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着乐

2017-07-18 18:23黄静泉
阳光 2017年7期
关键词:下井煤矿孩子

矿上有个女人,外号叫“偷着乐”。日子久了,人们就忘了她姓什么叫什么了,都叫她“偷着乐”。有时候,有人看见她站在那儿突然笑那么一下,露出左边的一颗小虎牙,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就要长叹一口气说,唉,这个女人真是可怜呢。也有人不那样认为,不那样认为的人怎么认为?他们说,这样也好,这说明她是快乐的,是心里快乐呢。

“偷着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着乐”的呢?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多年以前的一个黄昏,下起了毛毛雨,正是工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

只要一下雨,矿山就泥泞不堪,就没有一条好路,其实矿山里没有路。

矿山的山坡上盖满了房子,人们管那些房子叫自建房。自建房怎么建?先是在山坡上起石头,石头是片石,挖开土,用撬棍撬,撬起一层一层片石。大片石搬不动,就用大锤砸开。小片石像锅盖一样,女人也能搬得动。有时候,男人在山坡上撬石头,女人就站在旁边等着,男人撬起一块片石,女人就搬到旁边的石堆上。片石堆不用像砖垛那样码得那么整齐,但也是一层一层摞在那里,一摞一大片,或者叫一大堆。煤矿的下井工人娶的都是农村姑娘。城市姑娘不愿意嫁给下井工人,下井危险,城市姑娘不敢嫁给下井工人。即便是矿区的姑娘,即便是煤矿工人的女儿,也不嫁给下井工人,她们有的嫁到山外去,有的嫁给井上工人。农村姑娘没有城市户口,这就比城市姑娘低一等,农村姑娘若是想过城市人的日子,就只能嫁给下井工人,但户口是嫁不来的,她们还是农村户,矿上的人管她们叫临时户。户口把农村姑娘和城市姑娘变成了两种不一样的人。其实,煤矿也不能算城市,只不过是在城市的范围里,城市人其实是看不起煤矿人的。煤矿没有城市那样平坦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山,从山下到山上,盖满了自建房。自建房是见缝插针,有人看见山坡上的这块地方能盖两三间房子,就在这里忙活起来,看见那块地方能盖房子,就又有人在那块地方忙活起来。盖起来的房子大小不等,样子不同,但都是一出水的房顶,房顶像扣过来的簸箕,一层一层趴在山坡上,一层一层趴到山梁上。有外边的人远远地看见满山满岭的房子就兴奋地说,哈,这比布达拉宫还布达拉宫呢。那些房子是不能走到跟前看的,走近了看,就很难看。墙皮是泥皮,是用剁碎的麦秸子和了泥抹上去的,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石头,就好像那墙患了牛皮癣。煤矿也有公家房,公家房是青砖蓝瓦房,但那样的房子只分配给矿上的双职工和长期户,是不分配给临时户的。矿山平坦地势少,盖不了多少房,所以最初的时候矿上盖的房子只能解决双职工和长期户的住房问题。矿上经常从周围农村和远方农村招来一些农民轮换工,矿上招工的时候说是招井下一线工人,其实招的就是挖煤工。当地人管他们叫窑黑子,他们自己也管自己叫窑黑子。农村人认为煤矿人能挣钱,碰到煤矿招工的时候,就报名当了农民轮换工。在矿上干三五年,协议期满了,双方就解除劳动合同了。但每一批农民轮换工在协议快要期满的时候,就能转成长期工,除非偷盗或者不听话的人,就不给转了。所以农民轮换工都很听话,也能吃苦,领导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都盼着将来能转成长期工。这样一来呢,一批一批的农民轮换工就是井下的采煤工,没有他们,井下就没人挖煤了。他们的奢望不高,用他们的话说,能脱了农皮就行了。他们背着行李到了煤矿,住在单身宿舍里,他们来的时候,都是青皮小伙子,过上几年,挣了一点儿钱,当然要比在人民公社挣得多了,他们就要结婚娶媳妇了。煤矿不负担他们的住房,他们就自己盖房子。来矿早的人,在山坳里选地势盖房子,山坳里相对平坦,弄柴弄炭也省力气,挑水也方便。山坳里盖满了房子,人们就开始往两边的山坡上发展,有的房子就盖到山梁上去了,山上山下就都是房子。房子阶梯样排列到山梁上,看上去真是比布达拉宫壮观多了。那是外面人那么想,煤矿人可不那么想,煤矿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布达拉宫。煤矿人怎么想?煤矿人就是想多挣点儿钱,盖起房子,娶个老婆,再养些孩子。

煤矿人怎么盖房子?下了班,或者是休息日,就在山坡上开山采石,就那样长年累月地积攒片石,等到片石攒够了,那一块起了石头的山坡也就平坦了,这块地界就是将来的院子和盖房的地方。有的矿工在起石头的时候,有女人帮忙,还有孩子们跑来跑去,这就说明他们家的房子不够住了,他们要在原来的房子旁边再盖一间或者两间房子。如果没有女人帮忙,总是一个男人在那里采石,就说明他的老婆或许是在农村等着他盖起房子来,或者是他还没有老婆,就等着盖起房子娶老婆了。

煤矿人盖房不请人,都是自己慢慢的盖。下了班,或者休息天,自己就在那里默默地垒墙。他们这样垒一块片石,那样摞一块片石,片石压片石的时候咬着缝儿,片石和片石之間不焊土不焊泥,是干打垒。年年月月,春夏秋冬,就那么默默地垒,就把石头墙渐渐地垒高了,等到石头墙垒成房子那么高的时候,就到附近农村买回些麦秸子,把麦秸子剁成短截儿,和泥,把泥抹到墙上去。他们管那种泥叫大穰泥。剁麦秸子的时候不能干着剁,干着剁再快的斧子也剁不断,要把麦秸子沾了水,一绺一绺地放到木头上剁,一剁一截儿,一剁一截儿,会剁出很愉快的感觉。盖起房就能娶老婆了,谁能不愉快呢?黄土是起石头的时候铲出来的黄土,黄土跟麦秸子搅拌在一起,堆成一大堆,在土堆上摊开一个平展展的大坑,灌满水,洇着。有时间的时候,从泥堆边刨开一小片,再倒点儿水,和成泥,把泥抹到石墙上,抹完墙里边,再抹墙外边,今天抹一片,明天抹一片,今年抹一堵墙,明年抹一堵墙,等到把石墙都抹成了泥墙的时候,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泥墙就干了,这就要盖房顶了,煤矿人管盖房顶叫压顶。压顶就是要真正盖房子了,就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了,就得请人了。煤矿人请人盖房不花钱,都是请邻居请工友来帮忙。他们你请我我请你,相互帮忙,就把房子盖得满山满岭都是了。让煤矿人高兴的事情就是谁家要盖房子了,工友们就跟着高兴,就打招呼说,压顶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我可要去吃糕啊!当然,更高兴的事情是随着房子盖起来就要娶媳妇。盖房子是娶媳妇之前最高兴的事情,因为那个矿工很快就不再打光棍了。压顶的时候要放炮仗,要吃油炸糕。是很红火的事情。天蒙蒙亮的时候,帮忙的人就来了,人们盖惯了房子,都有经验,该干啥的干啥。把房梁一根一根架到墙头上,哪头儿低,就垫高一点儿,哪头儿太高就拆掉几块片石。房梁都铺排好了,就开始在房梁上铺栈板,用钉子把栈板叮叮当当地钉在房梁上,然后就房上一拨人地上一拨人,地上的人把大穰泥一锹一锹扔到房顶上,房顶上的人把泥铺排在栈板上,用泥抹抹平了。往房顶上扔泥是苦力活儿,大穰泥拉拉扯扯,往房顶上扔的时候太费力气。煤矿人有力气,他们是农民出身,又在井下挖煤,锻炼出来了。男人们干苦力活儿的时候,女人们在准备中午的饭菜。塞北这地方的人最喜欢吃的饭是油炸糕,最喜欢吃的菜是羊杂。俗话说,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谁喜欢经常搬家?没人喜欢。搬来搬去太麻烦,所以搬家的时候就都要吃糕,图个吉利,图个步步升高的意思。糕是黄米面做的。当地人说,吃糕就是吃女人手上的圪垴呢。圪垴是方言,是脏东西的意思。塞北的女人最会蒸糕,她们管黄米面叫糕面,先把糕面用水拌润和了,再一层一层撒进笼屉里,这时候锅里的水要开着,笼屉要腾腾地冒热气,女人抓着一把一把糕面往笼屉里撒,气要冒,手要快,女人再长得漂亮点儿,那气氛,才叫个好。糕面蒸熟了,女人端起笼屉,一个大翻转,把糕扣进一个大瓦盆里,瓦盆旁边早就准备好了一小盆儿凉水,刚蒸出来的糕软,趁着软的时候,女人就攥紧两个拳头在盆子里赶紧搋,慢了糕就硬了,就搋不动了,所以就得赶紧搋,搋糕的时候烫手,女人就一边搋糕一边呸呸地往手心啐唾沫,就连口水带手上的脏东西全都沾到了糕上,所以人们就开玩笑地说,吃糕就是吃女人手上的圪垴呢。其实女人搋糕的时候,是不停地把两个拳头往旁边的凉水盆儿里蘸。女人忍着烫,忍着疼,就给男人搋出了好吃的糕。男人们吃糕时,心里就有了一种好滋味。特别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女人给搋糕,男人们的心里呀,那才叫兴奋。搋出来的糕直接吃,叫素糕,把素糕揪成剂子,擀成圆片再包上红豆馅儿,下锅油炸,就叫油炸糕。这是主食。主菜是羊杂。羊杂是什么?羊杂就是羊下水做的菜。女人们把买回来的羊肚子一遍一遍的洗,羊肠子也洗了,还有心肝肺,都洗出来,放进一个大铁锅里煮,煮熟了,该切条的切条,该切段儿的切段儿,然后是熟油。油锅开了,等油温略低时,倒进一瓢或者半瓢辣椒面,油锅就沸腾起一锅泡沫,再浇一点儿醋,油锅就刺啦啦的响,马上就飘溢出一股浓烈的带着醋味的炸辣椒味,那种味道真是好闻。然后是把葱姜蒜放油锅里炒,炒出香味儿来,再把切好的羊杂碎倒进锅里炒,炒掉水分,再添水煮,就煮出一锅红彤彤的样子来。这叫纯羊杂。吃的时候,人们喜欢吃粉拌杂。把山药粉条子下到锅里煮,煮熟了,盛半碗粉,再浇上一勺子羊杂,红濡濡一碗粉拌杂,吃了一碗不过瘾,就再来一碗。碰到结婚办事,碰到盖房的时候,帮忙的女人们就有的洗菜,有的压粉,有的搋糕,有的剥葱剥蒜,那可真是红火,真是热闹。

最红火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太阳当空,正当午时。盖房的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都高兴地瞅着东家。东家看看表,十二点整,点燃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忽然就响开了,大麻炮也咚咚嘎嘎的响起来,山谷里就到处回荡起了热烈的炮仗声。人们就高兴地说,谁谁谁家,盖房呢,压顶啦。

放完炮,开始吃午饭,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煤矿工人能喝酒,喝得粗犷,喝得豪爽。逗起劲儿来,居然一口喝下一碗酒。他们管这种喝法叫作喝枪崩酒,意思是,喝完这碗酒,拉出去枪崩也值了。煤矿人过日子,过得就是爽快劲儿,活就活,死就死,无所谓。

矿工们要盖房成家,要娶个老婆,要历经年月,那可真是不容易。

煤矿人盖房子,是乱盖乱建,居民区里当然就没有通畅的路。从这个房角拐过去,再从那个墙角拐过来,拐来拐去的走,有时候就走到了别人家的房顶上,黑夜的时候,还容易撞倒别人家的烟囱。这样的小路,一旦下起雨来,那可真是泥泞不堪。居民区没有下水道,人们倒泔水的时候,院子大的人家就把泔水泼在自家的院子里,院子小或者是没有院子的人家,就把泔水泼在路上。但是,水是宝贵的。山上没有水,人们都是到山下的自来水管去挑水,挑水是男人的事。男人下井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要看看水缸里有没有水,要是没水了,再累也得拿起扁担去挑水。水是宝贵的,所以女人们用水的时候就很仔细。洗菜水要放在盆子里澄,把澄清的水留着再洗菜或者是洗衣裳,或者是做别的用。洗衣水也是舍不得全倒了,第一遍水里有泥有肥皂沫子,是要倒掉的,投衣裳水就舍不得倒了,就留起来作别的用处。这样一来呢,倒出去的水就不是太多,外面也不是太黏,太黏的时候是下了雨的时候。下雨的时候人们就把水桶水盆什么的放在房檐下,对准房上的瓦檐沟,接雨水。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开始是黑水,水里有煤面子,不能用也不能吃,等雨水把房顶上的煤面子刮净了,水就清亮了,人们就把清亮的水提回家倒进水缸里,雨水喝起来有点儿苦有点儿涩,但也很宝贵。男人们一旦看见老天爷要下雨了,就高兴地说,老天爷啊,我一看见你要下雨呀,就觉得你比我爹还亲呢。煤矿人家里,别的不多,水缸多,哪家都有三四个大水缸。煤矿女人能跟男人们过那样艰苦的日子,也真是不容易。那得女人心疼男人,才能跟男人过那样的日子。

“偷着乐”就是他男人张小碗在山坡上盖起了两间房之后把她从内蒙那边娶过来的,那时候她还不叫“偷着乐”,好像是叫二妮儿,但也不准确,许多年了,不是我一个人想不起她那时候叫什么,矿上的人们都想不起她叫什么了。大家都叫她“偷着乐”,已经叫顺口了。煤矿从内蒙那边招来很多男人,男人们就从那边娶来很多内蒙女人。“偷着乐”结婚的时候,她的父母也从内蒙那边过来了,她父亲看着房子说,这房子,虽说是两间,可又小又矮,抵不上草原上的牲口棚子大呢。看样子是对房子不太满意。女儿听了这话,就赶紧说,两个人住,管够大了,反正我喜欢,我满意。父亲见女儿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心里也就高兴了。父亲说,好,只要你们两个人相亲相爱,就比住金銮殿还好呢。她把她父亲拉到一边儿,悄悄地说,爹,你回去别跟二羊蛋说我住的是小房子,就说我住的是很大很大的砖瓦房,告诉他别再惦记我了。父亲笑了,笑着说,你以后也别再惦记二羊蛋了,嫁给谁,就跟谁好好过,不能有二心,记住了吗?

二羊蛋是牧民,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她知道二羊蛋喜欢她,她也喜欢二羊蛋,尽管没有说过要成亲的事情,但两个人心里都有那种想法。当然,她更希望自己变成城市人,她对城市充满了渴望,所以有人给她说媒时,她就一口答应了,她说她愿意嫁给煤矿人。

煤矿人经营起个家来,那可真是不容易。所以,这个家就有了与其他家庭不一样的含义。

那天黄昏,下着小雨,正是男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

下井工人上班的时候,对家里的女人来说,真是一种揪心揪肝的熬煎。男人早晨走了,女人这一天就不得安宁,整天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们在听什么?听矿井下有没有出事故的消息。有好多人,早晨好好的走了,回来的时候,却可能受伤了,更惨的是,好好的一个人去下井了,却再也回不来了。

下井工人回到家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做好了饭菜,温好了酒,站在家门前,或者是坐在院门边的石头上,等着下井的人儿回来,就好像战争中等待着从战场上归来的人。有的老太太在等儿子,有的女人在等丈夫。女人们要排遣心焦,就认真的做饭做菜,把内心的焦虑都切进菜里,和进面里。做好的菜,放在热乎乎的灶台上,扣上盆子扣上碗。做好的饭,馏在笼屉里。家家都有白瓷小酒壶,酒壶里倒满白酒,然后再倒一大搪瓷缸子白开水,把酒壶坐进去,烫着酒。井下潮湿寒凉,温热的白酒能驱寒气,下井工人回到家里,都要喝一壶两壶温好的酒。女人把饭菜把酒都准备好了,就走出家门往山下望,山下有井口,男人就是从那儿上井的。女人看见男人走上来了,就哗一下笑了。男人回到家,脱鞋上炕,坐在大花油布上。女人看见男人坐在花上,就像花上坐着一尊佛,就高兴得了不得。男人喝下一杯酒,女人就再给男人倒满一杯,再喝下一杯,就再倒满一杯。女人这么伺候男人,都是因为心悬得太厉害了。男人被女人伺候得这么好,就想跟女人做那种事儿了,那真是憋不住的感觉。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更让人放不过在一起的任何时候。

“偷着乐”站在院门外,心急火燎地往山下望,望男人。

小雨簌簌,挺涼爽。

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一缕一缕的炊烟,那一缕一缕炊烟飘渺在微微细雨中,缠绕着山峦缠绕着房屋缠绕着树,就像一缕一缕思绪,轻轻漫漫,随风飘摇。

山下上来一个男人,不是“偷着乐”的男人,是别人家的男人。人们都管那个男人叫“二尾子”,当地人把“尾”读作“以”,是方言。“二尾子”说话细声细气,娘娘腔,人们就叫他“二尾子”。“二尾子”是不男不女的意思。人们管他叫“二尾子”,他也愿意答应,有人那样叫他,他就笑笑地哎一声。“二尾子”是个好开玩笑的人,说话没一点儿准儿,他老婆就不信他的话。他老婆常跟人们说,你们别听他的,他嘴上没有把门的,他没一句正经话。

“偷着乐”看见“二尾子”走近了,就问一声,你见我们家的张小碗了吗?

我听说他们队好像是出了啥事故了。“二尾子”说。

出啥事故了?

“二尾子”说他也搞不清出啥事故了。“二尾子”是想开个玩笑,笑着走了。“二尾子”家还在上边,得走到山梁上。他家门前有棵杏树,年年春天开出一树白花花的杏花,山坡上的人都能看见那一树白花,那棵树是光开花不结杏,人们都说那是棵公树。

“二尾子”是矿上出名的人,矿上的人都知道他。他是怎么出名的呢?是靠剁手出名的。有一次,他在井下干活时,液压支架倒了,砸住了他的左手,是从手腕那儿砸住的。液压支架好几吨重,不管人们怎么撬怎么弄,液压支架却纹丝不动。“二尾子”跟工友们吼道,快,你们快拿斧子给我把手剁下去!工友们下不了那样的黑手。“二尾子”就又吼,给我斧子给我斧子。他还说,你们都把矿灯照在我的手腕子,让我看的清楚点儿。工友们就把矿灯都照住了“二尾子”的手腕,手腕那地方有黏糊糊的煤泥。血液浸湿了煤面子以后,是看不见血色的,只能看见黑糊糊的煤泥,好像那种黏糊糊的样子更恐怖。流血、疼痛,会要了“二尾子”的命,他不能被一只手拽走自己的生命。他举起右手,一斧子下去,就把自己的左手腕给砍断了。他用自己的右手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后来,有不知道的人看见他用绷带挎着左胳膊就问他,你出工伤啦?他笑着说,不是工伤,是私伤。他故意放低声说,有一天晚上,我跑到一个小媳妇家去占人家的便宜,没想到小媳妇的男人突然回家了,吓得我一下子就从后窗户跳出去了,可没想到窗户外面是很深的崖头,跌下去把胳膊跌断了。他这样瞎说八道的话,也传出去了,所以“二尾子”剁手的故事就变成了两个版本。矿工会竞赛委员会要把“二尾子”树立成劳动模范,有个领导就批评他,你他妈的能不能不瞎说八道啊,你明明是在井下剁掉了自己的手,可你咋就跟别人说是去占人家小媳妇的便宜把胳膊跌断了呢?这不是有损英雄形象吗?以后可不能再这么说了,你听见了吗?再后来呢,矿上要照顾他,调他到井上去干清闲工作,他说啥也不上井,他有他的小心眼儿,下一次井,有八毛钱入坑费,这就比井上工人一个月多挣二十多块钱,在井下挖煤还有效益奖,比起井上工人又能多挣不少钱,他想多挣点儿钱养活家口,他老婆和两个孩子都是临时户,特别是两个孩子,学校今天要这种钱,明天要那种钱,将来考上大学更费钱,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偷着乐”还想再问问“二尾子”,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可再看“二尾子”的时候呢,他已经倒背着手走远了。

她站在小雨中又等了一会儿张小碗,还是没等着。有男人从山下上来了,她就赶紧问人家张小碗他们队是不是出事故了,出了什么事故?别人说不知道。她觉得人们是在故意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她感到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烧得浑身难受。她说不行,我得下去找找。她沿着曲里拐弯的小道往山下走。居民区里弯弯曲曲的小道泥泞不堪,紧注意着,就滑倒了,屁股上沾满了泥。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她已经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她跌了好几个屁股蹲儿,终于走到山下了,过了河湾就是井口,她要到井口去看看。自从嫁到矿上,她还没到过井口呢。矿上的女人都没去过,男人们不让去。男人们都说,女人身上有血腥气,不吉利的。矿上的女人们听男人们这么一说,就不敢去了。可是这回,“偷着乐”是顾不上了,她直奔井口而去。从山上下来到河湾对面的必经一座吊桥。一根一根胳膊粗的钢丝绳从这边连向那边,钢丝绳上铺着木板。她走在吊桥上,吊桥忽悠忽悠地颤,忽悠忽悠地摇,摇得她有点儿头晕。吊桥下面是干涸的河床,河床里到处都是垃圾。那些给人们治疗骨折用过的石膏模型,有胳膊有腿,惨白惨白地裸露在河床里。她刚来矿上的时候,这条河湾里还流淌着水,是一条山川河,也就是十几年的时间,河湾里就没有水了,就变成了一条裸露的河床,只有下大雨的时候,河床里才有洪水,像今天这样的小雨,河床里是没有水的。挖煤把地下水脉挖断了,地上就缺水了。山下的自来水管是星期一三五送水,说是一三五,其实并不准确,有时候来一会儿就没水了。男人们出了井,挑着两只桶,到处找水。特别是住在山上的人家,挑一担水到山上去,那可真是太艰难了。有一次,是大年初一晚上,家里连煮饺子的水都没有了,张小碗就挑着水桶下山了。自来水管断断续续地流着,比尿还细。排队的水桶望不到头儿。礦上说,大年节的,一定要保证人们吃水,不停水了。张小碗排了一黑夜,也没接到水。早晨,张小碗老婆来了,张小碗老婆说,你到了上班时间了,你赶快去上班吧,我接着排。张小碗说,好好好,接满了水,你要是挑不上去,就把水寄放到苗三满红家里,等我出了井,把水挑回去。女人说,你放心的下井吧,初一没让你吃上饺子,初二晚上保证让你吃上饺子。旁边的人们就开玩笑说,吃了这个饺子,不是还得吃那个饺子吗?大家就哈哈哈地笑开了。煤矿人,活得粗糙爽快,不是那种腻腻歪歪的样子。他们从来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来对付苦难和艰难的。

想起往事,她是有苦有乐,但只要男人活着,她就有苦也不觉得苦了。她晃晃悠悠地过了吊桥,急急忙忙地跨过铁道,走到了井口。仰起头看井架,雨水就掉到她的脸上,她觉得火烫的脸凉一下凉一下,那种感觉挺好的。井架的顶端有一个大轮盘在不断旋转,旋转的钢丝绳把罐笼提上来,再送下去,上井和下井的工人就是乘坐罐笼上来下去的。

矿工们从井口出来,满脸煤黑,只有白眼仁儿是白的,只有嘴里含的烟卷是白的,雪白。下井工人上井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抽烟。井下是不能抽烟的,会引起瓦斯爆炸。下井工人出了罐笼要走着去工作面,近的要走四五十分钟,远的要走一两个小时,在工作面干六个小时活儿,全程下来,咋也得十多个小时。不吃饭能抗过去,不抽烟可真是难受。所以,一旦走出井口,第一件事就是抽烟,他们会连续抽三四根烟,过足了烟瘾,扔掉烟头儿,然后去澡堂洗澡。

“偷着乐”眼珠子不转地盯着每一个黑糊糊的人,她相信自己能从那些黑糊糊的人里边分辨出谁是张小碗。

一拨一拨人都从她的眼前里走过去了,最终没有看到张小碗。

她想她应该到医院去看看,看看医院里有没有自己的男人张小碗。医院就在井口西边二百多米的地方。当年建矿时,人们就估计到了煤矿医院的重要性,所以煤矿医院就建在井口不远的地方。煤矿的山沟里,平地不多,医院就建在不多的平地上。山沟里的那点儿平地,是矿山的黄金地段。井口、医院、办公楼,还有一条运输煤炭的铁道,几乎把那一溜黄金地段全占去了。“偷着乐”流着眼泪往医院走,或者是,雨水流进她的眼里又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她进了医院急诊室,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井下工人,正龇牙咧嘴地呻吟着。她急忙跑过去喊自己男人的名字,那个人不答应,她凑近前仔细看,那个满脸煤黑的人不是自己的男人张小碗。那个人本来是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但工作服却是彻底的黑,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那是蓝色劳动布工作服。露出来的手和胳膊全是黑的。听说是腿被砸断了,黑糊糊的裤子上粘着黏糊糊的血迹。医生说,股骨已经砸碎了,只能从大腿根儿锯断了。煤矿人锯胳膊锯腿是常有的事情,保住命是最重要的。那个黑糊糊的人,疼痛号叫。他的声音是那样粗壮,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嘶哑的喊叫声:我不锯腿,我不能锯腿,锯了腿我一家人将来咋活呀!他让工友们赶快去叫他老婆,他要跟老婆商量商量。医生说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周围组织就会严重坏死,是会要命的。

医生抖着铰开的裤子说,你们看看,腿都砸黏了,不锯有啥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黏成啥样了?就像一摊烂泥。

又黑又黏的一摊骨肉,看上去真是恐怖。

“偷着乐”突然打了个哆嗦,感到浑身发冷,想呕吐。她确信那个受伤的矿工不是自己的男人张小碗。她赶紧往后退,急急忙忙的走向住院区。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推开门往里张望,看到认识人也顾不上打招呼,就又去看下一个病房。她要挨个儿看,要看遍所有的病房。

“偷着乐”在走廊里看见了坐在轮椅里的张小二,张小二住在她家西边的山坡上,离她家不远。张小二正在跟一个左腿骨折的矿工说,你别叫他给你做手术,他技术不行。张小二瞅着那个走过去的大夫悄悄地说,我的腿就是他给做的手术,两年做了两次手术了,到现在我还站不起来呢。你别叫他给你做手术,叫他做手术,好腿也得做成坏腿。

“偷着乐”跟张小二打了个招呼,摸了一把张小二的头顶,这一摸,就让她突然想起了苗三满红。好像苗三满红是个复姓,其实不是,苗三满红大哥的小名叫满红,二哥就跟着叫二满红,轮到他了,就叫三满红。他们弟兄三个,只有大哥是三个字,叫苗满红,老二和老三的名字都是四个字,一个叫苗二满红,一个叫苗三满红。他们是山西河曲县人,家住河曲山里,也不知道农村人上户口的时候是不是想咋上就咋上,怎么就上成了那样的名字。苗二满红和苗三满红同时被招到矿上当了下井工人,后来苗二满红被吓跑了,又跑回农村种地去了。有一回,井下工作面发生了透水事故,苗二满红被水冲到了高处,井下救护的人经过两天两夜的寻找才找到了他,他的下半身埋在煤泥里,动不了了,他趴在那里等死。井下有大顶塌落、瓦斯爆炸、透水事故,被称作三大自然事故。苗二满红被救时为什么是半个身子埋在煤泥里?因为井下一旦发生透水事故,地下水就会冲进工作面,水里夹裹着煤块儿、石头还有煤面子,就像泥石流一样,会淹没工作面和工作面里的人和机械设备。苗二满红被救援的人找到的时候,他的胸部以下都埋在煤泥里,只露出胳膊以上的部位,伸着头在那里等死。苗二满红被救活以后,说啥也不当工人了,卷着铺盖回老家了。苗三满红没有走,他走不了了,他下肢瘫痪,坐着轮椅在矿上活着。苗三满红不是在矿井下砸瘫痪的,他是在家里睡觉的时候被砸成了下肢瘫痪。有一年秋天,连阴雨下了五天五夜,矿上的人们都拿着油毡、塑料布、井下用过的旧风袋、还有人干脆把炕上铺的油布拿到了房上苫房顶,自建房的房顶只是抹了一层大穰泥,泥上再抹一层水泥,这样的房顶其实是两层皮,一旦有水渗入,就变成泥是泥,水泥是水泥,水把水泥下的大穰泥泡开,房梁的承重量就会越来越重,这样的房顶根本经不起五天五夜的雨水浸泡。有些房子,人们是眼看着就塌了。房顶从中间突然折断,变成了一口巨大的锅,接着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那些天,家家户户的房顶都开始漏雨,人们把家里的容器都用上了,把锅碗瓢盆等等摆在家里的各个地方,接着滴滴答答掉下来的雨水,全矿的人都心神不安起来,都觉得要发生天塌地陷的灾难了。一天半夜,苗三满红一家人正在睡觉,房顶突然发出咔嚓咔嚓的巨响,惊醒了睡梦中的夫妻二人,跑已经来不及了,苗三满红猛一下趴到妻子身上,弓起脊背,房顶就轰隆一声塌下来了。当人们把两个人救出来的时候,苗三满红昏迷不醒,身下的妻子没有受伤,被人搀扶起来还能走路。苗三满红的老婆疯了一样哭喊起来,让人们赶快去救她的两个孩子。值得庆幸的是,孩子的房子没塌,孩子是安全的。当她知道了两个孩子没有危险的时候,她又哭喊着扑向苗三满红,人们把她揪扯开,以最快的速度把苗三满红送进了医院。经过医院抢救,苗三满红被救活了,但是腰椎砸坏了,下肢瘫痪。从此,苗三满红就过上了坐轮椅的日子。天气好的时候,妻子会推着苗三满红出来晒太阳,推着他到处走走,到别人家去串门子,说笑话儿。说笑话儿的时候,有人就问苗三满红,你还能不能跟你老婆干那个了?他说能啊,咋不能呢?你说奇怪不奇怪,咱们矿上砸坏腰的人多了,他们跟我一样都坐着轮椅,可他们不行,我行。人们就说,你就吹吧,你就过嘴瘾吧。人们笑过之后,就觉得心里有点儿难受,替他女人难受,好端端的一个女人,正值中年,就开始守活寡了。平常,人们开玩笑地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矿上有太多的中年妇女在守活寡,这怎么能不让人心里难受?

苗三满红的老婆可是个好老婆,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有点儿好吃好喝的,都尽着苗三满红和两个孩子,她自己连块糖蛋蛋都不舍得往嘴里填,人们都说苗三满红娶了个好老婆。苗三满红的老婆刚到矿上来的时候,扎着两根小短辫儿,整天笑嘻嘻的。那时候苗三满红还没有房子,喜房是租来的一间自建房。那时候小两口儿的最大心愿就是能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和一处小院儿。苗三满红说,不着急,我有力气,我盖房,盖一间咱们自己的房子。苗三满红的老婆说,盖一间不行,要盖至少盖两间,等孩子长大了住。苗三满红夸奖老婆有远见,比他想得远想得周全。苗三满红物色到了一块儿山坡,就在那里开山采石。苗三满红的老婆比丈夫更有积极性,每天早晨伺候丈夫吃完饭下井以后,就来到那山坡上挖山采石,石头也攒多了,她的肚子也鼓起来了。苗三满红说,你不能再干这种体力活儿了,你得好好的怀孩子,不能再这么干了。苗三满红的老婆笑着说,我没那么娇气,我得抓紧时间干呢,我得把孩子养在自己家里,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得让我的孩子有个自己的家。他们盖起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苗三满红的老婆在家里生下一个胖小子。煤矿女人生孩子是不去医院生的,她们都是在家里生。除非遇到难产,接生婆说她接不了了,得赶紧送医院,人们才赶快把产妇往医院送。煤矿上有几个接生婆,人们都认识她们,谁家的女人快要生孩子了,就到接生婆家去打招呼,接生婆就应承下来,说是到时候一定去。接生婆觉得女人生孩子难是难,但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也就是女人自己多使劲,把孩子努出来,她用剪子剪断脐带,拿碘酒棉球消消毒,就完事儿了,别碰着难产的就行。她的剪子就是平常做衣裳时铰布用的剪子,剪脐带前,在开水锅里煮沸消毒。苗三满红的老婆生第一个孩子时,还懵懂无知,还不知道害怕,就把孩子生出来了,到了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已经生过一次孩子了,这次就无所谓了,到该生的时候生就是了。其实,矿上的女人都是这么想的,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粗糙的生活,磨砺出了煤矿人的无畏性格。苗三满红的老婆本来还想生第三胎,可没有想到的是,男人为了保护她,把腰砸坏了,这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总是想,男人砸着了后背,可前面怎么却不能用了呢?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啊。不能生孩子了,她就养猪。过去男人下井挣钱比井上工人挣得多一点儿,生活不算困难,自从男人下肢瘫痪以后,挣点儿劳保的钱,又得生活又得吃药,钱就不够花了,生活就紧张了。怎么办?养猪。她从山坡上刨出些片石,搬回家盖猪窝。她跟着丈夫盖过房子,有经验,盖猪窝就觉得很容易。她每天给一家人做饭,给丈夫熬药清洗大小便,给两个孩子缝缝补补,给猪出食,还要出去捡菜叶子,累得昏头昏脑,每天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也就顾不上男女人那点儿最快乐的事情了。

“偷着乐”一边找张小碗一边想,自己的男人可千万不能悄悄地走了啊,哪怕他像苗三满红那样不能动了,她也不能没有他,她会好好伺候他的。

张小碗早晨出门的时候,妻子说,你下了井,可得注意安全,可千万千万得注意安全啊!其实,妻子不只是今天这么说,每一回丈夫要去下井,妻子都要这么说。别人家的女人也是那样说的。男人去下井,女人就赶紧追出门,对着丈夫的后背说,下了井,可千万千万得注意安全啊!就好像去参加战争,就是那样一种生离死別的情绪,就是那样一种生离死别的叮嘱。这是其他人和其它工种不能理解也不能体会的情结。

煤矿有句俗话:睡不醒的窑黑子,吃不饱的讨吃子。这话怎么说?意思就是,下井工人睡多少觉都睡不够,讨吃子吃多少饭都吃不饱。

下井工人下了夜班,回到家吃口饭就赶紧睡觉,有时候连中午饭都不吃,就那么一直睡,一直睡到黑夜,爬起来吃了饭,又去下井。两头不见太阳。下了井,一边干活儿,一边还得防着头顶上掉下东西,那种高度警觉的样子像什么?像老鼠。那是从体力和脑力上不能有一刻放松的,所以就过分紧张,就过分的累,就缓不过来。男人在家睡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被打扰的。你知道睡不好觉会有什么后果吗?井下是几百米深的地方,是黑咕隆咚的地方,人在黑暗中待久了,本来就容易瞌睡,如果下了夜班再没睡好,到了井下就更抗不住瞌睡了。有好多人,都是想靠着柱子或者是煤壁打个瞌睡、缓一缓马上醒来,但是,上眼皮一挨下眼皮,就睡着了。有好多人,就是因为那样而出了事故,有的被顶板上掉下的煤石砸伤了,有的干脆就在睡梦中永远的醒不过来了。睡觉,在煤矿工人来说,那可真不是别人能够理解的事情,睡不好是要残废要死人的。

“偷着乐”非常重视男人睡觉的事情。丈夫下夜班在家睡觉的时候,她就站在家门外面,只要发现有孩子们过来了,就赶快迎上去说,你们快到别处玩儿去,你大爷在家睡觉呢,快快快,快到别处玩儿去。她看见狗过来了就打狗,看见鸡过来了就撵鸡,看见麻雀飞过来了就赶紧扬起褂子旋转,她决不允许有一点儿别的什么东西来影响她的男人睡觉。为了守护丈夫睡觉,她给丈夫站了大半辈子岗。过去,孩子小的时候,她怕孩子哭,往往是抱着孩子锁上家门到别人家去,或者是抱着孩子在外面瞎溜达。到了冬天也是尽量躲在外面,给孩子多穿点儿衣裳,捂上棉帽子,在街上溜达,到商店里去烤火,看看谁家能进去就进谁家,那样的日子,让她觉得丈夫是越来越重要了。人下了什么辛苦,就更懂得珍惜什么了。没有丈夫,不行,真不行。

有人看见她跟她说,你看你,晒成个啥了,黑的。

她说,有他们黑吗,有他们黑吗?她指着走在山坡小道上的几个工人说。她还说,你们再看看那个背着炭块子的人,黑不黑,我有他黑吗?

住在山坡高处的人家,烧煤困难。山下人家烧煤,有毛驴车或者是小平车把煤送到住户门前,可山上不行,没有行车的路,即使有路也上不去。人们烧煤,都是靠男人一担一担往山上挑。人们买了煤,送煤的小车每次拉六百斤,送到再也不能往高处去的地方,就走到那户人家,通知一声,跟家里人要上买煤的条子,作为运费依据。有的男人从井口出来,回家的时候就到煤场去偷一块牛头大的炭块子,喘着粗气往山上背。说是偷,其实也不叫偷,没人管,所以不叫偷。人们往家里背块煤,已经够辛苦了,管他干啥?男人们那么辛苦,死伤又不由自己,女人们若是理解了这样的男人,怎么能不对男人好,怎么能不珍惜自己的男人?

“偷着乐”在一间病房里看见了姚水鱼,就打算跟姚水鱼拉呱一会儿,顺便缓一缓。姚水鱼患了急性肠胃炎,就是拉肚子,本来拉肚子是不需要住院的,矿上的人们要是听说谁因为拉肚子去住院,就会笑话谁。人们会显出嘲笑的样子说,嗨,就一个拉肚子,还要住院啊?你真是太娇气了吧。可姚水鱼这回不一样,她是上吐下泻,还发高烧,居然还昏过去了,这才被男人送进医院住了院。煤矿人平时不咋用药,用点儿药就管用。姚水鱼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说自己好了。她看着“偷着乐”说,你来做啥,来看你男人,他出工伤啦?“偷着乐”说,她是来找她男人来了,她说她先是在井口那边找她的男人,没找到,就找到医院里来了。她问姚水鱼听没听说张小碗他们队里出了事故,有没有工伤被送进病房里。姚水鱼说,没听说今天有大的工伤事故,没听说。至于有没有工伤被送进来,估计应该有,下井工人砸着脚碰着手,被顶板上掉下来的东西打破脑袋的人天天有,被送进医院来,那是太平常的事情了。姚水鱼看见“偷着乐”愁眉苦脸的,就给“偷着乐”解心宽说,你别太紧张了,要是张小碗出了工伤,他们队还不派人通知你?也许他是加班了,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你别这么自己吓自己了。煤矿工人迟出井,或者是连班干,那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工作面突然遇到了需要及时解决的问题,因为当班的人熟悉,就需要留下来继续工作,这真是常有的事情。姚水鱼想给“偷着乐”解心宽,就笑着说,我明天就出院,你看看,好的啥也没啥了。她用眼睛扫了扫“偷着乐”,意思是也让“偷着乐”也用眼睛扫扫她,看看她真的是啥病也没有了。“偷着乐”说,你真不简单,你住过院了,你看咱们矿上的女人谁住过院,有病都是在家里扛着,谁住过院?住一回院,死了也值了。两个女人就笑开了。煤矿女人负担重,除了心理负担就是生活负担,每天给男人换着花样做饭,严严实实地看护孩子,那种坡上坡下的环境,容易摔伤孩子,有的孩子甚至会摔到山沟里去,那么多事情要做,有点儿小病哪还顾得上去住医院?所以“偷着乐”才说姚水鱼能住医院是有福气。其实,姚水鱼没福气,姚水鱼能有什么福气呢?姚水鱼的第一个男人在井下砸死了,又找了第二个男人,还是个下井工人。这个男人四十多岁才娶老婆,原来他以为他这辈子是打光棍打定了,可没想到姚水鱼突然变成了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经人介绍,姚水鱼就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了一个光棍汉。把个光棍汉高兴的呀,说一定要对姚水鱼好好的,可姚水鱼却声明说,我提前声明,你对我好不好都行,但你必须得对我的孩子好,要是你对我的孩子不好,那我到啥时候也是说走就走。光棍汉说,那还用说啊?两个孩子没了爹,已经够可怜了,我再不对他们好,我还算个人?他爹死了,我就是他爹,你放心好了,两个孩子将来管我叫爹更好,不叫呢,我也要像爹一样对他们好,你就放心好了。姚水鱼又给第二个男人养了两个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好,没因为你的呀我的呀闹过意见。姚水鱼有时候觉得自己命好,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命不好。要说命好呢,第二个男人就知道下井挣钱,就知道受苦,一点儿也没嫌过她带着两个孩子嫁过来;要说命不好呢,还真是不好,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突然就死在井下了,回忆起来,好像连一点儿预感都没有。那是十多年前一个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男人要去上夜班,临出门时,男人一只手抓着门把手,回过头对女人说,你明天早晨给两个孩子穿点儿好衣裳,等我回来,咱们回老家过八月十五去。男人的爹妈住在大同县的农村,女人的家也住在大同县的农村,两个村子离着二十多里地,不算太远。他们那里有很多死火山,城市里的人经常去那里旅游,去看死火山。他们那里的人也是用石头盖房子,只不过用的是火山石,不像煤矿人用的是片石。但两个地方的房子都是石头房子。

姚水鱼的第一个男人叫陶祝,是个小组长。陶祝从家里出来,矿山已经漆黑一片。他走在漆黑的小道上,完全是凭着经验往山下走。夜班的上班时间是晚上十点钟,陶祝是晚上八点四十分出的家门。如果路上正常的话,他是不会迟到的。这天早晨,他下了夜班回到家里,吃了早饭,倒头就睡,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婆叫醒了他,吃了午饭继续睡。上夜班的煤矿工人,就是这样打发每一天的,他们几乎看不见太阳。在他睡觉的时候,老婆在家里尽量少走动,盡量少点儿动静,就像猫一样轻手轻脚。男人不睡好觉不行,不睡好觉到了井下那个黑乎乎的地方就更容易犯困,犯困的时候,警觉性就低了,头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就不容易发现,就会出现危险。男人在家里睡觉了,女人就不远不近地守着。为了让男人多睡觉,安心的睡觉,女人就得让男人知道女人是在守着他睡觉,那样他才会睡得踏实。女人可能会做点儿家务活儿,但时不时的要看看时间,就那样很压抑地度过一个白天。女人把晚饭做好了,掐着时间,绝不能让男人少睡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女人给男人空出穿衣裳的时间,空出洗脸的时间,空出吃饭的时间,再空出路上的时间,唯独没有空出谈情说爱的时间。艰难的生活好像不给他们留出那样的时间。男人吃完晚饭,当然晚饭要多吃,下了井以后,就是再饿也没地方去吃饭了。跟井上工人不同,井上工人上四个小时班,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再上四个小时,八个小时的一个班就上完了。井下工人虽说也是八小时工作制,实际上上一个班根本不是八个小时。他们从家里出来,走到井口澡堂,换上下井的衣裳,穿上黑色长筒大雨靴,进入井口罐笼,罐笼把他们送到几百米深的地层深处,走出罐笼,再往工作面走,这一趟下来,就得一两个小时甚至还多。他们在工作面要干六个小时。实实在在的干够六个小时以后才开始出井。这样下来,一个班得十多个小时。上了井以后还要洗澡换衣裳,这洗澡换衣裳,一天两回,真够麻烦的。没有耐性真是不行。煤矿人,要像骡子一样有耐性,架起辕来就一直负重,不卸辕就一直走,他们就是那样扛着生活重担的。

陶祝走到工作面,走出一身汗。虽然是夏天,但他是穿着棉袄走进工作面的。井下和井上不一样,没有春夏秋冬那种说法。矿上有风机房,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往井下送风,大巷里风大,是呼呼的大风,不穿棉衣不行,从大巷走进工作面就像突然从冬天跨进了三伏天,就赶紧脱棉衣,只穿个裤衩背心也觉得热得穿不住。往溜子上铲煤的时候,汗水不停地流进眼里,蚀得眼睛难受。矿灯的光束里,翻飞着亮晶晶的煤面子。煤面子吸多了,人就得了矽肺病。矽肺病人呼吸困难,生不如死。煤矿那些站在高处拔气的矽肺病人,尽管他们是想站在高处多吸进一点儿空气,但事实上是,他们即使站到天上也气不够用,因为他们的肺已经被煤面子糊死了。医生们说,那叫肺不张,就是肺细胞被煤面子堵死了。

下井工人有多难?大概世人不能准确的知道他们有多难。但不管有多难,他们每天都要去下井。

陶祝跟两个工人说,他们这个夜班要完成的任务是工作面切巷贯通。下井工人喜欢把要干的活儿说成是任务,采煤的时候也是那样说,我们这个班,每个人要完成几吨几吨采煤任务。任务是工作,但又有着某种不同的含义。三个人明白了这个班要完成的任务,就抱起电钻,在煤壁上突突地打眼。电钻的钻杆两米多长,打到后来,需要两个人抱着电钻打。打好炮眼,往炮眼里装炸药,再然后是联炮,炮线放长至三百米左右,就差引爆了。引爆后是有危险的,另一个工作面的水可能会冲过来。陶祝考虑到了这种危险,他对两个工人说,你们俩先撤出去,等你们撤出去以后,我再拉炮。拉炮就是引爆炸药,就是放炮。陶祝看着两个工人向外面走去,两束矿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左晃右晃,说明两个人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远处走。黑暗的矿坑里回响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后来,灯光不见了,走路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工作面就变得奇怪的寂静,死寂。静得人有点儿憋得慌,有点二沉不住气。要是有支烟抽就好了,陶祝想。但是,井下不能抽烟,不能有明火,明火容易引起瓦斯爆炸。一旦瓦斯爆炸,那些飘荡的煤粉就会随之爆炸,就叫煤尘大爆炸。一九六○年五月九日,山西大同局白洞矿就发生过那样的井下事故,一场事故死了六百八十二人,大约是当时职工人数的三分之一,你想想,在你身边,三个人中突然就有一个人死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可怕不可怕?比战争的死亡率都高,能不可怕?白洞矿就在陶祝他们矿十里地左右的山沟里,是他们的邻矿,他们经常说起那场事故。

陶祝坐在黑暗中,在又黑又静中,他真的是想抽一支烟来排解这种死寂,但根本办不到。想抽一支烟,在此时此刻,就变成了最高的奢望。他想,要是能喝点儿酒也行。但是,喝酒也不行,下井是不能喝酒的。喝了酒,人就胆大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尽管矿井里没有天地,但酒胆壮人心,容易放松警惕,容易出事故。他想,等下了夜班,正好是八月十五,领着孩子老婆回到父母身边,正好是八月十五团圆夜,坐在父亲家的炕上,跟父亲好好的喝顿酒,喝个一醉方休。到时候,烟也能抽,酒也能喝,多好,多快乐。他已经三四个月没回老家了,上次回去,还是初夏,他们那个地方庄稼还没有长出来,这回回去,就能看见遍地的庄稼金黄灿烂了,那是多好的景色,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丰收景色啊!上次是回村去背粮食。他的老婆孩子是临时户,他一年得回村子三四回,回去背粮食,背回来给孩子老婆吃。想着想着,他高兴地笑了。他用矿灯这里晃晃,那里晃晃,光束里翻飞着亮晶晶的煤面子。这里真静啊,好像能听到煤面子飞动的声音。他竖起耳朵听了听,能听见顶板上掉下煤石的声音,不管是煤还是石头,突然就从上面掉下来了。再听听,的确听不到那两个工友的声音了,他知道他俩已经走远了。他刚才对那两个人说,你们先撤出去。这个撤出去,怎么像打仗的用语?其实,在井下,人们是经常使用这样的用语的。有时候,突然顶板来压了,有经验的老工人就会说,大家先撤出去,撤出去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或者是工作面碰到煤壁着火的情况,也有人会说,留下谁谁谁跟我一起灭火,其他人全都撤出去。在井下工作,像不像是在打仗?

陶祝确定那两个人已经撤出去了,他开始操作拉炮器,引爆了炸药。那时,炮线长度是三百多米,他以为放炮以后,即便是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那三百多米的距离也能够让他跑得更远一些,但没有想到的是,放炮后冲过来的地下水竟然那么快,就像飞射的导弹,刷一下就冲过来了,一泄而下,想都没想到能有那么快。尽管拉炮前他曾经想到过可能会有地下水会冲过来,但他真的没有想到水的速度会有那么快。在此之前,陶祝确实是想到过放炮后会有危险,否则他怎么会让那两个人先撤出去?他只是吃不准水的速度啊。采煤本来就是伴随着危险的,这是煤矿人都非常清楚的事情,但他们只能是冒着危险去采煤。

提前撤出去的两个工友,听见了炮声,他们估摸着组长该出来了,可组长却一直没出来,左等右等,毫无音信。他们开始喊,没有回音。两个人突然预感到了什么,赶紧冲向工作面。他们发现工作面透水了。拉炮前,他们三个人讨论过透水的事情,但那只是一种估计,他们估计两个工作面贯通的时候,可能另一个工作面会有水,但他们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水。工作面被水淹了,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地下湖。他们赶紧给调度室打电话,报告工作面发生了透水事故。全矿立即投入抢险急救,调来水泵抽水。两天两夜后,工作面的水只有没到膝盖那么深了,人们早就等不及了,都急急忙忙的往工作面走,去寻找陶祝。人们找到了陶祝,他已经被地下水淹死了。

陶祝是从大同县招来的井下工人,死亡时不到四十岁,留下了老婆和两个孩子,他年轻的生命就被定格在了地层深处。

在清理陶祝的遗物时,在澡堂的更衣箱里,人们看到了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五个月饼。陶祝是想下了夜班以后,带着那五个月饼和老婆孩子回老家去和父母一起过八月十五团圆节,但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和家人团圆了。从此,他在地下,他的亲人在地上,永远的分开了。

“偷着乐”每次看见姚水鱼的时候,都会想起陶祝死后的情景。矿工们阴沉着脸在陶祝家帮忙。人们把黑糊糊的尸体清洗干净,给陶祝穿上新买来的衣裳,他活着的时候,总是穿着黑不溜秋的衣裳,这回工友们要给他全身从里到外都穿上新衣裳,让他体面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人们把陶祝装进棺材里,把棺材抬到大卡车上去。大卡车拉着棺材,拉到后山坡上去。后山坡上有一片自然形成的坟地,煤矿的人死了,都埋在那片坟地里。汽车走的时候,姚水鱼就像疯了一样往前冲,人们揪扯住姚水鱼,不让她往前冲。当地的风俗习惯是,埋葬死人的时候,女人是不能到坟地去的。当然这只限于老婆,母亲和女儿是能跟着去的。陶祝的母亲坐在儿子的坟头前哭,没完没了。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飘荡。

在陶祝丧葬的日子里,“偷着乐”每天都在陶祝家帮忙,给孩子缝孝衣,帮助做饭。在埋葬了陶祝以后的几个晚上,“偷着乐”去和姚水鱼作伴,一起睡觉。姚水鱼那会儿总是说,她不想活了。“偷着乐”就劝她,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两个孩子咋办?看在两个孩子的分儿上,你也不能死呀。后来,姚水鱼说,你以后别来陪我了,你男人和孩子都需要你照顾,你就别在我这儿费心了,我想通了,我不死,我得活下去,我得把我男人留下的两个孩子拉扯大,他的一儿一女,我都要给他拉扯大。咱们煤矿人不怕死,但是自己不能死,我要活,我还要活出个钢骨劲儿来。多少年以后,每当“偷着乐”遇见姚水鱼的时候,她总要想起同一个问题,她总想问问姚水鱼,这些年来,你想没想过陶祝,你想他吗?她每次都想那样问,但一次都没有问过。这次,在病房里,“偷着乐”又想到了那个问题,她想问,但还是没有问。她对姚水鱼说,你住过医院了,矿上的女人住过医院的可真是不多啊。姚水鱼笑着说,出尽洋相了,真是出盡洋相了,不过那天我昏过去了,是我男人把我送进医院的,我可是啥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的话,我才不叫他送我进医院呢,我才不出这个洋相呢,都怪我男人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说到男人,“偷着乐”就慌了,就跟姚水鱼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赶快去找我男人去呀。她急急忙忙地走了。

她又在病房里转了转,没有看到张小碗。有人挎着打了石膏的胳膊,有人躺在床上,石膏腿被钢架上的钢丝绳吊着。惨白的石膏令人恐惧。那个躺在床上,被吊起一条石膏腿的人,一定很痛苦。当她确信他的男人没在医院的时候,她决定回家去看看。这就又有了恐惧心,她害怕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正在家里等着她,要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不管幸不幸,我都要赶快得到一个结果,这样糊里糊涂的害怕,真是太折磨人了。她对自己说。

雨下大了,水从她的前额流下来,流到眼睛里,又从眼睛里流出去。弯弯曲曲的小道泥泞不堪,真是不好走,有时候,她就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往上爬。她没往好处想,她想着她刚一进门,就会有人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这样的结果最不好。最好是,她回到家,看见男人在家里躺着,或者坐着,受了一点儿轻伤,哪怕是砸断了一条胳膊,她也要谢天谢地呢。她想象着,想象着他的男人可能会出哪种事故?煤矿人,不出事故可能吗?不可能。出的事故小一点儿,就谢天谢地了。她心里念叨着,张小碗,你可以出事故,但你千万别出大事故啊!你答应过我,我也答应过你,咱们俩是要一起老死的,谁也不能半路扔下谁啊!

山坡街上没有人,雨水把人都堵回家里去了。

安静的矿山,只有沙沙的雨声,像有人在偷偷的哭泣。

她终于走进了家里。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男人张小碗。没有别人跟回家来。再看,男人完好无损。她哈的一声大笑起来。笑声是那么响亮,把张小碗吓了一跳。张小碗说,你她妈的咋这样笑,咋跟个疯子似的?

她还在笑。

男人说,你能不能也像城里的女人那样,也给我来个含情脉脉的笑?你也给我那样笑一下,就那样笑一下?男人歪着头,做出撒娇的样子。

女人还在张开嘴大笑。

男人真的有点儿生气了,吼道,你是不是疯啦!

女人听着吼声,哆嗦了一下,突然不笑了,突然哭起来。女人哭着走到墙角,面对墙角,好像怕人看见,对着墙角又笑起来了。

男人说,这女人,咋突然疯啦?

张小碗把女人抱到炕上,脱去女人身上的湿衣裳。他看着女人冰清玉洁的身体,马上就来了情绪。但两个孩子还没吃饭呢,得伺候两个孩子先吃了饭再说。饭是现成的,女人早给准备好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穿好衣裳,又开始给男人做饭了。女人一句话也不说,好像睡了一夜把嘴给睡住了。男人急着去下井,也没顾上跟女人搭话,吃了饭就匆匆的走了。下井工人到了井口澡堂,各自在更衣箱前换衣裳。早晨刚穿的衣裳,现在又要脱下来换窑衣了。他们说,一换上窑衣,人就不由自己了,就开玩笑地说,该死面朝天,不该死又一天。他们是用天来计算死活的。这就有了战争的意义。

张小碗的女人,总是无缘无故的笑一下,常常是冲着墙旮旯儿笑一下,是笑眯眯地笑,露出左边的一颗小虎牙。渐渐的,人们发现了张小碗女人的这个秘密,就传开了,就传得矿上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是谁给她起了个外号:偷着乐。这个外号一下子就被人们认可了。从此以后,人们都管张小碗的女人叫偷着乐,偷着乐就成了矿上一个有名的女人。人们说起她来,就有点儿那样的感觉。

说不清的感觉。

黄静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大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等杂志发表小说和散文一百余万字。作者曾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出版小说集《走向远方的河》等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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