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两碗面

2017-09-13 09:41周华诚
中外书摘 2017年9期
关键词:面店黄鱼面馆

周华诚

杜月笙说江湖上有三碗面最难吃:

人面。场面。情面。

你说杭州有两碗面最好吃:

一碗虾爆鳝。一碗片儿川。

吃面绕不开奎元馆。

老字号了。从1867年清朝同治年间开业,到今天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一百五十年专门做面条,还能做不好?

诺贝尔奖都应该得一个。

人家说了,知识的积累与创造,需要几代人智力的传承。一个诺贝尔奖的获得,至少要有三代人的知识积累,可见家学还是相当重要的。

所以,奎元馆称“江南面王”,是说得过去的。

南宋《梦粱录》记载,杭州的饮食商铺很多,有“茶肆、酒肆、分茶酒店、面食店、荤素從食店、米铺、肉铺、鲞铺”八大类。其中有些商铺规模很大,像“分茶酒店”,相当于今天的酒菜馆,有各类菜肴三百多种。“荤素从食店”,相当于今天的糖果小吃店吧?有各种点心一百二十多种。

杭州作为南宋的京城,当时可是够繁华的。

旅行家马可·波罗来到此地,忍不住大声嚷嚷,说杭州是“世界上最华美的天城”。

但也有人想不通,南宋的面食为什么就那么多?南方种水稻,人们也应该大多吃米饭的。想来想去,应该是北宋那边带过来的习俗。北人好面。

同治年间,奎元馆还只是一家小面铺。

据说,那年有位赶考的穷秀才来到这里吃面。掌柜心好,在秀才的面碗里放了三个鸡蛋,意思是“连中三元”。

托掌柜的福,秀才果然高中。这一下,奎元馆出名了。一间小小面店,一年一年的书生赶考都要来这里吃碗面,那家伙,就跟烧香一样虔诚。

奎元馆的面里,最有名气的,就是虾爆鳝面。

俗话说:“到杭州,不到奎元馆吃碗虾爆鳝面,等于没有到过杭州。”这话是有点夸张的。

面,在杭州不算主食,只能算点心。不为饱肚,只求其滋味。

所以,杭州的面条与西北的面条,风格是不一样的。西北之面厚重粗犷瓷实,吃的是个实在;杭州之面轻巧精致讲究,吃的是个味道。

奎元馆的虾爆鳝面,虾是河虾,只只新鲜饱满;黄鳝呢,要求有大拇指粗,每斤五条左右。在水中养至吐净泥腥,方可开膛拆骨。

“虾爆鳝面”在烹调制作时,要经过“三油”爆炒:

菜油爆;

猪油炒;

麻油浇。

这样的虾爆鳝面,虾嫩,洁白如玉;鳝脆,黄亮如金;面条柔滑透鲜,香气袭人。鳝、虾、面三者的香味裹挟在一起,食客吃在嘴里,味在舌上,香在鼻中,鲜香脆嫩,那滋味是美不胜言。

20世纪40年代,虾爆蟮面逐渐成为杭城“百面之冠”,高档啊!许多知名人士,闻香下马,到奎元馆来吃一碗面。来者何人?蒋经国、蔡廷锴、梅兰芳、竺可桢、周璇……

金庸也到奎元馆来吃过虾爆鳝面。无非是人生路上一碗面而已,这位侠客却停箸提笔写道:

“奎元馆老店,驰名百卅载。我曾尝美味,不变五十年。”

说起来,杭州的面可分三大帮派——杭派、宁派、徽派。

奎元馆的虾爆鳝面、片儿川,属杭派。

状元馆的黄鱼面、红烧羊肉面,属宁派。

正兴馆的蝴蝶面、红烧划水面和鳝糊面,属徽派。

老底子里,这三家店均开在官巷口、清河坊、新宫桥等一流地段。顾客呢,奎元馆以上海游客为主,状元馆是银钱业主与店绅们,正兴馆多为茶商、木客、安徽家乡人。

大名鼎鼎的片儿川,就是杭派面条里的名角儿。

杭州本地人讲经济实惠,平时不愿赶时新,花冤枉钱。在面食上另有做法以适应本地人的口味,片儿川便是一例。

所谓“片儿川”者,雪菜笋片肉丝面也。这个“川”字,实际上应该是“汆”,把东西放在沸水里稍微煮一煮,叫“汆”。

烧面条,如果把佐料先下锅现烧,然后再同煮熟的面条一起文火煨烧,作料的鲜味透入面条,就好吃了。虾爆鳝的做法实际上与此相同,只是其佐料是虾仁和鳝鱼段,所以价钱也要昂贵一些。

北方人吃面,吃的真是面。南方人吃面,吃的其实是浇头。

什么是浇头?煮面时的配菜,就叫浇头。江浙一带都有这个叫法,四川、山西等地好像也有这样的称呼。在杭州的奎元馆、状元馆,浇头还有“过桥”的吃法。

所谓过桥,面和浇头是分开上的。一碗面,一碟浇头,客人可以喝点小酒,浇头可以配酒。酒喝完,再把浇头连同汤汁一起,浇到煮面上拌一拌,这个吃法就叫过桥。

其实,很多人都吃过云南的“过桥米线”。这也是和苏式、杭式的吃法差不多,并非真的要过什么桥,而是指浇头和面条分开盛装。

这是行话,也叫切口。

比如一位老食客,来店里说要一碗虾爆鳝面,叮嘱一句“过桥”。店家师傅就知道了,这虾爆鳝和面条,是必须单独装盘的。如果直接把浇头混在面条上面,食客可以罢吃。

同样一碗面,既吃了菜,又能下酒,还能饱肚,这符合江南人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讲究,不好听呢,叫来事。

据说民国时候上海出版的《切口大词典》,就有“过桥”一词,意思是“加(浇)头不在面上,另用盘盛也”。

《鹿鼎记》里说到,过桥米线油非常厚,所以虽烫而不冒热气。浇头都是生的,倒进油内,就烫熟了。广东人吃生滚鱼片粥,也是这样的吃法。

至于片儿川,浇头是很江南味儿的。雪菜,笋片,都是江南的东西。味道也江南,它比较清淡。但我至今不喜欢片儿川,觉得味道寡淡。

不知道为什么,片儿川几乎是这座城市的一碗招牌面。杭州的面店里,没有哪家是不烧片儿川的。

状元馆的虾黄鱼面,也值得一吃。endprint

状元馆,河坊街上老字号,清同治年间就开起来的。听说古时书生赶考,都会到这儿来吃一碗面——怎么古人赶考都要吃面啊!

状元馆的名字好。

直到今天,有些杭州学生家长讲究点儿的,伢儿要参加高考,都会提前一天带伢儿去吃一碗面。这几乎成了杭州的“传统文化”。

宁式大面,多以水产海鲜作浇头,譬如虾爆鳝、虾黄鱼、蟹黄、虾仁等,这些浇头,十分讲究原材料的鲜嫩、精致。

选用二百克左右的整条黄鱼,先在鱼身两面各剖两刀,放入油锅煎成两面黄,沥干油后,在锅内放入蒜粒、香菇、笋片,加佐料略收汤汁起锅。黄鱼是蒜瓣肉,肥而不腻,少刺,其味鲜美。這样的黄鱼面吃起来有蒜香,肉鲜美,面中有鱼味,鱼中有面味。

这是宁派的面。

还有徽派的面——代表作是徽州面馆的蝴蝶面。

上了些年纪的杭州人,有不少人记得“徽州面馆”,原先开在梅花碑附近,面积只有四五十平方米的一间小店。

蝴蝶面,原是徽州风味的一道面食。先用手工将面擀成和馄饨皮一样的薄片,再把面皮切成菱形。之后,放进高汤里煮熟。煮的时候,加入肉片、冬笋、虾米、火腿、香菇、青菜。菱形面皮受热后翘起,变得像蝴蝶一样,在水中翩翩起舞,所以这一碗面,得名蝴蝶面。

过去,杭州河坊街一带聚集了许多徽商,风味餐馆也多,徽州面馆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家正兴馆,也是主打徽式面。然而这两家面店,后来相继都消失了。从那以后,许多老杭州人再没有吃过蝴蝶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然而那消逝的味道,虽然在心中念念不忘,二三十年过去,好像并没有激起什么回响。

更多的面,隐藏在杭州城一条条小弄堂中,各自成为传奇。

最传奇的,譬如板凳面。

在杭州城北有一座桥,名曰娑婆桥。娑婆世界,这是佛教的说法,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大千世界”。在娑婆桥的旁边,有一个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地方,一门一窗之地,是一间极小极小的面店。说小,是真的小:一只灶台,两只冰箱,还有一张破桌靠墙角,要坐,只能坐得下两三个人。

然而这里每到饭点,总是声音鼎沸,熙熙攘攘,或站或蹲,都是来吃面的人。店里当然坐不下,大家都在店外边吃。

这间小面店,最多的东西是小方凳,也就是骨牌凳。这骨牌凳不是让客人坐的,而是用来当小桌子用的。

就有人问,凳子当了桌子,那么吃面时你坐什么呢?

坐小凳子也行,坐马路牙子也行,有人带着报纸直接坐地上也有,还有人蹲在板凳前的地上吃——不管是酷暑严夏,还是寒冬腊月,吃面的人总是那么多,而且姿势各异——要么是围着骨牌凳,大碗喝啤酒,吃面;要么是埋头苦干,挥汗如雨,也是吃面。

不少食客,慕了“板凳面”的大名,不远数十里赶去吃一吃。奔驰、宝马、卡宴、路虎,都不稀奇,就停在不远的路边上。吃完了面,也没有餐巾纸,起身了直接用手背抹一抹嘴,就甩着车钥匙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传奇的还有。譬如:慧娟面馆。

原先是在望江门铁道路口,一个叫慧娟的老板盘下一间店面,渐渐地也就成了传奇。据说刘欢、温兆伦来杭州,都被人领着,到这个慧娟面馆去吃过面。

慧娟面馆最好的一点,是门口有很大一片空地。夏夜里,如果觉得店里太热,可以搬到露天来吃,弄堂风吹一吹,冰啤酒开一瓶,片儿川来一碗;在晚风里吃完,舒舒服服地走回去冲凉,睡觉。

还有菊英面店、源心面馆、德泓面馆,甚至是“厕所面”——我原先所在报社边上有一条小巷,唤作胭脂巷,巷子里有大波妹,也有厕所面。那一家小小的夫妻店,藏身于距公共厕所十米不到的地方,格局那个小啊,两个人忙碌的时候连转身都显困难。然而在那里排队吃面的人居然都不少。我每每从店面外走过,总能在食客中间看到些熟悉的面孔,其中不少是有名又苦逼的媒体人。

我想,如若不是这里面条烧得极好,其香足以盖过十米之外悠悠飘来的异味,又怎能吸引食客三千。

有一次我又从店外走过,见店门紧锁,有人好奇地在门前张望。我也走过去望了一望,只见那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的“告顾客书”:

本店主携老公赴巴厘岛休假七日,请新老顾客见谅,休假过后,不见不散。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月版

责任编辑:伍丽云

定价:48.00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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