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歌僧侣的脚步
——张洪波和他的诗歌创作

2017-06-27 09:10孟繁华
中国诗歌 2017年4期
关键词:异乡诗人诗歌

孟繁华

一个诗歌僧侣的脚步
——张洪波和他的诗歌创作

孟繁华

在娱乐至死的狂欢时代,诗歌的命运可想而知。所幸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还有一群诗歌的僧侣跋涉在荒漠和暗夜中。他们心怀着与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无关的文化信念走向远方。诗歌不可能兑现世俗世界所有的欲望,因此,他们的诉求与现实无关。目睹他们孤独和超拔的身影,内心有无限感慨涌起。张洪波就是这个诗歌僧侣群体中的一个。自1980年起,三十多年的时间,他行走于关内关外,与其说这是他身体的空间挪移或穿行,毋宁说这是他与诗歌同行的追寻步履。三十多年的时间,张洪波发表了近四千首诗歌。通过这些诗歌创作,我们既看到了张洪波在诗歌创作领域取得的成就,当然也看到了他经历的蜕变过程。

一、外部生活与主题化写作

1985年之前,张洪波创作过大量的所谓“森林诗”、“油田诗”,这些诗汇入了时代诗歌的主旋律,使诗人成为集体合唱中的青年成员。八十年代中期以前,中国诗歌已经经历了一场伟大的变革,诗歌首先实现了对文学“一体化”的突围。北岛、舒婷、顾城、芒克等诗人的创作业已深入人心并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但当时还身处边地的张洪波还没有理解这个诗歌潮流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按照自己对生活和诗歌的理解懵懂地前行。也正因为如此,他那个时代诗歌的个性特征是微弱的,诗人也不是具有强烈的追求个性的自我期待,他更多的诗同那一时代的许多作品一样,在颂歌传统的惯性推动下,吟唱着主流话语设定的主题和无需选择的情感色调。这就是张洪波“青春期”的创作。诗人于那一时代的局限究其原因,更在于他身处的时代环境,作为一个青年诗人,难以逃离时代流行色的浸染是大可理解的。他曾出版过《我们的森林》、《黑珊瑚》、《张洪波石油诗选》等主题性的诗集。这些诗关注的还是外部生活,那种乐观的、颂歌式的写作使他的这些诗作既激情四射却又不那么动人心弦。同时,他这一时期有些作品的清纯气息,也在某种程度上些微地透露出了诗人并不自觉的“偏离”意识。诗集《沉剑》中他选入了一组《漫长的大森林》,在这组诗中,他或是寂寞地讴歌“小小的无名花”,或是忧郁地远望“林海夕阳”、“森林的夏夜”,“宁静的白杨”、“雨天的森林”等自然景观成了诗人主要的抒情对象,这些诗离开了时代喧嚣的主旋律,以它清纯、透明、孤寂和淡淡的伤感色调,给人以纯粹的审美的静穆。

二、“独旅”:既是宣言也是践行

“我以诗人、旁观者、受难者三重角色出现。我努力地从悲剧的核心处提炼出一个个几乎无法用词藻渲染的意象,以表达我对崇高的苦难的挚情。如果读者能在我这些平凡素净的形象和没有外饰的细节中,体味到人生隐秘的真情,如果读者能在情感静穆的回流里,感觉到了我是在以中国诗歌传统中古老而感伤的审美性格和人生命运那浓重的血色刺痛人们的心扉,我写作之初的心态也就完成了。”(《世纪名家品荐经典大系·诗歌卷》中张洪波写给读者的一段话)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张洪波结束“青春期”写作的宣言和“独旅”时代的开始。

八十年代末期,诗人出版了他的诗集《独旅》,这些作品几乎都完成于八十年代,它以较成熟的风貌显示了诗人的才能。牛汉先生为之作序并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认为这些诗“几乎看不到什么高大的镀着阳光的塔尖,没有空洞的赞美,没有荒诞奇谲的构制,没有大声的震摄人的呐喊,没有遥远而玄妙的神话,也没有多少聪明人的机智,它们质朴而真挚,但本质上不是几十年来的那种传统的直露的描述,也没有流行的很容易学到的技巧,但我以为能在平凡素净的形象中透露出人生隐秘的真情,让诗显出人的由血液形成的原色,总是令人感到十分高兴的”。我赞同牛汉先生对张洪波《独旅》的整体评价,他以几十年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流程为背景,读出了张洪波诗歌所蕴含的新的因子。时至今日,《独旅》代表了诗人那一时代的诗歌水准,也传达了他独步诗坛的勇气和自信。在现代主义风行一时的时代,他没有语惊四座的愤怒呐喊,没有以“斗士”的姿态反抗一切并怒不可遏;在“实验诗”以宣言为快事的肇事时代,他对旗帜林立的“造反”同样无动于衷。不同的是,这本诗集的许多作品,延续了他“偏离”轨道时期的清纯诗风,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唯美”倾向。他那些没有时代印痕,平静而温情的小诗,或写自然景观,或写情感经历,它们如山涧小溪,淙淙流过,虽峰回路转却无跌宕起伏大开大阖:“一个黄昏/晚阳照耀着百折不悔的荆丛/西山沉静/小小蒲公英/在路边/任秋天鼓足勇气的轻轻一吻/可是动情/沉不住气/好多解法都随了凉风私奔/弯过山脚的路/等待着远行人/那时会有几枚小星/在落叶缤纷的时刻/守候在小店/你疲惫的梦”。在“异乡深秋”的时节,诗人为夕照、秋风、蒲公英这些寻常的意象所打动,它幽远但孤寂,时节、景物以及诗人用语言和节奏构筑出的情境多少有些悲凉,一个远行人在异乡的心境全都融进了这仅十几行的短诗中。这首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班牙诗人洛尔迦,他的村庄、月亮、沙丘和转动的风旗,曾深刻地影响过一位令人遗憾地死去的当代中国青年诗人。张洪波不是洛尔迦,但他诗歌创造的情境能让人自然地联想到这位享有盛誉的诗人,则从一个方面体现了张洪波诗歌创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他还有一首《异乡小巷》,抒发的则是诗人身处异乡时的一次小小的情感震动:“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不知道你去向何方/在冬天的夜晚/你脚步轻轻/把雪巷踩响”,这是“冰冷的小巷”、“寂寞的小巷”,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多情的小巷”、“温柔的小巷”,诗人以敏感多情的想象方式,使这条“异乡的小巷”充满了人间情趣。

“异乡”的意象对张洪波来说是重要的,它的能指是“身在异乡”,而所指则是“心在异乡”。异乡人多是旁观者或观光客,它让我有理由对诗人这一时期的创作心态做出判断:他无意于加入主流的话语行列,面对成群结队走过的诗歌队伍,他内心充满了矛盾,没有距离、直逼现实的写作方式是否真的能够使诗人有所作为,它是否完全出于诗人内心真实的需要?这些犹疑一方面使诗人充满了孤寂和忧虑,一方面又促使他进一步走向了“唯美”的选择,这就是诗人异乡感的真实原因。上面谈论的两首诗,不是屈原式的、李白式的、拜伦式的,而是戴望舒、徐志摩、王尔德式的,这就是诗人所追求的“独旅”的一部分,应该说,诗人部分地实现了他的期许。但是,就在这些美丽的情境中我们总会感到某种缺失,总会在这些充满了柔情的诗中生出莫名的忧伤或怅然,它静穆则静穆、幽长则幽长,但它是诗人应向往或追求的至高境界吗?对此我深怀疑虑。在中国,无论是主流文化还是民间文化,都曾对这一境界有过明示或暗示:道家讲求“清静无为”、“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佛家则强调戒欲修身、无常无我、涅便是解脱。而对诗人来说,走向“唯美”则是超越现实最有效的途径,那些困顿中便沉溺于山水、寺院、深山的文人骚客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一“出世”式的“唯美”也确实具有极大的魅力,确实具有难以抵御的一面。但是,与现实有关的诗人能够做到彻底的解脱么?如果“独旅”显示的仅仅是诗人自恋式的清高,它对于我们还有意义吗?做如上分析并不意味我对“唯美”作品的否定或轻视,事实上,具有唯美倾向的作品给人带来的各式间接体验是不能代替的。我要说的是,对这一境界的追求如果具有“终极”的意味,则是让人不能赞同的。

所幸的是,这仅仅是张洪波诗歌创作的一部分,或者说,它更多体现的是诗人困顿时期所能选择的一种方式。从他的经历、气质和文化背景来看,他不可能成为一个与现实无关的诗人。《独旅》中的许多作品业已证明,诗人对当代中国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处境绝非熟视无睹,恰恰相反的是他注目已久并有深刻的体察。他有一首被人多次谈论的诗,名叫《雄牛》,这首诗虽然所指不明,但每一个读过它的人都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或精神历程激起痛苦的联想,这里蕴藏着丰厚的文化含量,它不再是轻柔的、清纯的“宁静致远”的小诗,而是雄性的、充满了悲剧和苦难感的、与当代中国现实息息相关的作品,它犹如雄牛夜半的一声长啸,令人心潮难平:“雄牛绝望地吼了两声长调/为被割除的一对睾丸/放喉痛哭”,这一残忍的阉割场景经典性地揭示出了世界的最大丑恶,它集中地体现了暴力的强权意志,而这些一旦被诗人以诗的形式勇敢地揭示出来,就产生了难以意料的震撼人心的效果。雄牛被阉割了,“午夜/远远的牛栏里/又传来一声声放号/我猜想一定是它/只有它的声音/才能够震颤这夜/使之难眠”。诗人并未痛心疾首或愤怒或抨击,而是平实地描述了雄牛被阉割后的惨绝人寰的“一声声放号”,在这样的描述里传达着诗人人性的悲悯和关怀。

《独旅》中有许多类似的诗篇,如《铜像》、《你的纪念碑》、《一只鹰》、《过崖》、《伤疤》等等,这些诗都体现了诗人对现实世界、尤其是人的精神境遇的深切关怀,显示着诗人的精神指向与人生态度,这些作品所体现的诗风又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诗人并不那么“婉约”。因此,即便宣称自己为“独旅”诗人,其实也难免僭妄,只要还认为这个世界与你有关,你便难以实现“旁观”与“独旅”的姿态性愿望,你总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其间,抒发或感受人间的悲苦与欢乐。这一点在张洪波的诗作中已有明确无疑的传达,他热爱人间,但他厌恶“无名权威”的指使,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的“独旅”意识才为我们格外看重。事实上,我们也经常处于矛盾甚至悖反的状态中:当文学充满了战火硝烟的时代,我们渴望读到一些轻柔温情的文字,渴望这样的诗给我们板结的心灵以抚慰或浸润,但是,当时代四处布满了消费性的软文学,到处都有软性“抚慰”强加于人时,我们又希望文学的强健之风劲吹,为一个时代建构起强壮的文学骨架。时下,我们内心充满了对后一种文学的向往与怀念。

这时,我读到了张洪波的长篇抒情诗——《穿越新生界》(载1994年12月号《作家》文学月刊)。这是一首长达八百多行的抒情作品,在诗人的创作生涯中,它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是一个寓言式的诗歌文本,是诗人在“结构”一切、“消解”一切的文化背景上,尝试重建意义世界,维护人类基本价值准则、重返“深度”的一次卓有成效的努力。在八百多行的文本空间,诗人以奇特的想象,平实的语言,多样的形式实验和丰厚的历史感,为我们讲述了一次他潜藏已久、积淤已久的思想情感经历,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流畅无碍地交织在一起,抒发了诗人善良和人性的企盼。“新生界”是人类一个遥远的梦境:“大片大片的植物/仍然在岩石中/绿化着地球的历史/鸟儿的歌声仿佛还在萦绕/那样美丽/那样容易响彻心灵/货币虫的童话真切迷人/那么缓慢/那么动情”。诗人“深情呼唤”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又一个梦境”,但这不是“颂歌”时代编织的现实,而是我们永难经临的远古的故事。人类创造了新的现实,但也制造了新的灾难:“灾变/那样无可扼制地来临了/所有美好的都被无情地破坏/所有智慧的都变得格外痴呆/动乱的世界啊/毁伤了梦/以及和梦有关的所有事情”。诗人用远古与现实的对比,虚构了一个“新生界”的乌托邦,借以唤起人们洁身自爱,以善和爱来重建这一世界的关系。当然,诗的有限性决定了诗人只能以想象的方式传达自己的现实态度,它不是科学论文,它所有的期待都仅仅是情感愿望,昭示人们迈向一种境界,而难以给人兑现的承诺。然而,我们就在这样的昭示中会重新感到生存下去的勇气,这使我们的绝望和悲剧感有了一个“避难所”,临时共享一次让人感动的智慧的想象。它是九十年代并不多见的、气象不凡的一首优秀的长篇抒情诗。

三、心灵自由的诗歌僧侣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张洪波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这是一种心灵自由的境地,是精神和情感任意飞升的境地。他性情所致处处都是他诗歌的舞台。他放弃了对外部事物关注的热情,却又借助外部事物表达个人的心灵生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张洪波多以自然意象为书写对象。他写“爬行的蚂蚁”、“周口店鱼化石群”、“智利的蝴蝶”、“蹿跃的狼”、“都市企鹅”、“冬天里的羊”、“五月麻雀”、“深山里的瓢虫”、“愤怒的鱼鹰”等等;他写“蒲公英”、“槐花”、“枣儿”、“山楂”、“萱草”、“老树”、“柳蒿芽”、“玉米们”、“玉兰树”等等。这些自然事物曾长期驻扎在诗人的心中。张洪波的这一选择显然是经历过长久思考和准备的。当然,如前所述,张洪波不是一个寄情自然的山水诗人,他是要通过这些意象表达他对一些事物的认知和情感。我欣赏的是,经历了现代派的文学洗礼之后,文学越来越趋于理性,越来越哲学化,但张洪波的诗歌仍然在情感的范畴展开,他提供的那些意象是我们熟悉的,但表达的情感却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比如,他写荒寒中的料峭与希望:“一个倚门吹箫少女的箫声在乡村大院飘荡:/箫声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箫声从一个院落传到另一个院落/冬天就是不融化/春天也必须来了”。少女、箫声、冬天、春天,四个意象构成了诗歌的全部。它将“春天也必须来”的信念和力量,寄予在安静和纯粹之中。

当然,诗人作为知识分子,无论在任何时候,他都不能放下对现实的批判之剑。在张洪波的诗中,我们发现,他面对自然和乡村的时候,内心柔软而松弛。一旦面对城市,他顿时紧张并多有拒斥。他有一首《城市的声音杀过来了》:

我趴在旷野上

趴在大地的胸膛上

听到城市的声音杀过来了

这不是幻觉的声音

的的确确是真实的感受

那声音不会停下来

它几乎就是佩着利剑的猎手

凶狠而且已经很近了

我在一片碧绿中彻底绝望

这是一个刚刚复苏的春天

城市的声音怎么这么快就杀过来了?

我那赤脚的豌豆

无论如何也逃离不去

那是刚刚破土的小小的豌豆

它正合着手掌祈祷

可它的声音太微弱了

微弱得就像没有这种生命

城市的声音杀过来了

羊群沿着草地向远方流动

我看到披着棉衣的移民

他们自己和自己说着话

都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改变了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但是,过快的都市化带给我们的未必都是福音,它的后果我们正在或部分地经历。那“合掌祈祷”的“小小豌豆”,怎么能够阻挡住“杀过来”的“城市的声音”。然而城市终究是荒诞的:“可最初和最后我都是虚伪和懦弱的/就像一根尚未炸好的瘦弱的薯条/不知所措地靠在角落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能等得到的”(《主题啤酒》)。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和对乡村记忆的诗性书写,是张洪波近一个时期诗歌创作的基本内容。但是,无论我们对现代城市怀有多少厌恶,可以肯定的是,现代性是一条不归路。就像历尽挫折的农民,城市无论对他有多少苦难和不公,他还是选择坚守而不是退缩。

在诗歌创作道路上,张洪波如同一个诗歌僧侣已经行走了很久,显然他还要走下去。一个没有终点的旅行挑战的是一个人的意志和品质,但愿张洪波在这条人烟越来越稀少的道路上不断与绿洲和驿站相遇。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张洪波跋涉的道路上,牛汉、叶橹、吴开晋、陈超、樊发稼等著名批评家曾先后著文评论过张洪波的诗歌,或者说,张洪波的诗歌创作已经进入了当代中国诗歌的第一方阵。作为牛汉先生的学生,张洪波曾多次表达对牛汉先生的敬意。他要继承牛汉先生的衣钵和传统。2013年9月29日,享年91岁的“诗歌老英雄”牛汉先生去世了。我们怀念这位铁骨铮铮的老诗人。而此时,我又看到了张洪波多年前写下的《大树──献给牛汉先生》并借用这首诗的几节结束本文:

在旷野里找到你

默默的参天的形象

如一座庄严的丰碑

深色的铭文

有读不完的内涵

我知道你有生以来

就没有肤浅地显露过自己的生机

你不是那种匆匆而过的生命

你不是那种可以随意倾倒的身躯

根扎入泥土

你有着灵魂的深入

从没有把你看成是一位老人

但一直把你理解为一段历史

从没有把你看成是一尊雕像

但一直把你理解为高山的风度

从没有把你看成是一棵普通的树木

但一直把你理解为最可亲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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