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暮雪

2017-09-19 15:54廖静仁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江水

廖静仁

室内暖气融融,伊人满怀心事,鹅蛋脸却扑扑地泛出桃红。她叫慕容雪,天生一副能与百灵鸟比歌喉的好嗓子,不过也难怪,她娘家在湘西古丈,那一方山水不但养美人,还养歌唱家。慕容雪就是湘西音乐学院毕业的,如今在长沙开福区的清水塘附小当音乐教师。

她原本天真无邪,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有雪一般的纯洁。然而命运却捉弄人,年纪轻轻就被当老板的丈夫给抛弃,也给她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但正如这季节与气候的变化,慕容雪也又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期待。她此时正随口哼着自己即兴而为的歌曲:“江天迷离,湘水汤汤,暮雪骤降,有位伊人,在凭窗怅望……”余音袅袅中,她陷入了沉思:人生不过是岁月里的一粒微尘,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何时能够落定,或许落定了又不知何时会被卷起。命运给人的不可确定性太多也太突然,还不如这冬季黄昏里突然降下的一场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素雅而高洁。虽然不知它来自何处,却是能亲眼见到它轻轻盈盈地飘落进北去湘江的清波里,覆盖在十里江堤和江堤上那一艘被人们称之为“泰坦尼克号”的观景船上。它才是上帝的宠儿……

如吟诵一首小诗,如默念一篇美文,慕容雪喃喃地在心里低语着。

这场暮雪是女儿冰冰最先发现的。她对雪花情有独钟,那轻轻盈盈的美丽天使还没有着地,她就嚷着要爷爷陪她到楼下的院子里垒雪人去了;开出租车的江水清是慕容雪现在的丈夫,老家在资水中下游的安化,是个踏实的男人。他在晚饭后接了一趟去岳阳的长途,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这正好是独倚窗前想心事的最好时光。房间里的空调很暖和。她那略带忧郁的眸子里饱含着温柔,却没有远眺窗口对面飞雪迷蒙 中的岳麓峰顶,因为那毕竟是在江的那一边,女人的心无需那么博大,只要能装得下自己的男人和家人就已经满足了。她把含情脉脉的目光投向了泊在楼下湘水北岸的那一艘观景船,并且又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喃喃地说:“有整整八个月零六天了。”

她与江水清是在立夏节过后的第二天去领取的结婚证。

那是一个和煦的日子,民政办的大姐一脸阳光,把摁上了圆圆钢印的红本本递出窗口时,也递过来一句暖人的吉言:“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宛如初夏的微风拂过,慕容雪的心中顿时便草绿花红,莺歌燕舞,她想也没想便抢着回答说:“绝对的。谢谢您哈!”

新郎官在一旁傻傻地望着新娘憨笑,“你是在回微信吧?”他是前几天才跟她学会在手机中用微信的,什么“木有”啊,“东东”啦,“好滴”呀,一大堆新词汇。她说这样比打手机更节约。江水清听了就心痛,他发誓要多挣钱,让一家四口人过上宽裕的日子。

可慕容雪却说:“这是哪跟哪呀?节约是必须的。是传统美德。”

“也是,也是,我听夫人的。”江水清憨憨的样子令她心痛。

也就是当慕容雪把那一本将她和他的命运紧紧地叠合在一起的小小证书捂在怀里时,江水清的名字就已经深深地融入进她的血液了。但她也同时觉得这不过是一纸空洞的法律文书,真正生效还得需要双方的共同付出,还得……凭栏注目着江岸景致的慕容雪还想继续往下回忆,瓜子脸“嚓”地就红了,火烧火燎的,心也怦怦直跳。

“不是属猴吧?大白天的就这么呀!”她满心期待又有些害羞。

“我属马的。马上要的马!”看似憨憨的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那天刚一到家,新郎官转身就把入户门插上了,抱起新娘就往新房里走。也就是在那一個阳光明媚的初夏上午,慕容雪便在幸福的呐喊声中怀上了江水清的骨肉……她不记得是从书上看过,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过,怀上孩子的女人,只要是从受孕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时时刻刻地怀想着那个男人的名字,她生出的孩子肯定就会像极了他。

男人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傻傻地笑问是真的吗?一想起他那一副憨憨的样子,她的目光便变得更加温柔,仿佛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她忍不住推开了半边窗子,雪花随即旋入房中。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想接几朵盈盈雪花好好看看:“今年冬天的这一场初雪,和去年旱冬里的那一场暖雪该不会是同一场雪吧?”可雪花刚一沾手就融化了,是那么的不可捉摸。她的心就一凉,忙回过头欲问男人,可房间里却空空的,根本就没有江水清的影子。这使她感到了一阵慌乱。

她与他相识在去年冬末。一切起因都似乎是缘于女儿冰冰梦中的那一场大雪。雪花才是他俩的红娘,冰冰才是他们家里的小福星。

“噢,下雪啰!下雪啰!”那一天,刚从睡梦中一觉醒来的冰冰特别开心,她兴奋不已地从床上跳下来,满怀了喜悦地喊着来到窗前,她要看一看是梦里的雪花漂亮呢,还是这现实生活中的雪花漂亮。

昨夜里飘了几点雨星,气温却骤然降到了零度,还以为接下来真的要下雪了,可当冰冰踮起脚尖儿“嚓”地一下拉开鹅黄色的窗帘时,惺忪的双眼却被窗外强烈的晨光刺得眯成了一条细缝,她赶紧后退了一小步,再仰头向高空望去,却只见蓝天白云,外面根本就没有下雪,那轻轻盈盈漫天舞蹈的六角形雪花只是在她的童梦中飘飞着……

冰冰快满十岁了,再过一星期就是小年,那一天将是她的生日。

冰冰读小学三年级。爸爸方圆是冰冰快四岁那一年离家的,从此就没有再回来。在小冰冰模糊的记忆中爸爸是家里的一个大魔头,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大坏蛋。自从她有了记忆起,爸爸就并不怎么理睬妈妈,还骂妈妈是一个连崽也生不出来的下贱母货!再后来,竟然连小冰冰也不理睬了,所以冰冰连爸爸是个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楚。以前家里还挂着爸爸妈妈的结婚照,也挂着有小冰冰在一起的全家福,后来不知怎么突然都不见了。只有母女俩的家里显得空空寂寂,这使冰冰倍感落寞,却又无奈。一切皆是命运,但冰冰不懂什么是命运。

“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真是个封建脑壳!”就连邻居家的大人们也为她们母女俩鸣不平,“这么漂亮的老婆和乖巧的闺女也不知道珍惜。”还有人对她爸爸嗤之以鼻,“不就是个靠承包煤矿发了横财的暴发户?攒了几个黑心钱就在外面包养女人,什么重男轻女哩,明摆着就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不过人家说这些话时,大多都有意背着慕容雪和小冰冰。但是妈妈常偷偷地流眼泪却是小冰冰碰见过好多次的。一晃五年,也就是从这个寒假开始,妈妈慕容雪的心情才总算平静下来,并且还正式手把手亲自教冰冰练习电子琴了。endprint

这是一个旱冬,入冬两个多月了,气温一直在十八度左右。日渐消瘦的湘江放慢了脚步,干涸的河滩裂开了网状的口子。妈妈偶尔带小冰冰去江边散步散心时,有时还会顺便给女儿捞几只小鱼儿。她们是带了一个小玻璃瓶去的,但女儿只是看一会过一过瘾,回家时又把小鱼送还给湘江,“它爸爸妈妈会想它的,它也会想它爸爸妈妈呢。”

每每听到这无忌的童言,慕容雪的心就会一阵绞痛。

晚间十点多,窗外忽起了风声,有一股寒潮从西北方向袭来,冰冰正在看湖南卫视新推出的《爸爸去哪儿》的一档明星亲子节目,看得陶醉,看得忘形,也看得压抑和心慌,她一会儿咯咯地笑了,又一会儿嘤嘤地哭了。正在翻阅着一本《唐诗浅析》的慕容雪见了,心就一颤,忙走过去在女儿额前亲了一口,还故意推窗看了一眼风声鹤唳的窗外,有几分夸张地说:“要下雪了,要下雪了,我们明天终于可以睡一个懒觉了。”她其实是想分散女儿的注意力才故意这么说的。

冰冰去睡觉了。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女儿相信了慕容雪的话,美丽的六角形雪花在她温柔的童梦中飘飞了整整一个夜晚。

妈妈是清水塘小学的音乐老师,寒暑假还兼了另外一份工作。

兼職当然也是与她的职业和特长有关,好在一天中只有上午一节课,下午一节课,而且那一家名叫“白灵鸟”的幼教公司就在湘江世纪城赏江苑,骑自行车去只需要十多分钟。冰冰当然还不太明白妈妈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挣钱,而是她那一颗空虚的心需要有一份工作的支撑。是在十多天前,慕容雪就有了每天晨起到阳台上凭栏看江景的习惯,更准确地说,她其实是在看一位从一辆蓝色出租车里钻出来的年轻司机。这是慕容雪心中的小秘密,女儿冰冰当然不会知道。

最初只是好奇,慕容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一位老者到江边来。

头次发现他很是偶然,那天清晨慕容雪正好到阳台上练嗓音,因为她兼职的公司说这几天有领导可能随时会到她执教的班上来视察。她是凌晨六点二十分起床的,简单地洗漱后便去了阳台,但当她来到阳台上放眼向江边望去时,一辆蓝色的出租车正好驰进了她的视野,她的目光稍稍停了一下,没想从车里钻出的年轻司机也无意间猛一抬头,两人的目光刚好就遥遥地碰了一个正着,后来又见他从副驾驶的位置扶出了一位老者。这人也真是的,还很好奇地一步三回头向正在吊嗓子的她这边张望哩。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情,却没想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而且总是那么准时,像在有意赶赴一个前世的约会。或许是为了解惑,又或许是受到了神的启示,第四天后,慕容雪居然主动提出要带冰冰到江边的景观船上去练习电子琴。

妈妈的脸上又有了难得的笑容,逐渐懂事的冰冰自然很是高兴和倍感欣慰。虽然母女俩坚持着每天早上六点半必须赶到江边去,但女儿冰冰却没有半点怨言。她是一个很聪慧的孩子,入学后成绩一直都很优异,学练电子琴上手也特别快,这无疑使作为单亲妈妈的慕容雪信心倍增。“谁说女子不如男?我慕容雪有信心一定要把女儿培养得比男孩子更有出息。”她已经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女儿的身上了。

冰冰只有三岁就养成了独立睡觉的习惯。她依稀记得从那时起爸爸就很少回家,而且回家就独个儿霸占着电视机看美国枪战大片,夜里还总喜欢同妈妈吵架,有时甚至还动手打妈妈。后来爸爸走了,不再回家了,小冰冰也曾提出过要陪妈妈一起睡,可妈妈说女孩子一定要学会独立,长大了才能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以后的风雨人生。女儿虽然似懂非懂,但见妈妈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也就照例只好一切如常了。慕容雪对女儿的学习和生活规律的养成是近乎苛刻的,但对女儿的调皮天性却并不怎么人为地去限制,所以冰冰性格一直很开朗。

“怎么又是一个晴天呐?”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有一些任性的冰冰顿时便生出了几许懊恼。“骗人的大人是坏人!”她生气地把窗帘一合,光着一双赤脚丫子就往妈妈慕容雪的房间跑去讨说法。房门却反锁着,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要是在平日,妈妈这时候早就起床把电子琴也抱在怀里,并一个劲催促女儿该出发搞练习了。

“妈,妈妈!”冰冰挥舞着小拳头,嘭嘭嘭地擂响了房门。

“淘什么气嘛,小女孩家的手脚这么重,就不怕影响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慕容雪刚才也是在做梦,她梦见雪花漫天飞舞,而江岸上却草绿花红,河床里碧水清波,还梦见自己被那个开出租车的笃实男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厚厚的嘴唇吻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她起初似乎是想要挣脱,后来却更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松手,最后自己的双臂居然紧紧地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她是被女儿的擂门声惊醒的。

“你不是说今天会下雪的吗?”冰冰越长越像她妈妈,椭圆的鹅蛋形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哪怕是生气时的样子也一样好看。

“怎么啦,莫不是又出太阳了啊?”慕容雪也以为昨夜里真下了雪的,听女儿这口气才知道老天爷只不过是给她们母女开了个玩笑。

“你说过大人和小孩都不准讲谎话的。”冰冰感到有些委屈。

“妈妈的话没有错啊!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说谎的大人更不是好大人!”慕容雪刚一起床却发现自己来例假了,难怪这两天总觉得有些疲倦,读自己最喜欢的唐诗宋词也提不起精神,原来“大姨妈”又要来了。她拖着慵懒的身子开了房门,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头笑笑地解释,“可老天爷有老天爷的安排哩,妈只是想着也该下一场雪了,好让冰冰休息一两个早上不去船头上练琴嘛!”

慕容雪住的是江景房,在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九栋十六楼,这是与丈夫方圆离婚时法院判给她和女儿的。阳台和主卧室的窗口下是汤汤北去的湘江,正对面是南来衡岳之足的岳麓山。每日晨起后陪女儿去练琴和自己吊嗓子登上的那一艘被人们称之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正好就在她楼下的湘水江畔。这房子是她怀上小冰冰时丈夫买下的,说是好让他未来的儿子出世后从小就能面对北去的湘江养男人霸气,但是没想到妻子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孩,虽然后来慕容雪还陆续怀孕过两次,可遗憾的是都在三个月内便习惯性流产了。方圆家已是四代单传,就连家人也对慕容雪大失所望。自那以后,承包矿山并做煤炭贸易成了暴发户的丈夫便性格骤变,夫妻关系从此有名无实。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一扇本该装满着人生风景的落地式的透明窗户,就总是习惯性地被一幅深紫色的落地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一如她年纪轻轻便显得有些迟暮的春心,始终被文文静静的外表紧紧地裹了起来。endprint

幸亏女儿冰冰前几日在与妈妈去商场挑选电子琴时,硬是执意为妈妈的床头挑了一盏小小插灯,那蓝莹莹的柔和光亮如一朵永不熄灭的蓝色火焰,总算是给慕容雪冷寂的房间增添了几许盎然春意。

“妈,昨夜里你也梦见下雪了吗?”冰冰终于不再生气,扬起头天真地笑问慕容雪。因为她的梦里是有妈妈陪着的,还有那一位每天早上见了她和妈妈都会笑出一脸憨态的司机叔叔,他还陪着她们母女一起打雪仗,一起滚雪球,妈妈笑得好灿烂哦,那百灵鸟般的笑声一路滚过,江岸上的杂树仿佛在瞬间全抽出了新枝,草丛里便也绽出了鹅黄的嫩芽,漫江的清波荡漾着,一朵朵雪浪花竞相开放……

母女俩居然做了一个差不多相同的美梦!但这却是母亲的秘密。

慕容雪被问得顿了一下,心跳突然加快,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马上回答,她不能跟孩子说假话,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梦到的是每天早上都碰面的那一位开出租车的叔叔,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当慕容雪正沉浸在回忆与梦境的交错中时,冰冰却睁圆了小眼睛在偷偷地盯着若有所思的慕容雪看:妈妈的脸庞就像是一个大大的鹅蛋,是圆,又不是圆,即便是刚下床还没有来得及去洗漱,也仍然如剥去了壳皮的荔枝肉一般,白嫩白嫩的;两片微红的嘴唇虽有些干燥,却显得依旧耐看,难怪只要她一张嘴巴,就是说生气的话也像唱出的歌声一样清脆悦耳;而此时,她那一双幽亮幽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泊在水汪汪的眼眶里,像是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在意。

“妈,你好漂亮哦!”冰冰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便由衷地说道。

“说什么呀,你这鬼精灵!”妈妈一惊,身子像风中的树叶微微地颤了一颤。她突然发现女儿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 ,仿佛心里的秘密已经被冰冰窥破了似的,白白净净的脸庞顿时就飞满了红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撩了撩垂在鬓边的几缕微卷的发丝,神情有些慌乱地来到了面江的窗前,并下意识地把双手往两边“嚓”地一拨,深紫色的落地式窗帘被应声拨开,弥漫在心头已久的阴云也似乎随即消散了。

朝阳透过窗玻璃涌入房中,所有的冷寂瞬间便荡然无存。一幅静美的潇湘八景之《江天暮雪》图,在她床头的镜框中显得格外醒目。

果然又是个大晴天,窗外风景如画,慕容雪顿时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没有了疲惫,忘却了忧伤,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久闭的窗户。

清新湿润的晨风扑面而来,心怀着美梦的母女俩,几乎是同时都把目光聚焦在湘水江岸边“泰坦尼克号”近旁的那一辆蓝色的士上。

慕容雪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十九个清晨了,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他和他的那一辆蓝色的士就来到了浏阳河出口处的湘水江畔,他把的士车停靠在“泰坦尼克号”景观船的左侧后又从副驾驶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接下老者,继而再搀扶着他在右侧的长条石凳上坐了下来。那一辆蓝色的士的车主就是江水清,被搀扶着的老人是他父亲。

“只管忙你的生意去哩,十点多顺路来接我就行。”父亲说。

“没事,我只陪您一会,再说又误不了蛮多生意的。您就不准我也在这里看看船来船往啊!”江水清软磨着便坐在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天生就是一副犟牛脾气,但江水清却像他的母亲,不温不火如深山老林里的绵绞藤,柔软而又有韧性,这也许就叫作一物降一物吧。

久旱的江岸一派肃穆,暖冬里的十里长堤上草木却仍然苍翠。

那些也是从乡下的山野间被移植进城的各色杂树,虽然伤根残枝经历过迁徙的阵痛,倒也慢慢地适应了新的土壤和环境,而且舒枝展叶,逐渐成荫了。日渐消瘦的湘水汤汤北去,江面上漂浮着稀薄的水雾,这无疑给干燥的空气里注入了些许湿润,几艘满载着货物的大驳船因水枯就泊在江心;浏阳河出口处的江湾里,十多叶小小渔舟正一如既往地摆开着八字形阵势,每一叶小舟上就两个人,一人摇橹掌艄,一人撒网捕鱼。那鱼网撒得好圆哦!父子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江心的驳船移向江湾里的渔舟时,便已经是心驰神往了。

“爸,我们家的那一条渔船还在吗?”儿子突然问道。心里却在默诵着初中时就熟读过的柳宗元写这条江上渔翁的诗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此作的篇名就叫《渔翁》。

“入秋前我就请人拖上岸由船木匠上过了一次桐油,搁在杂屋里养着哩。你该不会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后,也想着要回老家去打鱼吧?”父亲的脸相便有些难看了,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未必就只有冒读过书的老子我这点出息呀!”老人说着便起了高腔。

“我只是也想念资江了,随口问问哩。”儿子从诗意中回过神来,忙赔着满脸的笑意向父亲做出解释。他说的确实也是心里话。

“你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答应过你娘吧?还想要我给你再重复啊!”这似乎是父亲每天都要做的早课,他又开始唠叨儿子了。

“我记得,我记得哩!”江水清忙讨好般拉过父亲的手,“不就是给江家找一个城里媳妇,让你们的儿孙今后都做城里人吗?这还不是小菜一碟呀!只要您老养好身体,说不准明年一开春就喜事临门了!”憨厚的儿子说大话时虽有些脸热,目光里却充满着坚定。有微风轻轻地拂过,江岸翠绿色的年轻杂树居然也拍响了“沙沙沙”的掌声。它们也是在庆幸自己从乡下的山野来到了这五彩缤纷的城市么?

父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老人家知道儿子是在宽慰他,也就不忍心再加责备,而是把目光放开去,又投向了江心的驳船。

江水清的老家也在江的北岸,但那是另外的一条江。

湖南有四大水系,分别是湘、资、沅、澧。江水清是喝资江水长大的后代。他父亲是一把驾船的好手,年轻时驾帆船跑水上长途货运,过洞庭、越长江,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那是父亲一生中去得最远的地方。父亲只读过一年半载私塾,所攒来的辛苦钱就用来供两男一女的孩子们交学费。后来陆路交通发达了,他的年纪也大了,家里又添置了一条小渔船,他还牛哄哄地说:“驾不得大船了,小船我还是能驾的!”两位渐入人生暮年的老人便全靠打鱼为生。江水清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是家里的幼子。哥哥江水淼去了国外,讨了个加拿大的洋老婆在别国安了家,去年母亲死了,居然也没回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而父亲却半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还当着江水清说:“你哥哥能留洋是给老江家长脸面哩!”姐姐江水郁就嫁在邻村,母亲病重期间就是由姐姐一直守护着的。直到母亲临终前的那一天,父亲才同意通知在省城长沙开出租车的清儿回家見老娘最后一面。endprint

一回到家里,母亲就已经不行了。江水清整整陪了母亲一个通宵。

“清儿,娘一生冇……冇求过人,如今有一事求、求你……”母亲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地嘱咐儿子说:“你爹他……讲面子,你要在城……城里站稳脚……脚跟,找一个城、城里媳……媳妇啊!”说着又费了好大的劲才取下了自己手上的那一只玉镯子,硬是颤颤地把它交到了儿子的手中。那是跟随了母亲大半辈子最值钱的陪嫁啊!

“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江水清“啪”地就跪在了病榻前,头一回如爹一般豪情地对老人发誓说:“我一定会给江家人长脸的!一定会!”已三十而立的儿子虽带着哭腔,话语却掷地有声。

“替娘把……把镯子……给……给……给她呀!”仿佛真有一位漂亮的儿媳妇就在眼前,母亲昏花的老眼为之一亮,多皱的脸上也终于浮出了几丝笑意。话刚说完,头一歪,便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母亲是拂晓时断气的,外面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江水清当然没有敢忘记自己对母亲的承诺。但婚姻之事光急是急不来的,得讲个缘分,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开出租车的大龄青年,想真要在城里成家找对象,首先得要有一个像样的窝,要只是随便找一个同样来城里打工的女人当然不难,只要舍得出租金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带一打工妹合伙住一年半载也就成了,可娘说的是要儿子找一个城里媳妇,这就如诗人李白所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

江水清来省城开出租车已经八年了,也确实有了二十多万元存款,去年正打算在自己租住的星沙郊区买一套两居室按揭房,但母亲的葬礼一下子又花掉了五万多,如今农村办红白喜事都是这样,大操大办已成风气,何况他老江家还有一个在国外攒洋钱的儿子,可谁知道被西方文化洗过脑的江水淼根本就没管没顾呢!更使江水清感到着急的是,他前不久又突然接到了姐姐水郁的电话,说父亲风湿病复发,双腿麻木连生活也无法自理了,只怕要接他到省城医院做个体检。

江水清早几年就曾经接父母亲来过一趟长沙,还特意陪二老去看了世界之窗和烈士公园,本来还想带父亲去参观岳麓山,可话没落音父亲就吼了起来,“老子打小就把船当鞋穿,一辈子走的都是水路,临死了还要我去爬么子鬼山呐!”第二天就提出还不如回家看资水。

父亲是每天都想要听一听江流声和看一看船的,不然就会心神不宁,吃睡不香。这次接过姐姐的电话,江水清又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可前脚刚一进屋就听到了父亲在对姐姐发脾气,“黄土都埋一大截了,还要我去长沙诊么子鬼病嘛!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虽然不常在家的江水清却是特别了解父亲的,他知道老人家一是不舍得又要花儿子的辛苦钱,二是怕到了长沙后便再也听不到江声更看不到船了。

听到父亲在责骂姐姐,江水清犹豫了一阵才又后脚跟进屋里去。

“爸,如今老人都有医保了,是政府出钱哩;再说我现在经常都会去湘江世纪城那边接送客人,保准你到了长沙后每天一样可以听到江的流水声,看江上的驳船和渔船。”在父亲的心目中,清儿是一个老实忠厚人,在他的半骗半劝下,父亲才总算同意跟儿子到了省城。

天大地大,孝亦为大。看来买房子的计划又只能暂时搁浅了。

虽是冬天,江水清却照例一早出车时就要把父亲送到江边,这是父亲同意来长沙诊病的唯一要求,父命难违啊!起初他还给老人准备了一个小暖炉,但风里来浪里去冻厚了一身皮肉的父亲却骂儿子瞧不起人,把那洋玩意远远地扔到了一边去;儿子送一趟远客或几趟短途后又于十点钟左右把父亲接回租居的近郊星沙;但为了节省时间,父子俩总是一日两餐,吃过早中饭又再把父亲送到医院去做理疗。

来长沙的第二天他就带父亲去湘雅检查过了,医生说风湿是顽疾,目前医学界还没办法根治,只能先做一段时间理疗试试看。可江水清还要瞒着老人,说这全是政府安排的。他每日里平静而从容地应对着一切,而且还得每天一脸灿烂地面对着身患顽疾的父亲。

“我讲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呀!”父亲这一次是真发脾气了,他说:“开出租车的不去送客,天天这么陪着我你还想不想成个家呀?”

“我自己会有安排哩,爸。”儿子侧身指着近旁的世纪金源大酒店对父亲说:“这些住五星级宾馆的客人也得吃了早餐才会去机场或火车站的,我送一趟远程要抵得在城里转悠半天。”也就是江水清一回头的刹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总算是再一次跃入了他的眼帘。

他磨蹭着等待的就是这十多天来每日清晨都会到“泰坦尼克号”练琴和吊嗓子的慕容雪和她的女儿冰冰。要是在平日,母女俩来得会更早一些,几乎每每是与江水清父子同时抵达江边,大人彼此遇见了也会礼节性地点头微笑一下,而懂事的冰冰还会甜甜地叫江水清一声“叔叔”,喊老人家一声“爷爷”。她们今天却被那一场虚拟的雪花耽误了半个多小时。江水清的心咯噔了一下,难怪自己一直赖着不肯离开,并且还找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搪塞父亲,莫非潜意识里就是想要与这一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母女见上一面?晨曦从身后豪庭苑的间距里投射过来,血气方刚的江水清便已经是满脸满怀的朝霞了。

“爸,那我先去上工了。”他完全是想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便故作镇定地起身,说话时又瞟了一眼那对母女。然而正当他欲迈开脚步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呀”的一声尖叫和“啪”的一声闷响几乎同时从“泰坦尼克号”那边传了过来。江水清心里一沉,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便一个箭步射了过去……原来是景观船的木梯打滑,已经上到船舷边的小女孩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场美梦,脚底下便放松了警惕,欲回头叫妈妈快上时,话未出口却一个趔趄栽倒在船下了。说时迟,那时快,正箭步冲了过去的江水清一俯身子,抱起冰冰就往自己的车里塞,待回头再看慕容雪时,她却被惊吓得如一团稀泥瘫倒在梯子的旁边。

“还不赶紧跟我上车送孩子去医院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江水清居然像唤老夫老妻似的一声雷霆般的吼喊。他把孩子安顿后又跑过来欲拉她的母亲……慕容雪终于醒了,一声凄怆的长嚎把正准备勾身拉她的江水清吓得倒退了数步。她惨白着脸庞努力地站起身来,可刚起步却又是一个跄踉,软软地扑进了年轻出租車司机的怀中……endprint

冰冰被直接送进了湘雅医院的抢救室,至于里面是什么情形以及女儿到底伤势如何,在外面的慕容雪一概不知。她一惊一急,虽然拼命地止住了号啕,双眼却肿得像两个水蜜桃,全身瘫软着,脑海里一片空白,早已失去了主张地呆坐在抢救室外面的长凳上发愣。

挂号及办理预交手术费等,全由热心的江水清蹿上跳下在操劳。

慕容雪的娘家在湘西的大山沟里,她17岁那年父亲就死了,死于一场矿难,母亲是前两年去世的,还有一个嫁在老家邻村的姐姐这些年也几乎断了来往。21岁那年,她刚从自治州音乐中专毕业,就被在湘西投资开矿的方圆连哄带骗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以闪电般的速度帮她在长沙开福区开后门弄了一个教师编,还买下了湘江世纪城的一套江景豪宅……向往省城,嫁入豪门,本来就是这个趋利的时代中爱慕虚荣的女人之所求,学音乐又很文艺范的慕容雪自然是满心欢喜。搬进新家的那年初春刚好下了一场暴雪,她還专门到楼下的居然之家买了一幅“潇湘八景”之《江天暮雪》镜框画供在卧室的书案。

可是没想到这一切却如天上掉下的馅饼,来得快也就去得快。

从快乐到煎熬,短短几年的日子,对慕容雪而言却像是度过了半个世纪。孤儿寡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忽又遭遇了这一场飞来横祸……

“你是孩子的母亲,怎么能自乱了阵脚呢?”江水清忙完交费事宜后来到了慕容雪的身边,他本来想问她是不是已经通知孩子的父亲了,但话到嘴边又换了口气。根据他自己在城里开出租车所见和所闻的人生经验,如今住豪宅开豪车的年轻夫妻大多都只是表面风光,谁知眼前这一位身居豪庭的美少妇家庭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呢。

慕容雪仿佛做了个噩梦,从手术室外面的长凳上支起身来,一双美丽的凤眼浮肿着,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江水清,双眸里盈满了感激。

“通知家里人没有?”江水清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补问了一句。

“别……别……”慕容雪的心里一阵慌乱,便脱口说出了实情,“她爸早就已经不管我们了。”或许潜意识里她早就想说出这句话。

江水清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一时无语。

“谁是孩子的家属啊?”一男一女俩人正窘迫着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护士高声喊道,“孩子的家属呢?”

“我。我就是!”慕容雪赶紧应着,便起身向白大褂走去,她的脚步很沉,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江水清见状忙抢前扶住了她。

“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嘛!”白大褂劈头盖脸先教训起人来。

江水清居然也连连点头,似有一种深深的责任落在了他的肩上。

“请问我女儿到底怎么样啊大夫?”慕容雪着急地追问。

“中度脑震荡和左臂骨折。幸亏送得及时,头颅里的淤血是抽出来了,但还要继续观察进行下一步确诊。”白大褂说着便又转身对江水清呵斥道:“怎么当爸的?还木偶样杵着,快去办住院手续啊!”

慕容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腋间,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带包而且身上也无银行卡及现金,莫非刚才的挂号和手术费全都是由这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代交的?待她回过头来时,的士师傅却已经不见人了。她的心里不知怎么却掠过了一丝隐痛。人家已经尽力了,有了如此,你还想要求如何呢?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人家花了多少钱和道一声谢哩。

先欠着这一份情吧。慕容雪这么想着时,犹豫了一下,又从衣袋里摸出手机,她想要请个人来帮忙照看一下女儿,自己才好回去取钱,或请人垫送一笔钱为女儿冰冰先办理住院手续。可是把储存的号码一路翻了个遍,却实在拿不准该向谁开这个口。她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一个单身女人的不容易。自从与丈夫离婚后的这几年中也确实有过不少热心人帮她介绍过对象,但大多要不是离过婚或死了老婆的什么处长、厅长,而且家里又都有了儿女的;要不就是什么公司的老总想预选个更年轻漂亮的,与她挂上钩后再休掉家里的黄脸老婆与她结婚。

“碰哒个鬼哟!”在她慕容雪的心目中,有权的,有钱的,没几个不是坏了心肝的。我自己受气不要紧,委屈了女儿冰冰那才真是做母亲的罪孽。所以一个两个的,都被她慕容雪给婉言谢绝了。

万般无奈中,慕容雪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这是她兼职的“白灵鸟”幼教公司董事长送给她的。就是在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她刚上完音乐课,教室门口就走来了一群人,是公司总经理和其他几位教师。走在前面那位披着羊皮风衣的人就是魏董事长,慕容雪在公司宣传栏中见到过,听说还是市人大代表,而且也是个抛弃了前妻的主。

“教得太好了!唱得太好了!”姓魏的董事长带头鼓掌说,“慕容老师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白灵鸟啊!”还大步向前欲握慕容雪的手时,她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董事长也并没有显得尴尬,而是大大方方地又向她递过来一张名片,并且还豪情十足地说道:“慕容老师既年轻又漂亮,唱出的歌声比你老乡宋姐还动听,是我们公司里聘请的精英哩!今后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是个人有什么要求和困难,随时都可以告诉我这位亲哥哥!”灼人的目光盯着慕容雪久久没有移开。

“亲哥哥!亲哥哥!”有几个胆大又调皮的孩子起哄般呼喊着。

当着众人的面,慕容雪没敢多想,慌张地把名片塞进了衣袋。

此时的慕容雪在迅速地搜索和回忆着,这话听起来怎么与自己的前夫如出一辙呢?他们当年刚认识时方圆也这么对她说过,“美女,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你今后无论有什么要求和困难,欢迎随时找我!”想到这里她心便一揪,马上便打消了欲找魏董事长的念头,而且恨恨地把手中的名片也撕成了粉末,随手一撒,纸屑如雪片般飞下……

“孩子住院的手续已经办好了。”慕容雪正一筹莫展时,江水清又稳稳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随后又将纸屑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谢谢您!谢谢您!”慕容雪一脸愧色,浮肿的眼眶里奔涌出激动的泪水。她正想说回去后就会把钱还给您时,推着冰冰的担架车从手术室出来了。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的宝贝女儿万般痛苦地躺在白色的被单里,美丽的小脸庞没有了一丝血色。endprint

“冰冰!冰冰!”慕容雪哭喊着扑向担架。江水清也紧跟了过去。

冰冰仍处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妈妈的呼叫声便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她的嘴角微微地动了动,想说什么竟没有说出声来。

“没什么蛮大的事,现在麻药还未醒。先住院观察几天吧,要是没有其他变化,估计一周就可以出院的。”一位主治医生模样的男大夫安慰过慕容雪,又回头对江水清说:“以后可千万不要大意了。”

江水清不置可否地点着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又鬼使神差般跟着担架车一路进了病房,帮着慕容雪把冰冰安顿好后还赶忙去了一趟护理室,待他匆匆地赶回又把一张字条塞给慕容雪,“上面有我的号码,昼夜都不会关机的。”说着便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才突然想起该去“泰坦尼克号”旁接父亲回星沙了。

江水清走了后,陪在病榻旁的慕容雪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字条,一边却想起了大清早被冰冰惊醒的那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可字条上仅写了一个名字和手机号码。“你还指望他能写些什么呢?”慕容雪心里一热,不禁又涌出了满腔感动,而且还忽然万般深情地,也是梦呓般地轻声念叨着“江水清”的名字,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低声呼唤。她的心里很乱,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全是在梦中,却又像是在过电影一样,而一幕幕真实感人的情景便展现在眼前:

“爸,天大地大,忠孝为大。儿子就是个的士司机,谈不上忠,行孝却是做儿子的本分。您老安心在我这里养病就是!”

“有种你就给我在城里找一个儿媳妇!这也是你娘的心愿。”

“您老放心好了,会找的哩,缘分来了,门板也拦不住的!”

“我看你就一张寡嘴,要是找不回来,老子死都不会闭眼睛!”

这是慕容雪有一天清晨在“泰坦尼克号”上陪女儿冰冰练琴时她有意或无意间听到过的江水清与他父亲的对话声,一开始她似乎对两父子的对话并没有太多在意,但现在突然回忆起来,心中却充满了无限感慨和期待:父亲对儿子的要求虽有些苛刻,但毕竟是城市化进程加速后乡下老人的普遍愿望,而重若千斤的“忠孝”二字居然从一位开出租车的司机口中说来,便犹见这个年轻男人的责任与担当了!

“妈,你念叨的江水清是谁啊?我见过吗?”冰冰已经醒了。见妈妈一副无限神往的样子,便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好奇地问她。

“你见过的。我们楼下的江不就是水清吗?”慕容雪俯身贪婪地吻了一下女儿,又有意岔开了话题,“头好痛吧?我的宝贝心肝!”

“妈,我没有怕痛,也没有哭。”冰冰鬼精得很,忽然又盯着慕容雪追问道:“你这雪花要是落进江水里不就全都融化了吗?”

“你还真是会联想呵,”妈妈的心里满怀了爱意,也不再有躲闪,她居然很是认真地对女儿说:“妈这朵慕容雪若能融进那清清的江水里,那才是最好的归宿哩!”并且重又展开了字条,郑重其事地把江水清的名字和号码,深情地输入进了她那宝石蓝颜色的手机里。

“妈妈,你说的江水清就是那一位送我来医院的叔叔吧?”冰冰的小脑袋还真是想事,她似乎已经从母亲的神态中感觉到了什么。

“你说呢?”慕容雪美丽的鹅蛋脸上便现出了浅浅的红晕。

“我也好喜欢那位叔叔,好想要他来陪我嘛!”女儿撒娇地说。

“一上午他自己的老爹都没陪哩!”母亲的心里有了些许歉疚。

冰冰就不再吱声了,合着小眼睛想起心事来。

要是那一位开出租车的叔叔能当冰冰的爸爸该多好,他每一次见了冰冰都总是笑笑的。那笑容就像一缕春风,像一束阳光,让冰冰的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冰冰在努力地回忆着,倏地她又想起了尤其是今天自己摔下船舷后,就是被他那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的,她躺在他宽厚的怀里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却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并且冰冰还突然记起了昨夜里的那一场美梦,陪着她和妈妈一起打雪仗、滚雪球的不就是这一位叫江水清的叔叔么?

而此时的慕容雪也在想着心事,她轻轻地拍打着冰冰的被面,眼前出现的却是早上登“泰坦尼克号”的那一幕。与往常一样,女儿是走在前面的,她还交代过她,“梯子打滑,你小心点啊!”自己的双耳却在捕捉着右侧石凳上两父子有趣的对话。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刚攀到第三个梯子,就听见走在前面的冰冰“呀”的一声惊叫,一个黑影便随之“啪”地坠下了船舷……慕容雪顿时就吓得瘫倒了,她仿佛记得自己是被一声巨雷般的吼喊声唤醒过来的,并且也努力地支起了身子,却不知怎么又一头倒在了那个男人的肩膀上,那是一副多么有力的铁打铜铸的厚实肩膀啊……

“妈妈,你是在想那位叫江水清的叔叔吗?”女儿天真地追问。

“是你在想他吧!”妈妈的鹅蛋脸又是一红,有些猝不及防。

“嗯。我好想要他当我的爸爸!”女儿诚实地回答着。

“你说什么呀?”慕容雪的心里突然有了慌乱,“冰冰平时不是很勇敢的吗?自己去跟那位叔叔说呀!”却没有敢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她挪了挪身子,反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背,滿盈着感激泪光的双眼便怅惘地投向了窗外。但奇怪的是她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两个老人的身影,而且在不断地重叠着: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江水清的父亲,两个老人的脸孔居然是那么的相似:刀劈斧削,棱角分明,却又网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那是性格刚毅的特征,那是饱经沧桑的印痕。

“家有一老,黄金活宝。”母亲曾经在慕容雪耳边不断唠叨过的话再一次从遥远处飘来,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完全是下意识地,慕容雪又摸出手机,她忍不住想要给新号码发一条短信过去,却又一时想不出该跟人家说些什么。窗外的冬阳很晃眼,有一对彩色的蝴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而来,又追逐嬉戏而过。

病房里一片寂静,能清晰地听得见慕容雪“怦怦”的心跳声。

仿佛是有着某种感应,江水清的心此时亦狂跳不止。他在医院忙乎了小半个上午,匆匆地赶到湘水北岸的“泰坦尼克号”旁,一眼就发现父亲怀里抱着的那一架电子琴了。父亲的双腿已几近麻木了,虽然做过一个疗程的理疗后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但根本就无法独立行走,而且又没有带拐杖出来的,他是怎么走过去把电子琴拾起来,然后再回到石凳上去的呢?江水清的心里当即就猛地揪了一下。endprint

“爸,你这是何苦啊?”儿子走近,见父亲双膝果然有跪地的泥痕。

父亲看也没看儿子就问道:“小孙女儿怎么样了?”

“已经住进医院了。”儿子随口就回答说。

“我是问孙女儿伤了哪里?”老人对儿子的回答显然并不满意。

“爸——你也真是的,她怎么就成你的小孙女儿了呢?”江水清笑笑地在嘴里嘀咕着,便赶紧坐了过去,边拍打父亲衣袖和裤管上的泥痕,边一五一十地把去医院后的情形说了一遍。

“嗯,这还像我江家的男人!”老人沟沟壑壑的脸上溢出了自豪的笑容。他把怀里的电子琴递给儿子,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你看看这洋把戏没有被摔坏吧?要是坏了就赶紧给孙女儿换一个!”

江水清接过电子琴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按了按所有的琴键,还试着弹了半曲电影《闪闪的红星》里“夜半深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星星”的插曲。这是他上小学时最流行的歌曲,也是他学吹笛子的入门曲子。时隔二十多年了,粗糙的指尖从键盘上打过去居然一点也不陌生。“上好的,没有摔着哩。”然后又意味深长地望着父亲打趣地说:“你不会自作多情到真把冰冰当成自己的孙女了吧?”

“哪个是冰冰啊?叫得这么亲热。”老人明知故问,脸上却荡开了幸福的波纹,“我就是真想要捡个便宜,也怕你没这个本事!”

顿了一顿父亲又接着说:“不过她早就喊过我爷爷了,值得!”

江水清刚要接腔,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了接收到短信的声音,他掏出来一看,几个意味深长的字便跳入了眼帘:“冰冰和慕容雪真心地谢谢水清!”他的心头一暖,慌忙把目光投向了江面。一定是有微风从江面上拂过了,汤汤北去的半江柔波里,顿时便传来了清清粼粼的浪响声。那是天籁的声音。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直就叫他清儿,在学校读书时,老师和同学全都是喊他江水清,而当了出租车司机后人家都叫他师傅或者的哥,“水清”这一亲切的称呼,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还从来就没有哪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这么称呼过他。

“是谁呀?”父亲的警觉真是出乎儿子的意料。

“是她发来的……”水牯般结实的儿子声音有些抖,他的话还只答了一半,手机又“咕咕”地响了,这次是两句话:“你安心照顾好老人家吧!冰冰很乖,已经睡着了。”字里字外的意思一目了然。

听话听音,老父亲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波也舒展得更加流畅,“我早就看出那母女俩都喜欢你!”居然说得干净利落。

儿子也笑了,笑父亲还是如驾船跑资水长途时那般武断,总是说自己的目光能看穿十丈深流。“爸,你怎么知道她就没有丈夫呢?”

“有男人还轮得到你在医院里蹿上跳下呀!早把你赶出来了!”

“我跟你说过的嘛,姻缘来了挡也拦不住吧!”毕竟是从小就喝過资江水的,看似内敛而木讷的江水清骨子里的那一股自信劲照样能掀起狂涛。这是自诩有一双“鹞子眼”的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你小子原来早就有盘算呐!”终于从儿子口中得到了证实,老人一兴奋,不知怎么腾地就站了起来,居然直挺挺地如一根桅杆!

“爸,你……你的风湿腿?”儿子着实吃惊不小,忙拉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说:“再走走看,再走走看!”一双眼睛瞪得像启明星。

父亲把腿脚一提,当真已没有了麻木的感觉,一步,两步,三步……竟走得稳稳当当。江水清猛然记起了这种病症的突然康复在江家族史上是有过先例的:那就是自己父亲的爷爷,他也是60岁那一年因患风湿下半身瘫了,但是那一年他的长孙,也就是江水清的父亲平生第一次作为头篙手随船跑资水长途时,老爷爷放心不下儿子带新手的本领,硬是叫刚满17岁的长孙把他也背上了船头去督阵。

“资水八百里,滩涂八十一,最险崩洪滩,礁多水流急。”在背上的老爷爷用一段滩谣提醒长孙。没想到就是在船过崩洪滩时,船身被巨石般滚动的浪涛推搡得左右狂颠,滩啸声亦如雷霆过峡,第一次撑头篙的新手果然乱了阵脚,刚甩篙避过几个明礁,紧接着又迎来一群暗礁,眼见船头就要撞上去了,半身不遂的老爷爷急出一身冷汗,便不顾一切地一个腾跳跃上前去,将孙子手中的长篙一把夺过往肩胛上一顶,竹篙霎时就成了一张绷紧的弯弓,紧接着便是滩啸般的一声呐喊从老爷爷口中迸出,船头往右一侧,正好与藏匿在激流中的狰狞礁群擦身而过,连人带货的飙滩船也总算是躲过了一场劫难……

老爷爷的顽疾居然奇迹般痊愈,并且一直活到了89岁。

没想到这样的奇迹却再一次在老爷爷的长孙,也就是江水清的父亲身上出现了!他简直兴奋得忘乎所以,便“爸爸,爸爸”地欢呼着,而且双臂一张就把同样是处于亢奋中的父亲抱了起来……

“放下!你快点把我放下!”父亲也像个孩子了,佯装生气地正色道:“你要真是有本事,就把她给抱回去!那我就既有儿媳又有孙女了,说不准我也能如你老爷爷活个90岁哩!”

“哪有那么如意的事啊,我还房子都没买。”放下父亲,儿子说。

“瞧你就这点出息,我一辈子还造了三条船哩!”

江水清一时语塞,忙又讨好似的要父亲坐回石凳,他要认真地看看他的那一双风湿残腿。他带父亲去医院检查时,也跟那一位专治风湿并有着四十多年临床经验的教授说起过发生在他老爷爷身上的奇迹,当时教授说医学史上确实有过这种个案,因为风湿的顽疾从理论上讲主要是长期经脉不通所致,通则畅,畅则病除,但你老爷爷身上发生的奇迹只是亿万分之一的意外,那需要激活人体中百分之一百的潜能才可逼通日积月累堵塞的经脉,弄不好当即就会喷血身亡的。

后来江水清带父亲去医院复查时,老教授亦惊愕不已。但是当听了老人跪地爬出去几十米来回拾电子琴的介绍后,便恍然大悟地说:“你父亲是用了先死后生的疗法,恭喜恭喜啊!”那当然是后话。

而其时在湘水北岸“泰坦尼克号”旁江家父子所上演的那感人一幕,正好被慕容雪全都见证了。女儿冰冰入睡后,她满耳是女儿想要那位叔叔做爸爸的话,亦满脑子是江水清的影子,但自己毕竟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她确实对未来的一切会如何发展感到迷茫,便试探性地给他发了两条短讯,见没有回复,心中就更是没底,于是给女儿留了一张字条并请护士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就打车赶了回来,她要回家去取钱还给那一位叫江水清的好心人。从医院到她的楼下只有跳表的功夫,她刚一下的士,就被儿子抱着父亲欢呼的一幕惊呆了。endprint

这一切江水清自然是没有想到的。父亲的双腿当真有红润的血色了,为了进一步试探父亲,他有意在他的老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父亲痛得腿脚一弹,便雷吼般说:“在我身上使什么牛劲嘛,有种就在人家母女俩身上多花些工夫去!”老人对儿子仍然不依不饶。

“这我晓得哩,我明天就跟她说去!”

“说什么说,是正儿八经去向人家求婚!”

“也不急这一时吧,还什么准备都没做呀!”

“女人需要的是一颗心,男人的真心!你以为她缺金少银呐?”

在他们父子俩身后“泰坦尼克号”旁站定的慕容雪,一字不漏地听着这一番朴实如泥土般的对话,她的眼眶里早已盈满了幸福的泪水,几近麻木的心尖颤颤地抖着……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竟然亦如孩子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如决堤的流水奔涌而出。

两个大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惊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老父亲见多识广,他狠狠地踢了儿子一脚呵斥道:“还杵着干什么?人家天都要塌了!”自己却佯装着要去听北去湘江的流水声,便一步一侧首地向景观船尾的江边走去。江水清再一次健步如飞射向了慕容雪,但到了她面前却又像一根树桩般杵着,他的双手做着立正的姿势,口里不停地劝慰着,“别哭,快别哭,你不是信息告诉我冰冰没事了吗?”他的第一反应首先想到的却又是她的宝贝女儿。

“你呀!真是……”慕容雪完全是喜极而泣,见眼前这位对自己怒吼过,也被他横抱着塞进过车里的男人竟然一副如此不知所措的狼狈样子,一点也不像自己梦到过的他,便不禁破涕而笑,“还江水清哩,我看你就是一江浑水!”说着便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的怀里。

是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而且是光怪陆离的梦。

江水清仿佛又回到了他刚进省城开出租车的时光,看什么事物都觉得新奇,见什么人都感到亲切。那一年他22岁,已经在甘肃酒泉当了三年运输兵,在部队的那几年里,他几乎每天都走着重复的路线,戈壁大漠让他习惯了沉默,顽强胡杨使他学会了坚忍;他原本是可以不去当兵的,那一年村支书找到他父亲,说他们家是超生户,兄弟俩总得贡献一个出来为村里完成指标吧,反正当义多兵也就两三年的事,说不定退伍后还能分配工作哩!那时老大已大学毕业在家复习想要继续考研,江水清想也没想就自告奋勇说他要去当兵。两年服役期一闪而过,却让他掌握了一门好技术,回乡后他既没有去找老支书要求什么工作,也没有依从父亲继承水上运输的祖业行当,而是应了几位战友的邀约到省城开起了出租车。再后来姐姐嫁了人家,哥哥去了国外,他这个做幼子的也就理所当然成为江家唯一的擎梁柱了。

手机又“咕咕”地报告短信了,一看又是慕容雪发过来的:“水清,昨晚上你和老人都睡得好吗?冰冰又在念你了。”

“是冰冰想我吗?”他诡谲一笑回了11个字,“我也想你们!”

就是在昨天上午,扑在江水清怀里的慕容雪说:“把老人就送到我家里去吧,16楼的观景阳台比这里会看得更远。这几天你和老人可要帮我和冰冰守护好这个家噢!”声音软软款款的,却丝毫没有留商量余地。也懒得顾那么多了,自己不能光顾面子而输掉里子,她仿佛觉得自己天生就只适合于这个男人,也似乎觉得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太长,她不能再让自己生活在被抛弃的哀怨中,更不能让宝贝女儿过没有父爱的日子,她要主动捅破这层关系,牢牢抓住这一希望。

江水清听了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并没有马上接腔。

父亲却满口就应承了:“要得的,要得的,帮你们守好这个家!”

“爸——”也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江水清吓得一聲惊呼,两个紧搂在一起的年轻人四手一散,连连退后了好几米的距离。

慕容雪居然得理不饶人一锤定音说:“听老人的,那我们走吧!”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这使江水清多少有些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太过高攀了,倒是平日里臭要面子活受罪的父亲却适应得快,像理所当然似的说他家清儿是一个忠厚踏实的好男人,令慕容雪的鹅蛋脸羞赧得红霞一朵一朵地绽放,枯寂已久的心湖也似乎灌满了甘洌的清泉,“是个绝版呐!”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真是个榆木脑壳!这个家就要有你这样的男人撑着哩!你还以为我是帮着你占便宜呐?”趁慕容雪进房后父亲居然一套一套地教训起儿子来,“人家心里明白着呢,如今这世道有几个有权有钱的男人能靠得住!多好的一对母女,你就是用一辈子去照顾她们也值得!”

“嗯,这我懂的,只要她母女愿意,我一定会呵护好这个家!”

没想到两个刚毅男人这后面的一段对话,刚好就被从房间里出来的慕容雪听到,她手中的小坤包和几件日用品“啪”的一声就掉在地上,感激的泪水再一次像断线的珠子挂了满面……

儿子掷地有声的回答并不只是给父亲的承诺,他忙赶过去帮慕容雪拾东西。“我送你去医院吧,也好再去看看冰冰。”江水清说。

到了医院后,冰冰已经醒来了,一位护士阿姨正陪着她说话。

“冰冰的妈妈是做什么的呀?”

“我妈妈是音乐老师。”

“那你的爸爸呢?”

冰冰一下子被护士阿姨问住了,她偏着小脑袋想了想正要回答时,刚好已到了病室门口的慕容雪忙抢先叫了一声,“我的宝贝,你醒了啊?”好机灵的小冰冰,见妈妈和那位好心的叫江水清的叔叔一副好亲昵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鬼精鬼灵的她居然拍着小手大人般地说:“妈,冰冰这一跤摔得值哩!”

慕容雪和江水清都幸福地笑了,笑得好开心。护士阿姨却如坠五里云雾,看看冰冰,又看看慕容雪和江水清,便笑着退出了房间。

江水清昨晚几乎一宿没有入睡,他想了很多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有想透。莫非真是如常人所说的“姻缘前世修,缘来挡不住”么?只念过两年中专,当过两年汽车兵的江水清平时只是口里这么说说,那都是他用来糊弄父母的,可如今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又不得不相信每个人或许还真是有个命运之神在护佑着的。endprint

但无论有神还是无神,他的心中都充满了感激和感恩。

一早起来,江水清照例六点就去开工了。副班司机这个月休假度蜜月,江水清一人顶个半人的活。临出门时父亲又追着他说:“中午早点回,我给你们做午饭,也好给冰冰母女送一餐家常饭去。”厨房和冰箱里有蔬菜也有肉食,这是慕容雪昨天出门时就交代过的。

今天手气真好!还不到一个上午,江水清就送了两趟去黄花机场的远客,并且每一趟又都有回头客人。他简短而深情地给慕容雪回过短讯,便一路哼着久违的“阿里,阿里巴巴”的曲子,一路回忆着这两天发生的改变他人生命运的大喜事,活脱脱是一个快乐青年了。

“是搞上对象还是当上爸爸了啊?”后座的美少妇笑笑地问道。

“还真让你一箭双雕猜中了。”江水清根本没过脑筋顺口回答说。

后座“啊”了一声,美少妇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便没有再吱声,而是低头侧首瞅着驾驶室前的后视镜里那个男人的神态。

江水清马上意识到自己对冷不丁从后座冒出的一句戏言回答得太唐突,也便下意识地抬头瞄了后视镜里一眼,不想却刚好四目相遇,美少妇莞尔一笑,倒是他一个大男人先不好意思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是走神了。”江水清实话实说。

“这是好事啊!谁对不起谁呀?”那位美少妇毕竟是过来人,一看一听就把眼前这位憨厚的哥的心事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她自己也正好有满腔的喜悅想要与人分享,便说书般把她的经历和从武汉来长沙的目的一口气说了出来。她也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前夫是个当官的,而且是省建设厅一个要害处室的处长,因收受巨额贿赂并在外面又包养了小二奶,被判了18年有期徒刑,还是在执行“双规”时他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是前夫觉得内心有愧主动提出来的。没想到前不久却在网上碰到了大学时就曾经暗恋过她的一个同班男生,在通过几次网聊当他得知她已与前夫离婚后竟接二连三来武汉找过她,还向她表示了一如既往的爱慕之情。原来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人,比他小11岁的女人另攀了高枝,还把一个未满三岁的小女孩也甩给了他……

“女人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美少妇感慨万千地接着说,“我这老同学是你们湖南安化山区人,那是个产茶大县哩,听说这几年安化黑茶的名气都快超过云南普洱了,他说他就在长沙高桥茶叶大市场自主创业开了一家茶叶贸易公司,手底下管着十多号人,既当老板又当妈,就想着等我去帮他做内当家的。但这年头有权有钱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人心都被铜锈给腐蚀得稀巴烂了。我这次就是来搞私访的,如果一切真如他自己所言……”美少妇突然就停住了。

江水清复又抬头扫了一眼后镜,见她一脸灿然,完全是一副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着神往的样子,便真诚地说:“我先祝福你们了!”

“应该是彼此祝福吧!”美少妇一脸善意。

“嗯。是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都应该相互祝福。”

说话间,高桥茶叶大市场到了。美少妇下车时居然连计程表也没看,票价也没有问,随手就从小坤包里掏出五张百元的人民币,一巴掌拍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并大姐姐般很是认真地提示说:“记得给那一位发信息的美人买一束鲜花哟!鲜花人人喜爱,尤其女人,是天生爱浪漫的!”冬日近午的阳光,很明丽,很温暖,亦很耀眼。从武汉过来私访湖湘男儿的女人,披着一路灿灿金辉向高桥茶叶市场走去了。

一连又是几个晴日,明天就要过小年了。昨晚收工后江水清照例又先去了一趟医院,到得湘江世纪城豪庭苑9栋1602室慕容雪家里时,已经是午夜11点多了,父亲却仍然一个人倚坐在阳台的护栏边,这一次老人却破例没有倾听北去的江声,而是正仰着头在遥看繁星闪烁的夜空。儿子亦抬头举目,发现天空有些诡异,几抹灰色的云彩,像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支配着正旋着圈子,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太极般的图案。父亲没准是把观景的阳台也当成是帆船的甲板了?居然连儿子走近了也并没有在意,还没准他是装着没有在意也未可知呢!

“嗯,按理是该下一场暖雪了。”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爸,你不是在讲梦话吧?明星朗月的,几抹灰云能下雪呀?”

“你咯鬼崽子!”父亲对儿子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说:“我17岁起就跟你爷爷闯资江、过洞庭,哪次出门不是先观天色啊!”

江水清便没有与父亲争执,他深知老人一生积累的经验中有很多奥秘并不是自己的阅历所能够解答的,何况他说的是该下一场暖雪了。忽然就记起了童年时听奶奶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旱冬,老天爷一点儿雨星都不舍得降下来,资江断了流水,大地裂开了娃娃口,草木都快要枯死殆尽了,方圆百里的人畜也同样没有了水喝。有人说这是老天爷给越来越自私的人类的一种警告和惩罚,还说如果人类继续不思悔过,哪怕是春天到了也不会见到一丝绿色。正当人们惶恐不已不知从何做起的时候,村里一个曾以伐木为生,后来做木货生意发了家的中年财主却悄悄地进山了,他沿着自己早年间砍伐过木材的一条小径,历尽千辛万苦攀爬到了方圆百里最高的一座山巅上,男儿的双膝“砰”的一声跪下,扯开嗓门呼喊苍天,向老天爷倾诉和忏悔自己当年乱砍滥伐时对大自然犯下的罪孽,经商时对雇工和客户使过的奸诈手段,暴发后又只顾自己吃喝玩乐,奢侈享受,而对父母不孝对家人不忠对众生毫无怜悯的自私行为……他的嗓音嘶哑了,喉管破裂了,但他还在坚持着继续用心灵在忏悔……老天爷终于被这个从一贫如洗到家财万贯,但最终还是找回了一颗悲悯之心的中年财主所感动,于是在匆忙中颁错了一道玉旨,没有颁发给龙王,却颁发给了雪神,才降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因为这是旱冬里突然降下的一场暖雪,所以雪融以后,草木复苏了,花儿也开放了……

“哦,暖雪!”江水清喃喃地从遥远的记忆中醒过神来,当即又料定父亲接下来一定又会问他与慕容雪之间的进展及冰冰的康复情况。于是干脆没等父亲开口就把自己学会了给慕容雪送花的浪漫举动,以及冰冰明天就能够出院的喜讯也一五一十向父亲做了交代。endprint

冰冰入院已有五个日子了,昨天上午江水清又去了一趟医院。这几天他也是三餐饭并着两顿吃的。他先去找主治医生问了一下情况,医生一见到怀抱手提的江水清就主动说:“你闺女明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一家人正好能赶回去和和美美过小年了。她这一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并没有伤到脑神经。今后可千万要注意莫出现类似情况了。”江水清连连点头称是,忙腾手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还说如果有事用得着他,无论长途短途一定会免费做好服务。医生感激地笑笑,慎重地接过了名片,并对转身向病室走去的江水清行了个注目礼。

病室里静悄悄的。这是一间只有一张床位的小观察室。江水清照例一手提着老父亲亲手做的家常饭菜,一手握着个文具盒和一束带露的红玫瑰,轻轻地推门走进了病室。这已经是第三次给慕容雪送花了。第一次送的是两支素雅的百合,第二次送的是一束高贵的紫罗兰。

他当真把那位对未来同样满怀着美好向往的美少妇善意的忠告牢牢地记在心里。也就是送过她去高桥茶叶大市场的那天上午,三十出头的江水清头一次走进了花店,他觉得心里怪怪的,浑身很不自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却不知买哪一种鲜花送给慕容雪最合适。

“先生,你买花是送朋友还是送恋人?”卖花的女孩笑亦如花。

“有什么讲究吗?”顿了一顿,他难以启齿地说:“是恋人吧。”

那女孩在心底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于是又仰脸再看了一眼面前这位五大三粗的憨厚男士,便很是诚恳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議:“送百合花怎么样?百合花素雅圣洁,又能象征着百年好合。”说着她就抽了两支散发着淡淡微馨的百合递给了他,“大哥,你可要记得下次再来照顾小妹的生意哟!”卖花姑娘不但人漂亮,而且嘴也伶俐。

“好的,好的。谢谢啊!”江水清双手接过两支打着红塑结的带露百合,当真便在心里头揣摩着:那我下一次该送什么花呢?

“下一回您就送紫罗兰吧!”如花的女孩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生活中确实是需要浪漫的,哪怕是小小的浪漫。那一天中午,慕容雪从他的手中接过那一对素雅的百合时,丹凤眼一闪一闪,激动的泪花又一次夺眶而出,她还把飞映着红霞的鹅蛋脸庞也紧紧地贴在了盛开的花瓣上,朱唇微启,喃喃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

没想到小冰冰却吃醋了,躲进被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沉浸在幸福中的慕容雪一惊,赶忙把手中的一对百合分开来,一边揭被子,一边向女儿解释说:“你没看到叔叔是特意买了两枝百合么?他就是给你妈妈和我们的宝贝女儿一人一支呀!”

“是真的吗?”冰冰把一双婆娑泪眼投向了一脸尴尬的叔叔。

江水清不置可否,忙俯身吻了吻冰冰的额头歉疚地说:“对不起,叔叔下次一定给我们冰冰送一个大大的布娃娃!”他不敢正面回答她。

“噢,噢,那我就会有布娃娃玩啰!”冰冰终于又破涕为笑了。

第二次给慕容雪送花是前天下午,当然是把布娃娃先送给冰冰的。江水清今天又特意先去了一趟文具店,给冰冰买了个文具盒后才去花店。他深知冰冰在慕容雪心中的分量,也同时感觉到了自己未来肩上所要扛起的责任:一头是对父亲的孝顺;一头是对妻儿的宠爱。

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但是是一个血性男儿,修身齐家,这才是他要尽全力要去做好的分内事情。或许他肩负的担子会很重,但心情却一定会很愉悦。家和万事兴,家和国安宁。就如此时,他就是满怀着美好而又喜悦的心情踮着脚尖儿走近慕容雪和冰冰的。刚进门他就看到了冰冰正抱着布娃娃睡在进门的这头,一只打着吊针的小手露在被子外面,清澈的双目正望着一侧的吊瓶出神,谁也不会知道她那受过中度震荡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慕容雪就侧身躺在另一头的床沿边,好看的鹅蛋形脸上明显有着几分倦容,那一双平日里水汪汪的丹凤眼微微地合着,嘴角上却似乎流露出些许甜甜的笑意……

“叔叔!”冰冰很是警觉,一脸兴奋地迎着江水清一声甜叫。

江水清“嘘”了一声,他怕惊动了慕容雪,但她却已经醒了,惺忪的睡眼被火红的玫瑰瞬间点亮,鹅蛋脸上的倦容也随之一扫而光。她立马从床沿上弹了起来,真想给他一个长吻,又觉得当着女儿的面不敢由着性子太过于放纵自己,便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当她欲伸出双手去接过他怀里的花束时,江水清却正好转身先把文具盒送到了冰冰的手中。慕容雪一愣,柳眉间似闪过了一丝失落,但她随即又很释然地笑了,“对自己的女儿好你还吃醋呀?人家这才叫实在哩!”

江水清回过头来憨笑着,这才愣头愣脑地把玫瑰花给了慕容雪。

激情已经过去了,但慕容雪的心里却反而觉得更加踏实了。浪漫不过是一种心情,只要能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心里的花儿就会常开不败。她于是万分珍惜地把火红的玫瑰慎重地摆在了床头的小桌上,并且已经在心里盘算着,明天一定要记得将这三束鲜花都一并带回家中去,把它们制作成干花,放进自己的枕头里,那样的话,她就能每晚都枕着他送的鲜花入眠、入梦,而且一直相伴到老。

女护士进来了,她一边拔掉冰冰手背上的吊针,一边对两位大人说:“闺女恢复得很不错,明天一早再做一次复查后就可以回家了。”

“噢,明天就可以回家啰!”冰冰高兴地从病榻上跳了下来。

“你晓得明天是一个什么日子吗?”妈妈突然问道。

“明天腊月二十四,是过小年哩!”正在给母女俩盛饭的江水清见冰冰一时说不上,忙抢着帮她作了回答。

“答对了一半,给你们俩五十分!”慕容雪意味深长地说。

为什么说只答对了一半呢?冰冰并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忽闪着一双天真的眸子看看妈妈又看看叔叔。江水清更加被蒙在鼓里。

一场漫天飞雪纷纷扬扬。人间与天上的事果真被父亲给说中了。

过小年的这天清晨,江水清与父亲只说了几句话便驱车往医院赶去,他要去帮冰冰办理出院手续。用自己父亲的原话说:“你快点去呀!就等着你接她们母女俩回家一起过一个团聚的小年了。”他还说人家小慕的心里也准是这么想的,不信你问问她就知道了。endprint

天气是昨晚下半夜才骤然变冷的,大概是午夜两点多后,高层建筑的窗外呼呼地起了风声,仿佛从北向南有无数只野兽在嗷叫着。

那时候父亲早已经入梦了,老人家一旦睡牢实后山崩地裂也不会在意,并且反而还会睡得更香更安稳,这是他常年头枕波涛、身卧风浪睡在船上练成的特殊本领。江水清却仍然辗转反侧没有睡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还一直处在深度的矛盾和高度的亢奋中。虽然事情确实是明摆着的,经与慕容雪和冰冰的几日相处,母女俩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一家人了,而且自己的父亲更是坚信不疑地早已经把慕容雪看成了儿媳妇,把冰冰视为了小孙女,但江水清却总觉得多有不妥,自己还连一套像样的房子也没有,住在女方的豪宅里这像个什么话呢?再说一个开出租车的乡下人怎么配得上一个当音乐教师的城里人呢?父亲其实是一个臭爱面子的人,这回不知怎么却如此爽快而又心安理得地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了呢?“还杵着干什么?人家天都要塌呐!”他忽然又记起了父亲对自己迟疑的训斥。或许确实如父亲所言:“女人需要的是一颗心,男人的真心!”父亲是从风里浪里闯过来的人,心目中自有清晰的方向。他还同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嘱咐,莫非父亲的臭要面子就只是想要儿孙们都成为城里人?还或许是自己根本就曲解了父亲的心思,大爱不拘小节,老人才真正是站在人家母女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这么反过来一作思量,他倏地又信心满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水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区的院子里响起了庆祝小年的鞭炮声。江水清一看时间,糟糕!已经快七点钟了。幸亏那天老父亲多了一句嘴,“天热须三日,温降一瞬间”,江水清才把那一件跟了自己多年的军大衣带过来了,他就势把它往身上一裹便来到了阳台上。鹅毛般的雪花迷迷蒙蒙飞得正欢哩,而且楼下的大地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纯白,已经有顽皮的少年在兴奋地打着雪仗,也有大人带着更小的萌童在滚着雪球和垒着雪人。

江水清马上就想到了小冰冰,是该早点去接她们母女了。

“我说得没有错吧?旱冬的暖雪说来就来是不把信的。”父亲颇有些得意地对儿子说。他每天凌晨五点多就起床了,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以前驾运输船是这样,后来驾渔船更是这样,即便再后来患风湿病不能上船做事了,他同样也会早早地起床,一个人一张小木凳坐在江边望水流船往。但他今天早起却没有叫醒辛劳的儿子。

“爸,你确实神哩!昨天预报里只说是今天降温的。”

“你真以为我白活了啊?”父亲的得意其实是话中有话。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所有的菜我昨天就安排好了,还到楼下超市里買了一条斤多的土鲫鱼,就等你接她们母女回家过一个团聚的小年了。”

江水清满口满应地“嗯”了一声,便旋风般出门去了。

雪花仍然在飘着,却比早先稀薄了一些,如亿万只银白色的蝴蝶在寻找着各自的栖息地。天色也明朗起来了,像是有阳光在更高的天空上照着。莫非真如父亲所说的这是在下暖雪么?人善事遂心。江水清的心廓亦倏然变得更加清晰,兴奋劲一上来,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嗯,母亲临终前给他的那一只玉手镯仍贴身藏着哩。

就这么一路回忆着,思想着,原本相距不远的湘雅医院就到了。

同样兴奋的还有冰冰和她妈妈慕容雪。

七点钟刚刚响过,冰冰的主治医生就推门进病室了,他其实只是赶在换班前过来例行看看,最后的体征检查昨晚就已经做了。见母女俩仍窝在床上的被子里,便笑着说:“今天冷多了吧?外面下好大的雪哟!”没想到大夫的话音刚一落地,冰冰就兴奋不已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并“嚓”的一声拉开了紧闭的窗帘。

“哇塞!这一回是真的下雪啦!”冰冰欢呼着,雀跃着,并且还不断地重复着说:“真的下雪啦!真的下雪啦!”

“这孩子!”和衣而睡的慕容雪也跟着下了床,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大夫解释说:“冰冰从小就喜欢雪。”

“爱雪是该子的天性,我们小时候也一样!”

“哎,我们小时候也一样。”

“她爸爸就会过来接你们吧?”

慕容雪一脸幸福地“嗯”了一声,江水清果然就进来了。

“还真是心有灵犀哩!”大夫对这位敦厚笃实的出租车师傅满怀好感,笑着打了声招呼又真诚地说:“祝你们小年节快乐!”

“小年节快乐!”慕容雪和江水清几乎是异口同声。

大夫走了,冰冰却全然不知,仍然紧贴着窗玻璃在欣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完全是一副全神贯注,如醉如痴的样子。她没准还真是沉浸在那天清晨所做的美梦中?慕容雪忙对正欲向冰冰走过去的江水清摆了摆手,意思是提示他不要惊飞了孩子的梦幻。江水清会意地点了点头,又立马从怀里摸出了那一只贴身藏着的玉手镯,而且还大胆地拉起了慕容雪的左手,脸红得像关公般诚挚而坚定地说:“亲爱的,你嫁给我吧!我一定会当好你们母女的保护神!”

这实在是太出乎慕容雪的意料了,“真是个憨得让人疼爱的江水浑呐!”她在心里娇嗔地“骂”道:“哪有在这种场合向人家求婚的呀?”但一切又容不得她再迟疑,男人话音未落,就已经把那一只负有着慈母嘱托和期望的玉镯子十分武断地戴进了她的手上。

赤子之爱是不需要任何仪式的,他带来的当然不仅仅只是一个玉手镯,更有一颗诚实善良的男儿心。这才是最最宝贵的,尤其是在当下这么一个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此时的慕容雪还真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姑娘,连连点着头却什么也没说。鹅蛋脸火烧火燎地仰着,微微地合上了盈满着泪花的丹凤眼,她期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来临……

她已经深深地感觉到,这一次将不再是梦,就如女儿冰冰所渴望的这一场大雪,虽然来得迟了一些,却是如此地铺天盖地……

雪,仍在飘着,飞舞着,轻轻盈盈,纤尘不染,纯洁而素雅……

雪花是天外的来客,却无声无息、心甘情愿地融入江河,扑向大地……慕容雪的眼眶里有了潮湿,她被雪花的大美和无私所感动,真想自己也变成这漫天雪花中的一朵,但她却没有要融入江河、扑向大地的野心,只想为自己男人和亲人盈满着纯洁而透明的欢乐与幸福。

她的双手仍然在轻轻地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那里面有她和他爱情的结晶,血肉的契合,生命的延续。薄暮渐至,雪仍在飘,丈夫和女儿及公公均在归来的途中,她的目光却依旧注视着楼下那一艘被人们称之为“泰坦尼克号”的观景船……江堤白了,观景船白了,慕容雪的心里亦渐渐地变得踏实,有一种等待其实就叫守望,因为一切皆是可以预期的。“湘江世纪城已然灯火阑珊,今夕何夕?我的满头青丝若是能在这样的守望中变白,我将老得开心,老得其所!”

忽然起风了,她不由自主地扬起手来,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赶忙合上窗户,移步来到了写字台前,“蓑笠无踪失钓船/彤云黯淡混江天/湘妃独对君山老/镜里修眉已皓然。”若有所思时,画框中那一首前人咏“潇湘八景”之《江天暮雪》的古诗竟跃入她的眼帘。

湘妃独对君山老,镜里修眉已皓然。慕容雪在心里喃喃着重复。

这时,客厅外的门被“嘭嘭”地擂响了,有人在大声呼喊,“这是慕容雪家吗?快开门!快开门呐!”沉浸在幸福中的慕容雪心里一惊,捧在她手中的《江天暮雪》画框也就“哐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江流沉沉,雪落无声,寻常百姓,命运皆在无常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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