅然选择与亨利五世联合,盎格鲁-勃艮第关系进入到最亲密的时期。此时,控制着法国巴黎和东北部重要城镇的勃艮第拥有极大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权力,其行动对战争进程和走向以及国际格局至为关键。它以自己的影响力劝说北部诸多城镇接受兰开斯特王朝统治,脱离与瓦卢瓦王朝的封建保护关系。这些城镇的统治精英也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市议会向勃艮第公爵靠拢,进而与亨利五世展开联盟。⑥Neil Murphy,“Between France,England and Burgundy:Amiensunder the Lancastrian Dual Monarchy,1422~1435”,p.144.

1420年5月,好人菲利普与亨利五世进一步签订《特鲁瓦条约》,正式废除王太子查理的继承权(法国王后在条约中声明,王太子不是查理六世的亲生儿子,而是私生子),并将公主凯特琳嫁与英国国王,规定查理六世死后由亨利五世继承其王位,使英、法联合为统一国家。签订的条约中明确写到:“我们同意……从我们的儿子或者他的任何继承人,继承法国王位之始,法国和英格兰的王冠会保持结合,永远并且永恒的属于一个人,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国王亨利,在他的有生之年,以及此后……属于他的继承人,一个接续一个……”⑦Eugene Comeau,Les Grands Traitis de la Guerre de Cent Ans,trans.by Deborath A.Fraioli,Paris:Picard,1899,pp.103~107,pp.110~114,转引自〔美〕黛博拉·A.弗雷奥利:《圣女贞德与百年战争》,刘晶波译,第176页。在勃艮第力量的介入下,英、法确有联合为一个王国的趋势。不幸的是,1422年8月,亨利五世早于法王去世。谁将继承法国王位?诸多城镇面临政治上的双向选择。南部在王太子统治下,北部地区则属于勃艮第和英国的控制,勃艮第公国再一次证明了其地位的重要性。亚眠是当时法国北部最大的城镇之一,大约有两万到四万人口,也是法国最重要的工商业中心。其统治精英面对效忠选择时,因盎格鲁-勃艮第联盟的地缘优势以及勃艮第人与“阿马尼亚克人”的对立,接受并跟随英国。1422年11月19日,亚眠宣布英国年幼的亨利六世为国王。从此刻起,亨利六世被称为法国国王出现在亚眠的官方文件中。⑧Neil Murphy,“Between France,England and Burgundy:Amiensunder the Lancastrian Dual Monarchy,1422~1435”,p.144.亚眠的政治选择是法国北部很多自治城市的缩影,其靠向英国阵营的原因之一正是好人菲利普的游说与勃艮第力量的作用。

然而,“二元君主国”因亨利六世的年幼而难以为继,勃艮第公爵为维持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将其姐姐安妮嫁与英国贝德福特公爵(亨利五世的弟弟),以此巩固双方关系,并实质上一起与贝德福特公爵充当法国摄政。在《特鲁瓦条约》签订后的十年间,法国实际上被进一步分裂——英国和法国国王亨利六世名义统治的诺曼底、曼恩等广大西北部,独立“勃艮第国家”统治的巴黎和进一步扩张的东北部地区,以及王太子控制的南部。⑨Robin Neillands,The Hundred Years War,pp.225、238~239.由此,勃艮第成为影响整个战争局势、平衡英法均势的核心力量。1428年,贝德福特公爵进一步向南扩充权力,围攻扼守卢瓦尔河谷地的奥尔良,不断遭受失败的王太子军队,在最后时刻被来自多姆雷米的年轻姑娘团结凝聚一起,“以宗教力量唤醒法兰西民族共同心理意识和抗战的热情”,⑩钱乘旦、许洁明:《英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81页。圣女贞德使法国第一次由一种民族精神的纽带联结起来,这种克敌制胜的共同愿望成为百年战争又一转折点。但是,贞德却被预先决定的异教之罪所诉讼,以不公正、不合法的审判被贝德福特公爵送上火刑柱。

民族精神上的鼓舞固然重要,但若没有现实力量的支撑则很难实现法国的胜利,因为缺少兵力和财源的法国依然无力抵挡英军的不断骚扰。因此,勃艮第公国的表态就显得异常关键。1432年,好人菲利普的姐姐安妮去世,使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出现瓦解痕迹,三年后,这时期最为重要的执政者和外交家贝德福德公爵去世,使联盟再次破裂,1435年成为英国的多灾之年。①Anne Curry,The Hundred Years War,1337-1453,p.74.同一年,查理七世与勃艮第公爵签订《阿拉斯和约》,双方的和解结束了法国持续数十年的内战。菲利普决定宽恕并赦免查理对其父的谋杀,前提是国王要向公爵公开道歉并进行大量赔偿,在领土上将马孔和欧塞尔以及与佛兰德斯相连接的两个地区交给勃艮第公国统治。于是,公爵以亨利五世死于查理六世之前巧妙地违背了《特鲁瓦条约》中的内容,进而打破了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失去公爵支持的英国必败无疑,因为一开始英法二元君主国的存在就依靠着勃艮第人的维持。②Desmond Seward,A Brief History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New York:Penguin Books,1999,p.160.由此,1435至1436年成为英法百年战争的命运转折点。③C.F.Richmond,“The Keeping of the Seas During the Hundred Years War:1422~1440”,History,Vol.49,No.167,1964,p.282.同时,勃艮第立场的转变为查理七世带来继承法国王位的合法性与正统性,民族精神与现实力量开始并驾齐驱。至1453年,除加莱外,法国军队将英国人赶出法兰西国土,持续116年的英法战争终于结束。

三、勃艮第公国立场转变的原因与影响

百年战争的结束与勃艮第公国立场的转变密不可分。纵观整个战争的后期阶段,勃艮第力量的扩张、介入与最后的“反正”都影响着英、法两国的实力对比,打破了双方力量的均衡,成为影响百年战争进程与结果的关键转折点。1396年,在勃艮第公爵勇敢菲利普的主持下,法国查理六世的公主与英国理查二世得以联姻,签订停战协定,为英法两国带来了20多年的相对和平。无畏约翰与奥尔良路易的争权夺利将法国引入全面内战,亨利五世以此为契机,战争又起。好人菲利普在极度痛苦中与英国结盟,盎格鲁-勃艮第的联合使英、法几乎合并为统一王国。《阿拉斯和约》的签订又以勃艮第转变立场,为法国赢得了决定性胜利,结束了百年战争的进程。在中世纪晚期,勃艮第力量向英国的倒向与后期立场的转变具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在勃艮第公国的整个扩张过程中,签订停战协定,谋求英法和平,进而促成法国北部工业经济稳定与繁荣,是其立场的主要出发点。中世纪晚期,“佛兰德斯兴旺的工商业活动比欧洲其他任何地区都发展得早……人口密度超过了阿尔卑斯山以北的欧洲任何地区”,④〔美〕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徐家玲等译,第82页。而支撑其繁荣的呢绒制造业需要英国大量羊毛与稳定、和平的关系。此外,佛兰德斯是当时欧洲贸易的集散地和重要网络枢纽,沿途的商业贸易是公国获取财富的重要渠道,但持续的战争严重影响着商业发展和经济繁荣。主管低地地区的休·兰诺伊曾写道:“英国计划在海上组建一支人数庞大的舰队,对你的土地和佛兰德斯进行贸易封锁。这是非常危险的,不论时间长短,如果我们缺少纺织工业和商业的资源时,都会产生严重后果,因此,必须找到方法安排法国国王和英国国王签订一个共同的和平协议。”⑤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Good:The Apogee of Burgundy,pp.102~106、2.所以,无论是勇敢菲利普以联姻达成和平,还是无畏约翰继承公爵时许诺竭尽全力恢复英法和平,或者是好人菲利普在《阿拉斯和约》后听取顾问大臣的忠告,都是为了维持两国间和平,以保证商路畅通和北部工商业地区的繁荣。

其次,在1419年,法国王太子势力在寻求国内和平的会晤中对无畏约翰的谋杀,助推了盎格鲁-勃艮第联盟的缔结,这是勃艮第倒向英国的主要原因。约翰的被刺使好人菲利普一度陷入极度悲伤和痛苦当中,致使他根本无法正常处理日常事务。⑥Richard Vaughan,Philip the Good:The Apogee of Burgundy,pp.102~106、2.因此,对法国的仇恨与报复无疑在勃艮第公国初始投向英国占据了很大成分。此外,好人菲利普“不但继承的是有待洗雪的杀父冤仇,同时也继承的是一个有待组建的国家和持续扩张的政策”。⑦〔法〕乔治·杜比主编:《法国史》(上卷),吕一民、沈坚、黄艳红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23页。无畏约翰在位十几年,进一步扩张了勃艮第公国的力量和领土,菲利普此时意图从法国分裂出去,建立独立的欧洲中部王国,这是勃艮第公国最后两代公爵的梦想,而英国则是其实施计划最天然和最理想的盟友。而且,英国国王意图借助勃艮第公国在法国北部地区的影响,妄图更顺利地深入法国内地,所以频频秘密会晤公爵,主动向公国抛出诱惑条件,寻求支持与联合,这也成为勃艮第力量快速倒向英国的原因。

最后,1435年《阿拉斯和约》的签订使勃艮第公爵对国王查理七世得以宽恕,公国终于站在法国一边,暂时结束了分裂局面。勃艮第公爵反正,既与法王允诺的大量赔偿有关,又与战争局势的扭转和民族意识的出现等相连。马孔和欧塞尔等领土的赔偿,使勃艮第公国的领土进一步凝聚和联合,其地缘政治与经济利益上的纽带可确保勃艮第力量更加强大,使其成为位于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国领土的中间地带,而且向皇帝的靠拢可更大程度的确保公爵获得梦寐以求的王冠。除此之外,圣女贞德解围奥尔良后,士气大振的法军夺回近半领土,军事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法国倾斜,英国贝德福特公爵的病逝让勃艮第公国难以找到最佳的联盟人物。法国民族意识的觉醒也是重要原因,15世纪30年代,爱国主义破天荒的第一次在贵族、市民和农民中联合,长期与英国的战争促进法国民族国家逐渐形成,公爵的瓦卢瓦血统绝不会轻易让法国被兰开斯特王朝统治。①Desmond Seward,A Brief History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pp.160、146~147.以上诸种原因,推动了勃艮第立场的反正。

勃艮第公国在中世纪晚期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至好人菲利普时期,可以聚集起庞大军队,训练并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炮兵,在当时欧洲无出其右。②L.J.Andrew Villalon and Donald J.Kagay,ed.,The Hundred Years War,Boston:Brill,2005,p.431.因此,其立场的不断转变对百年战争及15世纪欧洲社会都具有重要影响。第一,勃艮第-佛兰德斯的联合促进了低地地区日益发展的经济统一,公国谋求英、法的和平,签订的停战协定确保了百年战争时期法国北部诸多自治城市的经济发展,保障了诸多工商业地区的持续繁荣,特别是佛兰德斯,它“用英格兰羊毛织成的呢绒温暖着世界上的所有民族”。③〔美〕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徐家玲等译,第84、432页。在盎格鲁-勃艮第联盟期间,双方尽一切力量协调英国与法国被统治区域的矛盾,恢复政治秩序和工商业经济。如亚眠的执政精英在勃艮第公爵的建议与劝说下,向英国年幼的亨利六世宣布效忠,偏向英国的政治选择换取的是当地和平、安全与稳定的局面,并且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以亚眠为代表的北方城镇在兰开斯特二元君主制之下得到蓬勃发展。④Neil Murphy,“Between France,England and Burgundy:Amiensunder the Lancastrian Dual Monarchy,1422~1435”,p.163.

第二,勃艮第力量在百年战争中的转变对法国以及自身未来命运具有重大影响。作为法国第一贵族,勃艮第公国本有责任保护国家领土统一完整,但为维护自身利益、争夺权力,公爵不惜与敌对的英国联合。盎格鲁-勃艮第联手征服法国北部,1420年9月共同进占巴黎,以盛大入城式开启英国兰开斯特王朝对巴黎长达15年的统治。⑤Desmond Seward,A Brief History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pp.160、146~147.但是,1435年勃艮第立场的反正,改变了长久以来英法力量的对比,终结了长达100多年的混乱战争,使两国人民更加深刻的意识到彼此民族的差异。法国在百年战争结束时保卫了它在1300年就已获得的土地和权力,推进国家走向了统一,强化了王权的权力范围和社会控制力,为其后民族君主政体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对于勃艮第公国而言,因其领地广泛、力量强大,成为法国15世纪后期国土聚合的主要障碍。之后,在路易十一的权谋和武力下,其迅速消亡。

第三,1420年,勃艮第与英国的联盟,实现了几位君主梦寐以求的二元君主国,使其在法国利益达到最大化,为兰开斯特王朝送去巨额财富。然而,1435年《阿拉斯和约》的签订,宣告了盎格鲁-勃艮第联盟的解散,英国1.5万人的军队如果没有勃艮第公国的支持在法国将难以长期维持。⑥Robin Neillands,The Hundred Years War,p.239.“勃艮第公爵对英国的背弃(并非由于贞德的军事成就),中止了英国对法国的控制”,⑦〔美〕詹姆斯·W.汤普逊:《中世纪晚期欧洲经济社会史》,徐家玲等译,第84、432页。使英国在长久以来分裂法国的道路上迅速走向失败,迫使其不得不退回到不列颠岛。但事实证明,公国力量的回撤,切断了英国与法国几个世纪以来的纠缠与联系,在不列颠诸岛上,英国完成了向民族国家的过渡。以海洋作为国家天然的屏障,成为抵抗国外入侵的最佳武器。除此,由于没有需要守卫的陆上边境,为英国大大节省了军事开支等财政负担。百年战争后,英国经过一连串内战的洗礼,开始以地域和民族为原则,建设了具有完整地缘民族的国家,这成为英国走向现代化国家的起点。

结 论

中世纪晚期勃艮第公国的成长与权力的扩张对英法百年战争后期阶段的进程和结果具有重大影响。1363年,当“勇敢菲利普”继承勃艮第公国后,他和他的继承者开始通过联姻、征服和购买,迅速扩张成为当时欧洲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一。纵观其在百年战争中立场的不断转变,其原因主要根据现实利益的需求来考虑:签订停战协定、促成英法和平是为了保证领地的安全与繁荣,谋求财富和权力;倒向英国是对“无畏约翰”被刺的报复和英国寻求联盟的回应;最后的反正与转向法国则与法王的大量赔偿、战争局势的扭转以及民族意识的出现紧密相关。勃艮第立场的转变直接影响着英、法两国的实力均衡,成为百年战争进程的决定性力量之一。盎格鲁-勃艮第联盟将英国势力带入法国,实现其利益最大化,使兰开斯特王朝“合法”继承起法国王位。勃艮第公国的反正又给予法国极大地力量支持,收复领土、迫使英国退回到不列颠岛,结束了长达116年的英法战争。可以说,中世纪晚期勃艮第力量的扩张在百年战争后期阶段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其立场的转变直接影响着两国的战争进程和结果,是关乎英、法王权发展、欧洲近代民族国家演进的重要力量。

The Influence of Burgundy on Hundred Years War in the Later Period

The outbreak of the Hundred Years War(1337~1453)was not only an international war in which England and France competed for territory,feudal inheritance,but also a civil war in which France aristocratsattacked each other.The expansion of Burgundy power became the main force greatly influenced the later process of the war,Anglo-Burgundian union changed into the Lancaster dynasty under the dual monarchy.The Burgundy became the key factor in putting an end to the Hundred Years War.What Burgundy power moved to the England cause was both for revenge and hatred for the French regime and the result of the England seeking for alliances.In 1435,Burgundy changed itsstand for largesumof compensation for Charles VI,thetorsion of war situa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the pursuits for peace,power and wealth werethefundamental foothold for thechoiceof Burgundy.

Hundred Years War,Burgundy,Anglo-Burgundian

K5

A

0457-6241(2017)24-0048-07

2017-10-25

*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陕西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自由探索项目”(项目编号:2016TS032)的阶段性成果。

杨松,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欧洲史。

杨莲霞 王湉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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