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马车夫

2017-07-01 08:41绿窗
西部作家 2017年5期
关键词:母马青云马车

绿窗

马是村庄的异物,人与动物都要仰视,只有植物与它平起平站。马是骄傲的,但不骄横。马高马大的,也只有马车夫能摁得住它,套在屁股大的碾道上淘米压面,马一肚子的委屈,依然昂扬,仿佛能把磨拖到山上,人都跟着往山上跑,扫面、舀面,跑出来筛面。马永远慢不成散步的牛,也不会像牛一样回头缓缓哞叫。它叫也是快速的,向前的,节律明快。马在村庄没有机会奔驰,人、动物、庄稼,都是它不能伤害的,惟野草是它的知己。马是否羡慕一朵没起过名字的野花,马要是不知名,就叫野马,能像追太阳那样追一匹母马到天边,生小马驹子,自生自落。

一匹蜗居村庄的马无比惆怅,有梦想就有疼痛。它没事就看人,人生求天求地求功名,最后要么空想,要么跌得头破血流,方归于朴素。人不如马光明磊落,明明命里没有富贵,人却说是选择,不好那一口;若给了他,立刻马花怒放,奔到山坡上嘶叫。马心里明镜似的,马看懂了人,马就俯视人,鼻子里喷出不屑,不像牛羊那么谦恭和依赖。《太平广记》说马笑如嘲,听听就知。马粪和驴粪不好区分,一头瘦弱的马常被当成一头驴,一头健硕的大驴常被当成好马。马不空叹命薄,马有自己的傲气,不成仁宁消失。马天生看得破红尘,落身不落魄。村庄里头头脑脑它都不应景,他只听命一个人,马车夫。

青云!有人喊,马和马车夫一起答应。马车夫是村庄的异人,恰好姓马,叫青云,并把这极好的名字赐予了马。一介马车夫几乎承载了一匹好马的全部灵魂重量,马因为拥有了人的名字而无时不表示忠诚。喊谁都一样,反正两个青云必在一起,互为影子。他们常常交头接耳,说些人与自然、马与世界的密语。马车夫因知道的更多而表情郑重,因为无人理解他的梦想而自叹孤独。他想自己的前世可能是个大将军,上马杀敌,旌旗一片。马车夫也常常到山上嘶吼,走路也一副忧郁的样子。

一日上山给马割草,马车夫发现了一颗手榴弹。他拍拍马背,青云,大炮来了。他一面美笑一面研究,一下子拉开手榴弹的导火线,眼前走起千军万马,他骑着它的驽马难得,挥着大刀冲进风车里去了。轰,手榴弹炸了,几乎同时马猛一抬蹄踢走了他。他打个滚站起来,他满眼金光,还在冲杀,刀锋闪过,血肉横飞,他竟然射出了两发子弹,打着呼哨飞着血滴,敌人倒下,哈哈哈哈,他一手插腰,一手搭上凉棚,英雄一样俯瞰烟尘落下。他突然惊呆了。手上都是血,两截指头空空了,血像一对山泉眼,汩汩地蹿,溅到花草上。同伴吓得哇哇哭,一捧一捧的土盖到断指上,血柱哧哧又冒出头来,像砍不断的梦想树,枝条使劲钻入天空,欲写出自己的大字。

村庄戒断了马的理想,手榴弹斩断了马车夫的梦想。两匹落魄的马达成共识,今后彼此就是对方的理想,安心人马生涯。

马车夫和马一起踏露水,踩草径,看夜色,送粪,拉粮食,也拉人,走与停只需要眼神和抚摸。马车夫从来不打马,甩两鞭子是提神的,相当于歌声。牛羊驴都叫牲口,难听死了,他的马就是马,决不会有这等恶名。青云马感激他,别人坐上车辕子,它立刻尥蹶子咆哮乱跑,抽不中用,疼死也不听任驱使。马是有骨气的,马忠于主人。马比狗能干多了,狗吃的是啥,马吃的是啥,人不明白。因马不会跟狗一样摇尾乞怜,也不会听风是雨,见人就叫。马的沉着,马的懂得,一条狗学不来。马车夫一坐上车辕子,马立刻安稳了,柔顺了,不待指令,就去该去的地方,该用力就用力了,只需上坡的时候,马车夫给它喊声号子,它就无比地精神了。

这样的唯一给马车夫带来了荣耀。他比村里的年轻人高了一等,不用下地生产,谁要想坐马车,那得他同意,他停下才行。他爱这马,也和马一样,只听命一个人,媳妇儿。

媳妇儿是马介绍的,老马识途也识女人。马青云赶着马车去镇上,青云马看见别的马灰头土脸,身上有伤痕很是气愤,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主人。它决定给主人一个艳遇。另一辆马车歇在大河滩,两匹马搭上话了,是母马哎。青云马内心狂跳,与之头碰头尾对尾亲密拉家常。马只觉得世界上两种动物最好看,牛头,马面。牛头代表诚恳攻尖,马面代表智慧。至于人,男人是性格不同,女人是屁股不同。马觉得马车夫的媳妇儿首先得爱马,不能对他说马的坏话,要不一个枕边风,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青云马一边和母马说话,眼睛瞟向车上的姑娘,头大肩宽,身体粗壮,屁股不小,一扑腾能占半驾马车,生一马车孩子算个屁事,关键她看马的眼光是慈爱的。她跳下车给母马喂草,就像马是它怀里的兔子,关键她也悄悄递给青云一把草。青云凑近一看,是张麻脸,密布高粱粒或米粒大小的坑儿。

马灰灰地笑了。

马青云想走,青云马就是不走,那就歇会。马青云就和对面马车上的姑娘眉目传情了。赶车的是她父亲,当爹的眼睛贼。赶马车的人眼睛都贼,不贼跟不上马的心灵。老爹顺着姑娘的目光转到年轻的马车夫身上,小眼巴叉,厚道又精明,差不离儿,能赶牛车的就不错了,能赶马车的人通晓动物灵性,也必知晓女人心。青云马和母马后来又约会了几次,马车夫见了几次母马姑娘,虽是没有近前细瞅,已经有大家过在一块的心思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马青云赶着宝马香车兴冲冲接回了母马姑娘,两匹马各铺各的红灯喜被。马车夫这才看清姑娘的麻脸,有点不适,一介马将军,娶不着穆桂英怎么着也得是烧火丫头杨排风不?马太狡猾了,他拍着马背埋怨。但是马不这么看。麻婆脸上的每个小坑都曾经住过星星的,是天上的灯官,是天使。天使下嫁马车夫,坐上马车飞一段路,还是天使,命中注定的。再说马车夫的手指不是也有深坑吗?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马车夫郁郁的,只有晚上才撒蹄子尥蹶子。麻婆马高马大的,马牙大嗓的,比他壮硕,比他能干,下一次种就生俩胖小子。马车夫一扫忧郁,直夸青云马会看面,够在全村乐上一回子。麻婆又马不停蹄,生一堆丫头,转眼就坐满一马车了。青云马制造过几个小马驹子,可怜它只偶尔见过一两次,一腔父愛只好投给马车夫的孩子,它温柔地蹲下,驮他们过大河,在村庄不时地扬个马威。

马要变成村里的人腹中餐了。大旱求雨许愿,本要杀一头牛,牛都在健壮期,只这匹马老了,卖不了多少钱,吃罢,也是为村庄做贡献。马准备牺牲了,马骄傲了一辈子,看不起牲口的奴颜,到老了才知道,长了这张马脸,就逃不了牲口的命。这才是最朴素的真理。

村里人懂得怎么吃一匹老马。大锅的水沸腾着,以防马肉中毒,又都备着苦杏仁。

青云马不落泪。马车夫和麻婆陪了它半夜,它不耐烦,尥蹶子撵走了。最后的时刻,它只想静静地回忆戎马一生。有马车夫做知己,有共同喜欢的女主人,和一群小马驹一样的孩子,上过多少次山梁,不小心踢过村长家的野小子,那娃牲口,总欺负马老大的孩子,去过多少次镇上,有过多少个热烈的情马,镇上的母马比乡间的还要温柔,鬓毛松软,懂得调情,它们欢快地追逐,在大河滩上……

马青云把青云马的四蹄埋在村庄最高的山坡,栽上一棵松树。马青云躺在炕头上也能望得见山坡上,青云马的梦想跟青松一起生长。火烧云上来的时候,乌云翻滚的时候,青云一定腾空走了。你进了我们村,最先看见那个山头,一棵松,独自挺着,就是。

赶过马车的怎么能再赶驴车,放过马的怎能再放羊。马车夫空落极了,他失了一个马友,扔不了马鞭子,放不下马架子。

他一辈子只懂得跟马交流,其次懂得欣赏老婆,虽然他也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的马,微笑地看麻婆,少有说话,从不会高声大嗓。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有人说是受气包,惯着马和女人。说他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带眼的就是宝。他们哪知道马车夫的心思,麻脸就像老马。他说,女人这一辈子最累,累草芥了。那一大家子,没完没了的活,抬不起头来,还得侍候男人,男人不高兴还要揍上一顿,女人没个哭的地方,男人不疼,还怎么活?他心甘情愿疼麻脸,下了地就回家陪她,从来不串门。麻婆是村中唯一没有挨男人揍骂的女人。归功于青云马,麻婆深切懂得。

麻婆突然呵欠连天,挽髻插花,挥着黄手帕在庭院里边扭边唱,成香头了。家里香烛旺盛,半壁墙明晃晃,猛然看见要惊着魂。孩子们嫌丢人,他却许她成仙得道,对天使顶礼膜拜,她扭着唱着偶然飞个媚眼,马车夫欢天喜地。突然孩子推开大门回家来,麻婆立刻摘掉头花扔了手帕老实坐下来。马车夫跟着掩饰,说俩人扭扭腰活动筋骨。

马车夫老了,麻婆也病得不能下地扭了。马车夫一针一线细细致致地侍奉她,直到麻脸天使翅膀收拢,栖在青云马长眠的山根儿。

孩子们建了新家,马车夫不搬,仍住老院,怕老马下山找不到家,麻婆腿脚不好嫌远。

马车夫的话突然多了,人也精神多了,也东家走来西家串。我坐在老家炕头上,马车夫穿过庭院菜园子到屋里,跟我谈天说地。天是他的马,地是他的婆。他就谈他俩。

“现在的马和女人一样,享福,顶多驮驮人。那年头马跟女人一样,累草芥了。咳咳。”说完,满足地走了,去下一家。

馬车夫赶了半辈子马车,说了半辈子马,八十有五,还能说几年呢?再说,一个村庄也像马一样是有理想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嘶叫一声,腾空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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