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壅滞与明清徽州弃儒现象

2018-03-08 02:46徐腾飞
皖西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士子乡试科举

徐腾飞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明清徽州“科名最盛”,对于徽州科举成就的探讨,一直是学界津津乐道的话题①。然而,徽州“科名最盛”的背后,却隐藏着明清科举之途日渐壅滞和大量士子落第的现实。不同于及第士子的风光无限,落第士子往往较为落魄,故而不易引起时人乃至今人的关注。但事实上,这些拥有较高文化水平的落第士子往往沉浸地方,对地方社会的影响更直接,也更明显。因此,对徽州落第士子进行系统研究,对于深化徽州科举史、教育史乃至徽州地方社会研究,均具有重要意义。鉴于此,本文拟从“弃儒”的角度,对明清徽州落第士子作一初步研究,关注徽州落第士子的职业选择,探究徽州落第士子弃儒现象与科举之途壅滞的关系。不当之处,尚祈方家批评指正。

一、科举繁荣下的徽州落第士子弃儒现象

徽州因其丰厚的文化底蕴,被誉为“东南邹鲁”。道光《徽州府志》云:徽州“人文辈出,鼎盛辐臻,理学经儒,在野不乏”[1](P2)。各邑方志也有相似的表述,诸如“歙大邑也,而新安名郡也,世称程朱阙里,彬彬乎文物之乡也”[2](P40);“四方谓新安为东南邹鲁,休宁之学特盛”[3](P237);“婺人喜读书,虽十家村落,亦有讽诵之声”[4](P25)。在良好的社会氛围下,明清徽州科举取得辉煌成就,据李琳琦先生统计,“明代徽州中文进士者计有452人、武进士56人;清代徽州中文进士者计有684人、武进士111人”[5](P159)。明清徽州科举的繁荣也为后世留下了众多的科举佳话,如“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一科同郡两元者”等。然而在明清徽州科举繁荣的背后,更多的却是科考失意者的悲凉,大量士子被摒弃于科举入仕的大门之外,成为科举的弃儿。除去部分落第士子选择归隐田园外,大多数落第士子却不得不放弃科举入仕之途而寻求新的社会出路,其选择的谋生之道主要有如下几种:

弃儒从商。明清时期,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徽州也有着浓厚的经商风气,“商居四民之末,徽俗殊不然”[6](P603)。加之相比于科举入仕,经商也较容易成功,“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也十之九”[2](P251)。因而许多徽州士子在科考受挫后将经商事贾作为自己的职业选择,如“天都程君,讳善敏,字公叔……幼习举子业不果,因弃儒就贾,承祖父之遗业,客廛于春谷之清江,行白圭治生之术。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同甘苦,克俭克勤,弃取异尚,未几而家温食厚,享有素封之乐……用是总一乡之约,衡一镇之平,排难解纷,立纲陈纪,秉公扶正”[2](P104);清代歙县人冯正琦“少习举子业,不遇,即就贾。岁荒,命子国纲、国绍、国绥,昌议买米分赈,邻里免于流亡”[2](P330);歙县人叶正俨,习举子业不售,“家本有市廛在湖南,遂就贾”[1](P1097);“汪德昌,字心田,郡城人。性聪颖,读书一目数行,屡试不售。爰弃儒,游淮扬,佐办南巡大差,诸商人咸赖之”[7](P384)。这批因未能科举入仕而选择投身商界的徽州落第士子,因接受过良好的儒学教育,成为有文化的商人,逐渐成长为明清徽商的中坚力量,也成为徽州商业发展的重要动力。

弃儒为医。行医治病虽然不如科举入仕受人尊重,但是因科举受挫而选择弃儒为医者依然屡见不鲜,这是因为行医同样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诚以济人为急。相之良则安天下,医之良则自乡而国,罔不获济。虽隐与显有殊,而名闻于一时。眼前收效,是亦君子之所用心而不敢忽也”[8](P1)。同时行医济世也能够解决行医者自身的生活问题。因此,许多徽州士子在科举受挫后选择弃儒为医,悬壶济世,如明代歙县著名医家余午亭,习儒三十余年,屡试不中,其堂兄余傅山以“士遭遇不际,诚能益世利人,斯亦不负所学,昔人愿为良医,岂漫语哉?”之语劝他,于是余午亭从余傅山习医,后行医三十余年,治愈病人数以万计;清代医家戴葆元,“幼习举子业,率尔操觚,初不知其难也,嗣因屡试不售,乃承先人遗业,研求医学”[9](P111),著有《本草纲目易知录》八卷、《家传课读》四卷;明清徽州许多医家就是在读书取仕未果的情况下,抱着“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理想投身医道,“吾儒非乘势位,功不能及三户。其有不藉势位,功能被乡国者,道莫如医药以济众”[10](P5),既符合了传统儒家行仁积善的价值理念,同时客观上也为明清时期新安医学的发展与兴盛提供了重要动力。

训蒙处馆。徽州人重视对家族后代的文化教育,以便使家族子弟通过科举入仕光耀门楣,即使不想通过科举仕途获取政治资本,但为了后代能获取日后生产生活所必备的文化知识,也常常为其子弟聘请塾师或名儒教授文化,故而徽州社会中产生了庞大的教育需求。一些徽州落第士子在仕进无门的窘境下,将“训蒙处馆”作为谋生的重要选择,以设帐授徒为生,教书育人。如黟县贡生江汝和,“乡闱十荐不售,授徒于本村环溪书舍、屏山舒村及云岭书馆,从游者众”[11](P104);祁门人王讽,“嘉靖丁酉,领乡举第一。辛丑,上春官,不第,遂绝意仕进。知县尤烈新东山书院,延讽为院长,著《宗朱一录》”[1](P1248);婺源县廪生游茂才,名逊,因“壈坎未第”而为塾师,“著《释四书》《尚书讲义》行世,凡宿学、诸生、学士每每称诵不倦,门下讲业士丛盈门墙,其贽修丰腴,凡大江以南皆莫茂才若也”[12](P203)。部分徽州士子在科举受挫后或出于解决生计的原因或者出于“进则著功名于春秋,退则阐经术于群蒙”的儒家价值观和造就乡族子弟的社会责任感,选择设帐授徒,对于促进明清徽州地方教育发展,提高徽州人的文化素质,乃至于推动整个徽州文化的繁荣都具有积极意义。

二、徽州落第士子弃儒背后的科举壅滞

明清时期,徽州“科名最盛”,科第成就几乎甲于天下。然而,明清徽州科举的繁盛,是建立在地方教育发达、读书人数量多的基础之上。明清徽州地方教育发达,府学和各县县学基本保持着繁荣稳定的局面,社学、义学、塾学、书院等基层教育组织大量存在,为徽州子弟提供了大量的求学机会,求学人数激增,呈现出“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景象,徽州知识分子的规模迅速扩大,读书应科举者为数众多。如“歙为徽郡大县,应试者常八九百人,试颇不易”[13](P2476);休宁在明嘉靖年间,就已经“即就试有司,动至数千人。其有怀才而登别籍,或怀赀而登成均。至占籍者,国夥于乡;起家者,客埒于主”[2](P40)。到清康熙年间,休宁依然有着众多的科举人口,“休宁之学特盛,岁大比与贡者至千人”[4](P237);婺源情况也是如此,“婺人喜读书,虽十家村落,亦有讽诵之声,向科举未伫,应童子试者,常至千数百人”[4](P25)。就连徽州府经济文化发展相对落后的黟县,在雍正初年也是“应童试者且千人”[14](P351)。

而相比于徽州庞大的读书科考群体,科举录取名额则低得可怜。以黟县为例,嘉庆《黟县志》中载:“自有明来,学校设额取士,黟于徽州为中学。国朝康熙年间定额十六名。雍正元年钦奉恩诏,凡人文最盛之地,大学照府学取人、中学照大学、小学照中学,时黟之应童试者且千人,督学法海视学江左,亟赏黟文入府庠者五人,犹以额满为叹。由是督抚会同学臣遵旨核实题准,安徽所属由大学照府学录取者六州县,各取进二十五名;由中学改为大学者二十州县,各取进二十名;由小学改为中学者九县,各取进十六名。黟邑定额取进二十名,永著为令”[14](P351-352)。在清雍正初年黟县应童试者就已经“且千人”,而黟县学从中学升格为大学后也仅能“取进二十名”。经济文化发展相对落后的黟县科举竞争尚且如此激烈,当时徽州的科举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时人感叹童子试之难:“民多俊秀,加以百年教泽,比户书声,应试之人日多而入学则有定数,甚有皓首而困于童子试者。其无遗珠之惜耶!”[15](P238)

明清江南乡试竞争的异常激烈,客观上也影响徽州士子科考仕进之路。明清乡试竞争激烈,“乡试难而会试易……故俗有‘金举人、银进士’之谣”[16](P67)。加之明清时期,江苏、安徽两省统一在南京进行乡试,“江苏、安徽虽各设学政、巡抚,而历来乡试合为一省”[17](P907)。且苏皖两省又历来为教育发达、文风兴盛之地,应乡试者人数众多,时人曾对江南科乡试描述道:“江南、安徽上下江,夙称人文渊薮,每科应试者不下二万人”[18](P42)。但是,江南乡试取额却难以满足苏皖两省科考士子的不断增多,明正统以前,南直隶乡试大体取额80名。正统五年,南直隶乡试取士额数增加为百人,“上定为应天府百人”[19](P1440-1441)。到景泰四年,取士额数又有增加“复定取士额:南、北直隶,各增三十五名”[20](P796)。此后,南直隶乡试取额一直维持在135名。到了清代,乡试取额屡有变化,至乾隆年间,江南分上下江字号取士,“盖上江安庆、徽州、宁国三府应试者最多,其余府州赴省闱者尚少……历科下江入场士子较多于上江,故中式名数常居十分之七,在上江人文本属繁盛,因较下江应试名数较少,是以每科中式名数只居十分之三”[17](P905-908)。乡试解额也最终确定,取额114人,其中安徽仅取额45人,“江南省上江中额五十名,酌减五名,下江中额七十六名,酌减七名”[21](P1417)。可见,江苏、安徽两省科举人数之多与中式额数之少,极不匹配。再加上由于安徽经济、教育等发展相对滞后于江苏,安徽科举实力自然也不如江苏,因此在乡试录取比例上难以与江苏比拟,江苏占十分之七,安徽仅占十分之三。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挤压了安徽士子科考中式的空间,加剧了安徽士子科举竞争的压力。而徽州虽为“科名最盛”之地,但受到明清江南乡试竞争度高以及安徽科举中式名额少的双重影响,科考竞争压力大,科举壅滞相当严重。

明清时期,虽然科考应试者如云,而中试者却寥寥,科举名额已经难以满足科举应考者数量的不断增长,大多数士子虽苦读一生也可能与入仕无缘,士子获得功名的机会越来越小。在徽州,即使是取得生员身份对于广大士子来说已是十分不易,获得举人、进士等功名对于徽州绝大多数读书人更是可望而不可即,徽州人对此感慨道:“士无知已,竟老死田间于牖下也”[2](P130)。科举之途壅滞,屡试不售已经成为徽州士子弃儒的最主要原因。

三、结语

明清时期,科举录取名额已经难以应付读书人数量的不断增长,大量士子被摒弃在科举入仕的大门之外,科举壅滞成为一个较为普遍的社会问题。正如梁启超所描述的:“邑聚千数百童生,擢十数人为生员;省聚万数千生员,而拔百数人为举人;天下聚数千举人,而拔百数人为进士;复于百数进士,而拔数十人入翰林”[22](P33)。明清朝廷每次开科录取的背后,大约还有几百万读书人名落孙山,日渐形成了科举壅滞的局面。对此,明人文征明颇有一番感慨:“自永乐元年、正统二年、景泰元年三次开科,各处解送举人不拘额数,遂有顿增至二百名者。一时国学人众,乃量减贡额。然中间或行或否,皆视解额增损。阙后解额既定,而贡额竟不能复,坐是学校壅滞,遂有垂白不得入仕者。……迄逦至于今日,开国百有五十年,承平日久,人才日多,生徒日盛。学校廪增正额之外,所谓附学者不啻数倍。此皆选自有司,非通经明文者不与。虽有一二悻进,然亦鲜矣。……夫以往时人才鲜少,隘额举之而有余,顾宽其额,祖宗之意,诚不欲以此塞进贤之路也。及今人才众多,宽额举之而不足,而又隘焉,几何而不至于沉滞也?故有食廪三十年不得充贡,增附二十年不得升补者。其人岂皆庸劣驽下,不堪教养者哉?顾使白首青衫,羁穷潦倒,退无营业,进靡阶梯,老死牖下,志业两负,岂不诚可痛念哉!”[23](P584-585)

尤其是徽州这类经济文化发展相对繁荣的地区,在璀璨的科举成就背后,隐藏着因为发达的科举教育和录取名额限制所造成的大量读书人入仕无门的现实。除少部分落第士子依然保持“非仕则隐”的传统生活方式之外,大部分落第士子不得不屈服于社会现实,选择其他谋生之道,其职业选择也变得更具多样性与现实性,或投身商场以谋求生计或训蒙处馆以教书育人或研求医学以益世利人。尤其是科举失意者“弃儒就贾”行为的增多,对于明清社会及其商品经济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冲击了封建社会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信条,一定程度上改变着社会风尚,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减轻了思想观念上的阻碍,为明清社会的持续发展带来了新的活力。在徽州社会,经商业贾成为落第士子最为普遍的职业选择,大量落第士子选择投身商业实现自己抱负,同时落第士子世俗化的职业选择也冲击了徽州传统的社会观念,重商思想在明清徽州社会的影响进一步深入,甚至“阀阅家不惮为贾”[24](P36),一定程度上冲击瓦解了徽州传统经济结构,对于促进徽州商品经济的发展繁荣与徽州社会的进步也具有一定意义上的积极作用。

科举之途壅滞导致的弃儒现象的增多,落第士子们世俗化的职业选择,虽然对中国传统社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理念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影响,但同时也极大地拓展了明清士子的社会交流交往空间,提高了落第士子社会生存的能力与水平,反映出封建社会后期区域社会经济文化进一步发展以及社会风尚发生变革的历史趋势,体现出了明清社会阶层流动与社会阶层观念发生改变的新动向,为明清社会的继续向前发展注入了新动力。

注释:

① 具体可参见:李琳琦.明清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特点及其原因分析[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1(1):32-36;李琳琦.徽商与明清徽州科举业的发达[N].光明日报,2008-01-01(3);李琳琦.徽州教育[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丁修真.明代科举地理现象的再认识——以徽州府科举群体为例[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4(6):708-71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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