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小的时候,自从逃学成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外,什么也不关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计三十来处,除了庙宇就是会馆和祠堂。其间空地广阔,因此均为小手工业者所利用。那些庙里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内中有十多本破书,分量相当沉重。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拿篮子逃学的小孩子,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逃学的,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种教训。因此我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我把书篮放到那地方去,次数是不能记忆了的,照我想来,搁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学失败被家中或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此时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拔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力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师管理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位教师。这事对我说来,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是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
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位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以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可见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地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
我就喜欢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伯仲摘自《从文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