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

2018-01-30 00:14梁平
诗选刊 2017年9期

梁平

说文解字:蜀

从殷商一大堆甲骨文里,

找到了“蜀”。

东汉的许慎说它是蚕,

一个奇怪的造形,额头上,

横放了一条加长的眼眶。

蠶,从虫,

弯曲的身子,

在甲骨文的书写中,

与蛇、龙相似。

面面相觑,

又让人想起出入山林的虎。

所以蜀不是雕虫,

与三星堆出土的文物里,

那些人面虎鼻造像,

长长的眼睛突出眼眶之外的

纵目面具有关,

那是我家族的印记。

龙居古银杏

银杏树千年的婉约,

因半阕宫词残留,

而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花蕊夫人亲手植下的情愫,

随蜀王旗的降落,

飘散如烟。

后宫的闲适不再,

王妃的高贵被囚车带去北上,

银杏幸存下来,

幸存了西蜀远去的风姿。

历经唐朝五代十国的没落,

贤妃的花间明艳,

把两代蜀君的威仪,

淹没在辞藻里。

花蕊夫人,

无论徐氏费氏,

后宫抖落的脂粉百世流芳。

站在风头上的银杏,

穿越了连绵不断的战火,

和那些花间词一起,

有水的滋润。

一千年了,

依然郁郁葱葱。

龙居寺的晨钟暮鼓,

敲打古银杏的根须、枝蔓,

就像是舒经活血。

阳光流淌,覆盖了整个身体,

龙居山有了龙脉。

一地芙蓉含笑,

半山梅兰邀宠,

隐约都是花蕊的影子。

汉代画像砖

汉代留在砖上的舞乐百戏,

具体成宴饮,

具体成琴笙歌舞。

每块砖都有了醉意,

微醺之中,

摇摆旧时的世间百态。

三个官场上男人,

打坐杯盏之间,

头上的官帽也有些醉了,

醉看三个妖艳的长袖,

舞弄靡靡之音。

原来这景象由来已久,

原来,如此。

另外三个像是真的抒情,

抚琴的拨动高山流水,

流淌婉转;

吹笙的送来夏日清风,

徐徐漫向心扉。

随风、随水飘荡的民间曼舞,

楚楚动人。

以这样的方式定格在砖上,

那个久远的年代。

或歌、或泣,

或由此而生的更多感受,

都是后人的权利。

风化的是图像,

风化不了是汉时的胎记。

青铜·蝉形带钩

曾经在野地里疯舞的蝉,

最后的飞翔凝固在战国的青铜上,

成为武士腰间的装饰。

束腰的带加一只蝉做的扣,

队伍便有了蝉的浩荡,

所向披靡。

张翼、闭翼,

蝉鸣压哑了进军的鼓角,

翅膀扑打的风声,如雷。

旗帜招展,将军立马横刀,

即使面对枪林箭雨,

城池巍峨,固若金汤。

一只蝉与那枚十方王的印章,

没有贵贱、没有君臣之分。

大王腰间蝉翼的轰鸣,

也有光芒。

蝉在盆底的咏叹,已经千古。

蝉形带钩的青铜,

比其他青铜更容易怀想,

更容易确定自己的身份。

如果带钩上见了血,那只蝉,

就不再飞翔,那一定是,

生命的最后一滴。

吊卫元嵩墓

一个僧人,

上书周武帝删寺减僧,

疯癫癫折腾了整个南北朝,

没有时间测算自己。

那顶“惠应希微真人”的桂冠,

连同自己的血肉身躯和思想,

淹没在雍城的深处。

“西川佛都”最隐秘的地方,

雍城接纳了一个反叛。

崇佛、从道,一夜之间,

不事佛道、唯孝周祖,

——“国治岂在浮图”,

佯狂浪荡的高人。

装疯卖傻的外衣,

掀开精明的阴阳历算,

通晓佛儒道三教典籍。

那是曲高和寡的演出服,

胸中积学的保护伞,

一介贫僧,满腹经纶。

从朝廷上下呼风唤雨,

到街巷妄议国事。

那人暮年走失在风雨中,

非官非民,

非佛非儒非道,

一粒微尘,悄无声息。

西川佛都

朱元璋坐在大明的龙椅上,

钦点“西川佛都”。

与唐时的罗汉寺有关,

与禅宗八代祖师马道一有关。

晨钟暮鼓滋润的什邡,

古柏立地成佛,

八百六十四平方公里,

都是净土。

殿堂上五百罗汉,

历经一千年的修炼。endprint

笑对世间红尘,

凡事付之一笑;

容纳大地天空,

于人何所不容。

额头上的阳光,

在袈裟里鼓舞春风。

历经火的浩劫,

红墙、楼阁与飞檐,

毫发未损,

无边无际地生长。

这是得道的深度,

芸芸众生里剃度的马道一,

以生命轮回制造神话,

成为禅宗的仰望。

儒家学宫

雍城青石路通向北宋,

儒学在这里落地。

儒家学宫距锦城百里之外,

秀才趋之若骛。

八方文墨,或点或染,

浸润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小城有了大学问,

即使曲阜的孔子有靈,

也难以相信这样的景象。

水流向远、向一种辽阔,

河岸上奔走的风,

浩荡无痕,大音稀声。

明末那场飘摇的风雨,

掀开屋顶上的瓦砾,

砸得地面生疼、生出扼腕长叹。

学宫坍塌的狼藉里,

线装《论语》一页页脱落,

呼呼作响,四处飘散。

天空到处是雨做的云,

一碰就会变成泪,倾盆。

青石路病卧在地上,

石头与石头之间长满杂草,

土地开裂,不能发出声音,

所有的路指向不明。

康熙在折子里看见了,

皇恩浩荡,装订失散的《论语》,

儒家学宫的每一片新瓦,

都是书香浸泡,

大街小巷都有了芬芳。

李冰陵

李冰最后的脚步,

在这里,一部巨大的乐章,

休止了。

这是和大禹一样,

因水而生动的人,绝唱,

成为生命归宿的抒情。

长袖洛水,是他最温润的女人,

与他相拥而眠。

官靴上的泥土很厚,

尽管水路从来不留痕迹。

他在自己杰作的落笔处,

选择放松,回味逝去的烟雨,

乌纱、朝服闲置在衙门了,

秦砖汉瓦搭建的纪念,

只有水润的消息。

牌坊、石像、颂德坛,

影印在李公湖清澈的波光中,

都不及他在岷江上的拦腰一截。

游人如织,织一种缅怀,

织出涛声作都江堰的背景。

尘封的记忆深埋在水,

所有动静,都脉脉含情。

慧剑寺

什邡让远在长安的朝廷惦记,

缘于道德的高深。一个僧人,

很西方的名字土生土长,

长成大树:波仑,

在玄宗李隆基的梦里作蛹,

雍城几次上了早朝。

被召见的波仑神了,

御赐的金剑宝禅在手,

无所不能。禅意灵魂出窍,

在头顶划一道弧,

插入寺庙门前那口深井。

剑光所指,日月谦虚了许多,

智慧覆盖八百里家园。

山有了灵气,水有了灵气,

万物在灵气里出类拔萃,

没有谁可以阻挡。

慧剑寺名扬千里之外,

飞来的传说,

镇妖魔鬼怪歪门邪道。

所有雕虫小技都将逃遁,

千年以后,

依然栩栩生辉。

高桥

一座桥,与高景关遥遥相望,

镇守蓥华山寺门前飘飞的香雪,

一飘就是五百年。

建桥御使以一夫当关之势,

扼住古道咽喉。万历年间的钦命,

加冕了高桥的贵族身份。

横跨的铁索封存了记忆,

高桥要塞,从来不近战事,

倒是香火愈烧愈旺。

桥上过往的凡夫俗子,

拜天拜地,朝拜四十八堂,

晨昏只是一闪念。

白云山的白云比雪更白,

披挂在高桥,模糊了身份,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那里的清新恍若隔世,

一个来回,就干净了自己的身子。

翰林的文墨落地生根,

从桥上下来,皆是大雅。

富兴堂书庄

堆积在檀香木雕版凹处的墨香,

印刷过宋时的月光,没名号的作坊,

在光绪年间成了富兴堂。

书庄额头上的金字招牌,

富一方水土,富马褂长衫,

西蜀行走的脚步,有了新鲜的记载。

以至于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以看见,印刷体的雍城,

烟火人间的生动日子。

蜀中盆地的市井传说,

节气演变、寺庙里的晨钟暮鼓,

告别了人云亦云。

毕升复制的春夏秋冬,

在富兴堂檀木雕版上解密,

古城兴衰与沧桑,落在白纸黑字上。

万年台子

原木穿逗结构搭建的乐楼,

无法考证缘起的年代,

其实没有一万年。

台上的形形色色很近,

水袖舞弄历朝的帝王将相,endprint

看过一千遍。

人们伸长了脖子,

迎接一次虚拟的圣驾,

再带回到梦里,慢慢咀嚼。

万年台子的泛滥,

像春天雨后冒出来的蘑菇,

没有不生根的地方。

神庙、会馆,甚至富家大院,

也要吊一个台子在阁楼。

生丧嫁娶,奠基拆墙,

只要锣鼓哐铛一响,

生旦净末丑鱼贯而出,

粉墨登场。

川剧在万年台子上,

笼罩了岁月绵长的沧桑,

台下都是一种仰望。

幕后的帮腔一嗓子喊过村外,

村头的槐树醒了,狗挤进人堆,

与主人一起回味以往。

皮灯影戏

羊皮、牛皮或者厚纸板,

削薄,削成穿越时光的透明。

灯光从背后打来,三五件道具,

一个人角色转换,

十指翻动春夏秋冬,

在皮制的银幕上剪影,

剪成一出川戏。

一壶老酒醉了黄昏,

皮灯前攒动男女老少,

从长衫沿袭到时尚的T恤,

都好这口,很过瘾,

比起那些堂皇的影院,

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

怀旧。

幕前与幕后,

跟着剧情疯跑,

南征北戰,喜怒哀乐。

皮灯影戏的剧团,

导演和演员一个人,

剧务还是这个人。

上演千军万马,

轰轰烈烈,气吞万里如虎。

也有煽情的儿女情长,

悲悲切切,千结难解。

收场锣鼓一响,影子露出真相,

也是明星,前呼后拥。

燕鲁公所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间,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像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街,

红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睐了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买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深居简出。

砖的棱、勾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践行、联络情感的公务,

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惜字宫

造字的仓颉太久远了,

远到史以前,他发明文字,

几千枚汉字给自己留了两个字的姓名。

这两个字,从结绳到符号、画图,

最后到横竖撇捺的装卸,

我们知道了远古、上古,

知道了黄帝、尧舜禹,

知道了实实在在的

中华五千年。

惜字宫供奉仓颉,

这条街上,惜字如金。

写字的纸也不能丢,

在香炉上焚化成扶摇青烟,

送回五千年前的部落,

汉字一样星星点点散落的部落,

那个教先民识字的仓颉,

可以辨别真伪、验校规矩。

现在已经没有这些讲究,

这条街的前后左右,烟熏火燎,

只有小贩的叫卖声了。

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仓颉,

越来越多的人不识字。

与此最邻近的另一条街的门洞里,

堆积了一堆写字的人,

但写字的不如不写字的,

更不如算命的,两个指头一掐,

房子车子票子位子应有尽有,

满腹鸡零狗碎,

一脸道貌岸然。

那天仓颉回到这条街上,

对我说他造字的时候,

给马给驴都造了四条腿,尽管,

后来简化,简化了也明白。

而牛字只造了一条腿,

那是他一时疏忽。

我告诉他也不重要了,

牛有牛的气节,一条腿也能立地,

而现在的人即使两条腿,

却不能站直。

黉门

始于隋的考官制,

上千年一条长辫被剪断,

清末也不见有清明。

一盆洗澡水倒掉,

没人在意盆里的婴儿是否倒掉。endprint

满朝文武气数已尽,

大清江山可以剪断科举,

剪不断一团乱麻。

两湖的总督张之洞,

在远离京城的总督府彻夜难眠。

奏折五百里加急,

奏请朝廷修补刀剪的过错,

置“存古学堂”,以防国学衰废。

来不及等候朝廷的圣旨,

成都,南门外一座私家豪宅,

改换门庭,学子低吟高诵,

流进府河南河。

秀才才可以进入黉门,

尽管由豪门摇身演变,

也没有皇家学宫的身份。

那是武举人杨遇春,大清三朝名将,

杨家军黑旗上的赫赫战功,

赢得的皇赐别墅。

告老还乡的杨将军也知道,

江山文武缺一不可,

亲手洞开的黉门,书香弥漫,

之乎者也趋之如鹜。

环城的河流过一些年代,

那些线装的褶皱、发黄的章节,

在这条街上留下文墨的印记。

一个武举人的义举,

渐渐被人淡忘。

落虹桥

落虹的优雅与情色,

掩盖了鲜为人知的过往,

行色匆匆的布衣、贤达都有了幻觉。

街东口那道彩虹,落地以后,

混凝成坚硬的跨河水泥桥,

桥下的水从来没有流动过,

没有鱼、没有可以呼吸的水草,

没有花前与月下。

这条街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

总是含含糊糊。

指路的只说新华路往里拐,

庆云街附近,有新繁牛肉豆花,

有飘香的万州烤鱼。

长松寺公墓在成都最大的代办,

临街一个一米宽的铺面,

进出形形色色。

我曾在这条街上走动,

夜深人静,也曾从十五层楼上下来,

溜进色素沉着的一米宽木门。

那是长衫长辫穿行的年代,

华阳府行刑的刽子手,

赤裸上身满脸横肉的刀客,

在那里舞蹈,长辫咬在嘴里,

落地的是人头、寒光和血。

没有人与我对话,那些场景,

在街的尽头拼出三个鲜红的大字

——落魂桥。落虹与落魂,

几百年过去,一抹云烟,

有多少魂魄可以升起彩虹?

舊时的刑场与现在的那道窄门,

已经没有关系。进去的人,

都闭上了眼,只是他们,

未必都可以安详。

少城路

少城路在这个城市,

留下的不止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从北向南,千万里骑步烟尘,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仪。

满蒙身上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层层脱落,已经所剩无几。

年羹尧提督指头轻轻一拨,

京城四合院与川西民居,

错落成别趣,筑一个城中城。

称作城,城是小了点,

怎么也有黄白红蓝皇室血统,

不能说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这里的少可以是少爷的少,

皇城少爷就区别了土著少爷。

还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数百座城池,唯有成都,

八旗驻防。

这是张献忠毁城弃市之后,

残垣颓壁上的成都满城。

金河水在水东门变幻色彩,

从半边桥奔向了绵长的锦江。

正黄、镶黄、正白为上,

镶白、正红、镶红为中,

正蓝、镶蓝为下。

黄北、白东、红西、蓝南,

四十二条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驻扎列阵。

毡房、帐篷、蒙古包遥远了,

满蒙马背上驮来的家眷,

落地生根。日久天长随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的客,

与蜀的汉竹椅上品盖碗茶,

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锅,

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

一样的麻辣烫。

龙泉驿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三千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封面。

历经七朝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就当差,

走卒就走卒,没有非分之想。endprint

清粥小菜裹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不顺走“一针一线”。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清冽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都风调雨顺。

桃花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

纱帽街

纱帽上的花蚊子,

在民国的舞台招揽川戏锣鼓,

文武粉墨登场,后台一句帮腔,

落在这条街的石缝里。

老墙下的狗尾巴草探出身来,

模样有点像清朝的辫子,

每一针绒毛比日光坚硬,

目睹了这些纱帽从青到红,

从衙门里的阶级到戏文里的角色,

真真假假的冷暖。

大慈寺的袈裟依然清净,

晨钟暮鼓里的过客,

常有官轿落脚、皂靴着地,

老衲小僧从来都不正眼顶上的乌纱,

在他们眼里就是一赤条条。

一墙之隔的店家,热火与萧条,

进出都是一把辛酸。

官帽铺的官帽是赝品,

朝廷即使有命官在,

七品,也有京城快马的蹄印。

偶尔有三五顶复制,

也是年久花翎不更旧了陈色,

私下来这条街依样画符。

尺寸、顶珠、颜色与品相的严谨,

不能像现在那些坊间传闻,

可以拿银子的多少随便创意。

那官回了,面对铜镜左右前后,

听夫人丫鬟一阵叫好,

第二天光鲜坐镇衙门,

一声威武,多了些久违的面子。

满清文武最后一顶纱帽摘除,

复活了这条街的帝王将相。

戏园子倒了嗓的角儿当上店铺老板,

一身行头一招一式,

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

那些剧社、戏场、会馆茶楼,

那些舞台与堂会里的虚拟,

满腹经纶游戏的人生,

被收戏的锣鼓敲定。

紗帽街上的纱帽,被风吹远。

藩库

平原的成都混淆黎明与黄昏,

岷山上那颗孤星,遥远而苍凉,

落不下去。

城中心风火高墙垫高了二品乌纱,

布政使的四川在这条街上,

囤积钱粮布帛。财政的底细,

在朝廷那里只是个数字,

这里的库丁营帐也只管进出,

下放与递解押京,

流水一样滋养了天府太平。

四川话“打启发”的出处,

因为风火高墙的坍塌。

清末的颐和园摇摇欲坠,一片飞瓦

砸疼了扭曲的蜀道,

砸向东校场都督的阅兵典礼。

叛军哗变,口令就是“启发”,

刀刺挑落银号票号与钱庄,

挑散藩库里的银元宝山,

七零八落。一把火,

惨白了天空。

那时候保路的英雄们,

还在集结民怨与外强的勒索挣扎。

那时候朝廷割地赔款,呛一口黑血,

屈辱开始有了疼痛。那时候,

这里的刀枪指错了地方。

多年以后,另一条路横贯南北,

把这条街拦腰斩断。

街上留下旧年的血痂,还在。

据说发横财的横尸街头,

幸免于难的暴病而终,

这是结局。这条不起眼的街上,

明火执仗与暗度陈仓,

都走不出自己的心惊肉跳。

现在街边埋伏一条隧道,

埋伏箴言:这里的银子有点烫。

交子街

世上最早的纸币,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贾怀里,

揣得有些忐忑、迟疑,

觉得撒手可以飘飞,摁不住,

不如金、银、铁钱的生硬,

掷地有声。

听响声是一种感觉,

数钞票,是另一种感觉。

中世纪的欧洲,

也没有觉察成都手指的触碰,

让古代的货币脱胎换骨。

一纸交子,从这条街上,

泛滥千年以后的陆地与海洋,

从黑白到彩色,

从数字到数字以外的民族记忆,

斑斓了。

纸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间商铺代管铁钱的信用,

一纸凭证,信其真金白银,

用得顺风顺水。有点像

生米熟饭,不得不临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张咏领养了这个孩子,

验明正身,规范、调教,

得以堂而皇之。

纸质的官方法定货币,

在成都流行于市。

这条街额头上的交子胎记,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钱引”,

引出钞纸监管的“钞纸院”,

引出中央机构“钱引务”,endprint

王祥孝感、跃鲤飞雀,

诸葛武侯、木牛流馬,

纸币上的故事让捏钞的手,

分得出轻薄与厚重。

这条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规划的笔,

那捏笔的手就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骂名。

交子街香消玉殒,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交子”两字很小,

却睁着眼,看天上凌乱的云。

九眼桥

第九只眼在明朝,

万历二十一年的四川布政使,

把自己的眼睛嵌进石头,

在两江交合最激越的段落,

看天上的云雨。

另外八只眼抬高了三尺,

在面西的合江亭上,

读古人送别的诗,

平平仄仄,挥之不去。

这都是改朝换代之后,

明末战乱死灰里的复活。

年轻的清的祖上,还在缅怀,

九眼桥过往的绯闻。

那些碎末花边,

不敌秦淮河的香艳,

没有后来的版本记录。

河床上摊开的意象,

又裹了谁的尸体?

一个喷嚏就到了现代,

遗风比遗精更加前仆后继。

岸上的书声翻墙出来,

灯红酒绿里穿行,

跌落成不朽的闲言碎语。

八卦逍遥,一段过期的视频,

贴在桥头的人行道上,

一袭裙裾撩起的强烈暴动,

九只眼都闭上了。

薛涛在井边写过佳句,

也有了斑斑点点。

有些印记洗不干净了,

桥没有错,错是错的错。

有人说要来,害怕

误入九眼桥,被路边的男人,

祈求再来一次施暴。

我说只要不心怀鬼胎,

没人把你掳了去。

一座桥九只眼睛,

没有哪一只是真的闭上了,

一览无余。

走马街上

走马的街上,

马尾巴甩出的声响,

比那时的辫子还要招摇。

辫子没有阶级,

马屁股的肥硕与瘦削,

看得出花翎的尺码。

一拐弯就是都督衙门,

都得滚落下马,

官靴与马蹄经过的路面,

印记高低深浅,

都是奴相。

马已经不在街上行走,

这里的人成了群众,

有群为众。

他们在这条街上日晒雨淋,

手里捏着发票,

餐饮或者住宿都有,

以面值兑换现金,

折扣面议。

尽管很多人不搭理,

我相信这里有好生意。

拐弯就是现在的首府,

貌似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见不到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也不会来联系他们,

汽车代替马,久远了。

他们没有骑过马,

也应该没有坐过像样的车。

如果眼睛发亮的时候,

一定是泊了豪车,

以及飘过来楚楚衣冠。

他们姓甚名谁不重要,

就是聚众的一群,

站桩的、流动的、搭伴的,

三三五五,三班连轴,

成为这条街上,

最谨慎、最活跃的一群,

成为冷风景。

那些发票都是真的,

那些交易也是真的,

那些他们记住的脸面,

不是真的。

爵版与脚板

百米长的青石路上,

以前的脚印没有这里的名片,

可靠。爵版与脚板,

四川话里没有区别。

所以在清朝,

那些文武官员印制过的名片,

姓名、籍贯、学历与官阶,

都是真实的脚印。

晋见、拜访、微服巡查,

出示就足以证明身份,

无须怀疑与甄别。

现在在老百姓那里,

叫脚板街了。脚下的印,

比花哨的名片更接近真相。

这里早已不印制名片了,

名片的名声已经堕落,

像戏子的戏文冠冕堂皇,

卖萌、装逼、含混了真假。

尽管明白的人一目了然,

却也行走江湖。

只不过身后留下的足迹,

横竖都有污点。

脚板街土是土了点,

过往的年轮刻成一张老的唱片。

来路与去向、旁门与左道,

落脚的深浅都能归类正邪,

——这条街尽收眼底。

真人不用名片,

名片上再多的花招,

也经不起风吹,画皮撕开,

找不到藏身的地方。

一个人走远了,就回来,

脚板街上,看自己的身世。

上清寺

上清寺有没有寺,

找不到记载,

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没有。

没有寺的上清寺,

在这个城市很有香火,endprint

围墙围了一些人,

墙里的人感冒,

墙外的人跟着打喷嚏。

我曾经在墙围里,

发霉。和我一起发霉的,

还有不得不穿戴楚楚的衣冠。

这里的天气无法预报,

白癜风可以传染,

每张脸都可能发生病变,

一夜之间,

人模变成狗样。

我从围墙的缝隙里,

逃生出来。

遇见好多壁虎和蛇,

阴湿地带常见的那种,

那里的灌木丛,

让我想象不干净的女人。

我知道,有我一样感受的人,

不能像我一样抒情。

白癜风在围墙里出现,

让一些光鲜的脸,

格格不入。

好多人在自己的鼻梁上,

也迎合一抹白。

白癜风走了,

上清寺用了好多水冲洗,

那种恶心的味道。

上清寺恢复原来的平常,

外面进去的人,

和从里面出来的人,

没有什么两样。

说书的老人还说围墙要拆,

说的和真的一样。

惊堂木落下,

听书的没有一个退场……

读书梁

北郊一个普通的山梁,

名字很好,梁上飘飞的书香,

在百年前那间茅屋里的油灯下,

弥漫多年以后,

从那根羊肠子的路上,

走出一个秀才。

秀才不知了去向,

那道梁在城市隔山隔水的地方,

有后来人很美好地记上一笔。

尽管听不到读书声,

尽管野草疯长,那条小路,

瘦得看不清模样。

对面半岛城市一天天发胖,

有很多脂肪飘过江来。

最先堆积起坡月山庄,

后来有了爱丁堡,

再后来又有了景馨苑,

读书梁,一夜之间涂满黄金。

有好多豪车来来往往,

保安筆挺,一律举手致敬。

有好多大腹便便的人,

互不搭理,走得大摇大摆。

那间茅屋在这里肯定没有产权,

那些人和秀才毫不沾边。

我也是从半岛挤出来的脂肪,

这和当时的肥胖有关,

以后就开始减肥,

减到现在,格格不入了。

也许我住在这里丢人现眼,

无奈我没有去处,

还与那书生,沾亲带故。

棉花街

我在这条街上走的时候,

已经见不到街了。

一条青石路油亮光滑,

那是清末遗留的一条长辫,

顺坡而下的民房,

像倒扣的黑色瓜皮帽,

百年忘了捡拾。

棉花帮最后的帮主,

作为一幅民俗画的落款,

进了博物馆。

和画一起陈列的,还有当年,

西洋人马丁的黑白记忆。

一条街蒸发了,

这里的棉花飘飞为云。

剩下一条路可以交通,

我曾经上上下下,

找个小店喝碗老酒,

在那里听那些跑船的人,

戏说旧年的繁荣。

一碟花生米,

余味无穷。

街没有了,

青石板路不在了,

喝酒的店子找不到了。

没有人可以和我进入以往,

以往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这里丢失了什么,

棉花街,真的上了年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