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2017-06-03 10:59杨智俊
阳光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蒋儿子

他开着车,行驶在一条乡间公路上。车子走得很慢,好像犹豫不决,随时准备停下来的样子。他嘴里叼着烟,鼻孔不断喷出浓浓的烟气,两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神情看起来有些慵懒。车窗外是一派北方乡村荒芜萧瑟的冬景——麦田、河流、化工厂、树林、灰暗的天际、喜鹊。野草的残梗在风中抖动。他把车停靠在一条运河边,下了车,步行至河堤看那流水的景致。这条运河是南水北调的中线,河水浩浩淼淼,流淌不息。他没有读过什么书,此时亦没有想到两千多年前孔夫子站在河边所说的那句话,只是感到一种阴森奇谲之气攫住了他的心。

如果车子失控掉到这条河里会怎样?

他被这个突然蹦到心上的念头吓坏了,夹着香烟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不,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衰老的前兆。有人说,衰老比死亡本身更可怕。衰老,让你一点点接近死亡,却难返青春,无力回天。这才是衰老可怕的地方。难道衰老这么快就到来了吗?他知道,他的年龄确实已经过五十了,按过去古人的观点,绝对是一个老年人了,况且他的头发早就花白了,现在看起来乌黑如墨完全是染发剂的功效,但他自认为现代人生活医疗条件远胜古人,所以衰老的年龄应该在六十六岁以上,他距那个年龄还有相当遥远的一段时光,再说他保养得很好,脸上几乎没有皱纹,除了血压有些高,别的指标都算正常。怎么他就衰老了呢?他想起小时候看到年高体衰的祖父吃饭的情景。头发稀疏、满脸皱纹的祖父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拿着的筷子抖得很剧烈,好不容易才能夹到一口菜,抖抖嗦嗦送到嘴里,让人担心那菜随时会掉下来。年少的他就吃惊地想道:老天爷,人老了就一定会这样吗?当时他也就十三四岁,像一头浑身充满了活力的小马驹,天真地觉得他离衰老还远得很哪!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衰老。那时,他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没来由地觉得那种生活很新鲜,很有盼头!他多么希望快点儿长大呀!可是,没想到,匆匆就是三四十年过去了。这一刻,他的手竟然抖起来了。

人生匆匆就是几十年。像翻书一样快。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呢?他还记得母亲对辍学在家整天无所事事的他说:你去河北你姨家吧,去学个手艺!将来也能有个饭碗!他有个姨嫁到河北某县,丈夫家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厂。他就听了母亲的话,坐车从山东去了河北。在那里,他开始学做裁缝。没几年,手艺学成了。后来,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妻子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再后来,他们开办了自己的服装厂。再后来,服装厂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招纳的工人也越来越多。而且,他热心公益事业,在企业中安置了很多残疾人就业。于是,他声名鹊起,当选为县政协委员,开始上报纸、电视,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办了越来越多的分厂。他赚的钱越来越多……他前前后后借给亲朋好友很多钱,人人都说他仁义。再后来,他头脑发昏,贪念膨胀,开始炒房,炒商铺……他以为钱会越赚越多,他会永远红火下去……

儿子的来电打破他的沉思。

“爹,你在哪里?快给我卡上打二十万!要不那帮人会剁掉我手指头的!他们六亲不认,心黑手狠,啥事都能做出来……爹,爹,我的親爹呀,你不会眼看着你亲生的儿子就这样被人搞残吧?爹,你救救我吧……”他挂断电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许久没有说话。这个败家子!这是第几次这么跟他要钱了?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已经记不清了。他前前后后给了他两三百万,他又买名车又买各种名牌货,工作上却从来不上心,完全是一个不知生活艰辛、没有任何责任感的浪荡子弟!更要命的是他沾上了赌博,疯了一样跑香港赌,跑澳门赌,甚至飞到加拿大去赌,赌的筹码也越来越大……当然,他赢过,风光过,不过更多的时候输得很惨,欠下的赌债都要落在他这个当爹的头上。难道他还当他爹是身价过亿风光无限的民营企业家吗?

对于儿子的任性胡为,他也曾力劝,然而无济于事。儿子照样沉迷于赌博,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这次,他显然又在外地欠下赌债,指望这个当爹的土豪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以为他爹是超人吗,是蜘蛛侠吗,是哆啦A梦吗?儿呀!儿呀!儿呀!他心头一声声叫着,热辣辣的眼泪涌出来。你一生下来我就百般宠爱你,你要啥我没给你买,你提啥要求我没有满足啊?我是把你放上心坎上来爱呀!你就是骑上我脖子屙屎我都愿意呀!可是你呀,你这个不争气的逆子,惹事祸根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咱家败了,企业都要停产了,还能容你这么折腾吗?

他站在空旷的厂房里。

一台台缝纫机排列成壮观的阵形。缝纫机蒙着罩子,罩子上积满灰尘。勤奋的蜘蛛正在上面结网。地板上到处是被丢弃的包装编织袋。空气污浊,呛人。连窗子里挤进的光线都显得阴暗、晦涩。静得让人害怕。稍微动一动、咳嗽一声都会引发出可怕的回声。他在缝纫机的阵形中穿行,犹如一个孤独的将军在检阅他想象中的部队。他眼睛酸涩,鼻子堵塞,心里没来由的发慌,浑身就像患重感冒一样虚弱无力,出冷汗。他本不该再来这里的。他不该再来这个曾给他带来无数财富、荣誉和梦想的工厂。还来这里干什么呢?厂子已经停产了,工人也解散了,就连这厂房附带设备都准备出租了。可是谁又会来接这个烂摊子呢?如果没有人来租这个地方,他真的不知道他该做些什么,来使他的生活回归原来的轨道。想当年,雪花般的订单应接不暇,厂里生产热火朝天,厂房经常灯火通明,好几百号工人轮番上阵,昼夜不停赶制订单。大家忙碌、疲惫却觉得心里充实,都认为生活有奔头,将来的日子会更好、更美!一件件衣服被打成包裹,一包包服装被工人装上货车,一辆辆货车驶出厂区,奔赴世界各地……真是一场梦啊!

厂区门口,碰见厂里的职工老蒋。

老蒋骑着辆电动三轮车正在寻觅顾客。厂子停产后,老蒋就买了这辆电动三轮每日在县城繁华街面上轮悠,指望着能赚点儿伙食费。老蒋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身子骨也不好,能赚钱的重活干不了,这个载人拉客的活儿倒挺适合他。他和老伴都患有高血压,还患有慢性风湿病,每个月光药费就得上百元。再加上电费、水费、煤气费、电话费,买米、买面、买油、买菜等,每月生活开支至少也得七八百元。虽说办了低保,但那点儿钱怎么够用?他儿子是个残疾人,在路边摆了个修鞋的摊子,没有啥大收入,小女儿蒋秀娟还在上大学,每年光学费就得上万元。这么多人口要吃饭,要生活,要学习,哪里少得了钱?老蒋怎么能闲得住呢?

老蒋一看见他就喊起来:厂长,咱这厂子还办不办了?啥时候复工啊?

他看着老蒋,眼眶湿润了。喉咙像是塞了一块儿海绵,气堵心慌喘不过气来,挥挥手匆匆忙忙逃离了。记得老蒋女儿刚考上大学那年,他还曾亲自上门,给老蒋送上五千块钱,算是一点儿资助。老蒋对他感谢不尽,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松开。老蒋媳妇更是热泪盈眶,嘴里念了一千声佛。后来,他每年暑假都会给老蒋家送五千元钱。而蒋秀娟也是一个感恩图报的人,每年暑假回家都会来看他,和他亲热地聊一阵子话。那是一个清秀、聪慧、乖巧、懂事的女孩。她喊他“叔”。她学的是财会,她曾说等毕业了就来他这儿上班。那时,他的企业效益还好。现在想来,这恐怕是不可能了。女孩子的天地很广阔。她应该在外面闯一闯。他这么想。

那天下午,还有一件事情給了他强烈的刺激:一辆白色捷达疯狂地闯过亮着红灯的路口,将一辆正缓慢通过路口载有母女二人的电动车撞倒在地。电动车被撞得支离破碎,母女二人躺在地上呻吟不止……路过的人们慌乱地报警,对受伤的母女进行急救。他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吓得简直不能动弹。直到看着母女二人都被送上了救护车,他一颗悬着的紧绷的心才踏实下来,慢慢地离开了事故现场。然而,遭遇意外交通事故的母女二人蜷着身子躺在地上的惨状却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使他久久不能忘怀。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年少时的一件往事。在梦里,母亲骑着一辆借来的没有刹车的自行车,正从一个陡坡上冲下。他坐在后座,弟弟坐在前梁上。母亲惊恐地叫着:不好!说时就一手抓到他,另一手抓到弟弟,仨人都从车上翻跳下来,跌倒在路边,眼看着自行车从坡下歪斜着栽到路边的石灰坑里去了。没过多久,父亲就因一次意外的车祸去世了。他的家陷入一场空前的危机中。幸福的童年就此终结。命运一下子将他推入苦难不断的青少年……

他惊悚地醒来,喘着粗气,手脚冰凉,冷汗淋漓。往事纷至沓来,填塞着一片虚无的黑暗。

电视正在播放反腐倡廉纪录片。一个落马贪官正在镜头前痛哭流涕,向观众诉说他的悔恨:都怪我没有管住自己的贪欲,一时财迷心窍,没有控制住自己,收受了贿赂,违犯了党纪国法……

他盯着屏幕,久久地思索着一个问题:他的人生到底是如何失控的?从哪一天,哪一步,他做出错误的选择,以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绝境?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的人生明明一直很顺利,那些重大决策,都是在他事业很红火、很顺利的时候做出的。比如,扩大生产,建立分厂,这怎么会是一个错误的决策呢?因为当时生产形势很好,从全国各地飞来的订单多到加班加点也无法按时完成,建立分厂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谁能想到形势突变,转瞬之间,服装厂遭遇零订单的“寒冬”?他投资商铺、炒房地产,这在当时也很多有钱人所做的事情啊。谁能想到那些“金铺”“银铺”,还有那些保值增值且倒手就能赚十几万的“楼盘”,如今竟冷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难道,目前的困境是因为自己“心生贪念”才造成的吗?他想到小时候母亲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心生贪念的老大因为贪图金银财宝而被活活晒死在太阳山上。难道他是贪图钱财才这么做的吗?他可是热心慈善、扶危济困的人啊,亲朋好友谁家有困难他不帮?还有那些可怜的失学儿童、没有工作可做的残疾人士,他都帮过啊。为什么他还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他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老天不会因为你做善事就不惩罚你所犯下的错误——试图以“善”来抵消“祸”是枉然的。

也许“祸”的根源早在多年前就种下了。比如,他对儿子的溺爱,对于儿子所犯下的错误没有及时纠正,以致使他陷入赌博的“泥潭”;比如,他毫无节制的“挥霍”,不顾众人反对,盲目地扩大生产,随意地“投资”;比如,他在外面也曾包养有女人,他在她们身上花的金钱也有几百万……他想到这些,心里就悔恨不已。现在大错铸定。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在他最辉煌得意的时候,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他心里感到沮丧、茫然,更觉得衰老在加速,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唉,以前未知不确定的,现在已经明确了。只是他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更不好的东西在等着他。

富豪的梦幻已经远去了。如今,他债台高筑,除了那个破落的家,那个满脸皱纹、脾气古怪暴躁的结发老妻,他竟然什么都没有了。不,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有几份保险。他想起来了。当年在他事业最兴旺的时候,一个年轻小伙子曾来找他,向他推销养老保险。小伙子向他讲了半天,他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而且,当时他很忙,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就随手买了几份。其中,有一份人身保险条款里写道,如果他发生什么意外而死亡的话,他的保险受益人,也就是他的儿子将得到四百万元人民币的赔偿。是的,当时条款就是这么写的。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条款。即使现在,他也没有“动用”这个条款的念头。因为,他还有养老保险,即使他现在一文不名,他还是可以每月领到一千多块的生活费,养老没有问题的。毕竟,人都是想“活”下去的。

妻子在煲一锅排骨汤。温暖的扑鼻的肉香丝毫没有唤起他的食欲。妻子冷着脸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不跟他说话。她认为他在外面的女人处一定还藏着私财,说不定还有私生子什么的。她对他根本没有信任感。只有他知道,那些女人早就卷了钱财跑掉了,就连房子也卖掉了,一切都如烟云般散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她就是不信。儿子的电话也一定打给她了。现在,她唯一的心愿应该就是把他藏的钱弄出来,去救他们唯一的儿子。当年因为生这个儿子,她差点儿送了命,更可怕的是,那之后她就失去了生育能力。儿子就是她唯一的念想,活着的唯一精神支柱,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切。她总是娇惯他、溺爱他,对他所犯下的错误不闻不问,还总是想办法帮他遮掩。记得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不知出于对哪个老师的愤恨,竟然把教师办公室的玻璃全砸了。校长要开除儿子。最后还是她出面赔偿,又反复道歉才算完事。事后,他狠狠训斥了儿子。可是儿子并没有收敛。相反,一个错接一个错的犯。她根本管不了。他呢,虽然也管过,却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只要认真地管,她必然就会护着儿子。俩人就必然会大吵一通,争吵,摔东西,冷战,家里的紧张气氛好些天也缓不过来。慢慢地,儿子就养成了暴戾任性的个性,谁的话也不听,肆意妄为,闯祸不少。可是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也是他的心头肉。他们都舍不得真的去处罚他。现在,儿子一定哭哭啼啼哀求她,让他拿出钱来救他。

她抬起头,木然地朝向他,说,这事关儿子的命,你要管。他说,管也要拿得出钱来。她的语气明显有些焦急,声音提起来,你怎么就没有钱?过去,你一出手就是几百万,现在区区二十万就难住你了?他说,还提过去,现在跟过去一样吗?话不投机半句多,再说下去,她就眼泪汪汪地开始数落他在外面养女人大把花钱的事了。可是,那都过去了,好吗?别老是揪着过去的账本不放,行吗?不行!她的怒气被点燃,浑身就像一个火药桶。今天就要好好说道说道,咱们那些钱,到底都到哪儿去了?

咱们那些钱,到底都到哪儿去了?他低声重复。说真的,他也想知道答案。

那个老蒋的女儿,你一出手资助就是五千,这都几年了?也有好几万了吧?怎么别人家的女儿你就那么上心,自己的儿子反倒不冷不热的?难道老蒋的女儿才是你亲生女儿?

你看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他气愤地站起来,两只手直哆嗦,伸手去口袋摸烟。点燃烟后他猛烈地抽起来。烟云弥漫。她厌烦他在家里抽烟,咳嗽着挥挥手说,滚滚滚,不想再看到你!他愣愣地看着她。令他吃惊的是,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苍老的?她脸色晦暗,眼珠暗黄,皱纹犹如山中沟壑,脸颊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法令纹十分明显……记得当年他刚来到河北这个小县城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呢,模样就像《边城》里的翠翠,性格活泼,话音清脆,身段玲珑,好像小鸟一样……谁知现在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努力回想她过去的模样,然而她现在的面容却顽固地占据着他的脑海,她年轻时的模样始终寻觅不到。他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悄悄溜到楼下。外面正是漆黑的夜,没有月亮,寒风呼呼地吹,头顶的树枝发出凄厉的哨音。他佝偻着身子,卷着外套,潜伏在夜的暗流中,像是一只独自行走的老猫。

他又遇上了老蒋。老蒋骑着电动车正往家赶。一天的生意已经结束了。老蒋兴奋地说,今天生意好,赚了七八十块钱呢。照这么干下去,一个月就能赚小两千块钱了!他實在不能理解老蒋的幸福。两千块钱,至于这么高兴吗?想当年……别想了,一切都过去了。儿子欠下的赌债还不知怎么还呢!老蒋却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说,走!到家里喝两盅去!咱哥儿俩有日子没在一起聚了!他不想去,一时却不知该怎么拒绝老蒋的好意。这时老蒋又说道,正好秀娟回来了,让她给咱炒两个菜,咱哥儿俩喝它个痛快!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老蒋却硬是把他拽上电动车,拉到了家。撩帘进门,他就看到了正在桌前看书的蒋秀娟。蒋秀娟一抬头,看到他就笑了,把书放下,热情地喊了一声:叔,你来了!就向他迎面走来。蒋秀娟长着一双杏核眼,脸盘白净小巧,秀发纤纤,十分可人。他的心像春天的冰一样融化了。这是一个多少美好的少女啊,犹如在春风里盛放的一株桃树,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热烈的生命力。在她这个年龄,一定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希冀。她虽然身处贫困之境,却又是幸福的。这正是因为年轻啊。而年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未来的道路还很长,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年轻,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她的出现,隐约唤起了他对青春时代的回忆。他依稀想起年轻的感觉。明亮的月夜,他奔跑在郊区的小树林里,胸膛里热血沸腾,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是的,那就是青春,那就是年轻,对未来充满了盲目的乐观和信心,觉得自己有力量改变一切……

老蒋媳妇性格温顺,十分贤惠,对老蒋言听计从。她招呼他坐下,就和秀娟到厨房炒菜去了。很快菜炒好端上桌。大葱炒鸡蛋,尖椒炒豆腐,醋熘土豆丝。老蒋拿出一瓶二锅头,又拿出两个小酒盅,斟上酒。俩人就对饮起来。一盅热辣的酒下肚,他的眼泪被呛了出来,冰冷的心窝蹿出股热气,开始活泛起来。老蒋说东说西,说当年厂子的热闹,说到某某人的轶事,最后就说到蒋秀娟身上,说得亏遇上他这个贵人,秀娟才能上大学……现在落脚到省城了,他们一家的苦日子快要熬出头了……

从老蒋家出来,他感觉好多了。因为他看到之前播下的善因已经结下善果。老蒋的女儿秀娟大学毕业后,被招到省城一家公司上班。就在那家公司,她遇上了心爱的人。如今,她已经在恋爱了。不久的将来,她就要结婚,并且要在省城落户了。她的未来是光明的、温暖的、有希望的。她一定会收获人生的幸福。他在心里为她祝福。因为这个女儿,老蒋一家一定会摆脱贫困的。他想,即使是现在,他们一家也比他幸福。至少老蒋一家都能平安团圆,而这对他来说则是一种奢求。是的,老蒋多么幸福哪。他为他感到高兴。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人生的所有不幸、挫败和困境,慢慢地游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尽管寒风凛冽,他还是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幸福。心里头似乎晃着一两点明亮的温暖的光团。

那一刻,他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竟是一个残忍冷酷的场面。

家里被洗劫一空,电视机被摔在地上,破旧的沙发也歪在一边,东西被丢弃得乱七八糟。妻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是那帮人来过了,逼他们还儿子欠下的赌债。还说已经剁下他一根手指头,再不还就是一条命。她眼里已经没有泪水,脸上只剩下恐惧和颤栗。她冲他吼,这下你满意了!人家把儿子的手指头送来了,你要不要看一看?她朝他指一下地上那半截灰白带着血污的东西。他浑身哆嗦着,背靠着墙,慢慢地蹲下来,耷拉着脑袋,两手攥着头发,好像一只与恶犬战败了的公鸡。他不敢再看地上那截灰白带着血污的东西。该咋办?该咋办?他混乱的头脑中不时思索着。他想到了那份人身意外保险。如果我死了……以我的命换他的命。这是他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事情了。

他想象着车子失控冲到河里,河水浸过车窗,车身慢慢下沉的情景。他想象着他死亡之后,报纸上会刊登“落魄私企业主车子失控坠入河中意外身亡”新闻报道。他想象着老蒋一家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悲伤;他想象着儿子拿到他意外死亡后四百万保险赔偿的情景;他想象着妻子在他死后的生活,她……会悲伤吗?

他发动车子,放下手刹,稳稳地挂上行进档,狠踩油门。车子如一头暴怒的狮子猛地向前蹿去,砰的一声撞断了河边的护栏,其中一些碎片朝车前窗玻璃砸来。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将身子俯在方向盘上逃避致命的撞击。然后,他听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金属网被拉扯扭断的声音。一阵眩晕的失重后,他又听到了车子前身入水那种巨大的扑通声。他想象着雪白的水花受了惊吓惊惶逃离朝四方八面飞溅的场景。他微微笑着,脑海里闪现出一双杏核般的眼睛。她的脸盘明净,嘴角挂着一抹微笑。她的身后,是一树明灿灿的桃花……

杨智俊:男,河北省磁县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2010年出版作品集《唯美桃花落》(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年起转向中短篇小说创作,在《阳光》《北方文学》《短篇小说》《羊城晚报》《精短小说》等多家杂志报刊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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