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和一个人的别裁史

2017-10-28 00:21裴亚莉
山西文学 2017年11期

童年时代半径不超过两公里的露天观影经验

相对于一个五六岁六七岁或者七八岁的沉默寡言、有点圆胖、赛跑总输、家里有曾祖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当然还有铁杆好朋友青翠和云霞等人随时出现在身边赠与欢乐的女孩子而言,离开裴社西村不到一公里的董村,已经是相当遥远的地方了。最早记得和爸爸看电影就是在董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去了,土路上的坑坑洼洼和那根自行车的梁子弄得人屁股生痛。还可以坐在自行车的前梁,所以年龄应该没有超过六七岁,是1976年下半年或者以后的事情。“文革”刚刚结束,有一些原来一拍出来就被封杀的电影在那个时候获得了解放,出现在了银幕上。看的时候是站在爸爸的车座上,爸爸呢,则是跨坐在车后座上,两只大手将我固定住。

那天在董村看的电影是《大浪淘沙》。为什么自己居然知道题目,是因为回家的路上突然问了爸爸电影叫什么,几年以后开始识字,遇到了这个词汇,确定自己那时候看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电影。影片大部分篇幅都在讲一个爸爸的三个儿子是怎样在革命的洪流中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曲折严肃的故事弄得理解力幼小的我昏昏欲睡,只是能感觉到我的爸爸看得全神贯注,以至于无声无息,根本不知道他的女儿我站在车座上已经很困很困了。电影的最后镜头是故事中的老爸爸上吊自杀。他踩翻凳子,人立即悬空。那一瞬间,我的瞌睡全没有了:将脖子吊在一个绳子圈里,人就会死掉吗?随即感到十分忧伤:老爸爸的几个儿子,进步和倒退的都有,可是这些跟他们的爸爸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死掉呢?因为前面看得昏昏沉沉,自己并不能理解这里的因果关系,唯一清晰的认识是:一个绳子做成的套圈和踢翻的凳子组接在一起的画面,是我认知中最最恐怖的画面之一。

再有一次就是在县体育场看《早春二月》,是露天电影,但要收票。现在,那个体育场早就荡然无存了。它存在的时侯其实就是个空场子,有一个主席台。由于我开始上小学之后,我们的社会已经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了,所以一个人选择学文科,已经是无能的表现,更不用说学体育了。从小学到中学,除了跑操,基本上没有什么体育活动,所以不知道县体育场是用来做什么的。倒是爸爸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童年和六十年代前几年的少年时代好像比较愉快,因为在我对体育场为何物这个问题表示无知的时候,他很惊讶,说:“打比赛啊!开运动会啊!”爸爸的青少年时代是乒乓球和篮球爱好者,曾多次到这个地方参加过比赛。不过现在想来,相信他熟悉这个地方,除比赛而外,这里还是群众集会的重要场所。他们那个年代,群众集会该得多么频繁啊,所以他肯定没少到这个地方来。总之,等到我认识体育场,已经临近这一类的“公共空间”的消失,所以在我看来,体育场就是附带着一个主席台闲置着的土场子而已。

就是在这个土场子上,几个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被几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带着来看电影。需要花一会儿时间从村子里走到县城(有了时间概念之后,知道那大概是半个小时)。正是暑假,炎炎夏日,天黑得特别晚。电影快要开演时,天还那么亮。快点天黑啊!因为我们都要假装是某一个观众的孩子,轻轻地抓着他们的衣襟或者自行车后座混进场地,即使不抓着他们,跟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得能让别人以为我们和他们有关系。这事情最好不要让那个“被父母”的陌生人知道,因为假定他或她是个坏脾气的人,一定会把我们的小黑手扒拉开,瞪我们一眼,或者呵斥我们一顿,这样,检票的人就知道我们的把戏,认准我们的五麻六道的脏脸蛋,再也不会让我们进去了。我们那天是通通成功地进去了,我呢,若有若无地抓着一个穿着很干净的年轻女人的车后座(她的车子好漂亮,我呢,也全然没有考虑那个人的年龄,是否已经成熟到有我那么大的一个孩子,大概8岁)。太阳已经落下去,天却还没有完全黑,满地都是西瓜皮(不过不是我们吃的),鼻孔里闻到的是热气蒸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所散发出来的酸酸咸咸干燥又臭烘的味道。这时候,银幕上出现了江南的河,黑乎乎的船,桨声欸乃,画面极美。在这个那样美的画面上,一个圆圆脸的穿红衣服的孩子,手上举着一个红红的橘子,问:“我可以吃吗?”那一刻真可以说是销魂一刻。一个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她在银幕上活动着,手里拿着一个橘子!她与我多么不同!我从来没有吃过橘子,甚至在自己的生活中还从来没有见过橘子,但是我知道那个女孩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橘子。啊,橘子,橘子,这样的尤物,我可以吃吗?他们比起西瓜、西瓜皮、西瓜籽,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太不可思议了。

看《早春二月》,除了那个橘子和手拿橘子的红衣女孩子的圆脸,还有电影中的人们经常走过的高高的拱桥,其他事情一概没有记忆。后来,有机会到绍兴去,看到一个叫做太平桥的桥,像电影里面显现的那样拱着,觉得就应该是《早春二月》里面的桥。那个叫采莲的孩子手上拿的橘子在我看来太光芒四射了,以至于成年后重看《早春二月》的时候,对于人们公认的帅男孙道临和美女谢芳的配戏,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而至于连导演谢铁骊的审美水准都怀疑了。不过除去橘子,能够在这个电影中看到上官云珠的表演,这则是后来才知道的一件极有吸引力的事情。

我们经常去看电影的地方还有玻璃厂。因为是工厂里给工人放的,免费的,所以几家人一起去。其实就是父母和他们的好朋友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孩子们当中的老大是同岁,老二老三也基本是同岁,所以,父母和自己的同龄人在一起,每一个孩子也基本上是和自己的同龄人在一起。这时候大概我也还是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三妹还不会走路,要有人抱着。由于每家最多只有一辆自行车,甚至有些家庭并没有自行車,为了同行,大家一起走着去。回来的时候,太累了,大孩子不想走,走不动,小孩子早已经睡着,父母轮换着抱,也早已累坏,同时还要对付老大和老二喊累的声音,因此,常常是高高兴兴地去,困得晕头转向的,气呼呼地回来,并且在到家的那一刻,总是听父母说:“以后再也不去看电影了!”这些话听到了多次,说明他们并没有真的不去。什么时候真的不去了?还是家里有了电视机之后,那才是真的不去了。家里有电视机的过程,其实也是我们这个国家的乡村社会公共空间越来越萎缩的过程:打麦场、大队部、小队部、马房,这些经常彻夜亮着电灯,引来了聊天的大人、勤奋的蚊虫、当然也引来了游戏的孩子们的地方,渐渐的彻底消失了。原来的乡村,大队小队都有自己的队部,就是一间房,经常是门开着,也没有什么牌子,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公共的地方。课本上写着人民翻身,当家作主,所以从来不觉得它们跟权力有什么瓜葛。现在,偶尔路过一些村子,挂着某某村村民委员会的牌子,觉得那些个牌子,首先说明是一个权力的所在,而不是一个公共的空间。也许这是一个误读,但误读中包含着日常生活的经验。endprint

说到乡村的公共空间,我真的十分怀念童年时代生产队的马房。谢晋把张贤亮的小说《灵与肉》拍成了电影《牧马人》,里面的许灵钧对自己的牧马生涯多少感到不爽。他是个读《资本论》的人,怎能就去放马呢?尽管小说的作者和电影导演都极力渲染人民和土地是怎样真正地改造并养育了这个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使得他将自己的心灵全然交给了劳动者和大地,但是当他被平反之后拿到国家发给的五百块补贴痛哭失声的时候,多少还是让他感觉到了身份错位的辛酸;许灵钧的辛酸强调了他这个上海知青和真正出身于乡村的知识青年之间对待乡村的感情和态度的本质差别。想想,要是我,我去帮生产队放了马,成天备受大叔大娘和村里人的爱护,吃他们的热面条,生产队还要给我发五百块,我得多高兴!他为什么哭呢?显然,他认为,他是上海人,放马委屈了他;而我呢?我永远觉得自己是裴社西村的人,叫我放马,放牛,种菜,哪样都觉得是应该的,是正常的。——更何况马房里面的事情,是那么好玩!

一大排的马啊,牛啊,驴子,骡子,它们被一些木栅栏隔开,静默地站在圈栏中。看着这些庞大的牲畜在饲养员的吆喝声中,在给它们倒草料的脚步声中,它们摇着大尾巴,瞪着大眼睛,任那些小蝇子在它们的身边飞来飞去。最好玩的,是它们总是那样缓慢地嚼着自己的大嘴巴,即使在没有喂草料的时候!经常的,站在那里看这些庞大的牲畜嚼嘴巴,就可以度过半天的时间。而饲养员也是那么好!说饲养员,实际上不是我心里想的话,我心里想的是“平山的爹”,但这个称呼也不准确,因为平山是我爸爸的同龄人,对于平山的爹,当然我们这些孩子们想不都想,叫的就是爷爷。愿他安息,这个马房的爷爷今天已经不在了。多可怕,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时候是爷爷,现在当然还是爷爷,马房消失了,可这个跟我非亲非故的爷爷,永远的留在了我的记忆和情感世界中。他从不发脾气,轧草,起圈,看那些到马房来玩的年轻人打牌,有的时候牲口生些小病,他还可以想办法喂药、处理小伤口。他的身上弥漫着一个马房的爷爷应该有的全部的柔情,那时候,他应该还不到五十岁。而我呢,由于经常到马房消磨时光,认识了很多种牲口爱吃的草,知道大人交来的各种草料,哪一种记的工分最多:莎草五斤一分,板板草六斤一分,爬地龙七斤一分,那种开狗尾巴花的草,八斤才顶一分。多好玩!在我有了这个知识之后,以后在田间地头看到这些草,心里直接想到的就是他们在马房爷爷眼里的等级。这个知识体系,随着马房的消失,当然也消失了。唉,关于马房,如果不是今天写到社会主义乡村的公共空间时偶然提到,我大概没有机会写到它曾经带给我多好的童年生活。所以,要说我回忆当中最不愿意想到的场景,其中就有一个是:1979年,村里决定实行土地包产到户,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抓阄决定哪一头牲畜归哪家,哪一种牲畜用的农具归哪家,一个昨天还在有机运作的生产体系,顿时消失了。马房呢,当然先是空置,然后就是有人到那里偷走一些砖瓦木料,慢慢的,作为一个物质的存在,它就完全地永远地消失了。

“红高粱”是怎样不再作为粮食存在的

想起1981、1982年,好像那几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一到快放寒假,三天两头要参加村里人或者本家的堂叔、堂姑们的婚礼。村子里总有几个时髦的人,他们先有了录音机,所以,参加婚礼有两件事记忆深刻,一件事情是,如果参加的是女方出嫁,那么宾客都总被放在一个大卡车里面,站在寒风凛凛的车上,和许多人挤在一起,眼睛所见到的,往往是被大雪覆盖的麦田,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想到这个场景,总是那么满足,因为我们的课文里说,大雪就是给麦子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这个说法得到了爸爸的完全认可;另一件事情是,如果参加的是男方娶亲,那么院子里除了支着好几个做饭炒菜的大锅和几张大案板之外,总有录音机不断地放着当时的流行歌曲。现在的人回忆那几年,好像总喜欢说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在刚刚改革开放的祖国大陆如何有扩散能力,但是在乡村中国,邓丽君的歌声并没有像人们所描述的那样广为传唱,也许那是城里年輕人的最爱;倒是李谷一、郑绪岚、蒋大为这些歌唱祖国河山、农村变革及其美好前景的歌手的嘹亮歌声,让人倾倒。就是在那些冬天的结婚日,就是在那些锅碗瓢盆堆满、人来人往的乡村院落,它们在一代人心里滋长了对祖国未来的期望和对于时代的赞美。

这些歌声和这种喜庆的生活场景映衬着新时期电影的最初繁荣和我的观影经验的大改变。童年时代,是老片重放;现在,中国社会走上了一种新轨道,有了新感情,也有了描述这种新生活的电影故事和语言。所以,在我的少年时代,上学的场景变了,不再是裴社西村口的1到3年级的小学了,而升级到了“大队学校”,就是四个社西村联办的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中三个年级的学校。看电影的环境也改变了,除了露天电影,学校开始有了包场电影:《小花》《少林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喜盈门》《月亮湾的笑声》,可以说那个时代的新电影,都被我们看到了。而且,自己已经是一个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了,很有把握地用那些电影里面的信息来印证和解释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那时候大一点的孩子总爱说电影插曲。什么是电影插曲?不能理解。但是看了《小花》,知道了。看《小花》之前,我们的一名很会唱歌的同学天天都在高唱着《妹妹找哥泪花流》,原来电影插曲就是在电影里面唱过的歌啊!这个知识让许多我已经熟悉的歌曲在电影中重新获得了和故事关联的含义。这多有意思啊!《少林寺》《小花》《泪痕》,里面的故事都是伤痕的、惆怅的、甚至是残酷的,可是歌声却是柔美的、深情的、多情甚而至于是柔情蜜意的,这让你在同一部电影中,得到了另外一种或几种相当复杂而奇妙的感受。

这其中看的《少林寺》是用学校包场的票,和父母一起去看的。我明明觉得他们看得挺高兴,可是出场的时候,爸爸却十分严肃地说:“太武打了,对你们不好。”后来,看到自己的同学常常在课间十分钟突然向左或者向右侧身跃起,一脚蹬到大树或者教室的墙上,弄得校园和路边的大树脱皮,教室墙面乌黑,想起爸爸的评论,总算体会到了其中的一些道理。这一次和父母一起看学校包场的电影,是一种令人怀念的经验。endprint

另外一次和父母一起看电影,就是好几年以后了,这中间自己又换了一个学校,从我们的“大队学校”考到县中学了。县中学搞了两个所谓的精英班,以至于我这个在乡村学校老师的眼里相当值得爱护的学生立即混入了茫茫人海。同时,社会风气变了,1984年,1985年,中国开始了城市经济改革,农村并不是一块最先过上好生活的地方,城里人不像前两年那样羡慕农村了,他们重新开始瞧不起农村。在我们的班级里,有一次班会的内容就是讨论城里的同学如何降低自己的骄傲,和农村同学友好相处。这种话题让人不快乐。这种情形让人除了用功学习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更值得去做,所以长期不看电影,那个时候觉得也正常,可以省下时间学习。但是1988年,学校突然发出通知,要包场看电影,可以给家里人买票,包场的电影是《红高粱》。这一次,完全是另外的一种经验。这一次的经验特别到了一种直到现在都让我不自在的程度。

我拿着给爸爸和妈妈买的票,和同学一起从学校出发到电影院去。爸爸和妈妈呢,从家里去。我们约好在电影院门口见面。是个大热的天,我在人群当中张望到了爸爸和妈妈,他们每个人的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妈妈的脸红红的,淌着汗滴,好像是从菜地刚刚劳动回来。见面后,我看到妈妈的手上拎着一个由手绢的四角拴起来做成的小包,里面是两个大西红柿。妈妈说:“渴了吧?”把西红柿递给我。就是这么个瞬间!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曾经以为那样自然的乡村生活经验,在这样的一个县城的电影院门口是不适用的。应该说,不是自己的乡村生活经验不适用了,而是自己的经验复杂了,加进了城里人的眼光。假如是在菜地里,妈妈戴着草帽递给我一个西红柿,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现在,旁边是来来往往的自己的同学和老师,爸爸妈妈一人一顶草帽,妈妈递给我一个西红柿,这却是相当让那时的我感到别扭的。但这还不是最别扭的感受,因为经过我的深刻的自我反省和生活带给我的教训,这个别扭在今天早已酿造成为甜蜜。

真正让我别扭的是:电影开始了,画面上的巩俐梳妆打扮要出嫁了,可她的身份不是由生活环境交代的,是由一种事不关己的画外音交代的。我是可以听清楚的,可是爸爸妈妈清楚吗?这个姑娘嫁的人叫李麻子,可别说见到一张长麻子的脸,就是连个叫麻子的人都没有见到。新娘在结婚的路上被土匪打劫,被其中一个土匪捏了一下脚,然后就跟那个土匪好上了?这个土匪不讲理,想跟新娘一起过,就一起过了?最要命的是:当姜文抱着巩俐在高粱地里狂奔,然后再踩倒一片高粱秆,将巩俐平铺着放在踩倒的高粱秆构成的圆圈的中心地带的时候,唢呐之声大振。作为一个17岁的高中女生,已经在小说和诗歌中学会联想男女之间的让人羞惭的秘密了,可是偏偏是和刚刚从菜地劳动回来骑了二十分钟自行车来到电影院的父母一起看这样的故事,这种情形,实在是需要自觉屏蔽自己所体会到的那些身体的诱惑。坐在父母的身边,这种诱惑让我尴尬,让我罪过。

爸爸和妈妈本来忙着在地里劳动,不必来看什么电影;可是电影的名字叫做《红高粱》,所以照着名字想,他们会以为这是个讲农村生活的电影;再者,他们以前是喜欢看电影的。但这个名字很有欺骗性。电影的故事好像是发生在农村,可这个农村种的高粱,不是用来收割的,而是用来野合的;电影里面唯一的劳动场面是酿酒,可是伙计们酿出好酒的办法不是辛苦工作,却是在里面撒尿;他们也是习惯于看抗战电影的,可是日本人的到来,好像只是来做游戏的,剥人皮的事情,夹杂着两个男人为一个风骚女人的争风吃醋,也与他们心中的抗战故事相去甚远:总之,这个农村题材的电影太不适合农村人看了,它让人惶惑,摸不着主题。所以,除了坐在父母身边公然被电影引诱身体感到尴尬,我也感觉到了父母对于这样不讲理、无主题、为坑蒙拐骗大唱赞歌的电影十分失望。在走出影院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说:“这是个啥电影啊!”他们怀念几年前的《喜盈门》 《月亮湾的笑声》和《咱们的牛百岁》那样的电影,后来我才知道,《李双双》《抓壮丁》是他们青少年时代的最爱;而即使像《人到中年》这样的看似与他们的生活经验并不符合的电影,由于感情的真挚,也是他们常常回忆起来的好电影。——遇到《红高粱》,这实在是个意外。爸妈他们不知道,拍这个电影的人和他們是同龄人,但他不是农村人,他的电影不是给农村人看的,甚至不是给中国人看的。

那次和父母看《红高粱》的经验,彻底结束了我的和一种情感纯洁的电影相关联的少年时代。让人惊讶的是,我的每一次思想上的变化,都总是伴随着我们这个国家和社会的更深刻,更广泛的思想变革,从那以后,中国电影即使在使用农村生活场景的时候,它们的情感,已经不是在试图贴近农民的情感;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也不是农民所关心的事情。粮食和蔬菜都那么便宜,农民的情感和他们的价值观,在这个唯利是图的时代,有什么利益可图呢?所以农村场景,就可以被变相地描写成为乱伦、野合、抢夺、鬼怪和其他的有利于卖钱的故事发生的场地。简单地说,短短几年时间,农村不论从社会价值上讲,还是从艺术创造的关注度上讲,很快地就被遗忘了。“红高粱”这一种本来是作为粮食存在的事物,从现在开始,就不再是粮食的代名词了。

看电影成为生活的标记

只需要上面所写的那些东西,在电影中认识自己的和自己的生活,似乎已经构成一个相当完整的个人的历史了。而且,离开夏县和裴社西村之前的事情,这个说说,那个说说,这样说说,那样说说,说来说去的总是那么没完没了,这无疑还是因为跟童年和少年时代相关的事情总是那么有意思,以至于总觉得自己的家乡是有趣的,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是比别人的有趣的。所以,上大学之后看电影的经验,虽然次数越来越多,看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以至于看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但是,基本上不再把看电影当作认识自己和认识生活的渠道了。所以,下面的文字可以说是一笔流水账,平铺直叙中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好玩的事情。

在临汾上学的时候,临汾的鼓楼影院一度在回顾新时期电影经典,看了《牧马人》;山西师大的礼堂每周末都有电影,一毛钱一张票,看了很多,记住的只有《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北京,你早》。《北京,你早》是迄今为止我最爱的新时期电影之一(另一个是《人生》),在山西师大礼堂看的那次,居然是唯一看到胶片的一次。1990年之前看电影,让人怀念的是票价之便宜,电影都喜欢做艺术探索,地方影院和新电影上映能够保持同步。endprint

1991年转学到北师大,最初没有什么朋友,周末的时候也会到北太平庄影院去逛,那时候《开国大典》等“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影”正垄断着所有影院,所以也进去看了一些,票价五毛,觉得多看几次电影不是什么经济负担。后来本科毕业之前北师大筹办第一届大学生电影节,我们的同学田卉群是正准备读黄会林老师的研究生,所以我们这些人可以说是近水楼台,比别人多看了几场,以至于后来每年都期待大学生电影节而不去影院看了——殊不知,电影票的价钱,就是在这几年当中不知不觉地涨上去了。再后来,1994年,开始和饶老师合作《新时期电影文化思潮》,也就开始了利用小西天中国电影资料馆的资源,私下里好像就觉得不应该再花钱进电影院了。所以,北京八年,是真正培养了我将看电影当作工作方式的八年。

1999年,到西安工作,老刘的朋友韩龙是他们部队的电影放映员,他们正在筹建新的放映机制,要把原来的录像带都升级为VCD,通知我去挑他们马上就要废弃不用的录像带子。我挑了满满的一个编织袋。那时候,我自己也已经开始看VCD,知道将来的VCD一定会取代录像带,但还是很珍惜那些带子,直到现在,它们还与我的录像机一起被珍藏在我的父母送给我的唯一的一件家具——一个桐木大箱子里。录像带,它们将电影缠绕在磁带上面,如果放在书架上,很像是一些书摆在一起,磁带在机器里面流畅地沙沙走过,这种情况与胶片放映类似,这在某种程度上模拟了电影和生活相一致的从一处到另一处的时间感。

录像带、VCD和DVD,这是我使用过的三种在家庭中看电影的放映方式。现在有很多人喜欢在网上看片子,这本来是一种省钱又便利的方法,可我的思想一贯落伍,总认为是一个事物,就应该有一个可以看得见的载体,网络这个载体这么虚拟,它让本来就很虚构的电影故事更加不真实,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基本上没有在网上看过电影;不过,不喜欢在网络上看电影大概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假如不把网络和大的电视机连在一起,电脑的屏幕总是太小了吧;本来用电视播放电影就已经非常的非電影了,屏幕再小一些,就更将就了。要知道,好的艺术的目的就是让人学会尽量不将就,这是我经过长期琢磨得出来的理念。所以,问题还是在于不愿意将就。

离开北京,到了西安之后,再没有饶老师和电影资料馆资源可以享用,除了在家里看碟,也重新开始在影院买票看电影了。最初西安还没有保利院线,也没有万达,所以就只能在钟楼影院看那些大路货,这时候才惊呼电影票的价钱实在是不菲。这真叫人不爽。曾经专门到西影厂去,试图看到浓郁的电影拍摄和观摩的氛围,结果除了一个寂静而大的厂区,什么也没有看到。资源的短缺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毕业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都一定要想办法留在北京工作。后来西影厂改组为西部电影集团,在陕西电视台开办了电影频道,西影厂的厂标也能在一些电影上出现,但是稍微知道一些今天的电影资金运作方式的人,都知道挂上这样的一个厂标并不代表这个厂依然有自己的可供总结的艺术理念。所以,在北京的时候对西安的电影资源如何丰富的想象,直到现在还都没有被证实。也许,像西安这样的一个有着自身鲜明的文化特征的城市,在过快发展的时代里感到一些犹疑和迟滞,甚至是某种程度的失语,反而是个令人欣慰的正常或自然的现象呢。可令人遗憾的是,今天不仅是全球化的时代,也是一个“全美国化”、“全北京化”、“全上海化”的时代,哪里有金钱,哪里有权力,人们就会以哪里的标准为标准。万科城的楼盘在陕西师大校门口雄伟挺立,将西安的房价快速向北京上海靠拢;而陕西师大把自己本来没有铁门的校门加装了一套铁门,这似乎在标志着金钱这种硬存在对于思想和文化这种软存在的傲然雄视激起了某种反应。我们的大铁门,是在防备什么呢?是在防备资本和以资本代表着的某种事物的汹涌入侵吗?还是在保护什么?在保护我们本来已经丧失了社会干预能力的文化继续丧失这一种能力?

回到和看电影有关的事情。自从离开北京和电影资料馆的免费电影,之后最好玩的看电影经验就是在纽约的那一年了。感谢那里的所有电影不超过十二块美金的票价,在差不多一年里面,很多个周末或者平日的午后,都是在影院度过的。每天,在街边的报箱里拿一份am New York或者The Voice of Village,翻到后面的电影排片表,看看曼哈顿全岛的各个影院在放什么,然后就搭乘公交车或者地铁去一趟。有那么几个月,即使我三天两头去逛影院,也还没有重复去过同一家影院。商业院线和艺术院线的双重繁荣让你会觉得这里大概有数不清的影院,这也让你领会到什么才是一个真正的电影大国:那些喜欢流行电影和艺术电影的观众都有足够多样的选择性。同时,对我而言,电影院是个目的地,找到电影院、看到一部新电影的过程成了熟悉曼哈顿地理、街景、商铺、饭店、书店、旅游景点等各种城市设施的过程。后来,知道对自己的工作最有用的地方是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电影院、林肯艺术中心的电影院和哥大图书馆的音像部,那么痴迷的电影院之旅才算稍微停歇了一些。从金秋十月到达纽约,到第二年的八月底回国,四季当中步行穿过一个个街区和一条条马路,或者是坐公交纵贯曼哈顿岛的南北,或者,哪怕就是乘坐地铁,脑袋里若有若无地记着电影中的情节,目睹着那些街边的公园、花朵、植物、来往的人们,虽说仅只是一个过客,可是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一个惬意的过客,那些时光的影子,甚至已经跟西安的城墙公园、北京的学院南路一样,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了。

在光影中度过流年,在流年中降解光影

Woody Allen有许多电影都在讲电影和人生的关系,其中《开罗紫玫瑰》就让我感到特别契合我今天的感受。

《开罗紫玫瑰》讲的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代的一个美国妇女,她是餐厅的服务员,工作辛苦,收入微薄,丈夫又是一个酒鬼。这一位妇女最感到幸福的事情,就是在下班并且侍候家人吃完晚饭后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即使一个电影已经被她看过很多遍,她依然需要在影片中找到精神寄托。有一天,银幕上的一位帅绅士就注意到了这个超级影迷,他离开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不惜将其他的角色都晾在那里,自己走下银幕与这一位影迷约会。他们两个人像所有爱幻想的情侣所幻想的那样,走出影院,在街边漫步、谈天、到高级餐馆用餐。可第一件要命的事情是,当绅士在用完餐点之后要慷慨付账时,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钱,是道具钱,在现实世界里不能花;一对来自不同世界的情侣拉着手逃离餐馆。如果银幕上的牵手狂奔多少总能让观众有浪漫的想象的话,那么第二样要命的事情是:这个绅士除了银幕,没有别的归宿,他必须再回到银幕上去;而这一位影迷女士,除了她的那个动辄呵斥她并且总问她要酒钱的丈夫,也没有别的归宿,她也必须回到她的那个现实生活中的狭小逼仄的家。《开罗紫玫瑰》在一种现实和虚构难以调和的矛盾和感伤中结束。故事结束的时候,那个影迷依然还是一个影迷,但她与以前已经不同:她现在不再将电影当作生活,而是当作减轻生活重压的一个渠道。endprint

《开罗紫玫瑰》应该是很多影迷的故事的结晶,所以它应该会启示更多的新影迷重新审视电影和人生的关系。

在一种非常有限的意义上讲,自己已经是一个和电影有关的从业人员:给学生讲一两门电影的课,有需要的时候在学術期刊上发表发表和电影有关的文章。但是如果为了上课和写论文做准备,我花在看电影上面的时间就太多了,多到了备课和编造论文基本上用不上的程度。看电影成了我度过时光的几种主要方式之一。有的时候,觉得看电影让自己的人生成为了别人的人生的容器,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像一块石头,印上了别的时代或者别的人物落下来的一片片树叶的纹路和痕迹,这些纹路和痕迹叠加在一起,使得本来很简单的生命经验,被这些驳杂的印子给驳杂了。

然而驳杂就不好吗?诗人穆旦感慨过作为艺术家的心灵,自有丰富和丰富的痛苦,那么反过来说,因为遍尝了各种故事中的痛苦,这痛苦也就可以变成丰富和诗意的生发点。这样一想,觉得看电影让自己用一个人生换得了无数种人生。

可是在这黑白的或者彩色的光影中度过自己的流年的时候,时常也发现,当自己从那些没有重量的光影中抬起头来,向窗外眺望的时候,远山或者楼宇的存在,它们有更大的形体,有更沉重的质量,也更能让自己的心灵停歇。一排排书架立在书房的墙边,立在图书馆和书店,一棵棵大树长在我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地方或者看不到的地方,荒山或者丰腴的山,绵延在自己的阅历和知识中,这些存在,常常让光影中的世界显得单薄。现实的生活更复杂,与我的人生有更直接的关系;书中的世界从古到今,以一种静默的方式存在着,这种静默,你不介入它,它就不会介入你,它和人的关系似乎是松散的;然而它的含义,在纸上,在一页页翻开的过程中,在需要习得阅读能力和思想能力的条件下,却又是以一种坚实的方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是电影呢?说的话,录下来了,走过的地方,拍下来了;从哪个角度拍,一旦剪辑结束,就不可能再更改了。电影缺乏世界本身和书那样的松散又坚实的品质。电影依靠激发人的身体欲望吸引观众,这同时也有引诱观众的嫌疑。也许这正是我觉得书本的方式更自由、更民主、更值得信赖的原因。所以,说到光影与流年的关系,到底是在光影中度过流年,还是在流年中降解光影,想到生活本身的质量太沉重,其刀锋太犀利,它与人的关系是那种不可搁置、不可放弃、当然也不容忽视的关系,这样,无论如何,光影怎能敌得过流年呢?

裴亚莉,女,1971年生于山西夏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散文集 《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纽约漫游随笔》《停止与继续》《舞缘》,以及电影研究和文学理论研究专著若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