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与情感角力下的断裂
——师陀《果园城》文本细读

2018-01-29 12:29马桂君
关键词:小城果园情感

马桂君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乡土通常是作家审美理想的栖居地,如沈从文的湘西、老舍的北平,甚至萧红笔下令人窒息的生死场,也流露出漂泊的作者对那片永恒轮回黑土地的痛切之情。自“九·一八”事变到抗战全面爆发,在启蒙和救亡的时代双声之下,首先选择做一个中国的赤子之后,离乱中的知识分子进入各自思想的沉潜阶段,寻找故园的记忆描写成了一种集体的行为。诞生了诸如《呼兰河传》、《北望园的春天》、《果园城记》等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记忆之所以这样迷人,因为它立足当下,却能联接起流逝的岁月与即将到来的日子。来自环境和人群的挤压,都让敏感的身心无所适从,最本能的选择就是回到过往。关于家园的思虑向往,其实是人遥望曾处的空间与时间进行对话,在过往和未来之间穿行,汲取支撑当下的力量。

《果园城记》的作者师陀原名王长简,生于河南杞县,而作品中小城真实的原型更多来自其好友赵伊坪的家乡河南郾城。“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底,我从北平来上海,绕道靠汉平路一位朋友祖居的小城。……这城里的果树,它们一开头就把我迷住了。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城里栽这么多果树,……民国二十七年九月间,我在一间像棺材的小屋里写下本书第一篇《果园城》。”[1](P451-452)在作者心中,这个小城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如同苏童的南方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一样,他更乐意将其作为一个自己在困境中的朋友来构筑,于是他用形式独立实际彼此关联的人物故事编织家乡的记忆,试图重建过往。

一、文本中的断裂

因城市的喧嚣导致自我丧失的落寞中,回到曾经的故乡去暂时休憩,颐养一下身心。作者这个决定是偶然为之,也说明了小城强大的吸引力,只因为在车窗外看到了它的影子,便听到了家乡那种具有寻根意义的召唤:“当临危的一瞬间,你会觉得你和它——那曾经消磨过你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时光的地方——你和它之间有一条永远割不断的线;它无论什么时候都大量笑着,温和的等待着你——一个浪子。”[2](P131)这个作者曾经住过七年的小城,容纳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其生活节奏缓慢到了不变的地步,与快节奏的城市形成鲜明对照。

故乡是过往的载体,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的选择性记忆往往会给故乡覆上了一层光环。在鲁迅小说《故乡》的伊始,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光环的幻灭,以致于看到深冬灰黄的天底下横着萧瑟的荒村时,鲁迅不敢相信这就是在记忆中要好得多的家乡。而果园城没有让人失望,在下车前,那种对灵魂来说永远带有诱惑的“梦幻感”便在文本中萦绕不去。作者下车前的铺垫非常充分,使小城在尚未显现前便已经占有了读者很多向往:“从旅途的疲倦中,从乘客的吵闹中,从我的烦闷中唤醒了我。我无目的的向窗外望着。这正是阳光照耀的下午,越过无际的苍黄色平野,远山宛如水彩画的墨影,应着车声在慢慢移动。”[3](P1)柔和的光线中,暖色调的大地,泱泱大族、绵绵黄土,在光和影实现完美对照时,纹理和质感都清晰而细腻,共同构成一幅意蕴悠长的农耕文明画卷。朴拙沉静、意蕴悠远,任是谁都会对之怀有美好的向往。当主人公走下车站之时,读者也期待着小城美妙古朴的风光能给枯寂的自己带来救赎。

于是作者决定下车了,可是猝不及防地,“果园城,听起来多么动听的名字,可又是有多少痛苦的地方呵!”[3](P1)这句主观性议论横在读者面前。当眼前风物的卷轴徐徐打开,人们还未从诗画般的意境中抽离,议论却意外地植入。前面没有预示,后面也没有接应,作者并未解释为什么这里有痛苦。是因为接下来提到的孟林太太,她悲惨的命运才是这个小城痛苦的症结?这个回答在逻辑上行不通,因为个人的悲欢还不足以能够更改小城的面目,若是如此轻易可以撼动,它的宁静恒久也不会存在。因为“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4](P4-5)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邻人,任是什么波澜都会被日复一日的平静吸收。

很快作者漫步到了河岸上,读者的神经跟着松弛下来:“我在河岸上走着……我要用脚踩一踩这里的土地,我怀想着的,先前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土地。我慢慢地爬上河岸,在长着柳树以及下面生着鸭跖草、蒺藜和蒿蓟的河岸上……我缓缓向前,这里的一切全对我怀着情意……这里的每一粒沙都留着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你曾看见晨曦照着静寂的河上的景象吗?你曾看见夕阳照着古城野林的景象吗?你曾看见被照得嫣红的帆在慢慢移动着的景象吗?”[3](P2-3)刚刚想到了孟林太太的命运,很快眼前的现实把不愉快的回忆截断。青草、土地、夕照,这些富有永恒生命力的意象,在纯净自然的世界背景下,像水一样将人的思绪浸泡得柔和温存。他想起了童年、青春这些生命中如歌的岁月,而且这些岁月伴随着诗情画意般的景象,带着充沛感情的思绪漫游,传递出的是对美好过往的眷恋,对生命力的赞叹。因为忆起美好的过往,现实也被照亮,而变得富有意义。人在这样的情境下,可谓进入真正的澄明状态,虽然如此短暂,但是进入了物我两忘的无我境界。所以这种漫步可以称之为人生的高峰体验,即在此时此刻,人只有幸福的体验,忘记了曾经所有的不美好,与整个世界达成和解。

接下来作者讲述了关于白塔的美丽传说,它某一天从神仙的袍袖里掉落在凡间:“它看见多少晨夕的城内和城外的风光,多少人间的盛衰,多少朵白云从它头上飞过?世界上发生过多少变化,它依然能置身城巅。”[3](P3)这一番关于塔的感慨,表达的仍旧是对独立于时间冲洗下恒定伟力的赞美。街巷上女人和孩子的面影,古风淳淳的小邮政局、佛寺、天主堂,一切也都静谧和谐,井然有序。“多幸福的人!多平和的城!”[3](P4)由衷而发的感慨,读者的情绪也生发到此,所以这样的抒情议论达到了主客体的一致,是叙事节奏自然发展到的一个小小和声。

走到了最能代表小城风格的果园,“假使你恰好在秋天来到这座城里,你很远很远就闻到那种香气,葡萄酒的香气。累累的果实映了肥厚的绿油油的叶子,耀眼的像无数小小的粉脸,向阳的一部分看起来比搽了胭脂还要娇艳。”[3](P6)还有活动的生活场景:“果园正像云和湖一样展开,装饰了这座小城。当收获季节来了,果园里便充满工作时的蟋蟀声,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断声,而在这一片响声中又时时可以听见忙碌的呼唤和笑语。”[3](P7)作者选择了富有感情意味的词汇,带着甜蜜亲切的喜爱之情,描述果园秋天的情景。与收获活动相对应的人们情绪也欢乐祥和。于是传说又一次登场了,于不期然之间,悲剧结局的传说反转,画面又开阔明丽起来。过了果园到达林场,这里有一个民间老中医,他的工作在古中国风格的闲适里进行,草药特有的清洁纯净给叙事增添了超越凡俗的意味。

在交替进行风景的描述和传说的讲述之时,在唤起了读者对小城的一片诗意想象之际,小说接下来却是这样的字句:“必须承认,这是个有许多规矩的单调而又沉闷的城市,令人绝望的城市。”[3](P7)又一次毫无铺垫的反转,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叙事再面临断裂,读者情感节奏被打破,必然造成阅读体验的离间。延续着满目风光并听闻着瑰丽的传说,主体对小城的情感定位已经是不庸置疑的美好。作者如此的判断给予读者的是矛盾和无可适从,无法承认。

不管怎样犹疑,带着怎样的矛盾纠结,“我”还是来到了目的地。孟林太太家依旧是那么整洁,庭院如同水洗过一般。园里还留着谢了的蜀葵、凤仙、石竹、桃红。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保持环境的整洁是由人的生活态度决定的,表明主人积极向上的态度,起码说对生活葆有热情。这样的庭院,即便是在秋之将至,还是给人一种积极欢欣的气象。

院子里的喜鹊“幸灾乐祸”的叫声让人一时无法领会。厅中的老家具、瓶中干枯的花草、空气中的阴影,都给现实的气氛抹上了一层晦暗之气。女仆的声音是“神秘、单调而且枯燥”,这也和喜鹊的叫声一样让人莫名其妙,因为神秘和枯燥很难联系到一起。描述的混乱实际折射的是作者内心的冲突,他无法用既有的经验明确判断眼前的人和事物。

在作者看来,孟林太太和素姑因为这小城的不变而丧失了活力:“她失去了一样东西,一种生活着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她的锐利的目光到哪里去了?她的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还保持着的端肃、严正、灵敏,又到哪里去了?”[3](P10)素姑也一样:“她的全身是呆板的,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韵致;她的头发已经没有先前茂密,也没有先前黑,她的鹅卵形的没有修饰的脸蛋更加长了,更加瘦了;她的眼梢已经显出浅浅的皱纹,她的眼睛再也闪不出神秘的动人的光。”[3](P11)

可笑的是,作者带着同情审视小城中渐渐枯萎的母女时,却听到对方这样的话:“你老了……”作为逃离死气沉沉小城生活的人,按照作者的逻辑,应该与枯萎的生命相比表现出鲜活的气象,可事实却相反。所以真正让人事无常的直接操纵者,应该是无处不在的时间,而不是在乡间的这座小城。“时光是无声的——正像素姑般无声的过去,它在一个小城里是多长并且走的是多慢啊!”[5](P484)对于时间,没有所谓是与非的价值评判,它永恒存在公正公平。孟林太太曾经的青春活力是在小城诞生,今天她的衰朽迟暮依旧属于不变的小城,所以将改变归因于时间更加合理。素姑的改变也是如此,在这里面起作用的是自然从不停歇的脚步,并不是人为的更改。

二、叙事方式对断裂的弥补

《果园城记》在叙事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复调性,形成一个多声部的话语场,这体现出作者对现实复杂的心理反应。文本中除了客观叙事部分之外,“我”的视点、“你”的视点,又加入了独立的议论的声音。与声音相对应作者将人物不同时空影像进行立体叠加,试图在多重维度上呈现其复杂的面目。以对孟林太太的描述为例,回忆中的她穿着深色衣服,用低低声音讲话,透出一股神秘气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保持端肃和灵敏;而此时眼前的孟林太太,肥胖苍老,并失去了活人所必不可少的一种精神。孟林太太不可谓变化不大,但是这变化似乎是自然规律,与真正意义上的“改变”完全不同,她的生活地点没变,生活环境没变,生活状态没变,改变的是依着时间的推移,她走到了老年阶段。所以在复杂的叠加中,她不变的本质却和小城一样彰显出来。

从体式上看,《果园城》这篇小说更接近散文。散文化小说可以说是现代文学中富有先锋性的一种创造。相对于散文来讲,小说因其虚构的本质使其结构趋向更加独立完整,也更利于隐藏作者,哪怕作者刻意选择了“我”来做叙述视角。而散文相对松弛开放,更利于感情和认识的交流。散文化的小说,可以从那些给予小说的规约中游离开来,在故事性、情节冲突、结构严谨等方面拓展更宽松的活动余地,从而有针对性地表现作品一些非小说的特质,比如情感、审美等维度。

散文化的小说体式,有利于表达如梦似幻的复杂情感。《果园城记》重点刻画了小城特有的面貌,其风土人情,在今天看来已经和古老的赞美诗一样,只能怀念追忆,心向往之。这种向往建构了读者自己心中的小城形象,并深深植入各自的记忆。散文化使小说在表现小城的精神特质上更加深入,虚化了线性时间的规定,从不变的深层眷恋一步步传递出来。

从视角看,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交插叙述进行。这种手法比较少见。通常来看,限制性叙事包括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叙事,表现的是平等、闲适的姿态,形成通常所谓的对话风格:娓娓道来,亲切随意,不是居高临下,而是从感情上拉近与客体的关系,然后自然而然地传输出情感信息,解码过程也相对简单便捷。第一人称叙事比第二人称范围要大,同时语气更强烈,适合传递更主观的经验。而全知性叙事则打开了上帝的眼睛,作者的权力更大。

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交替中,读者一直在“我”的提醒中参与叙事:你已经明白……若是你要问……假如你不熟悉这地方。和“我”、“他”这样的人称对比,“你”的指代范围最大,含混性随着增强。“你”在叙事中至少可以承担这样三个职责:叙述者、人物、受述者。这种叙事将读者拉进文本,实现最大程度的交流,最终指向文本的开放性。开放性又衍生出多元宽容的个体解读,小城最终脱离了作者的掌控,在感情上征服了读者。

具体的写作中,作者采用了中国画的写意手法,描述追求神韵,而不是力求形似。视角与描述对象随时流动转换,平淡而自然。写意手法适合表现内在的诸如心理、情感、潜意识等等在冰山之下的东西。这种手法要求受述者合作,共同参与编码解码的过程,淡化情节,而拓宽想象的空间,从而扩大读者的权力。在赋予解读者的权力推进下,文字本身的逻辑超越作者的设定,对小城的情感认知逐渐被确认。作者一路走来,带着满满的回忆,甚至惋惜如此快就走到了目的地。这都说明了他对小城的爱恋之情。而且他在刻意强化乡愁,要给自己制造某种戏剧性的结果:“像个远游的客人,一个荡子,谁也不知道地来了一趟,又在谁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带着果园城的泥土,悄悄走回车站。”[3](P8)当初作者需要和现实拉开距离,离开纷扰的现实,然而当他来到却面对这样仿佛亘古不变的地方时,他又茫然起来。飘忽不定的情感体验,源自小城特有的环境气氛,使人产生梦幻般的体验,其通透空灵,让人愧怍于承受只有天堂才会有的静谧安逸。

既轻松欢快又莫名沉重,小城带给作者这次逆行之旅的感受层次太过复杂。这个小城,美丽而令人忧愁。但是这忧愁的根源不来自于它的不变,而是来自作者的隐忧,和沈从文在《边城》中的情绪一致:美是令人忧愁的。因为你知道它不会永远存在。美好的本质易朽,转瞬即逝,终究敌不过时间的侵蚀,可是小城却奇迹般地保持了不变的风貌。师陀用诗意的乡情与“你”对话,用刻意的理性与时代对话。所以时评这样说,《果园城记》“这是古老内地中国的一个投影,也是一篇朴素的诗”。[6]

三、文本断裂的原因——情感与理性的矛盾

通过细节真实来推理作者的情感走向很明显。不可否认这小城确实很美,无论是传说、风俗,具体的街巷生活,收获时候满城的香气。作者对它怀有的情感也与之相符:“这小书的主人公是一个我想象的小城……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感情,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1](P453)但是现实的残酷一直在提示作者,这平静是不长久的,因为内忧外患中,他没有闲暇余裕做一个游荡的抒情诗人,历史理性在催促他,也在催促着小城。师陀不知道小城该变成什么样,但是他相信只要变就会是好的。因为他未曾看到,历史还有另外一张面孔。我们却看到了:在今天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破碎和解体,那些曾经的淳朴美好随之消亡,这个令很多人忧虑的现实。

深层分析作者的分裂原因在于:主体在价值理性上对不变的眷恋和历史理性上对不变的批判。工业文明在进入古老中国伊始,便开始迅速膨胀攻城掠地,而乡村却仍在超稳定社会结构中茫然不知。作者想通过重建时间来预言未来。无奈果园城已经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外来的挑剔的目光对它构不成伤害,或许若干年后的商业化才能真正撼动他。作者开篇给它的定位是一个中亚细亚式的中国小城,也就是农耕文明的典型。而农耕文明区别于工商业文明最显著的地方是,常与不变。居有常业无变,在生活恒定缺少变化的同时,也免去了流动、未知等等干扰因素。所以这样的地方适合休憩身心,而都市却是打拼创造的战场。看来在现代性在进入知识分子的视野初始,就显现出其双刃剑的作用,只是当时人们更愿意把历史发展的速度看做一种进步性的审美。

“当我们长久的离开某处地方,我们忽然听见仍旧没有改变,以前我们就在这样静寂的小巷里听惯了的声调。我们从此感到要改变一个小城市有多么困难,假使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表面,我们若不看见出生和死亡,我们会相信,十年,二十年,以至五十年,它似乎永远停留在一点上没有变动。”[7](P470)在追思旧时风物时候,现代性的警钟又一次响起。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社会意识和岗位责任感,提醒他们不能陶醉在隐逸里面。所以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美梦,也要及时醒来。

如何平衡自己急切的思想立场与和缓的情感回归,作者在纠结中行走在小城的路上。“象牙之塔倒了,人人站在旷野受风袭着……像卢焚先生那样爱好诮让的心灵,把握平衡不是一桩容易事。”[8](P493)在他敏感脆弱的内心,不断回响着时代的声音,却又堆积了绵绵不尽的留恋。钱理群这样分析他的创作心理:“在作家卢焚的观念中,‘不变’就具有了双重性:它既表示这停滞不动的历史惰性,又显示着历史积淀的具有长久生命力的精神力量。”[9]也正因为如此,通过一篇小小的文本,我们看到作者思考的纹理,心理纠结的清晰痕迹。

2004年出版的《师陀全集》在收录《果园城》的时候,将突兀的议论文字做出了删减。当然在阅读体验上,这样做可以使文字的节奏平复顺畅。但是修改破坏了文本最初的诞生形态,作者的思考痕迹亦被遮蔽。断裂在本质上由于主体的道德立场或者经验认识与时代环境有冲突。当作者过于急切地要表达个人意愿时,很难保持淡定从容,通常会采取峻急激越的态度,力图说服读者。但是从《果园城》文本看,这功利性的表达并未占据叙事的主体,感情与理性的角力孰轻孰重即可推知。小城依然呈现出旧有的风貌,因其保留着过往的记忆和生活方式,是个人返回自身的一个神秘通道,所以作者的选择自然有了倾斜。

对中国乡土的思考从鲁迅、废名、沈从文、师陀开始,延续到赵树理、孙犁,直至当下的乡土文学写作。从思考轨迹中可以发现一个大致的规律,即在描述乡土的时候,作者渐渐不愿或者无法表达自己的立场和选择。如果说作者已经死去并不恰当,恰当的是这个规律实际上是一种更客观化的趋向,叙述者的根本职责是呈现乡土的真实面貌。曾经知识者从理性上确信自己看到了时代发展的方向,而现在他们自动放弃了对解说未来的权力。在拱手奉还了预言家的桂冠后,甚至对虚构也丧失了热情,而更愿意用情感去赋予写作对象温度。

在几千年前,亚里士多德说过,诗人的职责不在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发生的事。这并不是要求诗人(实际上是作者)承担历史预言家的职责,而是要求作家带着深邃的历史穿透力摹写现实。主体从高高在上的姿态重新回到土地中,这反倒提高了其对现实的观察力,从写作的本质上看是一种理性的回归。女作家萧红也表达过这样的认识,自己没能力没权利悲悯人物,自己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低微可怜。所以,作品的影响力不在于指导现实预见历史,而是在描述创作主体所见所思之外,加入的主体的情感体验,这情感和真实一样,是一种稀缺而崇高的审美资源。

乡土文学早已走出了国民性建设、意识形态的阴影,也不再能够随意生产出田园赞美诗。勉力地承担各种社会责任失效后,其本体性的存在意义却逐渐凸显出来:即用诗性的语言工具,真实记录时代的立体影像。在今天的乡土上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文学作品关注了农耕文明在现代性进程中,历史的车轮下小人物的生活场景和歌哭。当变革走过最艰难的时段,未来时代的人们看到今天乡土破碎的情景,也会感受到宛如大革命般的惊心动魄吧?这些纸上的火光,记录在大时代的隧道中,那些逐渐荒凉的土地上卑微的灵魂。时代巨擘下土地变幻的图景,长久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越是时间阻隔,越能透出悠远神秘的诱惑力,因为这悠远恰恰就在距离心灵最近的地方。

[1]卢 焚.《果园城记》序[A].师陀全集·短篇小说卷[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2]师 陀.铁匠[A].师陀全集·散文卷[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3]师 陀.果园城[A].果园城记[C].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三联出版社,1985.

[5]师 陀.桃红[A].师陀全集·短篇小说卷[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6]唐迪文.“果园城记”[N].大公报,1946-07-12.

[7]师 陀.葛天民[A].师陀全集·短篇小说卷[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8]李健吾.里门拾记[A].李健吾创作评论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钱理群.试论卢焚的“果园城”世界[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90(01):5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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