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生长的小说

2018-01-09 17:07曹多勇
小说林 2018年1期
关键词:福克纳昆德拉短篇小说

曹多勇

2012年4月,我从淮南市文联调入安徽文学院工作。是年底,我停下手上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原因有二:其一是在工作上,我要负责审阅《安徽文学》的每一期稿件。工作量之大,超出我的预想。三年间,我几乎每天都趴在电脑上,处理各类稿件。稿件大多出自业余作者之手,好的少,差的多,一段时间看下来,我都怀疑自个的文学评判能力了。其二是创作长篇小说《淮水谣》。当专业作家,写长篇小说,是理所应当的事。依照当下文坛的主流认知,不写长篇小说,哪里算专业创作?写一部长篇小说,是对自个的交代,亦是对别人的交代。《淮水谣》,2015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专项扶持名单;2016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2017年4月,由安徽省委宣传部、安徽省文联联合召开了作品研讨会。期间,我已经推掉《安徽文学》相关工作。接下来,就可以一身轻松地转向中短篇小说创作了。

从长篇小说转向中短篇小说创作,可能由于文体的要求不同,不是说一声转就转了的。我一边读书养气一边记录一些中短篇小说的片段,或者说中短篇小说“核”的东西。从前我写中短篇小说就这样,有了一个好的想法构思,简单地记下来;有了一个好的人物关系,简单地记下来;有了一个好的故事架构,简单地记下来。不多写,千儿八百字足矣。再下来,我会拿出这样的记录脚本,不断地去打量,挨个地去打量。挑选能生发中短篇小说的那一个“核”。我大约花费三个月时间吧,记录下近二十篇这样的中短篇小说的“核”。我记录的原则是,写自己生活中最熟悉的,写自个生命中最难忘的,写自己头脑中最了悟的。近期创作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就是由这些“核”生发出来的。

短篇小说《盖楼记》发表于《南方文学》2017年第3期,《小说选刊》2017年第9期转载。当重新审视这篇小说时,我觉得她更像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梗概,或者说我的写作思维还没有完全从长篇小说的惯性中挣脱出来。人物不够丰满,情节没有展开,细节遭掩埋,主旨被弱化。自然,丰满人物,展开情节,不是短篇小说的担当和重任。但遭“掩埋的细节”和被“弱化的主旨”,是完全可以在另外一篇小说中实现的,于是就有了中篇小说《白露降》。

《白露降》与《盖楼记》互不相干,各有各的主旨与品相。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种篇章之间人物相互交叉、内容相互关联在作家的写作中是正常的。比如毕飞宇的中篇《玉米》与《玉秀》《玉秧》,我甚至认为他的短篇《唱西皮二黄的一朵》都是从中篇《青衣》删除的某一个枝杈上生发出来的。在這一点上,似乎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创作情况更加地复杂一些。比如他的短篇《花斑马》中的缝纫机推销员拉特里夫就是他多篇小说共有的一个人物;另一个人物弗莱姆·斯诺普斯在后来的文学史上代表了无孔不入、贪婪无道的新秩序向古老的传统社会进攻的斯诺普斯主义;甚至还成就出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村子》。难怪《袖珍福克纳文集》的编辑马尔科姆·考利曾用从活着的树上锯下来的木板比喻福克纳的一部部书。——“木板经过刨平打眼,已经加工成型,可是那棵树本身愈合了伤口,又继续在生长。”有时候,我就宿命地想,一个作家在其一生中能写多少作品、能写哪些作品都是命定的,在你的虚构世界里,一篇篇小说都是自由生长着,就看你能否及时地察觉出来,就看你能否有激情、有能力写出来。

我写中短篇小说二十余年,自然而然地就形成我的追求与个性。形式上,我喜欢质朴,不喜欢花哨;视角上,我喜欢第一人称,少用第三人称,不用第二人称。内容上,我只写淮河流域的人和事。我觉得花哨的短篇小说形式,跟我的中短篇小说内容不相契合,跟我的性格不吻合。花哨的形式是需要一个作家有足够的才情与智力。比如那个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米兰·昆德拉。我读他的《被背叛的遗嘱》就分不清是在读文论还是小说。又比如我读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审判》,喜欢对照读米兰·昆德拉的另一本文论集《小说的艺术》。米兰·昆德拉对卡夫卡的智性解读,令我钦佩。之后,他依旧是他,我是依旧我。很难从中汲取写作的养分。

我喜欢第一人称写作,是因为我想把自己摆放在与作品人物有切肤关联的位置上。我是他们的儿子、哥哥、弟弟、侄儿、外甥、表兄。最起码我也是与他们共饮同一条淮河水的远近乡邻。我喜欢写作有自己体温的作品。我喜欢消解虚构与现实界限的作品。在叙事策略上,作品中的“我”是内视角,作者的“我”是外视角。这样就保证了外视角与内视角的一致性。我先用自己的情感去体悟作品中“我”的情感,再用作品中“我”的情感去体悟作品中的人和事。只有做到作者情感的真,才能做到作品情感的真。真是小说的生命。

我出生于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她是我生命的源头,也是我小说的源头。从我写作的开初至现在,她一直紧紧地萦绕在我的笔端。或者说我离开我生命的源头,写小说就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笔。写小说是写过去,是写那些远远地消失在时间尘埃中而又留存在生命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人和事。写作的过程,就是回望的过程,就是呼唤的过程,看一看我们的生命一路从何而来,理一理我们的情感到底包含着哪些东西。

《白露降》中的二弟和“我”都在极力地逃离父亲和老家。其实,我们的现代化和城市化过程,就是极力地逃离乡村的过程。故乡支离破碎,只有我们年迈的父母在固守。我们的腿脚不愿回到故园,我们的灵魂能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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