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稻田,是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2017-09-11 14:24林深之
青春美文 2017年2期
关键词:鱼子稻田店里

■林深之

那片稻田,是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林深之

1

我五六岁的时候,隔壁街就有了那家张记叉烧饭。

那时我太小,每次路过都会被他们家肥美的叉烧馋得口水乱窜,附近的野猫也会被香气吸引,喵喵地在店门外徘徊。

我儿时顽皮,上屋顶、抓虫子、逮螳螂,什么都不怕,但就是不敢走进他们家的叉烧店。我妈很懂我,我不听她的话时,她就叉着腰说:“你要是再不乖,我就把你扔到张记叉烧饭店里去。”

通常这些时候,我会立马吓得像见了鬼。

为何会这样呢?倒不是因为他们店里真的闹鬼,而是因为张记叉烧饭店里住着一个疯婆子,每天疯疯癫癫地跑出去,回来时头上插着花,嘴里唱着歌,遇见人就骂,附近的小孩都怕她。

唯一不怕她的人,就是她的女儿鱼子。

鱼子不叫鱼子,这是她的外号,她本名叫张鱼,她那愣头青老爸说,取自“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诗句,意思是让鱼子像鱼儿一样自由、快乐。可命运总是爱捉弄人,鱼子的人生一直都不是很太平。

鱼子不像她的疯妈妈,她随了自己的爸爸,大大咧咧,虎头虎脑,透着一股子傻劲儿。有一次,我们去郊外稻田里玩捉迷藏,鱼子猜拳输了,背对着大家蒙住眼睛,所有的小孩都藏起来了,其中一个小孩走得太远,干脆就走回了家。而鱼子找得太慢,几个小孩等了又等,最后肚子饿了,就一窝蜂撤了。回家后,我妈刚做好了我最爱吃的棒棒鸡,我吃了三碗饭之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后来,听说鱼子到了半夜才回家,她一个人在稻田里,从白天找到了晚上,黑漆漆的夜色伴着呼啸而过的风,愣是没把她冻着。在稻田里过夜,鱼子说:“我不怕,我以为你们都在呢,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陪着我。这样一想,我就不怕了。”

可事实是,没有人觉得她厉害,大家都觉得她傻得无可救药。

被大家敬而远之的鱼子,急坏了她爸。有一次我刚下课,就被鱼爸爸拦住了,他说:“今后你带鱼子一起玩的话,我就让你每个礼拜都吃免费的叉烧饭。”我想了想,实在不敢去他们的店,于是就说:“那我外带可以吗?”

那时,我家住在四五家共用一个厨房的小院,平时吃不到好吃的,所以这个改善伙食的机会,我怎么也不能错过。但想到要把鱼子当朋友,还会遇见她的疯妈妈,我就害怕。我妈表现得很大度,她说:“女儿,小伙伴之间要互相帮助。”

我想,我流了那么多年的口水,也不能白流,一咬牙,便牵着鱼子的手一起去稻田抓绿螳螂。鱼子一路上咯咯地笑着说:“大林,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中午的叉烧饭都给你吃。”

我心想,这对父女怎么都爱贿赂人?但我又不能说出真相,只好点点头。后来每一天的中午,我们都会穿过学校里长长的走廊,以教学楼中心的楼梯处为聚点,交换彼此的便当。

我妈懒,每天的便当都是西红柿面条,鱼子打开便当的时候,我总是假装没事,脸却泛起了红晕。但她哪会在意这些细节,她一边大口地吸着面条,一边说:“我爸做的叉烧饭,我早就吃腻了。”

2

我第一次踏进鱼子家是在那年的暑假。

我去找鱼子玩,碰巧遇到鱼爸爸出去进货,鱼子要看着妈妈,不能出门。鱼爸爸说:“你先进来,别站在外面等。”

我哪敢进去啊,跑都来不及。因为正值桑拿天,家里热得像蒸笼,我原本决定和鱼子去附近稻田旁边的河沟避暑,但转眼就想起,鱼子家的叉烧店是附近唯一一家有空调的饭店,这可把我诱惑惨了。

我好像一直都爱占小便宜,这次也不例外。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去,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里,如同进了鬼屋,任何一丝声响都能惊得我汗毛直立,穿过小店再往里走,就是鱼子一家住的地方。我推开门,没看见鱼子,反倒先看见了鱼妈妈,我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大气不敢出。鱼妈妈正在沙发上睡觉,头发没有往常那么乱,穿得也很正常,这样的睡相简直跟正常人一样。

随后我听见鱼子的声音,她在逼仄而狭窄的洗手间叫我,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正在帮妈妈洗衣服,本来就不好看的手被洗衣粉浸泡得皱巴巴的,这对于我这样只知道玩闹的小孩来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3

鱼妈妈越来越疯,最严重的一次,闹到了我和鱼子的学校。

关于鱼妈妈疯掉的说法有很多,但最靠谱的只有一个,就是家族遗传病。鱼子的姥姥到了中年发病,一直到去世都没有清醒过一天。鱼妈妈年轻的时候端庄清秀,但附近方圆几百里的年轻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病,所以没有人敢娶她,受打击的鱼妈妈开始疯言疯语。鱼爸爸年轻时是个愣头青,当所有人都躲避鱼妈妈的时候,他却跳出来要娶她。这个行为可把鱼子的爷爷奶奶吓坏了,他们极力反对,甚至将他送去外地上大学。毕业后鱼爸爸回家,发现鱼妈妈更疯了,他一狠心,租下一家店铺卖起了叉烧饭,赚了点钱后,自己上门提亲了,鱼子的爷爷奶奶从此跟他断绝了关系。

鱼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们正上高中,课业越来越紧,鱼子的脑袋本来就笨,导致学习常常跟不上。我们蹲在操场上乘凉,一个同学远远地跑过来,喊着:“鱼子,你妈妈被送去精神病院了!”

之后,我们从教导处主任那里知道,鱼妈妈来学校找鱼子,因为正是上课时间,她被门卫拦住,纠缠之间她犯病大喊大叫,惊动了校方,他们报了警。我和鱼子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鱼妈妈被带走了,然后从医院转去了精神病院。

那时,正值鱼子高考前的重要时期,鱼爸爸又有店要管,于是暂时没有将鱼妈妈接回去。

鱼妈妈是疯子的这件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后来,虽然鱼爸爸还在认真经营着叉烧店,但韩餐和西餐进驻了我们那一带,叉烧店的生意逐渐变得惨淡,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客人,鱼爸爸却越来越忙。

有一次周末,鱼子跑来找我,说要跟踪她爸,看他在外面忙什么。我们一路跟着鱼爸爸去了茶馆、私人会所、展览会,最后走到了公园。我们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看到鱼爸爸跟附近的一个老头有说有笑,一会儿帮忙倒水,一会儿帮忙买烟,我和鱼子又找了个近点的地方偷听。

老头说:“现在的时代都有规则,你知道吧?”

鱼爸爸一个劲儿地点头。

老头又说:“不是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就一定能有效果,我看你还是多做点心理准备,毕竟你的女儿的确可能有她妈妈的遗传病,在学校是个危险分子,学生家长就是因为这个才投诉的。”

鱼爸爸不说话。

老头摇摇头说:“不过处罚的决定还没下,看孩子的表现吧。”

鱼爸爸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的女儿像我,她像我。”

我回头看鱼子,她的脸色没变,但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事后我们才知道,很多家长因为鱼妈妈的事投诉了,连带鱼子也被殃及。鱼爸爸为了缓和这件事跑断了腿。鱼子后来说,她从没见过她爸爸那么低声下气过。

4

从那之后,鱼子鲜少再找我玩,在家和学校都小心翼翼的,独来独往。有一次下课,鱼子走过学校一条比较隐蔽的走廊,刚好看见一群学生在打架,这件事被教导处的老师发现了,狠狠处罚了滋事学生。鱼子被怀疑是头号揭发嫌疑犯,被主事的大姐头拦在学校外的小巷里,逼供了一个小时,又踹又踢。鱼子护着头挨了好几拳,愣是没吭声。

第二天,我们坐在稻田里,我帮她揉着瘀青,说:“我们告诉老师吧。”鱼子苦笑着说:“不能说,说了我可能就毕不了业了,大家都知道我妈是疯子,我是小疯子,不会有人相信我是受害者的。”

我突然就说不出话了,看着鱼子的影子落在身后的稻田里,随着风一飘一飘的。

之后的学业越来越紧张,但我开始陪鱼子上下课、一起回家,尽量做任何事都一起,大姐头接近不了鱼子,也就不做什么了。

有一天我值日,走出校门就被大姐头拦下,她这次不找鱼子,专找我,积了数十天的怒气让她迫不及待就给了我一拳,被打蒙的我原地转了两圈就倒地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我妈说我中暑了,鱼子把我背了回来。这之后鱼子再没有找过我,许多事都是我后来听说的。听说鱼子在学校闹事,蒙住了大姐头的脑袋暴打了她;听说鱼子长期不听话,学校不得不让她停学;听说鱼爸爸为了解决这件事,关掉了叉烧店;听说鱼子像她的妈妈,也犯病了……我摇摇头,关于这些消息,我一个都不信。

可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张记叉烧饭店真的关了。鱼子全家搬去了别处,我妈说鱼子走前给我留了一封信,我兴冲冲地打开,发现只是一个做叉烧饭的菜谱。我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五年。

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我在市区找一家手表修理店。收银柜台的姑娘抬起头问我要不要袋子,我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鱼子。中午店里没有客人,我们便坐在店里聊起来。

鱼子说,她后来没有再上高中,而是上了职业中专,现在在手表店里打工。

我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那年,你是为了我打大姐头的吗?”

鱼子想了想说:“不是,你只是一个引子。”

我“哦”了一声,又说:“你留给我的叉烧饭菜谱,我还是不会做,你让你爸再做给我们吃吧。”

鱼子愣了一下说:“他不能做了,他已经是肺癌晚期的病人了。”我没有再说话,心里却在想,这回是真的再也吃不到叉烧饭了。

5

鱼爸爸病情恶化的那几天,他自己悄悄签了放弃治疗协议书,不知情的鱼子跑去跟医生理论,医生无奈地告知了她,鱼子听后,在病房的走廊外坐了整整一夜。

鱼爸爸弥留的那几天,我们那条街的老街坊轮流来看望他,我妈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让鱼子收下啊。”

我给了鱼子,她没有收,我说你怎么这么傻,鱼子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愣了愣说:“我爸就特别傻,娶了我妈,一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他就是因为吸了太多油烟,才得了肺癌。我是他的女儿,我也会继续傻下去的。”

说完,鱼子擦干眼泪,狼吞虎咽地吃掉面前的盖浇饭,奔去了医院。

鱼爸爸就是那天晚上离开的,鱼妈妈浑浑噩噩,只能由鱼子筹办后事。那天我们走出殡仪馆,天空湛蓝如洗,附近有别家的家属在哭,我跟鱼子坐在台阶边看人来人往。鱼妈妈还在家里需要照顾,鱼子没坐一会儿就站起来走了。走出几步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笑了笑说:“我爸都能将我妈照顾得那么好,现在轮到我了,我也一定可以做得很好,对不对?”

我的喉咙蠕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命运给所有人的难题都不一样,可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一样要在迷茫中前行,一样要在岁月中让痛苦慢慢流逝,一样要在苦难中找寻活下去的动力。

许久后,我回到那片稻田,风还是一样的大,天还是一样的广,但稻田里再也没有我们。我想起鱼子,想起那年她在这里说:“我以为你们都在,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陪着我。这样一想,我就不怕了。”想起她说:“大家都知道我妈是疯子,我是小疯子,不会有人相信我的。”想起我们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后来我又听说了很多事,听说鱼子为了自己的工作,跟妈妈搬去了别的城市;听说鱼子遇见了喜欢的人,很快订了婚;听说鱼子荣升主管;听说鱼子终于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方向,生活得很好……

大家都不相信,而我却笑出了眼泪。

关于鱼子,所有人不相信的,我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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