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春天

2017-11-13 12:29马月莹
绿洲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燕小姑姑父

马月莹

爱在春天

马月莹

阿爸在乡政府拿到新疆兵团招收劳务工的简章回家后,先是卖掉了养了六年的老母猪,又将家里仅剩不多的麦子交到公社换了钱,我知道阿爸一直想要到新疆去找母亲和弟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母亲走了那么多年,阿爸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村里一直传言,有人说母亲嫁人了,也有人说母亲去了遥远的地方——新疆。只要是村里传言过的地方,除了新疆,阿爸都找遍了,一直毫无音讯。

阿爸说三天后就出发,让我把随身穿的衣服都洗了,阿爸还给我一套水红色新衣服,一双白球鞋,穿在我身上刚合适,阿爸唯独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在我记忆中,阿爸从来都没有给自己买过新衣服,身上都是姑父当兵从部队里拿来送给阿爸的衣服。尤其是夏天,不管啥时候,阿爸总是头戴迷彩帽子,两个裤腿挽得老高,脚穿一双泥巴裹满的球鞋,不管出门还是家里,阿爸都是这身着装。

在走之前,阿爸带着我去了趟爷爷家,这个家门阿爸已经六年没有进来了,自从母亲走后,阿爸就再也没去看过爷爷,阿爸恨着爷爷,我也是。阿爸把房子和三分地都留给了爷爷,最后嘱咐爷爷说:“你看着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吧,就当我这个不孝儿子给你的茶叶钱。”

临走时,阿爸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那天,爷爷竟然落泪了。尽管在爷爷眼里,阿爸是从小送出去的儿子,但他还是落泪了,阿爸也落泪了,而我没有。我亲眼目睹了邻居赵山一家人殴打母亲那个场面,又亲眼目睹了爷爷将外婆打成残废的场景,我对爷爷恨之入骨。

阿爸唯独没有去看的就是外婆,六年了,自母亲带着弟弟走后,阿爸就再也没有去过外婆家,我也没有去过。尽管离外婆家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外婆成了残废,阿爸觉得无脸再见外婆。

村上好多人都报名了,这么多人上新疆,阿爸心底踏实多了。我们走的那天,乡政府门口人山人海,送行的人排成长长的一条队伍,从远处看去似一条长龙。三辆大班车从乡政府门口出发,将我们送到了兰州火车站。据说五个车厢里全是这次迁移的劳务工,近两千人。车箱内,大包小包的行李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嘈杂声更是让人心烦意乱。

阿爸在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小姑杨晓君和姑父周清,还带着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儿小燕。小姑是杨井家的第三个女儿,也是那个死活最不愿意嫁给阿爸的女人,因此,我对小姑一家人充满了敌意。

姑父让小燕给阿爸和我问好,小燕叫完四叔姐姐,回头就对小姑说:“妈妈,我以后有姐姐陪我玩了。”说着高兴地欢呼起来。

“谁要陪你玩了?”我的声音不小,吓到了小燕,小燕立马收了笑容,阿爸拉扯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们。阿爸有些难为情,小姑也收了笑容,瞪了我一眼,拉着小燕就回了座位。

列车出发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车内一片嘈杂,列车员用呼机大声呼着,车厢里的人根本就听不到。半个小时的折腾后,车厢里才安静下来,我靠在阿爸肩膀上睡着了。梦里,我似乎看见母亲和弟弟在向我招手,微笑。

火车走了一天一夜,进入新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听火车上人议论,这里是吐鲁番火焰山。我们所去的地方,听说是南疆最边陲的地方,具体位置在哪里,我们都无从得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远处的山上没有草,是峭壁,是石崖。听车上人说,当年唐僧西天取经时,孙悟空大闹天宫,打翻的火炉就落在了吐鲁番的一座山上,因此,这片高温达40度以上的地方被称为火焰山。

这就是所谓的新疆,是我想象中山外面的世界。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眼里经过的风景,寸草不生,一片荒凉。我叹了一口气心想:“火车走了一天一夜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新疆这么大的地方,能找到母亲和弟弟吗?”

快走到下午的时候,进入一片绿草地,那里有牛羊,有人家,有小河,还有高大无比的树,像极了老家的景色。时不时还看到草地上的野花,我被眼前的景色诱惑着,欣喜地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景色。

“快看那里。”小燕跪在车座上,指着火车外很远的地方说:“妈妈,那山上有雪。”

我顺着小燕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的山顶上竟然积雪皑皑,寒气逼人。我很好奇,这是夏天,竟然有雪。“哇塞!”我的心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没想到山顶和戈壁滩上的气候差别如此之大,一个是夏天,一个是雪域。

太阳慢慢落山,火车进入乌鲁木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很大,砸在车玻璃上,都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远处各种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闪烁着,变换着,宣示着城市的繁华与喧嚣。我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微笑,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景象,大概就是我梦想中山以外的世界吧。

我们在雨中下火车了,在拥挤的人群中,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匆匆出了火车站。我们坐上了一辆大巴车,还有姑父一家,车上摆了好几箱方便面,矿泉水,还有面包。姑父好奇地问:“这么多吃的,这还要走多久?”

汽车走了三天三夜,我们几乎都坐晕了,似乎将整个地球绕了一圈。车上司机说快到了,我以为我所看到的就像乌鲁木齐那样夜景的城市,像经过山上有雪,地上有草那样的地方。而我眼前只看到零零散散的村庄,房子用泥土混合而成,院子围墙全是用树枝围裹起来的。唯一让我眼馋的,就是院内葡萄架上挂满了串串诱人的葡萄。

我们进入了一片有水的地方,此刻,海水和蓝天好像在同一个角度,水上飞翔着的无数海鸥和小鸟,把我从浑沌的梦境中唤醒。

“这么多水啊!”姑父望着一望无际的水库说。

第一次,我见到有这么多水,对于两年没有下雨的老家来说,看到这么多的水,就如同看到了对生活的希望。

我没见过海水,但此刻,闭上眼睛,我便闻到了一股潮热的海水味儿。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团部的招待所,招待所看上去已经好多年了,是用混合的泥土盖成,地上全是厚厚的一层土。

来了一辆拖拉机,把我们拉到了所谓的连队,车上还有小姑一家,一共分了六家。我们所到的这个连队,距离小海子水库不远,听这里的人说这附近还有比小海子水库更大的水库,就是南闸和北闸,尤其是西海湾,据说是全国最大的一座平原水库,水面面积174平方公里。

这里的房子是新盖的砖房,据说年初才盖好。这儿的房屋建筑全是平房式的,远处看去,一排排拱形的房顶上没有瓦。我很好奇,没有瓦的屋顶就不怕漏雨吗?后来才听说这里很少下雨,甚至一个夏天都不会下雨,所以,屋顶上没有瓦。

我们连队的连长叫贾培元,据贾连长介绍这是团里最好的一个连队,这个连队有上千亩地,汉族职工不足二十户职工,来自五湖四海,有甘肃,河南,还有四川,数甘肃人最多。离这两公里处有百余户人家,那里住的全是维吾尔族,家家户户都有葡萄,果树,还有石榴。贾连长还说,还有半个月就拾棉花了,我们的任务就是给连队拾棉花,拾棉花快的话一天能挣三十元左右,拾花的这段时间,好的话能挣个三千左右。

贾连长给我们分了房子,我家住在最后一排右边的第一家。阿爸把发给我们的锅碗瓢盆、铺盖、床都搬进了房子,阿爸还搬来好多木板,多领了一套床铺。

房子一进去就是厨房,右侧一个小房间,前方是一个大房子,阿爸把大床放在了大房子,木板床搭在小房子,崭新的床单铺到了床上,一个有模有样的小家算是置办起来了。阿爸说大房子我睡,小房子他睡。

晚上没有地方做饭,晚饭是在姑父家吃的。姑父在院子里用砖头切成了一个小灶,把锅放在上面,底下生上火就可以做饭了。小姑早早收拾完房子就忙着张罗饭,姑父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饭桌上姑父说:“四哥,以后要是忙起来了,你和梅梅就来家里吃,以后我们两家多照应着点。”

“是啊,四哥,这么多年你带着梅梅一个人够辛苦了,这三个人也是做饭,五个人也是做饭,梅梅要是没事了,给我搭把手就行了。”小姑说着将一筷子菜夹到我碗里,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小燕不明白地问:“姐姐,你妈妈呢?”

姑父双眼扫了一眼小燕,没好语气地说:“吃你的饭,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燕感觉说错了话,低着头吃起饭来,我放下筷子起身就跑回了家,姑父叫也没叫住我。

马上面临拾棉花,地里农活早已全部结束了。连队的广播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响起,而我大概也就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阿爸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好几桶水回家,把院子泼上水,将外面扫得干干净净。这里吃水方便,阿爸也不嫌麻烦,连队门口压水井那里,从很远就能听见井声发出啵嘚啵嘚的声音,很多人都在排队打水。阿爸每次打水的时候,往井盖里装了点水,双臂抓住井把,上下翻压,压几下就出水了,一会儿一桶水就打满了。

阿爸看到连队老职工在自家门口打机井,就耐不住了,一回家他就琢磨着也要在自家门前打口井。于是他来回看,拿着铁锹比划位置,没有打井材料,阿爸放弃了,把铁锹立在门口,叨咕着:“总有一天,我也要在这儿打口井。”

我们的连队门前,是一条柏油公路,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很笔直,绿荫盖地,向远处看,像一把硕大的伞把公路遮盖。公路边上,静静躺着的千亩棉花地一眼望不到边,最为重要的是,棉花地边上有个渠道,渠道旁边有个井房,井房门是锁着的。据说这口井管着整个连队的棉花灌溉,到放水的时候,这口井水就一直流淌着。井房里通过一个很粗很长的管子将水送到渠道里,远处,总有小孩在渠道里洗澡,玩耍,而我时常都会来到这里洗衣服,欣喜地看着小孩们无忧无虑地玩耍。

小燕从我身后走来,俯下身,用手轻轻撩起水说:“姐姐,这么多水啊,这些水都要流到哪里啊?”我没有搭理小燕,继续洗着衣服,她又说:“在老家从没见过这么多水。”

我将洗好的衣服放在盆里,起身便扭头就要走,小燕急忙拦着我道歉:“姐姐你别生气,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我狠狠瞥了一眼小燕,迅速离开,只听见小燕在身后委屈地喊了声“姐姐”。

这个季节,是连队最悠闲的时候,也是最热的季节,气候很干燥,天亮得比老家晚两个小时,黑得迟两个小时。从连队门口看外面,天大得一眼望不到边,太阳出来如磨扇大,气温比老家高十几度。白天房间里根本就待不住人,外面更是热,似乎感觉太阳要把地面烤糊了。

那段时间,家里没地儿做饭,姑父临时搭建的灶解决了我们的烧饭问题,阿爸一直琢磨着要在自家厨房里垒个灶台。

一个清晨,传来了广播的声音,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我带着朦胧的睡意起床,阿爸不在家里,我出门找了半天也不见阿爸踪影。中午的时候阿爸回来了,背着一尿素袋子砖头,浑身都让汗水湿透了,满衣服全是土。

这些砖头都是新的,不用猜,阿爸一定是用这些砖头垒灶台。阿爸将砖头码在厨房地上,我问阿爸这些砖头是从哪儿弄来的,阿爸说是买来的。

前文详细分析了换流器在发生不对称故障时计及两侧谐波的实际触发角和换相角计算原理,进而得到实际的熄弧角:

我不相信,我了解阿爸,阿爸就是拿土块垒个灶台,也绝对不舍得花钱买砖头垒灶台。花了一早上时间出去,准又是从哪儿顺手牵羊的。

阿爸码完地上的砖,起身拿起铁锹出了门,将门前的土铲成一堆,中间挖个坑,提来一桶水,把水倒进坑里,将土和水和均匀,把泥巴用铁锹铲进桶里,提进厨房开始垒灶头。

灶台快垒好的时候,姑父来了,看到阿爸忙活,也来帮搭手,很快就垒好了灶台,俩人嘀嘀咕咕半天又走了。

不到两个小时,连队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噪杂声,一会儿功夫,就围满了十几个人。我走了过去,看到地上倒了一堆砖头,一个四川口音中年人碎言碎语的骂着,姑父不在,只有阿爸一个人低着头,脸色极其难看。

贾连长不停赔礼道歉,那中年人扬着手走了,随后撂了一句话:“偷我砖头这事没完。”

贾连长看着人走远了,不耐烦地跟围观人说:“你们都散了。”

人都走完了,贾连长皱着眉头想训阿爸,却又没训出口,憋了半天,指着自家院里一大堆砖头说:“你想用多少就去拿吧。”说完,背着手走了。阿爸脸色尴尬,见贾连长走远了,把地上砖头都捡了起来。

阿爸把拿回来的砖头都还了回去,走的时候还从贾连长院子里又拿了一袋子砖头,为的就是把之前拿回来的一袋子砖头也给还回去。

阿爸倒是跟贾连长一点也没客气,背了好几袋子砖头到姑父家里,给姑父家里也垒了一个灶台。

晚上,小姑做了一桌好吃的,姑父和阿爸还喝上了小酒。阿爸不胜酒力,没喝几杯就醉了。没过多久,阿爸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借着酒劲,阿爸对姑父说:“梅梅以后就麻烦你们照看了,我一定要找到梅梅她娘。”

小姑也哭了,我和小燕都哭了,我第一次见阿爸这么伤心。很晚了,阿爸醉了,躺在小姑家的床上睡着了,小燕只好跟着去我家睡觉。迎着皎洁的月光,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合眼,小燕侧身转过来,对着我说:“姐姐,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

我把身子转了过去,没好气地说:“睡觉。”房间里,我只听到小燕一声轻微的叹息声,但她却没看到我流下的泪水。

有好几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一直在连队门前的柏油公路上转悠,发现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驴车。维吾尔族人下地、拉草,都用的是毛驴车。

还有驾着毛驴车“赶巴扎”。在老家,我们称为“赶集市”,每三天赶一次集市。而在这里叫“赶巴扎”,每一个星期赶一次巴扎。我家距离团部有十多公里路,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我们很少去“赶巴扎”。

可能是因为没有去过的原因,“赶巴扎”总是让我向往。每逢“巴扎”那一天,连队上维吾尔族大妈大爷们穿戴整齐,用木头做成的车架子套上自家的驴车,车上还雕刻着很有民族特色的图案,看上去美极了。一辆车大人小孩能坐七八个,柏油路上奔跑发出“哒哒”的马蹄子声音走远,而我只有眼巴巴的羡慕,渴望的眼神总会让维吾尔族大妈大爷和蔼地冲我们笑笑。

说起交通工具,我们到哪儿都得走路。我家对面是家维吾尔族人,用红柳围起的院墙边上放着一个烂得快散架的自行车,车带爆裂在外面。阿爸跟维吾尔族大爷说自行车要是没用处的话就给他,维吾尔族大爷爽快答应了。

阿爸从巴扎上买回来两个新车胎,倒腾了一下午,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被阿爸修理好了。这辆自行车就成了阿爸的交通工具,虽然链条老掉,车刹也不好使,但还能骑。

那段时间,阿爸骑着自行车一走就是一整天,临走的时候怀里揣着母亲的照片,我知道阿爸去打听母亲下落了。这张照片,阿爸时常用手绢包裹着,在阿爸怀里已经揣得很旧了,甚至已经看不清照片上人是啥样,但这张照片是母亲唯一的一张照片了。

每次望着阿爸出门的身影,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我总是在想,新疆这么大,母亲和弟弟到底在哪里?他们过得幸福吗?阿爸能否找到他们?

没过多久,连队就捡棉花了,阿爸也忙了起来。连队给我们新来的六户人家分了一大片棉花地,大的感觉一眼望不到头。阿爸起早贪黑去地里拾花,所有人每天都比谁去得早,拾得快。阿爸一天下来能拾三十多公斤,能挣十二元左右,连队的一些老职工更快,一天要拾八十多公斤棉花。

阿爸连饭都顾不上吃,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煮点面条吃上两大碗,拿上几个馒头,带上一壶水就当是中午饭了。没过几天,阿爸拾花快多了,一天能拾四十多公斤。

学校开了学,报到那天,连队雇了一辆三轮车把我们拉到了学校,学校门口已经站满了一大群人。这个学校并不大,我眼前的这个建筑是三层楼,旁边是二层楼,据说是小学。边上好大的操场上,一群学生在上体育课,学校要比我们老家的学校气派得多。

这次新报名的劳务工学生有四十多个,老师给我们填了学生报名信息表,还进行了考试,我顺利考上了初中,小燕考得最好,分到了一班。我分到了二班,我的同桌叫杨洪波,和我一样,是这次迁来的劳务工子女。

杨洪波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眼睛很大,戴着一副眼睛,长得像个女孩,穿得时髦。到班里总是带着各种零食,下课时就坐在课桌上吃个不停。而我贫穷又过分的自卑感,让我时刻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也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

第一天早上第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女的,快五十岁了,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叫王秀荷。给班里介绍我们两个新来的时,声音显得和蔼可亲,并嘱咐同学以后多要帮助两位新来的同学。

一天时间,听着不同方言的老师讲课,我一句都没听懂。语文老师是四川的,数学老师是湖南的,只有英语老师王秀荷讲的是普通话,但英语学起来似乎很难,王老师讲的我一句也没记住。尤其是那个历史老师,操着一口的河南话,脾气暴躁如雷,第一节课他叫好几个同学起来回答问题,没答上的全赶到教室后面听课,并且骂道:“你们脑子里装的全是猪屎吗?给我滚到后面去。”咆哮的语言里,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从此,我特别害怕上他的课。

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过后,三三两两的人都涌出教室大门,住校生都往食堂走去。食堂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已经排成长长的队伍,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

好不容易排到我打饭,锅里就没剩多少菜了。最好的菜以土豆、白菜和粉条为主,一份一毛五分钱,再要一个两毛钱的花卷或馒头,一顿饭三毛五分钱就解决了。晚上也可以这样吃,早上两毛钱的面条也就能解决饥饱。一个星期阿爸只给我五块钱的饭票,每天吃饭都要精打细算,否则到礼拜五回家那天就没饭吃了。

每个星期五晚上是回家的日子,有时候阿爸就来接我,等不到阿爸,八公里的路我只能走路回家。

回家后,阿爸都会给我做一顿好吃的。阿爸最拿手的还是老家的洋芋搅团,那也是我最喜欢吃的。在老家的时候,只要我想吃,阿爸都会给我做。阿爸把煮好的洋芋剥了皮,凉冷,然后放在面板上用很粗的木棒敲打,直到洋芋粘成一团,洋芋搅团就做好了。阿爸用酸浆水做汤汁,炒一盘咸菜,把搅团放到炝好的酸浆水里,放上炒好的咸菜,然后再放上油泼辣子,柔劲滑嫩和酸爽可口的洋芋搅团就做好了,我吃了两碗。

吃完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吐了三回,头疼发晕,全身无力。阿爸吓坏了,找到贾连长,带我去了连队的诊所,卫生员问我吃了什么东西,阿爸说吃了两碗洋芋搅团,阿爸说完,贾连长哈哈大笑起来。

卫生员只给我开了一些止吐的药就让我们回家了,在路上,贾连长说,新疆的洋芋跟老家的不一样,新疆风沙大,紫外线强,种植出来的洋芋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靠土壤以外的洋芋变成了绿色,带有一种毒性成分,多吃则有中毒现象,出现头痛、发晕、恶心等症状。贾连长说了一路,笑了一路。

第二天,我还是浑身无力,在家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床。阿爸说好点了就让我去地里拾棉花,这是我第一次去棉花地里拾棉花。去地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阿爸头上戴着白帽子,腰里围着棉花兜,弯着腰,一把一把地拾着棉花,虽然动作慢,但还算娴熟。

清晨的棉花地,露水洒满一地,远远看去像是晶莹剔透的珍珠挂在棉花叶上,棉花朵湿湿的,抓到手里有微凉的感觉。

小燕见我也来棉花地,说要跟我比赛拾棉花,我躲开了小燕,小燕站在那里尴尬至极。小姑弯起了腰,终于忍不住了,吼道:“你这女子究竟是咋回事?我家小燕咋得罪你了?你别以为你妈走了所有人都欠你的。”

小燕小心翼翼地扯着小姑的衣角,姑父刚要起身劝话,小姑回头就骂小燕:“你这死女子热脸偏要往冷屁股上贴,以后你给我离她远点。”边说边取下花兜,扔在地上,拉着小燕回家了。姑父喊道:“你干啥去?”小姑吭都没吭一声就走了,姑父无奈眨巴眨巴眼,低声给阿爸埋怨:“这婆娘,脾气越来越大了。”

阿爸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拾起了棉花。天快黑了,来了一辆四轮车,阿爸和姑父把各自拾的棉花都扛到四轮车上。姑父边往车上撂棉花包边给阿爸说:“四哥,你也别怪她小姑,那婆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好好劝劝你家梅梅,来这么远的地方,就我们两家亲戚,别闹啥不愉快的事儿。”

阿爸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吃完饭,阿爸坐在椅子上吸着旱烟,我趴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假装在读。阿爸眯缝着眼睛不停看着我,嘴里不断冒出烟雾。我一直在等阿爸开口对我说点什么,但阿爸一直没开口,直到我趴在书上睡着了,阿爸才起身关上了灯,回到小房子睡觉了。

回学校的时候,阿爸说让我跟小燕一起走,而我背上书包就跑出了家门,独自一人走着去了学校。

在学校里,每天都在重复着学校的生活,坐在花园里看书成了我课余所有的生活,即使看不进去,我也会端着书本坐在那里。小燕也会时常出现在我附近,但她一直都是用一种胆怯的眼神看着我,也不敢靠近我。过了半个多月,小燕见我一直不搭理她,就给我写了一封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塞进了我的书包里。她在信中写道:姐姐,我妈妈说你的事我很抱歉,我爸说你受了很多苦,叫我别生你的气。姐姐,我不生你的气,我希望你也别生我的气好吗?

看完信,我将信撕成碎片,扔在了操场上。小燕从远处看着我,伤心得哭了。从那天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小燕,我在躲她,而她也在刻意躲着我。

英语课是所有课里最难学的,开始就没学会,后面学起来就更难了。王老师每节课都要抽同学起来对话。抽到我和杨洪波,我只会“Hello”,杨洪波说到“what‘syourname”,接下来我就什么都不会了,只能站在那里。王老师生气了,把我们俩全赶到教师后面,杨洪波两只眼睛瞪着我,和我猥琐的表情形成了明显的对立。

从此,杨洪波见到我就跟仇人一样,跟他坐在一起,我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生怕和他引起冲突。没想到在英语课上,杨洪波站了起来,要求王老师把我俩调开,王老师问是什么原因,杨洪波就说我是笨猪。王老师一生气又将杨洪波赶到了后面,还罚杨洪波打扫一个星期的楼道。

杨洪波被罚打扫一个星期的楼道,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放学了,所有同学都走了,只有他一人在楼道里打扫卫生。我拿着扫把跑去帮他,他一把推开我骂道:“离我远点,我不需要你帮我。”

隔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回到了教室把楼道彻底打扫了一遍。杨洪波从同学那里打听到是我帮他打扫的楼道,他在食堂里找到了我,我打完饭刚要往凳子上坐,杨洪波就冲到我面前。

“谁让你帮我打扫卫生的?”杨洪波瞪起一双大花眼,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我只是觉得王老师不该罚你一人打扫楼道。”我低声辩解。

“跟你有什么关系,笨猪一个。”

“你说谁是笨猪?”我还没回神过来,小燕一把推开杨洪波:“帮你打扫卫生你还骂我姐,你什么人?”

“我就骂,笨猪,笨猪,笨猪,怎么了?”杨洪波不服气。小燕那瘦瘦的脸膛顿时涨得紫红,两眼圆瞪,冲上去“啪”一书包砸到杨洪波身上,又是“啪”一个声音,杨洪波回过头将手里的书包砸到小燕头上。

这一书包砸得不轻,小燕被砸成了脑震荡,住进了医院。双方父母,阿爸都来了,杨洪波父亲去交了所有的医疗费,并承诺,医疗费就由他来承担,直到小燕康复为止。

教导处罚了王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小燕的赔偿,我和杨洪波被调开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小燕出院是我去接的,我们俩手拉着手出医院大门,小燕稚嫩的脸上洋溢着一股淡淡的笑容,我从心里也接纳了这个为我不顾一切打架的妹妹,我们俩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不知不觉,都已经入秋了,天气慢慢变凉起来,树叶开始从绿变黄,整个戈壁滩成了金色的一片。

我们连队有个果园,小燕家庭条件好,每个周末回家,小姑总会给小燕买些苹果梨子带回学校,然后分给我一半,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想到我。看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她总会东拉西扯,从天气不错说到校园的风景,再由她们班的趣事问到我们班有哪些趣事,恨不得开个百家讲坛。

回到家里,我们在一起比赛拾花,中午吃馒头也要掰开把另一半给对方,切开西瓜也要在一起吃,好得快成了一个人。阿爸和姑父总是在一旁偷看着我们,嘴唇咧成了一朵花。

我的学习一直不怎么好,尽管我在学校里很用功,但听不懂老师的话,我再努力也赶不上学习。很快就到年底考试了,我所有课都没有考及格,小燕考得最好,还拿了奖,下来就是杨洪波,他们俩受到了校长的表扬,而我自然就是反面典型的那个人。

到了年底,地里棉花也拾完了,阿爸从连队领回来一笔拾花款,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阿爸正坐在凳子上一张张地数着钱,阿爸把钱揣进怀里,说:“明天我得去银行把钱存起来。”

第一次见阿爸这么高兴,我也第一次见到一把百元大钞,阿爸只留了一百元过年,其余的都存了起来。

年底,阿爸顺利入了职工队伍,闲下来了,阿爸在自家门前打了一口井,井水哗哗压出来,阿爸将门前整个院子用水泼了一遍,还给院子用红柳条围了个围墙,做了一个大门。

很快就过年了,连队还给我们每家每户发了面粉,清油,大米。大年三十那天,我和阿爸早早就包好了饺子。按照老家的规矩,饺子出锅先要献给财神爷,然后放一串炮,财神爷就来吃饺子,这样的做法据说可以保佑全家平安健康和发财。阿爸买回来的炮有点潮湿,他就把炮放在烟筒上烤着,饺子刚出锅,放在烟筒上的鞭炮就被点着了。房子里噼里啪啦全是鞭炮声,炮烟弥漫了整个房间,呛得我喘不过气来。阿爸高兴地说:“我们老家的财神显灵了,今年一定还能挣很多钱。”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都没有电视机,也看不到春节联欢晚会,整个连队,就只有贾连长家里有电视。贾连长召集连队所有的职工,到他家看春节联欢晚会。贾连长在桌子上摆上水果,瓜子,糖,酒,我们举杯畅谈来到这里的感受,贾连长还让我们每人出了一个节目,现场表演。

阿爸在老家是拉二胡高手,姑父是唱戏的,这个三十晚上自然是少不了阿爸和姑父的节目,一曲秦腔唱得我们都鼓掌,阿爸用二胡还拉了好几首曲子。快到11点的时候,大家似乎喝高兴了,但还是止不住想念家乡。姑父拿着啤酒瓶子当话筒,让阿爸拉着二胡,唱了一首《离家的孩子》,唱得所有人都落了泪。

这里过年三天就结束了,不像老家,从大年初七,每个村上都有耍社火唱戏的,一直到正月十五才结束。

年刚过完,天色慢慢暖和了起来,离播种还有半把个月,连队的人都闲着。阿爸听贾连长说戈壁滩上有甘草,挖了卖到团里的甘草场,一斤湿甘草可以卖到五毛钱,贾连长说:“那玩意儿一刨出来就是钱,比拾棉花还要挣钱。”贾连长还告诉阿爸,新疆这个地方是个养穷人的地方,人少地多,有的是挣钱的地方,只要肯出力,保证能挣个万元户。

阿爸专门去戈壁滩看过别人挖甘草,他们用的劳动工具是坎土曼,一坎土曼挖下去,比铁锹挖上来的土还多。老家的劳动工具只有铁锹,阿爸专门去问了贾连长坎土曼在哪里卖?贾连长说,星期天巴扎上到处都是。贾连长还告诉阿爸,坎土曼是种棉花的主要劳动工具,打埂子、放水、除草,哪一样活都离不开坎土曼。

阿爸去巴扎上买了一个坎土曼回来,那段时间,阿爸起早贪黑就去戈壁滩挖甘草,学校还没开学,我自然也跟着阿爸一起去,第二天,我们新来的六户劳务工都到戈壁滩去挖甘草了。

春天一到,风呼呼就刮个不停,到中午就刮得更猛。吹得人东倒西歪。

在戈壁滩上,野生甘草就像苦楝树,叶子窄小而微黄,矮的不过两三寸,高的最多尺把长。阿爸挥舞着坎土曼朝地下挖,挖到三尺,才刨出一小截甘草的根须。

我们走过一片戈壁滩,随处可见一垄垄不规则的新土,就像一座座数不清的新坟堆!原来这块地的甘草早已有无数人刨过了!尽管有人刨过,但仔细找还是能找到甘草。我们在这些土堆中穿行,形成数十人的一个队伍。风卷着新鲜的泥沙,砸在脸上,就像针刺一般的疼痛,更难受的是眼睛都睁不开。只一小会儿工夫,我们头上、身上、鞋里都灌满了沙子。

循着一棵甘草苗往下挖,也不知甘草根的走向和尽头在哪里,坎土曼只顾往深处刨,新土不断地在身边堆积、垒高,感觉不是挖甘草,更像是挖那不规则的战壕。

阿爸边挖边算了一笔账,按每天挖30斤甘草计算,每天能挣上15块钱,一个月下来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我说:“阿爸,我在学校里不乱花钱,你别把身子累坏了。”

阿爸抡着坎土曼,乐呵呵地说:“没事,我身板结实。”

我们在戈壁滩挖了好几天的甘草,好几个人坚持不了都已经不来了,只有阿爸,姑父还有我三个人。阿爸似乎感觉不到累,阿爸觉得只要能挣到钱的地方,永远也不觉得累。此刻,阿爸想起贾连长说过的一句话:“新疆这个地方是个养穷人的地方,人少地多,有的是挣钱的地方,只要你肯出力,保证能挣个万元户。”

冲着“万元户”这句话,阿爸给足了劲,挥着坎土曼使劲挖甘草。

没过多久我们又开学了,连队也开始春播了,阿爸承包了五十亩地,跟姑父家的五十亩地挨着,我家地周围到处都是戈壁滩。

小海子水库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河,我从来也想象不出世上有这么大的河流。听连队的老人们说,小海子水库在很早以前就是一个“盐水坑”,那时几乎是清一色的复转军人在筑坝,一代兵团人用相当简陋的劳动工具修建水库,拦截叶尔羌河洪水,引入小海子水库的水,汇入这里,滋养了两岸的万顷良田。

也许是因为老家水的缺乏,也许是命运将我迁移在这里,我特别喜欢水。我欣赏身边有碧波荡漾的河流,河边上长满了一人身高的芦苇。每到闲的时候,我和小燕整天呆在水边,和连队里的小巴郎子用手撩水花,仔细搜寻有没有鱼,或者弄上一些胡杨枝,让它们顺水漂流而下。看着远处的羊群从河边穿过,夕阳下映衬成一道美丽的风景。那时,我们快乐的笑声一直能传到云朵上去。

播完种一月之久,棉花地里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似一条绿洲大毯铺在地面上。从棉苗出苗,阿爸忙着放苗,拔草,打埂子,放水,打顶,忙得找不到北。

每个双休日,我都在地里帮阿爸干活,我大概早已经忘记了还有青春时期的叛逆,或者说看着阿爸的勤劳、忙碌,我没有理由做一个温室里的小公主。阿爸似乎从不关心我的学习,只觉得我按时去学校,按时回家就好。

打埂子放水是最辛苦的活了,按照连队的要求,要打成了一亩的小格田。阿爸干活很细,每格条田都要拿绳子测量,定位格田的长短,然后将埂子平整光滑,连只蚂蚁都爬不上去。

贾连长来了,看到阿爸干活如此细致,笑得有些无语。他说:“照你这样干活,恐怕十天都干不完。”

阿爸看了看旁边地里也在打埂子的姑父,显然,姑父比他干活要快一半。贾连长还说,让阿爸有空了去看看连队维吾尔族人是如何打埂子的。

快到天黑的时候,阿爸真去了维吾尔族家的地里,远处,便能看到棉花地里的维吾尔族人扬起坎土曼,卯足了劲,将两边的土往埂子上堆,不足十分钟,一条埂子就打好了。维吾尔族人又用脚步大概丈量了一下格田的长短,又开始打下一个埂子。阿爸在心里嘀咕:“我打一条埂子至少要半个多小时,他不到十分钟就打好了。”

阿爸寻思了很久,第二天,阿爸用绳子测量格田的长度换成了脚步,卡着时间打埂子,不到五天算是干完了。

一条中心渠把我家和姑父家的地分割开来,显得整齐又空旷,这条中心渠是连队专门挖渠的拖拉机开凿的,阿爸和姑父合伙给渠道两边加了土,然后用坎土曼背面拍打结实,一条放水的渠道就形成了。

又一个周五回家,阿爸正巧在地里放水,平时地头那条干涸的渠道注满了水,从很远处就能听到咕咚咕咚的流水声。

我从中心渠上走过去,平日里走这条水渠都是连蹦带跳,现在这条水渠里也都是满满的水,我小心走过,生怕自己掉下去。走到水渠中央,我看到姑父也在地里,阿爸站在水里,用坎土曼挖起水里的泥土填堵水口,那条细小的双腿站在水里,显得是那么渺小。阿爸和姑父整个裤腿全是泥巴,就连胳膊上、脸上也全是泥巴。

我问阿爸水不凉吗?阿爸说:“我骨头都渗得疼。”

姑父用坎土曼平整着水口上的泥巴说:“梅梅下来试一哈,看一哈念书舒服还是放水舒服?”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抿着嘴笑笑。阿爸从水里出来,坐在渠道上卷起了旱烟,姑父拿起水壶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阿爸让我回家做饭,把饭送到地里。我送饭再到地里的时候,阿爸和姑父正在水渠边上热烈地争辩。阿爸说水往地里多流点,姑父说连队有规定,水浇多了棉花会淹死。阿爸不听,还在辩解说:“水是好东西,在老家连人吃的水都没有,想给麦子浇水还没水呢。”

阿爸没听姑父的话,给每块格田里都灌满了水。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棉苗底部叶子开始脱落,又没过一个星期,一半棉苗都死了。

姑父家棉花长势很好,基本没有死苗,姑父每次在地里看到淹死的棉花,咬牙切齿地对阿爸说:“给你说了你不听,现在好了吧,棉花都淹死了。”

棉花大面积死完,阿爸情绪很低落,贾连长说,现在补种棉花已经晚了,建议阿爸在死了棉苗的地方种上玉米,这是能降低成本的唯一办法。

贾连长从连队库房里给了阿爸两袋玉米种子,给死了棉苗的地里全部种了玉米。阿爸还留了一大片空白地,从巴扎上买回来好多菜种子,什么辣子、茄子、西红柿、豆角、葫芦瓜和黄瓜,全种到地里。等地里菜全部出苗了长大了,阿爸给豆角、西红柿和黄瓜都搭了架,姑父在旁边的地里喊着问:“四哥,种这么多菜能吃完吗?”

阿爸说:“吃不完我就拉到巴扎上去卖。”

姑父竖起了大拇指,满意地点头说:“四哥你真行。”

夏日灼人的热,好像划过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燃。连队门口柏油路上的沥青感觉都被融化了,空中吹动的微风里,都是一股热流在蠕动。整个大地上,绿绿的棉花,高大的树木,还有瓜果,在烈日淫威下叶子依然油光发亮。只有地上干裂的口子,像一张张干渴的嘴。

在这个骄阳一如既往的日子里,连队的职工都呆在家里,谁也不愿意出门。人们都是早上天不亮去地里干会儿农活,晚上太阳快落山干会农活之外,基本上足不出户。因此,连队也少了平日里的一些嘈杂。

白天就是不在地里干活,阿爸也没闲着,地里种的菜长成了,阿爸在自行车后座架两个筐,把菜装进筐里,骑上自行车就拉到巴扎上去卖,每次都是空着筐回家。用贾连长的话说,阿爸就是挣钱的工具,是财迷,只要有挣钱的缝,阿爸就往里钻。说真的,来新疆快一年了,阿爸真攒了不少钱。

地里的菜卖完了,阿爸自然也不会呆在家里,姑父给我说,我在学校的时候,阿爸去了别的团场找母亲了,骑着自行车一走就是好几天,只是在我礼拜五放学回家的那天,阿爸提早就会赶到家里。

阿爸的生活似乎成了一个惯例,棉花地里干活,巴扎上卖菜,转遍每个地方寻找母亲。

快到放暑假的时候了,学校突然要登记每个学生的户口信息,要求我们每个学生都要把户口本内页拿到学校,还要进行复印,以便存档。

我们学校后面有一个楼梯,上面是广播室,我坐在广播室门口,想了好几个说谎的理由。要么就说忘了带了,要么就说户口本丢了,似乎每个谎言都不切实际。

小燕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就连我在广播室门口她也能找到我。看我整天愁眉苦脸,小燕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苦恼了半天才告诉小燕我隐瞒年龄的事情。当我说完,忍不住哭了,小燕也哭了,拉着我的手说:“姐,就让我给你补补学习吧,以后有不会的题你就来问我。”我点了点头,两人拉着手离开了广播室门口。

我们班所有学生的户口信息都登记完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而我也只能眼巴巴跟老师说了谎,户口本丢了。

王老师告诉我户口本丢了可以在派出所补办,我的谎言在老师的对策面前无济于事,只好回家拿上户口本,进了王老师的办公室,打算跟她说我隐瞒年龄的事儿。王老师不在办公室,我又回到了教室里,一进教室就看见杨洪波跟两个同学在那议论。

“你们相不相信,杨梅绝对不敢把户口本拿给老师?”一个叫王凯的同学用调侃的眼神说。

“都15岁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都上高中了,照她这样的学习成绩,20岁了初中都没毕业呢,还不如嫁人算了,上什么学啊。”另一个叫孙文轩的同学也起了劲,扯长了声音说,说完他指着杨洪波得意地问:“哎,杨洪波,她不是你老乡吗?你干脆把她娶上算了。”

“我才不娶她呢,要娶你娶。”说着,杨洪波整理好桌上的书,转身要出教室门,看到我也在门口站着愣在那里,那两个同学都依次站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

小燕又钻了出来,冲上去猛地一下就将杨洪波扑倒在地,照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那表情就像是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和伤害。

杨洪波被打得叫了一声,起身的时候用手捂着鼻子,鼻子似乎流血了。那两个同学脸色煞白,这次杨洪波没有反抗,而是捂着鼻子跑出了教室。我憎恨地望着杨洪波从我身边跑出去,眼眶里的泪水不停在打转,转身要往门外跑的时候,却发现王老师也站在教室门口。王老师赶紧拉住我要安慰,我甩开她的胳膊,一口气跑出教室,等小燕追出校门口的时候,我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八公里的路程,连走带跑,我一路哭着跑回了家。进了家门,我把书包撂在了桌子上,趴到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开始哭了起来。

阿爸坐在床边上,轻轻扯着被子问:“梅梅,你怎么了?”

“我不上学了,我再也不要去上学了。”我的声音从被子里发出,在我的哭声中,我隐约听到阿爸长长叹了一口气,出了门,走了。

晚上,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我家房间里坐满了人,姑父、小姑,还有贾连长都来了。

贾连长说,我不上学是件大事,团里有规定,不允许连队职工子女辍学的事情发生。姑父说,种棉花是件非常辛苦的农活,不上学就意味着今后是个农民。小姑说,她没上学都后悔死了,找的姑父是个农民,一辈子也只有受苦受累的命。只有阿爸坐在凳子上,将两只手塞在大腿之间,来回摇晃,不时能听到阿爸长长的叹气声。

我心意已决,他们都没劝动我。第二天中午,王老师和小燕来了,王老师从小燕那里了解了我的整个情况。王老师见到阿爸,先是道歉,然后向阿爸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有人欺负杨梅的事情发生了,还让阿爸好好劝劝我,让我重回学校,好好上学。

我和王老师、小燕一起回到了学校,王老师让杨洪波等人在全班同学面前给我赔礼道歉。王老师还说,如果再敢有人对我胡说八道,就把他们交到教导处去。

回到学校的日子风平浪静,多了一份王老师的关心,王老师吩咐所有老师,对我的学习格外关心。每个老师上完课都要在我身边询问听懂了没有?有没有学会?我要是有不会的,老师会耐心给我讲解一遍。小燕也时常给我讲解我不会的题,回到家里,我们一起写作业,一起探讨,慢慢的,我的学习也提高了一大步。

日子跟翻书一样,哗啦啦就过去了,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试了,三十五个同学我考了二十名,顺利升到了初二,王老师专门在班里表扬了我,说我进步很快,希望以后继续加油。

开始捡棉花了,地里棉花白花花开了一片。连队从内地接来了很多拾花工,这些拾花工里面甘肃人最多,职工可根据自己家地多地少要拾花工。

阿爸跟贾连长说不需要拾花工,自己可以拾完,贾连长说四十亩地一个人根本就拾不完的,越到后面棉花越轻,还越降等级。阿爸执意要自己一个人拾完棉花,贾连长也没再多说什么,贾连长说要是拾不完随时可以去找他要人。

姑父家要了五个拾花工,全是甘肃人。那些拾花工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棉花地,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他们扑下身子就摘,一朵一朵的棉花在手中上下翻飞。没过多久就摘满了一花兜,将花兜里的棉花倒在一个可以装五十多公斤的白色棉袋里,然后又去拾棉花。来这里摘棉花的妇女总怕自己手慢,落到了摘棉花人群的后面,总是暗中鼓足了干劲,弯着腰,埋头苦干,一刻也不敢休息,有时候就连汗水也顾不上去擦一下。太阳快落山歇工时,装棉花的袋子已大得挪不动了。每个人要把自己摘的棉花扛到地头,姑父给他们一个个过秤,姑父每次要把秤砣放得高高的拾花工们才肯满意,拾花工们生怕给自己少称一公斤或者半公斤棉花。

每到棉花快称完的时候,连队派来拉棉花的四轮车就来了,阿爸把棉花包装上车,就去给姑父帮忙装车。装完后姑姑就回家做饭了,阿爸和姑父坐上四轮车,开车的人把棉花拉到连队的花场。在花场内,有一个守花场的人负责还要给棉花过一次秤,按照给每家每户分的摊位将棉花倒在那里,一天的活才算完工。

姑父家的棉花拾得非常快,第一遍棉花拾完的时候,阿爸才拾了不到一半。前两天刚捡过的棉花没过两天地里又白花花开了一片,贾连长劝阿爸说给他三个拾花工,阿爸说:“今年苗死得多,其实没多少棉花要拾。”

“你可真是抠门,你就害怕给拾花工付拾花款,这第一遍花都是等级花,拾不出来棉花交不到轧花场你一样有损失。”贾连长开始训斥阿爸了。

阿爸乐呵呵一笑,犹豫了起来。是的,贾连长说的没错,拾花工捡一公斤棉花四块五毛钱。可阿爸也没算过一笔账,一级棉花要比二级棉花高五毛钱,比三级棉花高九毛钱,前提是承包户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第一遍拾花任务,按时交到团轧花场,越到最后等级越低,拿的钱就越少。

贾连长没经过阿爸同意,就从姑父那里叫来两个拾花工,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叫闫霞,听口音是甘肃武威的,而另一个是男的,听口音离我们老家很近。闫霞在没来我家地里之前,她就时不时来阿爸地里,不是摘黄瓜吃就是摘西红柿吃。后来,才听姑父说起,闫霞是主动要来我家地里拾棉花的,她整天看到阿爸一个人拾棉花,向姑父问长问短,问东问西,打听了很多关于阿爸的事情。问烦了,姑父就说她几句。过不了多久,她又凑到小姑跟前,打听阿爸的事情。闫霞还告诉小姑,她说她家男人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家里有个十八岁的女儿还在上大学,为了女儿,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未嫁。小姑嘴多,又好管闲事,把话传给了阿爸,还给阿爸说,让阿爸别找母亲了,干脆把闫霞找上算了,而阿爸低着头根本就假装没听到小姑说的话。

“你婆娘走了这么多年,你没想过找一个女人搭伙过日子?”

“你不会还想一直要找你婆娘吧?”

“你这男人太老实了。”

闫霞问阿爸这些问题的时候,阿爸只摇头和点头,要么就是应付一句。对于闫霞的故事,阿爸根本就不感兴趣,对于阿爸和母亲的故事,阿爸也是只字不提。

闫霞拾棉花拾累了,就坐在埂子抽起烟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女人抽烟,阿爸也没见过。对眼前这个女人,我一股反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时候拾完棉花回家,闫霞来我家里,热情地要给阿爸做饭,洗衣服,收拾房子。阿爸用各种办法拒绝,都没有赶走闫霞的热情。赶上我放学回家,闫霞给我洗衣服,缝制新书包。我故意将她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拿下来重洗一遍,把她给我缝制的书包撂在院子一堆柴火上,然后破门而出,将门摔得哐当响,直到她走了我才肯回家。

阿爸见我这种态度,叫姑父好说歹说让闫霞别再来我家里。但闫霞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我在家的时候她就不来,我去上学了,她依旧跑来家里,不是帮阿爸干这个就是干那个。阿爸一直记得我很早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让其她女人给我当后妈,我就离家出走。”所以,阿爸为了躲避闫霞来家里,阿爸每天晚上都在小姑家吃饭,很晚才回到家里。

阿爸地里第一遍棉花拾完的时候,姑父已经把棉花交到轧花场,第二遍棉花已经拾了有五天了。阿爸往车上装棉花的时候,姑父和小姑都来帮忙了,闫霞也来了。闫霞倒是一个不计报酬的人,装了一天的车,累得满头大汗,没向阿爸要分文,为了不欠人情,阿爸就买了两盒烟塞给了闫霞。

闫霞没少帮阿爸,每天往花场拉花倒花,时间久了,阿爸也没拒绝。闫霞这样用心,姑父和小姑全看在眼里。

阳历十月一日国庆的前一天晚上,学校放三天假。那天,我和小燕是走路回家的,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我和小燕都去了地里,阿爸和姑父正在往车上装棉花,闫霞和小姑也在一旁帮忙,从老远就听到他们撮合阿爸和闫霞的声音。

姑父说:“梅梅她妈走了这么多年了,说不准早就嫁人了,你就别找了,和闫大姐搭伙过日子成了。”

我和小燕都听到这些话,小燕打算叫小姑,我拉住了小燕藏在一棵树后面,暗示小燕不要出声。姑父又说:“男人总得要有个伴,四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梅梅那儿我们慢慢做工作。”

阿爸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把地上一包棉花鼓足了劲举起来放在四轮车上,闫霞也给阿爸 搭了把手,小姑看阿爸和闫霞的举动,用调侃的语 气说:“你看你两个就是一对,干活都有默契,这个 事就这么成了。”

闫霞拍了拍手上的土,丝毫没感觉到不好意 思,说:“这个事情你四哥说了算,他说成我就成。”

小燕看着我两行眼泪流下来,再也忍不住了, 从树后面拉着我走出去,嘴里喊着:“爸爸妈妈,四 舅,我们回来了。”

阿爸,姑父和小姑都愣住了,三人好像丧失了 说话的能力。姑父极力想寻找合适的字眼解释一 下,最终还是徒劳无功,好久小姑难为情地问了一 句小燕:“你们今晚咋回来了?”

还没等小燕开口回答,我便甩开了小燕的手, 撒腿就跑。小燕追了上来,但最终还是没追上我。 我甩掉了小燕,沿着水库边上一直走,走进一片沙 漠跪了下来,欲哭无泪。许久,我躺在沙漠上,不知 何时,远处刮起了黑风,我起身往家的方向走,没过 多久,就被黑风包围了。黑风刮得我连眼睛都睁不 开,突然“啪”的一声,一滴好大的雨落在我头顶,接 着就是噼里啪啦好几滴砸在我身上。我把书包顶在 头上,跑到一棵胡杨树底下,发现旁边有个洞,我进 了洞,里面漆黑一片,黑风已经将白天刮成了黑夜, 接着就是倾盆大雨。迎着雷电的光亮,我看到地上 有很多杂草,墙上有大小不一的台阶,看样子是用来 搁置东西的。刚来这里那会,听连队职工经常说,这 里以前没有房子,开荒生产的人都住的是地窝子。 我想,这大概就是连队职工所说的地窝子吧。

我躺在杂草上一直在想,我从小就明白母亲对阿爸并不好,而阿爸对母亲百依百顺,阿爸常常把饭做好后,把饭和菜都放在饭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扶躺在炕上的母亲起来吃饭。无论阿爸怎么求,时 常换来的是母亲对阿爸的拳打脚踢。阿爸没办法, 只好把饭端走,吃完两碗饭就下地干活了。

我时常都不知道母亲为何经常生气,冷如冰 窖,也不知道母亲和阿爸的婚姻究竟一开始就是个 错误,还是从杨井家搬出来才出了毛病。总之呈现 给我的就是母亲对阿爸如冰窖一般冷漠,没有欢声 笑语,没有嘘寒问暖,只有一波一波上演的战争。 阿爸知道母亲嫁给他后受尽了杨井家的百般欺凌, 左邻右舍的白眼冷落,还有爷爷的蛮不讲理。我也 一直知道阿爸对母亲的感情是永恒的,愧疚的,如 今,至于阿爸心里的想法,我无法猜透。

那晚,狂风的声音如狼吼叫了大半夜,仿佛要把外面的胡杨树撕成碎片。暴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雷声不间断的响声使我的心不断在收缩,此时,无数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使我想起了幼小的童年,想起赵山一家殴打母亲的情节,想起爷爷对外婆凶狠的残暴,想起母亲走后将我一人留在家里那种恐慌和害怕,这种恐惧,将我拉回了六年前的那个七月。

十一

那是一个麦子成熟季节,那年也是个丰收年,麦浪在地里翻滚,像是一张张翻书的页码。

就在我家房屋上面的麦地上头,长着一棵好大的杏树,杏树跟前是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搬走了,搬走的那户人是赵山弟弟,赵山弟弟上面就是赵山家。

每年到七月份,就是杏子熟透的季节,我家麦子地里每天都掉落一些熟透的杏子。遇到刮风,杏子更是落满一地。

我和弟弟贪玩,经常跑到麦子地里拾杏子吃,尽管母亲经常交代千万别去偷赵山家的杏子,但还是管不住我和弟弟馋嘴的心。我们总认为我们是拾杏子,不是偷杏子。

记得那天风呼呼刮了一下午,风停了,我和弟弟又跑去拾杏子了。弟弟用自己的衣服兜着,我就在麦地里拾杏子,还没拾几个,王桂琴站在杏树前骂开了:“死不要脸的两个野娃娃,天天上这来偷杏子,老四你上来管管你家两个野娃娃……死婆娘你凶个野驴,连两个娃都管不住。”王桂琴手插着腰骂,变换着各种动作骂,骂完阿爸骂母亲,我和弟弟被王桂琴的骂声吓得躲了起来。

没过多久,母亲手里提着铁锹上来了,阿爸在后面追着。阿爸个子矮,母亲比他高好多,腿也长,阿爸根本就追不上。母亲站在地头也骂道:“死妖婆你下来,老娘今天非把你嘴撕破了。”

王桂琴真下来了,赵山也跟来了,还有他家50多岁的老爷爷,一家子似乎商量好了一样涌进我家麦地。我看着他们一人拎起一根拳头一样粗的棒子,朝母亲身上砸去,母亲拿着铁锹去反抗,却没想阿爸从后背用手紧紧抱住母亲。

母亲被打晕了过去,赵山家的人都跑了,阿爸将母亲背回了家。母亲醒来的时候阿爸不见了踪影,阿爸知道,母亲醒来第一个算账的人就是他。

阿爸托人给外婆带了话,说出去打工挣钱了,还让外婆好好照顾母亲。外婆来看母亲的时候,母亲全身都是肿的。

外婆气急了,站在麦场上大声骂爷爷:“杨家老东西,家里人打成这个样子,你躲在家里不来做主。”外婆骂得难听,什么老东西,杂种都骂出来了。爷爷在对面听得很清楚,我家就离爷爷家隔着一条河,外婆每喊一句,对面回声就持续好久,全村人都能听到。

爷爷气急了,在全村人面前,他哪能咽下这口恶气,他拿起拐杖追了过来,看爷爷追过来,外婆骂得更难听了。

外婆也被爷爷打了,不比母亲的伤轻多少,我和弟弟躲在角落看着,不敢出去。外婆瘫坐在地上,打完之后爷爷骂骂咧咧,没有一点人情味地走了。

事实上,爷爷对阿爸早就没感情了,阿爸是爷爷从小送出去的儿子,阿爸十岁那年,爷爷就将阿爸送给了弟弟杨井做儿子,杨井一生六个女儿,爷爷有四个儿子,按照老家的习俗,家族之间谁家没有儿子,侄儿有义务为叔叔养老送终,阿爸自幼老实能干,杨井就选择了阿爸给他当儿子。到了结婚的年纪,杨井家六个闺女,嫌阿爸老实,没一个肯嫁给阿爸,所以阿爸就娶了母亲。

一年后,母亲生了个女娃,就是我。母亲肚子痛了一夜一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生下了我。生我那天,他们请来村里的接生婆王桂琴来给母亲接生。杨井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奶奶见我是女娃,让接生的王桂琴连脐带都没给我包扎,就让走了。后来,昏迷中的母亲发现我的时候,鲜血已经染红了包裹我的整个小被子。

母亲气急了,问奶奶是怎么回事?奶奶冷言说:“又是一个女子,死了算了。”

母亲哭了一夜,还没出月子,母亲就嚷着阿爸从杨井家搬了出来,爷爷扬言道,以后没有阿爸这个儿子。而我,爷爷连看都没看过一眼。

体弱多病的我一直生病,直到弟弟生下来一岁都走路了,我还是不会走路,母亲每次去外婆家,怀里总是抱着我,弟弟走着路。母亲一直想给我补补身子,可家里一直没钱。

母亲恨极了接生的王桂琴,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王桂琴家就住在我家房顶隔着一块地。离得近,两人一见面厮打起来,不是在地里,就是在路上。不管怎么占便宜,母亲总是解不了心头那股恨,也换不来我的好身体,两家恩怨越来越深,最后换来了这次血淋淋的场面,让外婆也身受其伤。

母亲绝望了,是对阿爸的绝望,是对生活的绝望,母亲带着弟弟走了,不知去向。

外婆找人给阿爸带了话,阿爸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五天了。每天晚上是我最难过的夜晚,我害怕极了,一到天黑我就把头塞进被子,一晚上都不敢出来。

阿爸回来的时候深夜了,我已经缩蜷着身子睡着了,我从里面顶着门,但窗户可以打开,阿爸以为我出事了,拉开窗户跳了进来。我吓得从炕上跳了起来,包裹着被子蹲在炕的角落大喊大哭。阿爸赶紧打开灯急忙拉着我说:“梅梅,我是阿爸,我是阿爸。”我瞪大眼睛继续哭喊着,浑身发抖。

十二

第二天天亮了,我脸上全是沙子,身上也全是沙子,浑身都湿透了。走出地窝子,脚踩在沙子上有被陷进去的感觉,远处一座连一座的沙丘像被海水冲洗过一样,景象真是有点迷人。再看远处,稍微小一点的胡杨树东倒西歪,到处都是风刮断的树枝断臂。

我依然不想回家,坐在沙漠的顶端,拿出了书包里的本子和笔,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母亲: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都十五岁了,你走了也七年了,七年里的时间,我也长大了。你和弟弟过得还好吗?

母亲,我知道当初你是迫不得已才离开的,你走了,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但我不恨你,阿爸这七年来对我很照顾。可现在,他要找女人了,他要给我找后妈,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阿爸真给我找后妈,我想我会选择离开他,自己生活。

母亲,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和弟弟在哪里生活,从你走后,阿爸就一直在找你,到新疆来也是为了找你。所以,恳请母亲,如果你能收到这份信,就带着弟弟回来吧。

这么多年,我并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把这份信寄给外婆,希望外婆能转达给你。

盼你回来的女儿:梅梅

写完了信,我专门绕开了连队,去了团部。我在信封上写了外婆的地址,贴了一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

寄完信,我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就走到王老师家门口。王老师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说:“王老师,我阿爸要给我找后妈。”

王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将我拉进房子,给我找了一套衣服给我换上,让我自己把身上的衣服洗了。

王老师给我煮了满满一碗面,我确实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碗面。王老师叹了一口气,将桌子上一本相册拿给我看。我翻了几张,里面全是王老师和一个男人,还有小男孩的合影,照片上清楚地写着合影的年月日,似乎每年都有一张合影。照片里的男人大概就是小男孩的父亲,王老师的老公。我继续往后面翻看相册,发现照片里就只有王老师和小男孩的合影了。王老师说,她每年都会和儿子拍一张合影作为留念,我羡慕地看着这些照片继续往后面翻,翻完了相册,再也没有发现照片里有那个男人。小男孩似乎已经不小,个儿已有王老师一般高了。

从照片合影来看,小男孩八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不在照片里了。我没有问小男孩的父亲去哪了,王老师告诉我,照片里的小男孩叫王晨,已经在乌鲁木齐参加工作了。王老师还说,从王晨上大学开始,就没有和她一起拍过合影,如今离得远,马上也要成家了,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

王老师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大的房子,如今就剩我一人了。“我感觉到王老师眼神中充满了孤独与无助。王老师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王晨的父亲,我更无从得知王晨为什么会姓王,但我突然意识到,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出去上学,然后成家,如果一直找不到母亲,那阿爸心里会不会像王老师一样孤独与无助呢?

我离开王老师家的时候已经中午了,那会,我的衣服刚好晾干,王老师将我送出大门时说:“一晚上没回家,加上昨晚刮风又下雨,你阿爸肯定急坏了,快回家吧。”

我点着头,王老师目送我走远才进了屋,我刚进连队就遇到了小燕,而小燕早在路口专程等了我一早上。我从小燕那里得知出事了,而且事情还出得不小。小燕告诉我,我跑了没多久,阿爸和姑父就沿着水库去找我了,晚上全连的人都出动去找我,到目前还没回来。阿爸被刮倒的一棵树扫进水库,姑父拼死命才把阿爸从水库里救了上来,大树砸中阿爸的头部,被送到了医院。

我到医院病房的时候小姑和姑父也在病房,阿爸还在昏迷中,手臂上打着吊液,脸上全是被树枝划烂的伤口。我坐在病床边上拉着阿爸的手哭着说:“阿爸,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告诉我,我走后阿爸把闫霞骂走了,而且骂得很难听,小姑说从没见过阿爸发那么大的火。阿爸疯了似的到处找我,胡杨林,沙漠里,水库边上,天黑看不到的时候打着手电筒到处找我走过的脚印。

下午的时候,阿爸醒来了,看到我坐在床边上,才松了一口气。我用愧疚的一张脸迎合着阿爸,但阿爸那张脸阴得仿佛能看到黑暗。他从床上起身,穿上鞋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往病房外面走,无论我怎么叫都不答应。我追到医院门口说:“阿爸,我不反对你和闫阿姨了。”

我的声音很微弱,也很低沉,我不知道阿爸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总之,阿爸脚步都没停一下,背着手,跨着大步走了。

我走进病房去收拾阿爸落在病房里的东西,姑父和一个医生走了进来,那个医生手里拿着阿爸的病历单。见阿爸不在病房,姑父就问我阿爸去哪儿了?我说他回家了,姑父又问,怎不拦着他。我说我拦了,没拦住。

姑父急了说:“你阿爸要住院,开刀做手术。”

我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医生说,阿爸尿液检测里化验出了结石,从拍的片子来看结石已经严重侵害了双肾,形成了肾积水,需要马上进行手术,不然拖下去就会有生命危险,让我们赶紧回家,劝阿爸住院及时接受治疗。

十三

我和姑父在棉花地里找到了阿爸,苦口婆心劝阿爸去住院做手术,可阿爸怎么也不愿意去。还嚷道:“我身体好好的,住什么院?做什么手术?”

我们都没劝动阿爸,包括贾连长也没劝动,谁劝阿爸就冲谁发脾气。阿爸一生都很犟,有时候感觉他犟的像一头驴。但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见过阿爸动这么大的肝火。

阿爸还是跟往常一样,每天起早贪黑去地里拾棉花,看不出身体有任何异常。姑父也怀疑是医院诊断错了,叫阿爸再到别处医院检查一下,好让人放心,被阿爸拒绝了。闫霞也到别人家地里去拾棉花了,具体在谁家我们都没过问过。阿爸偶尔在连队碰到闫霞也从来不打招呼,两人便成了陌路人。

在那段时间,本来就话不多的阿爸说话明显也少了,精神头一下蔫了,只顾干活。走在路上也不抬头看路,偶尔从他身边穿过一个毛驴车他也察觉不到,我也无法猜出阿爸是为了生病的事还是闫霞的事,总之他一直纠结着。

半个月后,第三遍棉花捡完,姑父家的棉花又要装车交往加工厂,阿爸整整去帮了两天忙才把姑父家的棉花装完。第三天,紧接着往加工厂交自家的棉花,快到晚上的时候,阿爸坚持不住了,双手扶着腰,疼得坐在地上都无法站立起来,满头都是汗。

姑父借了一辆三轮车,把阿爸送到了医院,阿爸病倒了,终于做了手术,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在那半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是闫霞在照顾阿爸。闫霞好不容易求着小姑和姑父说通了阿爸,留在医院照顾阿爸。

我没有拒绝,阿爸坚决不同意闫霞来医院,而我也只有放学的时候才能到医院照顾阿爸。没熬过两天,阿爸熬不下来了,强忍着起身去小便,结果刀口裂开了,就连身子都翻不了。我对阿爸说:“阿爸,就让闫阿姨照顾你吧,你现在需要人照顾。”

闫霞当着我和阿爸的面说:“我不奢求能得到啥,等你病好了我就走。”

后来,闫霞来医院,阿爸就再没有反对,每天放学,我就去医院和闫霞一起照顾阿爸。医院里有伙房,闫霞每隔三天就给阿爸煮一锅鸡肉,连汤带肉端给阿爸吃,阿爸说等出院了就把买鸡买菜的钱都给闫霞,闫霞说:“我拾棉花的钱你还没给我呢?”惹得我一阵笑。

闫霞豁达开朗热心肠,这个病房里全是做了手术的人,她忙前忙后,总喜欢帮别人,也喜欢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又说又笑。病房里一个老爷爷常给阿爸夸闫霞:“你家媳妇是个好人哩!”

半个月后,阿爸出院了,连队给阿爸报销了一部分住院费,但不是很多。出了院,阿爸养在家里,勉强能给自己煮点饭,还不能下地干活。

贾连长给阿爸地里雇了六个人,半个月就把棉花清理完了。没过几天,连队的拾花款也都发下来,阿爸把钱都发给了拾花工,还给闫霞多给了一些钱,算是在医院照顾阿爸的辛苦费。

拾花工陆陆续续都回了老家,闫霞走的时候把阿爸多给她的钱给了姑父,让姑父转交给阿爸。临走的时候还对姑父说,阿爸是她这辈子遇到过最老实的男人,也是最不愿意错过的男人。

阿爸的身体远不及以前了,医生交代,阿爸在一年之内不能干过重的体力活。闲的时候,阿爸到戈壁滩去挖甘草,没挖两天,身体就坚持不住了。阿爸又去了团里的轧花厂拉油渣,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还是没有坚持下来。最终,阿爸去给连队维吾尔族大户人家去放羊了,那家大户人家叫买买提,家里养着三十多只羊,儿子在团里上班,儿媳妇赶上生了孩子,老婆要照顾儿媳妇和孩子。买买提每天要给两头牛和一个毛驴去找草吃,托贾连长找个可靠的人放羊,一个月三百元,贾连长就把这个活介绍给了阿爸。

阿爸每天一大清早就把羊赶到戈壁滩去放,晚上好晚才把羊赶回来。每天早上走的时候手里依然拿着坎土曼,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一捆甘草。贾连长看到了对阿爸说:”你给人家好好放羊就成了,别钱没挣到,把病再累出来了。”

阿爸乐呵呵地说:“么事,我有分寸。”

阿爸有时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几条鱼,虽然不是很大,但也够解馋一顿了。那时,不光水库,在我们居住的胡杨林边有很多湖泊,大大小小,随处可见。凡是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鱼。冬天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钓鱼的人在冰上凿开一个洞,架上鱼竿,拿个小凳子坐在那里,一早上能钓上来一桶鱼。阿爸没有鱼竿,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钓到鱼的,总之,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拿回来几条鱼做给我吃。

学校放假的时候,下了一场厚厚的雪。那场雪一个冬季都未消退。快到过年的时候,阿爸连续两天没有回家。连队一些人说,有些放羊的巴郎子把羊赶到戈壁滩,一两天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这下把买买提急坏了,找到贾连长说:“你找的人一点也不可靠,两天了,人和羊都不见了。”

贾连长摇头劝买买提:“咱们不能把话说死了,这纸里是裹不住火的,雪地也是藏不住人的,杨四可是个老实人。”

贾连长召集了连队大部分人去戈壁滩找阿爸,沿着茂密的胡杨林找了很久,循着雪地上的脚印,终于在水库边上找到了阿爸,却没看见一只羊。阿爸脸上有轻伤,一看就是被人鞭打过,阿爸拿出身上的伤给贾连长和买买提看。阿爸说,羊被人抢走了,那些人用脚踩他,用鞭子抽打他,还威胁说要反抗的话就杀了他。

贾连长确定阿爸是遇到强盗了,还报了警,还劝买买提暂时别说让阿爸赔钱的事。后来,陆续听说,连队上好几家都丢了羊,职工们都闹到了团派出所。

阿爸放了两个月的羊,连一分钱也没拿到,买买提说,羊什么时候找到了就把工钱给阿爸,找不到羊就让阿爸赔。阿爸心里凉了半截,几天连一个句话都没有,加上羊被抢的那晚受了惊吓,阿爸连门都不出了。

过年的前一天,连队才兑现,姑父家领的钱比阿爸多一半,阿爸全存了起来,用卖掉的甘草钱购置了一些简单的年货就算是过年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姑父给阿爸说,有人在巴扎上看到了闫霞。闫霞并没有回老家,她在团部饭馆找了一份工作,据说没打算再回去。

阿爸听了一言不发。

十四

春天到了,绿色像麦浪一样席卷过来,迅速在戈壁滩散开,雪消了,冰也融化了。青草钻了出来,柏油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几日就散开了,风吹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母亲有消息了,有人带来了话,说在离这六十公里的水泥厂见到了阿爸要找的人。相貌、身高和年龄和母亲一样,一口甘肃口音,还带着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儿子。

阿爸骑上自行车连夜赶到了水泥厂,当看到那个貌似和母亲很像的人时,阿爸哭了,又失望地回来。

棉花播进地的第二天,派出所传来了消息,这次是个好消息。派出所找到了抢羊的人,羊被抢羊的人变卖了,追回了一部分卖羊的钱,赔给了买买提。晚上,买买提就把阿爸的工钱送到了家里。

棉花地里又是绿油油的一片,阿爸又忙了起来,地里打埂子的第一天,下了一场雨。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阿爸挥着坎土曼将两边的土给足了劲往埂子上堆,没过多久,笔直的一条埂子就打成了。

阿爸坐在埂子上刚卷起莫合烟,贾连长就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是从老家寄来的。我从地址上看出是外婆家的地址,阿爸拆开了信封,纸上是一串长长的地址,后面附着一句话:梅梅,这是你母亲的地址,你去找她吧,你母亲和小健都在那里。

看完了信,阿爸皱着眉头,然后抬头看看远处的云彩,接着他笑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就像云层里洒下的阳光,灿烂无比。

责任编辑 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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