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的花影下

2017-06-30 14:16花凉
萤火 2017年7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花凉

1.

池小娅从桌子上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后伸出手来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揉。

那只手慌忙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下一秒钟会叫出来。

拿起桌子上的钢笔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下,疼,真疼,眼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不是做梦。

抬起头环顾一下四周,前面坐着的是……那个不爱说话成绩很差后来却成了暴发户的王天乐,身旁的同桌是和自己六年后因为一个男生闹掰的前闺密阮瑶瑶,讲台上站着刚结婚总喜欢秀恩爱的英语老师……

自己刚才明明是在告别二十六岁的生日Party上,喝了两杯红酒歪在沙发上打了个盹,为什么一睁开眼睛,就回到了十六岁的高中课堂上?

简直是晴天霹雳!

半个月前池小娅刷微博时看到这么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高中课堂上,这些年的所有经历都不过是一场梦。阳光照在你的脸上,你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你把你的经历告诉身旁的同桌,同桌骂你白痴,让你好好听课……”

刷到这条微博的池小娅当即爆了一句粗口:“Shit!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让我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我吃过的美食其实都是做梦,看过的电影、谈过的恋爱、买过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做梦!然后让我回到那个又穷又丑的十六岁!我会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咬舌自尽!”

可现在这事却真切地发生了,池小娅试着把舌头伸到牙齿中间,可实在是下不了决心,拿眼睛瞟了瞟身旁的阮瑶瑶,忽然有些唏嘘——高中时她们两人也是连体婴儿般的情谊吧,说好以后一起结婚一起生孩子,什么小秘密都互相分享过,郑重地许下“永远在一起”这样的承诺时,是没有想到数年后会有撕破脸恨死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一天吧。

池小娅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叹气,身旁的阮瑶瑶转过头来:“怎么啦?睡醒了就开始叹气?该不会是又梦到程扬了吧?”

对了,还有程扬,池小娅觉得头顶又有一片乌云飞过。

那些一心想告别残酷成人世界,回到十六岁的女孩子,通常都是当下的生活并不好,所以才会在记忆中选择性地放大过去美好的一面,陷入怀旧氛围。

池小娅才不是她们中间的一员。

如今二十六岁的池小娅,穿得了恨天高,用得了香奈儿,谈得了合同,控制得了体重,休年假的时候可以来趟欧洲游,情人节的时候会收到卡地亚,读书旅行练瑜伽,内外兼修两不耽误,连备胎都个个优质,怎么看都是人生大赢家。

然后忽然就一睁开眼告诉她只是做了场梦?其实她现在正在十六岁的高中课堂上?

不骂人都不符合逻辑!

池小娅托着下巴,开始通过关键词来回忆自己的十六岁。

胖、丑、穷、暗恋、程扬、编故事、做梦、牙套、亲人去世。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池小娅看了看白纸上写下的这些字,还真是惨。

先说说胖,一百三十斤绝对是有的,二尺四的腰围加上大象腿,好在校服又肥又大,穿在身上倒也不会太可笑。偏偏那时候胃口还大,知道自己胖,可也没多在意,每顿饭恨不得吞下一头牛。如今呢?如今她九十五斤,每顿饭都斤斤计较着卡路里,即便是过生日,蛋糕也不敢多吃一口。

暗恋程扬,他身旁的女孩莫不是洋娃娃一般漂亮精致,永远也不会回过头来多看自己一眼,有一次趴在课桌上睡觉睡过了头,朦朦胧胧中听到班里几个人在玩着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有人说班里的女生名字让程扬评论一番,池小娅在嬉笑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大概是不知道教室里还有人,格外大声,池小娅听到程扬那平日里年轻又骄傲的声音:“池小娅喔,给我写过情书喔,如果她瘦了三十斤我大概會考虑她一下。”

“可是池小娅有很大的胸,我猜有D罩杯。”一个平日里就以毒舌著称的男生大声笑着接话。

“胸大有什么啊?你看我们宿管那个胖大妈,我猜都有E罩杯,你会喜欢她啊?”

“哈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池小娅那个时候已经醒了,然而却不敢起身,生怕被别人发现在角落里坐着的自己,为本来就尴尬的场景平添几分难堪的情绪。

她一个人悄悄流了很多眼泪。

可要命的是,就算是这样,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喜欢程扬。

下课铃已经打响,把池小娅从回忆,其实也不算是回忆,而是她正在重新经历着的现实中拉了回来,阮瑶瑶捅了捅她的肩膀:“你放学还要去医院是吧?要不要我陪你去?”

“医院?”池小娅愣了愣。

“对啊,你这阵子不是每天都要去医院照顾你妈妈吗?”阮瑶瑶解释道。

池小娅恍然大悟,心中亦升腾出一种不一样的情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今天几号?”她转过脸问阮瑶瑶。

“八号啊!”

“几月八号?”

“池小娅,你没事吧?”阮瑶瑶不解地打量着她,“今天怎么不对劲?十月八号啊!”

十月八号,还有整整两个月。

2.

读大学之后的池小娅很少回家,开始时是每年两次,后来是一年一次,再后来暑假她忙着做兼职,寒假她忙着做兼职,春节给家里打电话,会对爸爸说:“下一个春节我再回去。”

连这个生活了十来年的小小县城的路,似乎都有些陌生。

医院和学校隔着三个街区,走到第二条街的时候,身旁有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骑了过去,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按响了清脆的铃铛声,池小娅抬头一看,是程扬他们一行人。

按铃铛的当然不是程扬,他这种高贵冷艳的公子哥儿才不屑搭理她这个小胖妹,按铃铛的是宋子鑫,他和池小娅从初中就是同学,高中难得又在同一个班,所以关系稍微亲近一些。

池小娅抬起头来看了看宋子鑫,又看了看程扬,一阵微风吹来,她的心里是难得的平静。

用二十六岁的心境来面对十六岁时喜欢过的男孩子,还真是奇怪呢。endprint

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也怎么都想不通十六岁时的自己究竟喜欢他什么。篮球场上耍酷的三步上篮看起来很刻意,说话時故意扬高声调吸引异性注意看起来也很幼稚,穿POLO衫会把领子竖起来,喜欢看乱七八糟的日本漫画……十六岁时能写满一页日记本的程扬的优点,在二十六岁的心智里每一条后面都要打上一百个红叉叉。

除了长得帅……池小娅在心里咽了下口水,还好不管对于十六岁的自己还是二十六岁的自己,对于帅哥的审美未曾发生太大的变化,白皮肤高鼻梁,身高183,这是标配。

程扬吹了声口哨自顾自地扬长而去,池小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番,心底浮现出了一个逆袭计划。

没错,二十六岁的自己已经在情场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好几圈,浏览过十年后微博上所有情感专家的恋爱招数,若是拿不下一个程扬,真是白吃了十年的饭。

十六岁时的女孩子是怎么喜欢一个人的呢?唯恐付出得不够多,唯恐做得不够好,唯恐他不开心不快乐,而事实证明,只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就没有搞不糟的感情。一旦全心全意,便开始情商欠费智商告急,笑点奇怪哭点更奇怪,敏感焦躁不安情绪化歇斯底里,一路往男生最讨厌的女生的形象之路狂奔,能得到一个人才怪。

池小娅有些微微得意,现在的池小娅,是一个装备了二十六岁女生的智商和情商的升级版池小娅,是池小娅2.0,早已熟谙撩头发捂嘴笑你讨厌这些初级技能,什么样的情形下该说什么话,发展到什么阶段该做什么事,清晨里穿着男式衬衫做早餐,夕阳下让他动心的微笑的侧脸,故作坚强忍住眼中的眼泪,全都是一场场看似无心实则刻意的表演。

没错,这就是现实又残忍的成人世界。不喜欢?可你终究会来到。

3.

往妈妈的病房门前走着的时候,池小娅并不能很好地描述自己的心境。

恐慌是有,不安是有,逃避是有,庆幸也是有。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十六岁的时候,妈妈因病卧床已有两年,长期的卧床不仅折磨着她的身体,更折磨着她的精神,也同样折磨着一个家庭。

她健忘,易怒,歇斯底里,动辄在病房乱甩乱扔,拒绝与医生和护士合作,记忆中就是这天爸爸在医院等着池小娅,然后办理了出院手续,将她带回了家。

这一天,离她去世还有整整两个月。

偏偏回到了这个时候,重新经历一遍至亲的离世,池小娅只觉得心底难受,也不是想号啕大哭的那种难受,就好像是心底扎了一根针,不足以让人死,但一直会让人疼。

她甚至不敢站在妈妈的面前。

成年之后的池小娅为何逃也似的离开家,又为何不愿意回来,这些莫不和妈妈离世的那天有关。

十二月八号,她同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那天中午池小娅回家做饭,将饭菜端在妈妈的病床面前预备喂她,她和往日一样不配合,将饭菜打了一地,甚至将菜汤全部浇在了池小娅的衣服上。

也不知道为何所有的委屈全部都爆发出来,汹涌而出的情绪如火山一般,池小娅将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扔到地上,对着面前那个她已经无法辨认出模样,更无法感受到爱的女人大声喊道:“你死了就都好了!你怎么还不去死!”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冲出了家门,那天外面是一场绵绵的秋雨,好像一个悲伤又阴沉的暗喻。

池小娅那天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邻居,她怔怔地扒开人群走过去,有人认出了她,把她拉了过去:“小娅,你跑哪去了,你爸打你电话一直关机,你妈去世了,走之前好像有话跟你说,你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好似一盆冰水从头泼下,池小娅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掉在了冰窖里,一直到后来的整个葬礼,别说是说话,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或许是因为自责,妈妈去世之后,和爸爸的关系亦有了隔阂,不是剑拔弩张的斗嘴,也不是不理不睬的冷漠,彼此也还是会说话聊天,然而不知为何,总觉得心脏五毫米开外有一层透明的薄膜,笑容和关心在那里全部都被挡了回去,进不了被封闭的内心。

——妈妈临死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一定恨死我了吧?

——是我害死了妈妈。

——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儿,你们一定都很失望吧。

——对不起啊!

之后的十年里,与爸爸仅有的几次相处里,都很想这样开口问爸爸。

可话到了嘴边还都是咽了下去,最后索性不回家,和过去躲得远远的。

在病房门口就那样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勇气伸出手来推开,倒是爸爸从外面走了过来,拍了拍池小娅的肩膀:“过来了?怎么不进去?”

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张:“出院手续我办好了。”

病房门被推开,傍晚氤氲的光线里,是一个瘦削憔悴的身影。

池小娅的鼻子一酸,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只觉得此刻好似上天的恩赐,让她有机会重来一次。

胡子拉碴的爸爸笑了笑:“怎么哭上了?”

“觉得好久没见我妈了。”池小娅说道。

“不是昨天还来吗?”爸爸轻轻说道。

——哪里是昨天,有十年了吧。

已经离开了十年的人。

永远对她心怀愧疚的人。

知道已经不可能但永远想获得她原谅的人。

“妈,”池小娅缓缓地走上前去,从背后环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我们回家。”

她茫茫然地回过头来。

4.

程扬最大的爱好是篮球。

那天又是和一群人在操场上打篮球,池小娅不知道忽然从哪里冒了出来,程扬的篮球正好从手里脱手,直直地砸到了池小娅的胸前。

周围一片嘘声,可惜如今的池小娅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她,她并没有红着脸跑开,蹲下身去捡起了篮球,甚至还仰起脸来对程扬笑了笑。

程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抱着篮球走开。endprint

回到教室之后便从桌洞里抽出剪刀,用力地将那个篮球剪出一道一道的口子,重新抱着它回到篮球场上,递到程扬面前。

果不其然程扬开始大叫:“池小娅!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把我的篮球给剪了!”

“你扔给我的啊!”池小娅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脑子坏掉了吧?”

“对呀,是脑子坏掉了,因为每天都在想着你啊!”池小娅的嘴边挂起一抹微笑,而后往前走了两步,那张脸缓缓地向程扬的脸靠近。

近一点,再近一点……她伸出手去在他的脸颊处轻轻触碰了一下:“脸上有个小纸片呢。”

那个被剪坏的篮球放在程扬的脚边,池小娅离开之后偷偷转过身去,还可以看得见程扬站在那里发呆。

她轻轻上扬起嘴角,多吃了十年的饭就是不一样,掌握一套恋爱秘籍才能箭无虚发。

想让十七岁扬扬得意的少年注意到你,那就毁掉他最喜欢的东西。

第二天池小娅来上课,特意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白色的玫瑰花毛衣,换了个发型,走进教室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小片的“嘘”声。

青春无敌的年纪,哪里有什么挽救不了的胖和丑呢,只是不会打扮罢了,稍微用心一些,整个人便是青春无敌的可爱。

下课的时候走到程扬身旁,将巧克力从背后拿出来:“送给你的,算是向你道歉了。”

周围又是一片起哄声,池小娅耸了耸肩走开,回到座位上之后阮瑶瑶兴奋地拉住她的衣袖:“小娅你太帅了啊,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你看,程扬脸都红了!”

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是因为原先的十六岁里,永远扮演着的,是一个沉闷的,内向的,自卑的暗恋者的形象吧。

而如今,因为不再喜欢,所以智商和情商通通归位,哭点和笑点全部正常,再加上见招拆招的小心计,拿下一个程扬哪在话下。

池小娅连续一个月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操场上看程扬打球,尽管在已经看过无数场NBA的池小娅看来那些球打得实在是百无聊赖,可她仍旧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中场休息的时候小碎步地跑上前去,将手中的饮料送到程扬的手上。

程扬开始时别别扭扭不肯接,往后退了几步:“你不要老是过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过来,”池小娅眨巴着眼睛声音温温柔柔,“我喜欢你啊!”

“可是我不喜欢你。”

“你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我啊!”池小娅的嘴角依旧带着笑意。

程扬哑口无言,只得伸出手去接过那瓶“激活”。

5.

一个月之后,池小娅忽然不来了。

她不再在篮球场附近出现,不再每天一瓶饮料递过来,也不再每天晚上发短信道晚安。

程扬觉得有些不对劲。

刚发现篮球场旁边没有池小娅时,他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避开了什么洪水猛兽,然而十分钟之后他便感到异样,精神集中不起来,脑子也有些恍惚,几次差点把球扔进了自己的球筐。

索性抛下手中的篮球跑回了教室,池小娅也不在教室里。

程扬在学校里晃了两圈,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正在和宋子鑫一起跑步。

“池小娅,”程扬喊着她的名字追上前去,“你等等。”

池小娅转过头去,对着身旁的宋子鑫说了句什么,而后站住脚步回过头看向程扬:“什么事?”

“那个……你怎么没有去看我打球?”

“我为什么要去看你打球?”池小娅环住双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奔跑,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他看向池小娅,眼睛亮晶晶的:“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哎,”池小娅强忍住心中的得意,叹了一口气,“喜欢也可以变成不喜欢啊,你总是无动于衷,我累了,我现在准备喜欢别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瞄了眼身旁的宋子鑫。

“我没有无动于衷啊,”程扬慌慌张张地辩解,“你沒看每天还有别的女孩子给我送水,可我只喝你的水吗?”

情形就这样发生了逆转,池小娅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她高兴不起来。

十六岁的时候,自己付出过怎样的全心全意呢?那样的全心全意,都换不来程扬多看自己一眼。

而如今,凭借十年后网络上随便总结出来的所谓“情感秘籍”,她轻而易举地让十六岁时最喜欢的那个少年喜欢上了自己。

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不是十六岁的池小娅,她也早已不喜欢他。

她有些想哭,低着头往操场外面走,走了好远回过头来,宋子鑫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干吗跟着我?”她白了他一眼。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闷闷的。

“没事啊!”池小娅大声说道,“我看起来像有事吗?”

“总觉得你最近怪怪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宋子鑫自言自语道。

池小娅警觉起来,两眼盯着他:“哪里怪怪的了?在你的印象中以前我是什么样子?”

宋子鑫笑了笑:“就是很傻很可爱,但是有时候又有些多愁善感……”

“那现在呢?”

“现在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这样不好吗?”

“好呀。”宋子鑫伸出手来挠了挠脑袋,“嘿嘿”地笑了两声。

我希望你天真乐观。我希望你勇敢爱笑。我希望你坚强自信。

但就算你永远是那个胆怯自卑的小姑娘,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你一直是你,这比什么都重要。

站在宋子鑫面前的池小娅,心底忽然吹过一阵温柔的风。

二十二岁时,池小娅的男朋友就是宋子鑫。

他在她二十岁的那个冬天向她表白,带着玫瑰花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过来,在池小娅大学宿舍的楼下,他说了很多动人的情话,他说从高中的时候他就喜欢她,十五岁时的她,十六岁时的她,十七岁时的她……endprint

除却高中对程扬灰头灰脑的失败暗恋,那是池小娅第一次恋爱,她全心全意,没有什么能阻挡到她。

她也以为这个从十五岁时就爱着她的男孩会一直爱着她。

然后呢?生活向她毫不留情地展示着最难看的一面,男朋友和最好的闺密在一起,周遭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

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的四年里,池小娅在一场场恋爱里摸爬滚打,却再也没有交付过真心,不肯相信爱情。

然而此刻呢?此刻的风吹得温柔,宋子鑫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神明亮,好似有细碎的星光在里面,池小娅感觉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亦在缓缓地痊愈。

怎么会没有爱情呢?没有什么规则规定一个人必须一生都爱另一个人,但他温柔注视着的此刻,即便是已经二十六岁心脏坚硬的池小娅,亦能知道他的一颗心里,全部都是她。

没错,即便是后来那场爱情结束了。可在时光长河里细细打捞,总能找到相爱过的证据。

6.

从医院被接回家的妈妈,和十六岁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两样。奇迹并没有发生,她依旧记不起女儿和丈夫,脾气暴躁,每天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两次,瘦得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这些年来为了给她看病,沉重的经济债务亦让爸爸压抑而沉默。

然而再次被放置在当年的情形里,池小娅却觉得一切没有那么可怕,因为知道时光追不回,知道每一天都是妈妈人生的减法,所以怀着最大的柔情去照顾她,甚至于觉得她的咒骂和发疯都如此亲切,觉得她每一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如此宝贵。

——是原本已经完完全全失去的东西。

——是生命凭空给出的馈赠啊!

所以,就算是从十六岁重新来过,就算是这些年经历过的伤害,痛苦,背叛,误解,心碎都要再重新来一遍,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所获得的爱,也都会重新再来一遍啊!

妈妈离世的那个傍晚很平和。

那天池小娅没有去学校,早上醒来之后,她煎了鸡蛋煮了牛奶。妈妈好似回光返照,气色看起来不错,一度让池小娅有“她已经好起来”的错觉。

那天她们并肩坐在客厅陈旧的沙发上,她枯槁一般的手放在池小娅的手心里,过往的岁月好像都回来了一样。妈妈的眼神如少女般澄明,嘴角带着微笑,好似能看穿池小娅所有的秘密。

“妈,”池小娅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十年前,你想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从来都不会生你的气,我永远爱你。”

她去世的第二天,池小娅迷迷糊糊,下楼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全身青紫。蓦然间,她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时她三四岁,下楼时调皮,眼看就要滚下楼梯,妈妈本能地将她拉到怀里,从长长的楼梯滚下去,伤筋动骨一百天,而在她怀里的自己却安然无恙。

十六岁时或许当真一次次怀疑过她对自己的爱,而二十六岁时,多想她能安然无恙,哪怕自己遍体鳞伤。

葬礼后的第三天,夜半时分,红眼圈的阮瑶瑶出现在自家楼下。

没错,池小娅知道她会来,因为所发生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就算是二十二岁的时候她抢了自己的男朋友,就算是她们绝交时说过最恶毒决绝的话。

可当阮瑶瑶在空旷的街道上拉住自己的手说“你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你,小娅,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还有我呢,都还有我,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的时候,她还是又一次愿意笃信这句话。

因为此刻就是此刻,此刻就是幸福。

此刻就是真实。

7.

一切结束于十六岁的最后一天。

程扬那天同她表白,骑着自行车从她身旁过去之后又折了回来,在她面前停下,眼神明亮:“池小娅,我喜欢你。”

身后还有他的一行朋友,大家纷纷起哄,笑得不亦乐乎,池小娅的眼神瞄过去,只有宋子鑫没有笑,他跨在自行车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池小娅当然看得懂一个十八岁少年眼里的东西,那里面写着的既有——“你喜欢的男生终于向你表白了,你一定会很开心吧。”也有——“可是我也一直都喜欢你。”

池小娅打了个哈欠,故意做出一副认真又苦恼的样子:“都高三了,我想好好学习啦。”

说完便飞快地跑开,从宋子鑫身旁经过的时候却慢了一点,忽然就咧开嘴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什么,池小娅相信他一定会懂。

那晚她同爸爸一起吃饭,里面的那个座位空着,桌子上摆着碗筷,池小娅在厨房里忙活半天,凭借二十四岁时在厨师学校培训三个月的技能,端出来一盘盘饭菜。

爸爸的神情很詫异,但也有惊喜在里面,微醺的他同池小娅聊天:“小娅,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要好好努力……”

“嗯,你放心好了,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哟,我们家小娅这么自信啊?”

“那是。”池小娅冲他挤了挤眼睛。

“以前一和小娅提这种话题,小娅都会发火呢,”爸爸笑了笑,“真是长大了。”

——那是因为在敏感又自卑的十六岁啊,在一无所有的十六岁啊,在会放大每一个悲伤的情绪的十六岁啊!

终究会过去的。

暗恋过的人,考不完的试,听不懂的数学课,肥胖的青春期,鼻梁上的青春痘。

都会过去的。

“爸爸会不会觉得有我这个女儿挺失败啊?”塞一口牛肉在嘴里,也能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出这句话。

“怎么会呢,你是上天给我的宝贝啊!”

池小娅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吃过晚饭之后,池小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自己为何回来了这一趟,然而却能强烈地体会到自己要离开的时候。

大概就是此刻。

池小娅坐在床边,一伸手,忽然摸到了枕头下面压着的日记本。

十六岁的那本日记本里,池小娅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自杀”。

她想过很多方法,过马路的时候故意撞到车上,每天攒下来一片安眠药,夜晚时分偷偷从郊外的桥上跳下去,或者就用厨房里的那把水果刀……

觉得重枷在身,觉得如履薄冰,觉得不堪重负,觉得从未获得过爱。

眼前的书桌前,缓缓浮现的身影是平行时空里真正的十六岁的自己,裹着黑色羽绒服的自己,眉宇间有着不安和忧愁,为着考试成绩担忧,为着暗恋的少年难过的自己。

二十六岁的池小娅走上前去,缓缓地拥抱了她。

“你不要怕。”池小娅告诉自己,“我要走了,但是你不要怕。”

人生当然会更好,你要努力,也要等。

而此刻,也很好。你的十六岁,活得并不失败。

因为我们注定要经历痛苦,爱而不得的痛苦,永失至亲的痛苦,忧愁心碎的痛苦,举步维艰的痛苦。

但这没有什么。

因为这些痛苦,都是出于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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