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赌徒

2018-03-16 21:19林戈声
课堂内外(初中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筹码加勒比海赌场

林戈声

01

前年的时候,我想我得去一个什么地方。旅行计划了很久也没能实现,原因大概有很多,但归根结底,我是缺一点儿时间。

不要跟我说时间是挤出来的,我的时间和你理解的时间不一样,这件事情解释起来有点儿长,但如果你耐心听完,说不定你会和我预约,在我出发的时候和我搭个伴。

02

我一直有一种毫无用处的能力: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随便地开口问我,“喂,现在几点钟”,我就能随口说出当时的时间来,绝对一分不差。但必须是突然被问,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前提下。要是稍微想半秒钟,就不灵了。这个能力是如此无用,所以它存在的意义也就是给我的生活增添了那么一丁点儿可有可无的乐趣。

前年的时候,我发现这个能力消失了。

一开始其实无所谓,有人让猜时间,猜错了大不了出个丑。但慢慢地我意识到,我的能力不是消失了,而是错位了,现在猜出来的时间跟北京时间差了36分钟。

从我知道错位的那一天开始,只要走进北京阴霾密布的街道里,恍惚间一抬头,总能看见一条船。它隐在一团凭空出现的乌云里,支出两根高高的桅杆,船身高大威猛,木结构,两侧有炮口,大航海风格。桅杆顶上挂着一面黑底白骷髅头的旗子,风帆鼓胀,气势碾压千军万马。

和我感应时间的能力一样,我必须非常地不经意,脑子里面什么都能想但绝不能想到这条船,然后一抬头,它才有可能出现。

有时候我会发晕,看见那条船以后两脚会不由自主地朝它走过去。但往往是我走得越快,这条船越模糊,几秒钟内就没影了。

我找了学地理、物理、精神、眼科的各种同学和拐弯抹角的关系,也没能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时候我已经快被36分钟和那条船弄得神经衰弱,就听从了发小二狗的建议一一必须得说那是一个标准的二狗式建议。他说:“不就是想找到那条船嘛,你这样。闭上眼睛,拿起飞镖往墙上的世界地图扎,扎到哪片海直接去不就完了,反正你的感应和幻觉都是随便来的。”

第一镖扎到朝鲜,第二镖扎到了钓鱼岛,扎第三镖的时候二狗忽然蹿起来,抱着我的电视机一通狂骂,我把他从屏幕上扒下来,才看见电视上狂闪的那个号码和我丟在茶几上的那张旅游彩票的号码一模一样。彩票是公司年终聚

会上我光荣获得的阳光安慰奖,面值两块五毛钱,奖品是去加勒比海的豪华邮轮旅行。

二狗笑咪眯地拍我肩膀:“上帝关上你一扇门……”我没等他说完,就一脚把他踹了出去并当面关上了房门。这人最近和我说话必用此句开头。

03

上船前,我在岸上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微信上。邮轮的全身照照得不太好,船身上醒目的“加勒比号”这几个字晃得像几个墨团,显得我好像因为心情激动而手腕忍不住发抖,明明也不过是吃喝玩乐漂在海上享受几天而已。

上船的第一天有欢迎仪式、香槟酒晚宴和剧场杂技表演,一直闹到深夜,回到客舱前我去12层的咖啡厅坐了一会儿,多暍了几杯清咖啡,结果躺在松软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也没睡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色看久了很是乏味,就索性出房间散步。

这个时间船上只有寂静的灯光照亮歇业关门的商业街、餐厅、酒吧、影院,我像个游魂一样从12楼逛到5楼,发现了唯一一个热闹的地方——赌场。

邮轮刚起航,赌场的人气不是很旺,老虎机前面零星地坐了几个人,赌场大厅只有两三桌人在玩梭哈和德州扑克,连发牌的荷官也面色苍白,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副怏怏不乐、缺乏睡眠的样子。我踱步到赌场东侧的贵宾室,包厢的门关得紧紧的,一瞥之下,心脏没来由地颤了颤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一闪而过。

大概是看我在贵宾室门外站了太久,漂亮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殷勤地拉开贵宾室金色的包厢门:“先生,您要进去玩玩吗?”说着眨眨眼睛,“头天晚上玩的话,免费赠送100美金的筹码和鸡尾酒哦!”

她的笑容有种莫名的蛊惑力,我头一晕,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赠送的筹码。

没想到贵宾室竟坐满了人,室内烟雾腾腾,筹码叮当,吆喝声此起彼伏。站在外面时还以为里面没有生意呢。

“按说今年轮到他,为什么那该死的家伙居然没来,巴博萨?”门口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在说音调拗口的英语。我有种错觉,这个黑人女性说话时斜睨着我,眼神让人联想到沉迷于黑魔法的沼泽地女巫在挑选她的魔药材料。

“不来就对了,真正的主角从不屑于在观众面前出现。”回答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倒是没有看我,反而我朝他瞄了好几眼,因为有一瞬间,我居然觉得这个白人放荡不羁的灰色长头发看起来像一把自由自在的章鱼须。

一个蓄满褐色大胡子的中年白人讽刺地插嘴道:“他是没来,但这不有相好的替他下注吗,庄家上场还有不赢的道理?”这时“吱吱”两声叫唤,我惊讶地看着一只同样邋遢的猴子端着一大杯朗姆酒递到大胡子手上。

“要我就再等一年,黄皮肤的小子我可不习惯。”头发和胡子像章鱼须的那人嘟脓了这么一句。

我挤到牌桌前,牌桌上没玩什么复杂的花样,是简单刺激的21点。我本打算围观几把攒点经验再说,但刚伸出脖子就感觉谁猛地拽了我一下,我踉跄两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了下来。金发碧眼的美女荷官笑盈盈地看着我,等我从免费送的筹码里拿了一个出来,美女荷官笑得更开心了:“抱歉,贵宾室下注最少100美金。”

在众人轰然而起的嘲笑中,我面红耳赤地把筹码全部堆到桌子上。

04

21点是比大小的一种,大致玩法是庄家和玩家对玩,每次每人发3张牌,谁的点数加起来最接近21就算赢,超过21就算“爆掉”,输了。发到我手里的第一张牌是J,丄Q、K都算10点,第二张牌是2。我现在手里有了12点,第三张牌可以自由选擇要还是不要。我对输赢并不在意,反正是玩,就喊了要,荷官风情万种地一笑,牌轻轻地扣在我面前。

我拿起来在手心翻开: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牌。

鬼牌意味着我可以把它当任何数字用,也就是说,承蒙魔鬼照顾,我赢定了。

荷官把筹码全部推到我面前:“恭喜你。不过运气好的人只能玩一把,就像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是不是?”

我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规矩,只好晕晕乎乎地抱着价值500美金的筹码走出贵宾室,美女荷官叫住我:“送给你做纪念,幸运儿。”她在鬼牌上落下一记香吻,递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出去的时候贵宾室鸦雀无声,既没有人欢呼,也没有羡慕的冷嘲热讽,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瞬间蒸发了。

我突然就觉得我那些错位的时间回来了,低头看表,果然。

我去吧台换筹码,服务生看我的眼光像在看一个神经病,或者一个小偷。他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筹码,先生?”

我指指贵宾室。

他的脸色不太好:“您稍等,我去找经理。”

5分钟后经理过来了,两人在服务台后面叽咕了好一会儿,然后经理给我换了钱,他的脸色也像食物中毒一样,换完钱以后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您身上大概有呃……我们赌场的东西?”

我拿出鬼牌:“荷官送给我的,不能带出去的话我可以还给你们。”

“不不不。”经理像触电一样把牌推回来,“这是种……呃……纪念品,您是我们赌场的呃……嘉宾……不……我是说幸运儿,是的幸运儿,我们赌场将为您准备一份特别礼品,在旅行结束下船的那天,请您带着这张鬼牌到赌场来兑换,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天上掉馅饼,我理智上也的确很高兴,内心深处却感到一丝奇异的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走出赌场时一群游客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一个中年阿姨操着上海普通话叫住我:“小伙子,赌场已经开赌啦?”

“嗯,开了有一会儿了吧。”我说。

老阿姨看看手表,叫起来:“哦哟不是说1点钟进了公海才开场的嘛,现在还有一刻钟怎么就开啦?”

老阿姨抱怨的聒噪声吵得人耳朵疼,我快步走向甲板去透透气。感应门自动打开时,我从门框玻璃上看见赌场的服务生正慢腾腾地启动赌博机器,老阿姨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我说不可能早开嘛,小赤偌骗人!”

甲板上冷风刺骨。

“竹笼眼,竹笼眼,

笼子里的囚鸟,

何时自由飞;

夜朦胧,天将亮,

滑倒的鹤与龟,

背后站着谁。”

一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迎着冷风念儿歌。也许是早就站在那里而我没注意到。我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也慢慢回过头来,脸色在风里冻得白里发青,她忽然朝我大喊一声:“喂,你背后站着谁!”

我猛一激灵回头看,却听见她尖声狂笑着跑了。

05

接下来的几天乏善可陈,我在船上吃了牛排海鲜,泡了温泉,逛了免税店,除了兜里多出来的500美金没处花,没什么不愉快的事。船驶入加勒比海,停靠在圣托马斯——这是维足群岛的一处小岛。

碧海蓝天美不胜收,坐环岛游览车的时候旁边的小情侣在争论加勒比海盗厉害还是维京海盗厉害,男生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强调说明维京海盗是甩加勒比海盗几条街的强悍存在,因为维京海盗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而加勒比海盗只是打打游击云云,但女孩子柳眉倒竖,一句话就把情人噎得干瞪眼:

“加勒比海盗有杰克·斯派罗船长,你倒给我说说维京海盗有谁是我知道的?”

“呃……驯龙高手?”

我大笑鼓掌,并坐着给那女生弯腰致谢:“谢谢您,小姐。”说着拉过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包括我自己在内,前后左右都愣了。

直到游览结束,整辆游览车都安静得像一列灵车。也许是我的幻觉,后来整个加勒比海旅行,圣托马斯、波多黎各、大特克岛,直到上船回程,我都感觉不时有人在我这个可疑的单身旅行者背后指指点点。

邮轮上的客房服务人员每天整理房间时都会别出心裁地用浴巾叠一个小动物,有时候是兔子,有时候是鹿,从加勒比海回程的那天,我推开房门,看见房间床上趴着一只猴子。刹那的恍惚中我还在想原来浴巾还有咖啡色的,叠得可真像,猴子忽然吱吱叫着扑过来,熟人相见似地勒住我脖子抱了一下,反身嗖地从窗户里蹿出没影了。顺便说一句,我的房间是海景房,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且,窗根本就没开。

晚上意外地起了风浪,原本丝毫感觉不到在航行的邮轮也掀起阵阵摇晃,时轻时重。我被那只幻觉中的猴子搅得心绪不宁,就走到甲板上去透风,结果一出玻璃门,差点被猛烈的海风拍成内伤,屁滚尿流地逃回室内,只敢在温暖的玻璃门内观摩狂风巨浪在海上逞凶。

一群厚重的乌云从远处向邮轮方向推进,我拿出手机拍下这难得的奇观,闪光灯打亮的一瞬间,我感觉心脏停跳了:那黑压压的一团不是乌云,而是一层浓厚的雾气,雾气里包裹的隐约是一艘古老而庞大的木结构船。

一定是眼花了,我试图轻松地解释眼睛看到的东西,但手指却颤抖着不自觉地碰到手机屏,再次按下快门。闪光灯再次亮起,这次我看见了从浓雾里支出来的细长高耸的船桅,前后两根,一高一矮,上面静静地挂着鼓胀的风帆。

我揣起手机就往回客舱的方向狂奔,幽灵船眨眼却开到眼前,我感觉胸口被人拽住了,一抬头,看见一张黑漆漆的脸。

06

后来的事情似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我在船上是一个人,丝毫不引人注目,下了船以后我就失踪了。我本该从轮渡码头坐巴士到火车站,然后从上海坐动车回家,但事实上是我一天之后被人发现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狂奔,手里拎着一只热腾腾刚偷来的烤鸭。我之所以还知道这一段,是因为有好事者把我跑步的英姿拍下来放到网上,点击率相当喜人。我发誓我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像只发疯的螳螂。

我的没有记忆的这几天结束于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我被人从天津一家酒店大堂的厕所里拖了出来,那酒店距离天津的邮轮码头不到半公里。我被人发现时睡得不省人事,浑身湿得直往下淌水,脸上印着十几个可疑的红唇印,几条水草友好地挂在我衣服上。另外,我还有一对乌青的眼圈,头上包着一条比抹布还脏的红布,戴着一顶三角形的破帽子。红头巾拆下来以后发现其实是不知哪来的秋裤。

我在医院里躺了两天,走路时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不自觉地扭来拧去,记忆断了,嘴里偶尔会蹦古怪的音节。另外,我还长了虱子。

幸好一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如果说这一堆不幸里面竟然还有那么一丁点好处的话,就是我在那顶三角形的秋裤帽子里发现了几枚货真价实的金币,我找人鉴定了一下,据说是17世纪在加勒比海流通的货币,卖了的话大概能抵我3年的工资。

半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加勒比邮轮公司发来的私人信件,发信人自称是赌场经理,他希望我身上还带着那张鬼牌,并且希望我已经结束了一小段荒唐的日子。他本想当面和我谈谈,但我后来没有拿着鬼牌去找他,他想大概事情在船上就已经开始了。

他在信里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在他当邮轮赌场经理的10年时间里一直被当做是好事者编出来的鬼话:加勒比邮轮在首航时曾遇上过传说中的“精灵之船”,并被精灵之船穿行而过。据说有过这种遭遇的船意味着自动与精灵之船定下协议,精灵们可以在船上通过赌博的形式把自己灵魂的所有权“输”掉几天。表面上看是赢家在数天之内得到了精灵的所有权和使用权,但实际上是精灵获得了支配赢家的权利。因为精灵之船上的精灵是不能自己上岸的,他们被某种力量永远束缚在海底。

信里还提到一句加勒比地区关于精灵之船的谚语:10年航海,一天上岸。与精灵赌博赢了的人,每隔10年就会遭遇几天记忆空白和行为混乱,但有一个办法可以解除,那就是被附身过一次后,把那张“鬼牌”烧掉,据说这样做象征着赌约履行完毕。

但我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那张鬼牌。

幾天后,帮我研究那些金币的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在一枚金币上发现了一行刻字,他原本以为那只是装饰花纹,但在放大镜下放大后却发现是古英文,翻译出来大意是:哈啰,鬼牌我拿走了,祝咱俩的友谊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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