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情与遐思 孔子的志与情

2017-09-13 00:31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7年8期
关键词:孔门颜回管仲

■ 闲情与遐思 孔子的志与情

国运有跌宕,人世有起伏,但不可以有苦相,一落苦相,格局就小了,境界就低了,虽然忧患当前,仍要不改其乐,这样才度得劫难,才打得天下。

王语行:作家,青年学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孔子是鲁人,说句高攀的话,他是吾乡先贤,我就长在儒风浓郁的鲁国故地。幼时,这位老先生的遗训随处可闻,饭桌上,稍一聒噪,父母就直斥“食不语”,及长,“学而优则仕”的孔门信条逼得我茫然无措,长辈殷切地希望我走仕途的道路,所谓“不仕无义”(不做官是不合道理的)。至于鲁地繁琐的礼节,自然是我童蒙教育的一部分,哪里容得选择?很长时间,在我眼中,孔子之思想不过是戕害人性的枷锁,钳制自由的刀斧,维护专制的利器。

后来我离开家乡,漫游巴蜀、京华,阅世稍多,重读《论语》,才亲切起来,这种亲切是数千年的文化血液在我体内的涌动,也是早年鲁地生活唤起的温柔记忆,更是浮尘劳顿之后的悠长回味。对于孔子,我从未视之为偶像,因为他的心魂一直都在;对于《论语》,我从不认为有何微言大义,它原本不过是家常闲话。

“士志于道。”这简短的一句,却是一篇绝大的文章,历史大浪淘尽了万古英雄,试问几人可以从容践行呢?士志于道,则要“朝闻道,夕死可矣”,则要从道不从君,则要不慕荣利甘于僻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地过日子。孔子多次称赞短命而死的颜回,对之褒扬有加,何也?乃是因为颜回代表了孔门的精神,孔门的志向,孔门的风范。通读《论语》,颜回的嘉言懿语不多,文治武功少见,是个既无钱又无力的薄命书生,为何独得孔子青睐?无他,皆因颜回直心向学,率性为人,能与“道”性命相见,通透见底,浩然充塞,在交相言利的时代,他是一个奇崛的异数。

颜回如此,孔子不更是这样吗?有了这志向,他才会拼却衰年残躯周游列国,他才会秉承其道一以贯之,他才会在政治碰壁后仍不堕志气地整理诗书。孔子在政治上是失败的,犹如丧家狗般仓皇狼狈,但他乐于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且不失风度自嘲:“说我像条丧家狗,对极了!对极了!”尽管大道不行,他却不改其乐,不忘其志:“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样豪迈,这样沉郁,这样刚劲,连一向讥嘲孔子的庄子也在书中引孔子之言,曰:“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

士之道在喜反、有反骨,他不仅要能立,也必须要能破,平视权威,独持己见。回顾百年,中国人唯知跟在洋人后面追风,结果洋人的好东西没学到,自家的好东西也丢了。说到底,面对西方的坚船利炮,我们底气不足,自卑过度,失去了文化上的主体性,失去了精神上的归属感,难再海纳百川,而是随波逐流,如此,谈何崛起,谈何盛世!孔门的精神气象提醒我们:在“西风压倒东风”的不平等格局下,更要不卑不亢地看待西方,心平气和地检讨自己,革故鼎新,能破能立,方是正道。如果连这点志气都没有,何以立足于世,何以垂训后人?

“道始于情。”在《论语》里,鲜见思辨体系和逻辑建构,相反,这部书充满了诗意的情感和喜悦的言笑,平易近人,有人情,有人味,绝不类后来儒者的刻板寡味一本正经。《论语》首章,劈头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连用了“悦”和“乐”,真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种喜悦之感由衷而出。数年前,读李泽厚先生的《论语今读》,他对这句话有精彩的阐释:“首章突出的‘悦’‘乐’二字,即与西方‘罪感文化’、日本‘耻感文化’相比较,以儒学为骨干的中国文化精神是‘乐感文化’。”国运有跌宕,人世有起伏,但不可以有苦相,一落苦相,格局就小了,境界就低了,虽然忧患当前,仍要不改其乐,这样才度得劫难,才打得天下。我们这个国族,史上苦痛不断,命悬一线的危机屡屡出现,却能在困厄中生发出春日迟迟的柔丽,靠的就是这无处不在的悦乐之情吧!

孔子门下无论师生皆活泼喜悦。老师可以真真假假地开些玩笑,学生们也可以随时随地质疑他。其中一例是,子游在武城做官,大兴礼乐,孔子到武城,弦歌不绝,就对子游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解释说:“我以前听老师说,君子学礼乐就能爱人,百姓学礼乐就容易治理。”孔子没想到弟子以其矛攻其盾,当下窘了一下,只好讪讪地说:“前言戏之耳。”这段小插曲真是好玩,以后的儒学大师可就没这么随和了,整日端着架子,讲究师道尊严,令人望之生畏,更别说开开玩笑了!

孔子有人情味,还在于他的坦率和性情。他可以从容地谈起“少也贱,多能鄙事”,可以半开玩笑地对颜回说“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可以和别人一起唱歌,唱得好还要请人再唱一遍,而后和之,可以不顾子路的反对而执意要去见名声不好但娇艳迷人的南子,其后又赌咒发誓向学生解释他和南子绝无逾矩之事……孔子还骂人,有时还骂得很凶,他骂齐国名相管仲“小器”,骂僭越礼节的权贵“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骂睡懒觉的学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孔子也曾经骂过老者、长者,用的还是“老而不死”这样刻薄的话。但孔子骂人,不是一竿子将人打倒,他虽骂管仲,却不抹杀其功绩,当学生怀疑管仲人品有问题时,又为之辩护,连称“如其仁,如其仁”,还不遗余力评价了管仲的功业:“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骂人的孔子当然比后来高踞神坛的孔子可爱,后世的读书人听老夫子骂人,钦佩他的狂狷之余,也倍感亲切如邻家老翁。

孔子又是一个诗人。他叫弟子读《诗》,是要他们从诗中学美感,可以细腻地表达这个世界。后世的理学家唯知以理入诗,连诗也成了说理的工具,对比孔子当年,真是情何以堪!生活中的孔子也是诗意盎然,几个弟子谈治国大志,他不置可否,不称许,也不评断,最后问到了曾点。曾点停下琴来,说自己的志向与二三子有所不同,然后不徐不疾地道出心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胸次悠然的旷达自放如春风拂面,孔子听后,感慨既深,喟然一叹:“吾与点也。”千载之下,有金人瑞者感于这圣人一叹,更名为“金圣叹”,可见士子们对圣人的推崇,积极的入世中又有飘然的超逸。又,诗人敏于时光的流逝,吟咏感兴,发之于怀,遂有子在川上的浩然之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无限的江山,“光景正在饱满地催促”,还有许多大事没有干呢,但不要紧,这一句诗,已然胜却了万般旖旎,英雄豪杰对之只有虔敬,连野心都化作了那浩荡的逝川,言有尽而意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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