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对人性本身的庆祝

2017-06-29 21:17石鸣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关键词:罗莎特蕾安娜

石鸣

安娜·特蕾莎比皮娜·鲍什小20岁,某种程度上,人们把她看作皮娜·鲍什的后继者。

比利时编舞家安娜·特蕾莎·德·姬尔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以下简称“安娜”)的中国之行像是惊鸿一瞥。

她今年56岁,仍然在舞台上跳舞。“从1980年开始,我一直在跳,除了生孩子之外,中间没有中断过。”她说,“跳舞让我感到自由。”

5月份,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的舞台上,应静安现代戏剧谷的邀请,安娜亲自跳了她21岁时的处女作——双人舞《相位》(Fase)。这也是她第一次来中国大陆演出。

她站在舞台上,和30多年前一样,又不那么一样。她还是跳着她年轻时的那个位置,也就是纵观下来动作更多、更复杂的那个角色,她像一个少女那样转着圈、踢着腿,来回走着,蹦跳着,偶然地,步子会稍稍有一点不稳,身体有一点踉跄,但是她很快调整回来,继续转圈、踢腿……

她不善言辞。对她来说,舞蹈才是她的第一语言。2003年11月,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学院曾给她颁了一个艺术奖项,她上台领完奖,致辞,台下掌声雷动,为她喝彩。之后人群很快就散去了。安娜留了下来,她结束这个夜晚的方式是与场内那些无名之士和普通侍者跳舞。

“舞蹈不仅是一种运动,也是一种思考方式。”她说,“舞蹈是对人性本身的庆祝。”

一位现代舞大师的诞生

2012年,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新馆“油罐”(Tanks)揭幕,这是一个致力于现场装置和表演艺术的空间,安娜被邀请去做开幕演出,也是演《相位》。

演出之前有一个座谈会,主题是:布鲁塞尔北面一个叫韦梅尔(Wemmel)的小村庄里一个农夫的女儿,是如何成为现代舞史上的标杆性人物的?

即便对于西方人而言,安娜的舞蹈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1981年,《小提琴相位》(Violin Fase)在纽约首演,报道描述:“观众瞪大眼睛,像看到天外来客一样。”一位80岁的观众看完演出后告诉安娜:“你的舞蹈就像生命本身。总是重复,总是有一点点不同。一直一直继续下去,然后,突然间就停止了。”

“80年代之前的比利时,在现代舞领域基本上乏善可陈。主要就是贝嘉,但他无论看起来多么先锋,本质上还是一个芭蕾编舞家。”《卫报》说。

安娜改变了这一切。到80年代末,借由《相位》、《罗莎跳罗莎》(Rosas Danst Rosas)等作品,她的罗莎舞团已经闻名世界,并且运转至今超过35年。另一方面,比利时内部,舞蹈领域涌现出了一大波实验艺术家:维姆·凡德吉帕斯(Wim Vandekeybus)、让·法布尔(Jan Fabre)、亚兰·布拉德勒(Alain Platel)、西迪·拉比·彻克奥维(Sidi Larbi Cherkaoui)……“比利时从此在现代舞领域有了一席之地。”

有人问过她,她的舞蹈语言是从何处受到的影响,答案是,大部分影响并不来自于舞蹈界内部。她喜爱电影、戏剧和音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看法斯宾德和黑泽明的电影,还有费里尼和斯科塞斯。文学方面则喜欢海纳·穆勒。

她早年一开始上的是音乐学院,学习音乐理论。“我们在家里会学习倾听和演奏音乐,但是不怎么跳舞,我们家没有舞蹈传统。”

半个世纪前,韦梅尔村还是一个传统的小村落,安娜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野里玩耍。她有自己的小马,12岁就学会了开卡车和拖拉机。她的叔叔教她犁地、收割,给小羊和小牛接生。她父亲会在清晨4点叫孩子们起床,听鸟儿唱歌。她还记得坐在厨房炉子旁边听大人讲故事:“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生病了,一直住在浴缸里,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来了,在浴缸里杀死了他。”

直到今天,安娜仍然怀念童年时期亲近大自然的经历。“我喜欢树,喜欢森林,喜欢高山,比起海,我更喜欢山。”她会说流利的法语,但自认是北方(比利时)人,而不是南方(法国)人,“我们来自地地道道的弗莱芒文化”。

安娜曾经坦言:“我能走上舞蹈之路,关键是我母亲。”

那个时候她七八岁,贝嘉的20世纪芭蕾舞团在比利时正如日中天,电视上天天都能看见那些舞者们的曼妙身姿,她告诉母亲自己也想要跳舞,于是母亲为安娜在韦梅尔办了一个舞蹈班。“她去安特卫普找来了一个舞蹈老师,从教区牧师那里筹得了一笔钱,在教区大厅里建起了一个木头舞台,买了两根古典芭蕾练习用的把杆,我们上课和排练就有了地方。”

高中毕业时,尽管成绩很好,安娜还是决定选择舞蹈作为未来的发展方向,而不是按其他人的期待那样,去当医生或者律师。家族里众议纷纷,父亲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正面支持她的唯有母亲。

安娜最终被当时布鲁塞尔最有名的舞蹈学校——贝嘉开办的掌印(Mudra)学校录取。这所学校从两个方面塑造了后来的安娜:一个方面,是编舞哲学,安娜遇见了韵律课老师费尔南德·席伦(Fernand Schirren),此人是贝嘉在比利时最亲密的合作伙伴之一,为贝嘉的多部舞作谱写了音乐。“他有一套和东方的太极、阴阳学说非常相近的哲学思想,后来给了我非常重要的影响。”另一方面,安娜意识到自己作为舞者的短板:“在班上我总是拖后腿,因为我从来无法达到那些既成的舞蹈标准,无论是古典芭蕾的还是现代舞的。我意识到,我无法使用他人的舞蹈语汇来表达我自己,无法在其中找到认同——我得说我甚至在这方面有技术问题。因此,我不得不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语言。我想当一个编舞家。”

一个不懂音乐的舞者不是一个好的编舞家

“对舞蹈我是自学成才。”安娜说,“我和莫里斯·贝嘉(Maurice Béjart)或者威廉·弗西斯(William Forsythe)等人都很不一样,他们的作品有一整套古典芭蕾的语言作为基础……而我,是从非常小的层面一点一滴地开始,由简到繁,慢慢把我的身體语言雕琢成型。我的动作的灵感来源,就是我自己——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

《相位》就是这一自学过程最早的产物。这支舞蹈用的是极简主义音乐家斯蒂夫·莱茨(Steve Reich)的同名音乐,一共四个段落,最先编出来的是第三段独舞《小提琴相位》。“这个音乐听起来非常具有东欧风情,像是一个犹太小提琴家,或者一个咖啡馆里的小提琴手在演奏,在邀你起舞。”安娜说。

《相位》中的动作都非常简单。“我就是从用脚擦地、转圈这样的动作开始的,”安娜说,“任何一个小女孩想要跳舞时,都会这么跳。”

音乐给安娜的舞蹈语言提供了灵感。《小提琴相位》是回旋曲结构,安娜组织空间的方式是圆。《钢琴相位》《拍手音乐》是一种短促利落的打击乐声响,她就更多地运用了直线、方块、对角线等等更有棱角的形式。

莱茨在这些音乐中应用了一种“相位移动”(Phase Shifting)的技术,在安娜的舞蹈中,我们看到,两个舞者原本一同开始起舞,然后,其中一个舞者开始加速,动作在空间中出现位移,持续一段时间后,另一个舞者也加速,直到两人的动作重新重合……

对音乐和舞蹈的关系的重新发明,被认为是安娜编舞作品最大的价值之一。“这种关系有两个极端:一端是坎宁汉·凯奇式的关系,音乐和舞蹈彼此完全独立,没有关联;另一端我开玩笑地称之为米老鼠音乐,就是像迪士尼动画片里那样的配乐,这种关系通常被认为是比较缺乏艺术性的。”安娜说,“过去30多年来,在这两端之间,我发展了各种策略,来连接音乐和舞蹈。”

她曾经是布鲁塞尔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神话。据说她像专业搞音乐的人一样分析音乐,在她的排练厅里,你听到最多的是视唱练耳、和声、对位法这样一些音乐术语;她的舞者像交响乐团乐手一样,会看谱,会记谱,排练时可以迅速一致地从某某小节开始,在两个交叉小跳之间,还能帮小提琴手给乐谱翻页。

“安娜的舞蹈动作,是在对音乐进行了一个完全分析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罗莎舞团的创团成员、1982年起一直跟随安娜至今的日本舞者池田扶美代(Fumiyo Ikeda)说,“她给乐谱中的每种音型都分配了颜色,分析具体到每个音符的层面。比如,‘主题A和主题B之间的关系是这样的,他们在这个点上互为镜像,等等。我们所有人都在自己头脑里如此彻底地理解了乐谱,以至于当换了不同的音乐家来合作时,你会发现我们跳舞的时候会指出‘我没听到那个音符,或者,‘这里难道不应该演奏成这个样子吗?”

“然而,无论每样东西经过了怎样彻底的分析,总是存在一些不可被分析的东西。我想那就是安娜创造的舞蹈语言的独特温暖所在,就是这样一些动作,让舞者想要起舞。”

一个结构主义者的浪漫

1983年,安娜的作品《罗莎跳罗莎》横空出世,自此开始常演不衰。2011年,碧昂斯的MV《倒数》(Count Down)还在抄袭这个作品。

这是安娜迄今为止最具爆发性的舞作之一,有人称为“北方人的弗拉明戈”。“当时是80年代,我们听着TC Matic、Talking Heads、性手枪等等乐队。我们想要一种生理上压倒性的、暴力宣泄的感觉,我们想要有挑衅、傲慢、不羁的意味,在朋克文化中常常有这些特质。”安娜说。

然而,这个作品却是以一种极其冷静的方式编出来的。“我们花了好几个月,每天从早到晚,工作一整天,编好的舞不过10秒钟,就像农夫在田里犁地一样,是真正的苦劳力。”

迄今为止,安娜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工作方式。理性和激情成了贯穿她作品的一对巨大矛盾,也是她的编舞具有迷人魅力的源头。

她说自己是一个形式主义者。在这方面,她喜欢引述爵士音乐家温顿·马沙利斯(Wynton Marsalis)的一句话:“自由之内没有自由,限制之内才有自由。”

在她的作品中,动作的空间常常被一系列几何结构所规定和划分:直线、斜线、方块、圆圈、螺旋、五角星……“我一直对螺旋结构很迷恋。”她说,“它可以有不同的方向,打开的螺旋,封闭的螺旋,海洋的潮汐,宇宙的运动,你指头上的螺旋,头顶上的螺旋,螺旋无处不在。”

还有她最爱的黄金分割法和斐波那契数列——不仅可以用来结构空间,也可以用来结构时间:舞句的长短,可以按照黄金分割比例来安排,每一次主题的重现,都落在彼此套叠的黄金分割点上。

段落的分配,可以是斐波那契数列,比如,第一部分是21分钟,然后是13分钟、8分钟、5分钟、3分钟、2分钟,从而形成一种加速,反方向则是减速。

“可以说,我是很客观地在进行这些计算。”安娜说,“我设定一个非常严格的规则,然后开始和这个规则斡旋,以此为基础尝试各种偏离。某种程度上,我是在和我自己斡旋。逆流而上或者顺流而下,主观控制还是顺其自然——这是一种美妙的平衡。”

“缺少形式的情感并不是真正的情感”

——专访现代舞大师安娜·特蕾莎·德·姬尔美可

三联生活周刊:你提到,为了能够一直在舞台上跳舞,你必须过一种非常自律的生活,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可否提供更多的细节?

安娜·特蕾莎:在布鲁塞尔的时候,我的生活很安静,早上很早起来,从9点半工作到下午6点。跳舞对我这个年纪来说,的确消耗很大,比较像过着一种运动员的生活。“自律”这个词听起来可能过于严肃,但随着年龄增长,60岁时,你不可能再过20岁的生活方式——不可能说熬个通宵,第二天还能正常上台。你必须非常小心地照顾你的身体,否则就要付出代价。因为你的身体就是你的创作材料,你在衰老,而身体在感知所有这些逝去的时光。

另外,我是舞者,同时也是一个母亲。在某一个点上,你决定想要孩子,但是你又热爱跳舞,你就需要把这两方面平衡起来。表演艺术和家庭生活的确是彼此矛盾的,你得寻找解决方案,如何安排时间,在物质上和情感上都兼顾。对女人来说,这个命题比对男人来說更重要,因为女性天生具有养育这个方面。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几个孩子?

安娜·特蕾莎: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养育他们是非常巨大的挑战,可以说是最难的挑战。我想,对于一个有创造性的女性来说,同时平衡艺术、伴侣、孩子这三件事是很难的。通常情况下,你只能兼具其二:又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又是一个好母亲,没问题;又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又是一个好妻子,没问题;但同时做三件事……很难,太难了。我做不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学古典音乐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学长笛?

安娜·特蕾莎:因为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学钢琴,于是我就学了吉他。后来,又学了长笛。结果没想到,一夜之间,所有女孩都跑去吹长笛了,因为一个叫Jethro Tull的乐队突然很火,里面那个主唱就是吹长笛的,女孩们都被他迷得不行,当时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摇滚乐爱好者吗?

安娜·特蕾莎:我是音乐爱好者。音乐对我的生活非常重要,所有类型的音乐。我一直生活在音乐家中间。除了在开车的时候,我基本不把听音乐这件事看作一种单纯的娱乐。随着年岁渐长,从编舞的角度而言,我对音乐的口味变得比以前挑剔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编舞选择音乐的范围相当广泛,从13、14世纪的中世纪音乐,到20世纪下半叶的频谱音乐,以及披头士、琼·贝兹等等,但你从来没有选择过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来编舞,为什么?

安娜·特蕾莎:是的,我没有编过肖邦、舒伯特、舒曼……这并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我不太知道应该拿这样的音乐怎么办。我自认为我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相异相吸原理,所以我非常喜欢那些结构严谨的东西。我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我对形式富有激情,舞蹈的魅力在于可以把抽象的形式具体化,我对布局、对位法、几何结构感兴趣,以及客体性的某种观念,这与如何书写音乐和舞蹈的关系有关,是超越个体表达的。我认为,缺少形式的情感并不是真正的情感。

三联生活周刊:近年来,你的作品有所转向,从探索音乐和舞蹈之间的关系转向文本和舞蹈之间的关系。你如何看待文本?你编舞时是把文本像音乐一样来进行分析吗?

安娜·特蕾莎:实际上,我是通过音乐,回到了文本。我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你如何能够具象化一个思想?你可以从非常物质的层面去分析语言,例如,声音振动的频率,高音低音,但是,它是如何组织时间的?你如何通过动作将之具象化?你能将某一种思想注入动作之中吗?我对这些问题非常感兴趣。舞蹈对我来说,最大的魅力就是能够用最具象的方式,去表达最抽象的思想。我非常喜欢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你想有所表达,首先能做的事情是谈论、讲述,如果光是说还不够,那么你就歌唱;如果还是不够,那么你就舞蹈。

三联生活周刊:你似乎非常注意舞蹈资料的记录,上个世纪90年代,你就为自己的代表作拍了舞蹈电影。最近又出了一系列的書,把相关的资料做了一个回顾和汇总。

安娜·特蕾莎: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曾经先锋的现代舞,进入了一个需要整理、保存和反思自己历史的阶段。许多非常重要的舞蹈家要么离世了,要么退休了:皮娜·鲍什去世了,崔莎·布朗也去世了,威廉·弗西斯停止创作了,莫里斯·贝嘉去世了,迈克尔·杰克逊去世了……这都是当代舞蹈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所以,现在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创作者,实际上还有一个机会,就是把我们的作品的秘密公开,传承给新一代的舞者和观众。

三联生活周刊:你计划自己在舞台上跳多久?

安娜·特蕾莎:我希望……能跳多久就跳多久。希望还能跳很多年。不过,《相位》可能跳不了多久了,这支舞对体力和准确度要求太高,消耗实在太大了。但是我还可以去跳其他的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舞团在招募、考核舞者的时候,你认为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安娜·特蕾莎: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舞蹈,并且倾其一生都保持这种严肃态度。

1.比利时编舞家安娜·特蕾莎·德·姬尔美可(右二)与罗莎舞团的舞者

2.安娜·特蕾莎早年成名作《相位》(1982)

3/4. 安娜·特蕾莎早年成名作《罗莎跳罗莎》(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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