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场一瞥:沈从文未刊信札

2017-06-30 04:43
赤子 2017年1期
关键词:沈先生编者沈从文

和科研沾点边的,对“查新”这个词不陌生,严肃的定义是“一种文献检索和情报调研相结合的工作”。旧书生意不易,勤奋的旧书商也要查新,网名“小书商”的小高,是个中高手。那天起个大早,开始端坐电脑前查找某旧书网的最新上书,海量的庸脂俗粉过眼后,他瞅着了一个新奇之物——署名“沈从文”的信札,标价两千元。按说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从撮堆的老信或者无款的墨迹中,找到大名头倒不罕见,可这分明落着款,要价又这么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问题货。但细观之下,笔墨老道,纸张残旧,使用“国立北京大学”的信封,邮戳虽然模糊,但也不似新仿;再看卖家来自贵州,也离“徐州造”等几个造假窝点挺远;更有价值的是,受信人还是“网搜学”能够覆盖到的人物,而此人正是来自贵州。诸多要素综合,千分之一的概率也值得赌一赌,何况此时此刻在各个终端不知还有多少看不见的手正在辛勤操作键鼠,小高赶紧下单,两天后上手,长舒一口气,尘埃落定。

此为沈从文毛笔信札两页附封,写作于1948年,因款残不受待见,但相较于沈氏书写于花笺上的应酬之作而言,内容上佳,且查《沈从文全集—书信卷》未收,可称沈从文轶文。全文录下,约十余字因边缘磨损不可辨识:

毛羽先生:

得到您信,谢谢。这事情极小,您不老放在心上,才能够继续写作。我前信不过是告诉您一点事实而已。初写文章自尊心极强,寄文章给人无结果,自然即以为受委屈,写信骂骂编者也是常有事情,但编者对人对事如果还有一点理想,不会为此着恼,却必然以想法弄明白误会为合理的。这工作需要很长时间才可望突过前人,有点新纪录露面,并为后来者带出一点新路。慢慢的工作下去吧,认真而持久,还得消化一大堆好作品,作千百回不同实验,方可望有一点新东西!普通弄文学总以二三年见功,我却觉得这是二三十年事情。编刊物费力而不讨好,且并非拿薪水事情,对个人是生命浪费,但对整个文运言,继续维持北方文运三十年来素朴的传统,与作者相互勉励努力,鼓励作者作自由公平的竞争,用作品争表现,这原则已应用二十多年!以弟私意……,值得好好保持下去!

您拟写诗,慢慢努力,并切切实实写下去罢。国家情形太严重了,一切在分解圮坍,毫无转机。一切发展都在武力中推进或维持,这是民族中最重要的一回测验。谁胜谁败无疑都是得用武力争取并用更强武力支持。一切有用知識技术到此日已俨若无用,明日且将更悲惨。中国应当有更多诗人,把国家看远一点,把个人工作也看得更庄严一点,来好好的用他手中的一支笔!应当在诗中对人类合理生存建设一些希望、观念。应当把战争解释为求进步最浪费的一部,必须……重新粘合人民追求进步之方。把国家作成一个单位,来和其他优秀民族竞争进步,在科学、文学、艺术、及诗方面……

这是沈从文写给年轻诗人毛羽的信。沈从文自1946年起接编《益世报·文学周刊》,1948年停刊,共出版一百十八期,占用《益世报》第三版,每周日出刊。毛羽时为《笔联》主编,刊物不大,年纪很轻,倒也算是同行。

《益世报》1915年创办于天津,至1949年在大陆停刊,是中国近现代具有广泛影响的全国性重要报纸,也与《申报》《大公报》《民国日报》一起,并称为旧中国四大报。与《大公报》一样,《益世报》一直持守着自由主义立场,吸引的多是坚持思想自由的作家。《益世报·文学周刊》是沈从文编辑时间最长,也是他主持的最后一个副刊。其间不仅融汇了他丰富的报刊编辑经验,也更进一步寄托了他对文学的种种希望。沈从文其时已为名作家,但编辑《文学周刊》时更像一个思想家,他的思想与现实紧紧纠缠,而这个副刊,处处显示着他思索的内容与痛苦。在沈从文的编者言、散文、题记、评论中,“重造”一词出现频率极高,“重造青年”、“重造文学”,乃至“重造政治”、“重造社会”,诸词中可看出他理想中的宏伟蓝图。

此信内容分为两个部分。或许是前一封信中毛羽曾向前辈吐槽,沈先生开篇以安慰为主,“初写文章自尊心极强,寄文章给人无结果”,信中说的是《笔联》的投稿者,其实也是沈氏的现身说法。北漂青年沈从文刚到北平时投稿无门,以至老友黄苗子多年后还能准确回忆起沈从文口中的“打流”两字,这个词是两湖方言,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用来描述乞丐,湘乡籍的作家张天翼也经常用来描述流民。“自然即以为受委屈,写信骂骂编者也是常有事情”,就不知当年《晨报副刊》主编,据说当面把沈氏投稿扔进字纸篓的孙伏园是否受过这种待遇了。而“编者对人对事如果还有一点理想……继续维持北方文运三十年来素朴的传统”云云,如果从二十年代沈从文与胡也频共同主持《京报副刊》算起,沈确实也是老编辑了,他结合了自己多年心得,授以风狂雨急时立得定的手段,并对其职业前途予以鼓励。

第二部分笔锋一转,对来信人写诗的愿望,不过是一句“慢慢努力,并切切实实写下去罢”,更多着墨于分崩离析的时局:1948年的北京气氛,想必从热播的《北平无战事》中能够感知,其情节虽属无稽,但确实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较之陈徒手在《午门下的沈从文》中回顾《光明日报》所载检讨式长文《我的学习》以及四十多年后对张兆和的采访,这封当年不糅杂任何表态的私信,观点讲得明白透彻,对武力,沈先生是极度反感的,在他口中,战争是“求进步最浪费的一部”,而且“明日且将更悲惨”。

沈从文内战期间的撰文,如《“中国往何处去?”》中的“这种对峙内战难结束,中国往何处去?毁灭而已”(《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323页),以及《政治与文学》中的“我看了三十五年内战,让我更坚信这个国家的得救,不能从这个战争方式得来”,“人民实在太累了,要的是休息,慢慢才能恢复元气”(《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257页),均可读出沈先生是一贯公开反对战争的。但沈先生的高明在结尾处:如此艰难时世,大概是不想让年轻人沾染自己过于悲观的情绪吧,他仍希望毛羽“好好的用他手中的一支笔”,而且用了比“重造”更贴切的“重新粘合”一词,“来和其他优秀民族竞争进步”。这也就是沈先生文字和人格的魅力所在吧。

收信人毛羽,其名不显,当初只知他1949年后离开天津南下贵州,改名为毛尧堃,未再从事文字工作。后来查到1992年出版的一辑《昆仑诗选》,有一篇《鲜红的旗帜高高飘扬》,署名为毛羽(贵阳),正是此人。据诗后的简介(一般为本人撰写,最为可靠),作者1925年生于天津,四十年代曾在《益世报》发表诗歌、散文和杂文等,1943年曾与宋泛、何一之等人在天津组建“飓风文艺社”。

另可查到他业余创作两首:其一为《贵州诗词》2007年第三期选登的《七绝·游蝴蝶泉》:“泉映金花香五朵,风光故事记当年。情缘自古传佳话,更愿人间好梦圆。”其二为《人民日报》2005年3月14日报道的“年近八旬的离休老干部毛尧堃,以诗歌形式抒发其参加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的学习体会和感受”,其诗曰:“八十周岁虽老年,参加学习当领先。常学常思永不辍,老骥伏枥作贡献。”老干部体愈发纯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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