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您从未离开(散文)

2017-11-04 01:05张雨竹
骏马 2017年5期
关键词:姥姥家姥爷姥姥

张雨竹

回家见到姥爷的时候,他已经不认得我了。自小在姥姥家长大,姥爷是我心中最早的一个对知识分子形象的诠释,无论是从他的书法当中还是日常的谈吐里,都能体现他的涵养和知识分子特有的温润。而现在,他微张着嘴仰躺在床上,眼里无神又混浊,伴随着艰难的呼吸发出“嗬、嗬”的声音,所有人都为他揪心,转过身去抹眼泪。而这一幕无疑凝成一个画面,无论时隔多久都不会忘记。

记得小时候在姥姥家翻相册,有一张姥爷工作时的照片,白色的衬衫外穿一件褐色的毛背心,煤油灯昏昏黄黄的,他握着钢笔姿势挺拔地在稿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这是一个我们小辈从没见过的另一面的姥爷。有人说,人的记忆是不连贯的,这漫长的岁月和形形色色的人在脑海中留下的仅仅是一些画面和片段。记忆中,姥爷会站在院子里靠近窗子的地方,右手夹着一支烟,小手指有些弯曲,他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在院子里欢叫着跑过。小时候,姥姥家住在大杨树镇经营所,那时还没有通自来水,村子中间有个井房,姥爷每天吃过晚饭都会去那儿和邻居们聊天,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的样子,我问他干嘛去了,他逗我说“卖单儿!”后来我们给井房取了个外号叫“焦点访谈”,那里是这个小村子的消息集合处。再后来,我们搬家到山下,新房子有两扇很大的窗户,阳光暖暖的,特别足。姥爷就在给我们准备的学习桌上写毛笔字,过年的时候,门上的对联也是他亲自来写,小孩儿们就在一旁,裁一条细纸,自作主张地写上“抬头见喜、六畜兴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贴在院子里和鸡笼边。这时的姥爷是包容的、慈爱的,他并不介意我们用他的毛笔乱写。后来他年纪大了,脸上的皱纹都弯了下来,但腰板却没有弯下来。他坐火车去看临省的大哥,穿着白衬衫和中山装外面还有一件笔挺有型的长风衣似的西服。我笑他,像电视剧里演的准备接头的地下党,他自豪地说,“我本来也是共产党员。”

在记忆中,他从没有和我们这些小孩儿发过脾气,而在父母这辈人眼中,他并不是这样一个好脾气的老头儿,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严父,对子女严厉且不苟言笑。我从大姨、舅舅们的口中也零星地听过对姥爷的回忆。姥爷1937年出生在山东梁山,4岁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早些年闹饥荒,为了生存也上街要过饭,后来通过他自己的努力考取了辽宁省交通学院,成为了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也是他们庄上唯一一个考学走出去的人。1963年参加工作,后来响应“支援大兴安岭开发建设”的号召,姥爷带着姥姥和孩子们从哈尔滨来到了大杨树这个万顷荒山亟待开发的地区。作为那个年代的垦荒人,住的是帐篷,睡的是湿杨木杆搭的床铺,环境虽然恶劣却也干劲十足,从此这一家人在这片黑土地上扎下了根。在那个吃供应粮的年代,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的生活,连温饱都达不到。家里除了四个子女外,还有姥爷同父异母的疯妹子和亲戚家来上学的孩子,这使原本就艰难维持的家庭面临更大的困境,但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耿直到不愿变通的个性。

听姥姥讲过,过年的时候每家每人供应2斤肉,姥爷骑着自行车去将肉领回来,到家后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拿回来的肉要比他应得的多,谁劝也不听,非要把肉送回去,到供销社一称,果然多了4斤,送回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不贪便宜是他教给我的第一件事。在自律与他律中,自律显然更加重要一些,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日常交往中,都要做到心怀坦荡和心底无私。

刚来大兴安岭的时候,姥爷买了一条皮制腰带,喜欢得不行。那时在外面干活晚上睡觉都是大通铺,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裤子还在,皮带不见了,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大家都把衣服穿好后,他什么都没说,捡了一条剩下的、没人要的布腰带扎好工作去了。回家后姥姥问了问,其实屋子里人就那么几个,谁起早走了当然心里有数,我猜姥爷是知道的,但是他并不想说出来。吃亏是福是他教给我的第二件事。大度并不代表软弱可欺,做事留一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也成为我时刻谨记的人生哲学。

还有一次中午下班,姥爷乐呵呵地拿着一块满是泥土的肉回家,家人都非常费解,怎么回事呢?原来姥爷骑着自行车回家,把肉装在塑料袋里挂在了车把上,过了一会儿就听后面放学的孩子大喊:“肉!你的肉掉了!”姥爷赶紧停车去捡,袋子也破了,只能用手抓着肉骑车回来,他还说:“我说呢,咋塑料袋一直往上飞,还好捡回来了。”乐观是他教我的第三件事。生活中总会有不顺心、不如意的时候,保持阳光的、积极向上的心态才能用更好的状态去面对,去解决,正能量的传播无论对自己还是同事、朋友都是非常重要的。

在当时,如果发生森林大火,打火还是组织各单位职工成立临时的扑火队。每次打火会发一些给养,到扑灭火后回家时,剩下的给养每个队员分一分都会给家里带回去一点饼干之类的。姥爷从来不拿整块的,而是把别人拿剩的碎渣带回去。家里的孩子迫不及待地翻看他的包时,总是换来一个瞪视和一声叹息。不争抢是他教会我的第四件事。做自己最大的努力,尽自己最大的责任,很多东西是强求不来的,也许短时间内这种不争抢可能会让自己得到的比别人少,但我始终坚持,尽人事、听天命。

姥姥年轻的时候嫁给他,只是上过几天扫盲夜间班,识的字也不多,但她是个极聪明又会生活的老太太,从他们五十年的婚姻没有红过一次脸就可以看出。平时姥爷看书的时候,会念书给姥姥听,偶尔姥姥在旁边也读着一本书,不会的字问一问,可以想象这是多么美好而又温馨的画面。爱情也许就是这样平淡内敛却又深情款款,当一个寡言的男人形容他的伴侣“善良、聪明、勤俭”,这是需要从数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中去体会的。

如今他已离开我们三年,却才敢去细细回忆。真實的记忆和语言的拼凑构成了一个我们回忆的他,记忆的片段似残影般不清晰,然而,最终定格的一幕是他离开那天,姥姥悲恸的哭声:“我心上的人啊,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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