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

2018-05-02 07:55李瑛
民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虎子院子婆婆

李瑛

送完阿舍的亲回来,锁雁就一直凉着脸不说话。

西北夏天的午后是清凉的,然而生着炉子做饭的屋内就有些闷热了。炉里的炭火生出长短不一的火舌轮番舔着锅底,锅口不断冒出的热气让屋里显得又湿又热。两个女人拇指和食指间不断搓出铜钱大小的面片,它们划出不同的弧度飞速扑向锅内翻滚着的面汤,然后像肚皮朝上的鱼一样白花花地不管不顾地躺在了那里。

婆婆不停地拿毛巾擦着汗。锁雁一直凉着脸揪面,不说一句话,任豆大的汗珠子密密地排在额头、脸侧。

婆婆知道锁雁是眼热阿舍了。本村但凡结个婚,男方给女方买什么,给亲家彩礼怎么给,礼金怎么拿,婚礼什么排场,都是女方先提出高要求,男方通过媒婆把标准一再压低,媒婆就跑来跑去一一还价,买东西一样。阿舍的婚礼就不同,一个是金家有钱,要什么给什么,另一个是阿舍的娘家爹,也就是锁雁娘家舅舅,今年贩羊绒挣了点儿钱,把彩礼都买了嫁妆陪给阿舍了,一点儿没落下,阿舍婆家一高兴,婚礼办得排场很大。

锁雁的男人虎子站在院子里,结实滚圆的两只大胳膊从结实滚圆的后背边垂下,大声问锁雁:“羊圈好了吗?”

虎子通过屋门观察着锁雁的嘴巴,发现锁雁只是冷漠地往锅里揪着面片,并没有作声,就又大声喊着问:“羊圈好了吗?”锁雁瞪了虎子一眼,虎子不明所以,愣在那里不敢说话。

婆婆吭了一声,用眼角瞥了锁雁两三回,心里愤愤地想,就知道欺负男人,那是你男人,你自己都不拿他当人,谁拿他当人呢?人家结婚排场,你眼热啥,你是个换头亲,今年你嫁过来,明年我们家芸芸就嫁到你们家了,两家都简单,这样多好。村里多少人家为了娶个儿媳妇借了一辈子翻不过身的债,男人女人为了还债出去打工,弄得家不像个家,那不都是自己给自己上套儿吗?

婆婆瞅了一眼儿子虎子,虎子已经去圈羊了。下午刚从外城赶羊回来,这会儿又忙着干这干那的,婆婆有点儿心疼儿子,不过又想:男人嘛,出点儿力气好,省着臭力气能干啥?力气省身上又不下崽。

锁雁偷偷瞥了眼在院子里干活的虎子,她嫁过来的时候院子虽然也是这个院子,却空空的,好像一个无人青睐的老年女人一样显得孤寂寥落。婚后虎子好像忽然生出了用不完的力气,心眼好像也活过来了,叫上二牛去外地试着赶羊赶了几次,虽说有点儿像啃别人啃剩的骨头一样,但毕竟还是有一星半点儿肉渣儿,他就乐此不疲,家里连着盖了两个羊圈,又盖了一个鸡舍,孵了一窝小鸡后,鸡也从四个增加到了十八个。

锁雁那一瞥似乎看到了这个院子一年里的变化,男人蜜蜂一样在院子里干着活,这种景象还是很令人心里甜蜜的。锁雁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吃过下午饭没一会儿,锁雁的弟弟二牛来了,先到羊圈里看了看就进了屋,锁雁刚洗完锅,又揪了两碗饭给二牛端上。嫁了人,弟弟来了就是客。

二牛问:“芸芸呢?”

婆婆忙说,几个同学来找,刚出去。

其实芸芸上午出去就没回来过,锁雁没说话。

二牛吃完饭婆婆又给端了瓜子让嗑,二牛等到九点钟芸芸还没回来,二牛站起身在地上转了两圈,说了声“走了。”

婆婆和虎子、锁雁一起送二牛出门,虎子大声说:“这丫头怎么这么疯,这么晚还不回来。”虎子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后耳朵就不好了,耳朵不好的人说话声音都大,虎子经常出去收羊、赶羊,有时候一段时间不在家,再回来就觉得他说话能把人耳朵震疼。婆婆瞪了虎子一眼。

婆婆住了脚,锁雁和虎子又把二牛往前送了送,二牛说:“行了你们进去。”又站住顿了顿,有点儿赌气地说:“她不是知道我和姐夫今天回来吗?”

锁雁说:“可能让同学绊住了。”

虎子早早上了炕,锁雁还在地上做这做那,门开着,她不时往门外瞥一眼,看芸芸什么时候回来。

虎子在炕上说:“你快上来呀。”

锁雁说:“我还有事儿要做呢。”

锁雁背对着虎子,看不见口形虎子就猜不出锁雁说什么,他又说:“你快上来呀!”

锁雁转过身狠狠瞪了虎子一眼,嘴里嘟哝了声:“聋子!”

声音虽小,但很恶毒,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敢正眼看虎子,眼角的余光感觉虎子的脸色变了,那张只要在家里每晚都会热切搜寻着她的脸忽然收了回去。锁雁仿佛感觉到一盏专门为她点亮的灯熄灭了。

她心里一惊,继而镇定了自己,没有失态地即刻到炕边去察看男人,而是假装继续扫地。

芸芸十点多才回来,还有一个男的。在锁雁眼里,是两个人的身影忽然一起在黑暗中出现,越来越近。后来,在某个地方两个人都站住了,说了一阵话,芸芸自己走了回来,那个男的没动,一直站着。

锁雁心里一阵难受。这难受好像不是为了二牛,而是为了自己。被一个男人在身后一直站着目送——她自己的生命中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而站在芸芸身后的那个人,虽然隐藏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却扰乱着她的心,牵走了她的心,令她无比认真地想看清楚他的样子,甚至是他的动作,他的神情。

锁雁在门口等着,芸芸走近了,锁雁说:“你怎么才回来?”

芸芸说:“玩到这时候了。”

“送你来的是谁?”

“一个同学。”

芸芸进了屋,锁雁也进了屋。

第二天一大早虎子就起來把院子扫了,把缸里都打满水,羊圈也用干土垫了。锁雁起来弄炉子,夏天的炉子使用率低,做完饭就压着,昨晚炉子没压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一些没有燃烧完全的煤球半黑半红地塞在炉膛里。虎子弄了些劈柴生炉子,锁雁洗了手,把昨天剩的米饭熬成稀饭,弄了点儿咸菜,就是早饭。

正吃早饭,二牛来了。锁雁想,这家伙可能昨晚没睡着。她故意没动,论理芸芸应该去给二牛盛碗粥,可是芸芸也没动,婆婆给二牛盛了碗粥。

二牛没有动眼前的粥,婆婆让了两次他都没动,跷着腿坐在炕沿上没有吭声。其他人沉默地喝着粥。过了一会儿二牛问芸芸:“昨晚去哪儿了?”

芸芸说:“跟几个同学一块儿玩来着。”

二牛身材不算高,但很结实,长得浓眉大眼,因为脸上有块刀疤,这让他看上去好像很凶的样子,其实锁雁知道弟弟是非常善良心软的人。

这会儿二牛右脸上的刀疤就一跳一跳的,这说明他心里很激动。二牛说:“都这么大了,初中毕业都多少年了,还同学同学的,玩什么呀。”

二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可是芸芸不高兴了,脸立刻拉了下来,虎声虎气地说:“轮得着你管吗?”

“我不管谁管呢?”二牛说,说完这话他有些不自信起来,干笑了两声,可是芸芸没有笑。

锁雁心里抓挠着。

芸芸和二牛好过,她们的亲事都是两个人同意的,去年冬天二牛还带着芸芸买这买那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就有这些女人,要这样折磨男人呢?

因为阿舍回门,锁雁去了舅舅家。锁雁从小跟阿舍一起耍大,一个离不开一个,现在都结婚了,阿舍嫁到了邻村,距离远了,加上结婚以后各家有各家的事,逐渐疏远是必然的,锁雁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珍惜不多的能在一起的时间。

阿舍是个明白人,在锁雁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优越,可是穿的戴的,给娘家带回来的礼物,那些不说话的东西替她说着话,炫耀着她的幸福。舅妈乐得合不拢嘴,拿出一条阿舍拿给自己的裤子,说是自己穿不成,要给锁雁,锁雁死活不要。

阿舍和女婿金玉一直忙着分配给各家拿的东西,没顾上好好和锁雁聊。吃了晚饭,锁雁帮着舅妈洗了碗,就告辞了。

阿舍送锁雁出来,两个人在家门前的小道上才说了点儿知心话。阿舍忽然说:“有一件事不知道真假,想跟你说一直没有机会。”

锁雁好奇地看着,没有吱声,阿舍说:“金玉说芸芸在外面找了一个对象,关系亲密得很,外面谁都知道。”

虽然早有猜测,还是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锁雁强撑着说:“就是同学关系好些,别人传闲话呢吧。”

阿舍刚刚还说不知道真假,听锁雁这么一说,忍不住说:“百分之百是真的,那个人金玉认识,金玉都亲眼看见了。你们呀,谁都没有你们傻。”

锁雁知道,“你们”就是指她和她父母,换亲的时候舅舅很反对,父母为了给二牛找个对象,没有听舅舅的。

“人家谁家换亲不是一进一出,两家一起嫁娶?有你们这么傻的吗?自己家闺女给人了,人家的面儿都没见着呢。二牛又没什么毛病,不就是牢里待了两天吗,反而让他们家先娶。”

锁雁知道她的意思:二牛又没毛病,虎子还是个聋子呢。她心里一沉,恶狠狠地说:“她要找了对象,我就离婚!”

阿舍说:“别傻了,你赶紧跟家里说说让他俩早点儿成亲。换头亲,早就订了的,等什么呢。结了婚就什么都好了。”

锁雁冷笑一声说:“你刚才还赌咒发誓说她找对象了,这样的烂货回来我们也不要了。我今天回去非跟他离婚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较远了,阿舍皱着眉头停了下来,说:“行了我不送你了,你也别赌气,赶紧回家跟姑姑姑父商量商量。”

锁雁回到家,婆婆和虎子已经吃了饭,碗还没洗,锁雁知道婆婆等着她回来洗碗呢,心里没好气,今天偏不洗,回到自己屋把门关了。

虎子过来了,虎子像个孩子一样先在门口探头看了看,推门进来说:“怎么了?”

锁雁说:“怎么了?你们芸芸在外头找对象,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家到底比谁家能,骑到人头上拉屎呢?”

虎子听明白了,他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声音低缓地说:“你听那些人瞎传呢,什么话都信?”

虽然虎子的声音很温柔,锁雁却被他的话激怒了,她坐在炕上,忽然扭过身去眼泪迸溅,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你们一家都拿我们当傻子呢?人家金玉都看见了,当我们一家都傻呢?”

锁雁嫁给虎子后还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虽然也使女人性子,顶多甩个脸子,好歹哄哄就好了,今天却破天荒痛哭流涕起来,慌得虎子不知道怎么哄才好。

虎子暴跳起来:“这个烂货,都订亲了咋还整这事儿呢?”

锁雁抽抽噎噎地说:“你问她去,问我干啥?”

锁雁本来想说“她要不跟二牛结婚我就跟你离婚!”可又忍住了没说。

虎子在地上像转磨一样团团转着,转了幾圈,他突然猛地把门拉开出去了。

他出去会干吗呢?他会打芸芸吗?锁雁停了哭屏息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这会儿的院子仿佛离她很远了似的,每一点声响都那么朦胧缥缈,仿佛成心不让她参与,成心要让她成为一个旁观者。

芸芸和阿舍、锁雁一起上的学,芸芸学习好,爱读课外书,说话文气长得又好看,锁雁老觉得芸芸高自己一等似的,加上芸芸上了初中,锁雁只上到小学毕业,虽然芸芸后来也是回家待着了,可锁雁总觉得芸芸那样的才算是上过学,有个女学生的样子,而她自己就是个农民。

刚嫁过来的时候锁雁是喜欢芸芸的。芸芸不仅是小姑子还是弟媳妇,奇怪的是,她不是以芸芸小姑子的身份喜欢她,而是以她弟媳妇的身份喜欢她,一想到她要嫁给自己的弟弟,要成为爸爸妈妈的小儿媳妇,就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喜爱。她觉得聪明伶俐、像知识分子一样的芸芸嫁到家里,家里一定也会沾染上那样的气质,家就会变得像它的女主人一样有样子有味道,这个想象令她振奋不已,多年来自己的土包子一样的家,经过芸芸这样的主妇改造一下该是多么好啊!虽然嫁了人,锁雁在心里还是跟娘家亲,婆家这个家还在适应,她把娘家那个家更重地放在心坎上。

锁雁把结婚时候买的擦脸油分了两瓶给芸芸,芸芸一点儿没客气都拿着了,芸芸喜欢打扮。锁雁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的心思,分给芸芸擦脸油,她像是得了人家什么一样高兴。结婚的时候婆家没有给她买金没有给她买银,就买了几身衣裳,几瓶擦脸油,说是明年芸芸和二牛结婚的时候也这样就行。锁雁却还悄悄地攒着钱,想着二牛和芸芸结婚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给她买个项链,或者买个金戒指,要不然结趟婚什么也没有,真的是心里过不去。

现在想想自己的心思,觉得真是又可怜又可笑啊。她从来没想到芸芸会背叛她们之间的盟约,她没想到连这样的盟约也是能背叛的,因为事情太重大了,她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会儿,院子里传出了婆婆的哭嚷声,虎子的咒骂声,一切都显得很远似的,锁雁听得出是虎子要打芸芸,婆婆在拉架。锁雁悄悄在炕上坐着,她打定主意不出去,这时候出去她是拉呢是打呢?还是不出去最好。心里有点儿忐忑,还有点儿痛快的意思,最好是把那个臭婊子打一顿,看能不能把她的毛病治了。虎子毕竟是哥哥,能怎么打呢?最好是二牛打才好,才解恨。这么想着,她竟然收了腿躺倒在炕上,面朝着墙悄悄躺着了。

院子里的闹嚷声一会儿就平息了,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儿芸芸的声音,既没有哭叫也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声抽泣声,她到底是在干吗呢?虎子到底打了没打呢?也许她抽泣了,只是隔着半个院子听不见罢了。

一会儿虎子进来了,她还是脸冲墙躺着,听到虎子把扫帚扔到门背后的声音,然后他坐在了地上的小凳子上,他没有过来。他们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沉默地待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

后来的日子二牛来得不那么勤了,好像二牛也赌气了一样,但有时候他还必须得来,他跟虎子一起贩羊,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即便来了,二牛和芸芸都是一副脸子,芸芸更甚,在二牛面前不说话,在家人面前也是一副臭脸子,自己做了错事倒像是别人委屈了她一样,锁雁看着心里就别扭。锁雁也会想:他们俩的扣儿什么时候能解开呢?在她的心里二牛和芸芸俩早晚会和去年冬天一样,热热火火地去买东西,去办事,芸芸还是家里的儿媳妇,不过是个不那么好的儿媳妇罢了。过日子不都是这样吗,日子就像一辆老旧的火车,虽有驶出轨道的时候,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早晚还是会回归,会按照大家都知道的路线走下去,只是在这个不合常规的日子里,锁雁有些焦躁。

二牛过两天要到川里去卖羊了,锁雁知道今天二牛要来,她早早做了荞面角子,肉臊子炒得香香的,二牛爱吃荞面。

二牛吃了三大碗荞面角子,吃得满头都是汗。锁雁说:“二牛,让你姐夫去川里卖羊去,你在家待着。”

二牛咬着蒜,把头爽快地摇了一下说:“不,我姐夫在家等着接羊呢,过几天刘三儿那边就要赶一大群羊回来。”

“你等着接羊,让你姐夫去川里。”

“你不懂,我们有分工,你别插言。”

锁雁再不说啥了,又要给弟弟舀饭,二牛说:“我吃饱了,给我盛点儿汤就行。”

吃完饭锁雁送二牛出门,在路上锁雁说:“等你从川里回来家里赶紧准备准备,把你和芸芸的婚事办了算了。”

二牛愣了一下,有点儿蔫。过了一阵说:“算了,办什么,人家不愿意。”

锁雁吃惊地站住了:“这是说啥呢?定好的亲事怎么算了呢?”

二牛脸上浮出苦笑:“人家不愿意,咱能强娶?强扭的瓜不甜。”他停了停说:“你放心吧,你兄弟我能找着媳妇。”

锁雁看着二牛,她没想到这是二牛说出来的话。想当初是因为二牛看上了芸芸,两家才提起换头亲这回事的呀!

“你算了,我怎么办呢?”锁雁哭起来,“我嫁了个聋子!你让我嫁,你算了?”

二牛被锁雁问得有些发蒙,半天才回过神来,低了声说:“不是我要算,是人家不同意嘛,我能强娶人家?”

“亲都订了,不同意?!”

“亲订了,没娶嘛。”

“没娶娶呀!”

二牛叹了口气,声音变得苦起来:“你以为我不想娶?强扭的瓜不甜嘛,人家又找了一个,我这次一回来人家就跟我说了。”

“一回来就说了,你才跟我说?”

二牛蹲在地上抹了两把脸。他无声地看着远处,像是看着自己在等待的什么东西。锁雁走到他身边,也蹲在了地上。

“我觉得,还是要各人都高兴。嫁给我她不高兴,一辈子两个人都痛苦,你说呢?”

锁雁没想到这是弟弟说出来的话,弟弟今天的话一再让她感到意外,她忽然对弟弟有些刮目相看了。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芸芸那次晚归时背后送她的那个人,想到了那个站在暗处的身影。她一点儿也不恨他,倒无端地有些向往,想看清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我呢?”她有些强硬地问弟弟,“我就白嫁了个聋子?”

弟弟看著她,像是有些歉疚。过了半天才说:“我姐夫挺好的,你再找这么疼你的男人也难。妈说了,家里几个孩子她最疼姐夫了,比自己生的还疼呢。”

弟弟说的是实话,爸和妈都喜欢虎子,可她心里还是充满了委屈。

“我回去就离婚。你和芸芸这事儿不成,我一回去就离婚。”她说。

锁雁一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衣裳。也没几件衣裳,她一件一件地从红木头箱子里拿出来查看,然后叠好放在一个包裹里。

虎子过来了。虎子知道怎么回事,她原本想着他可能会求她,像往常她生气的时候一样,他会过来抓着她的手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用脸蹭她的手。然而他没有,他的脸上凉凉的,任她收拾着衣裳,任她把包裹包起来,任她坐在炕上想事情。他的脸不仅凉,还有些生硬,脸上呈现出像是生病了一样的苍白和僵硬,明明在一个屋也不正眼看她一眼,倒像是要弃绝于她,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他生气到铁了心不要她了似的,这使她更加心乱。

虎子出去了,什么也没跟她说,给了她一个背影。他今天像个掌柜的那样对待她了。

婆婆过来叫她去火房吃瓜,早上从地里摘的瓜刚切了。锁雁没有动,婆婆过来抓住她的手:“走,这个瓜可甜呢,吃了瓜你再收拾。”

锁雁被婆婆拉着到了火房,她坐在小凳子上,可是哪能吃得下去呢?婆婆拿了一块瓜使劲给她塞着,她拿到手里又放在了桌子上。

婆婆拿了一块瓜吃着,“这个瓜可甜,恐怕是今年最甜的瓜了。”婆婆说。

锁雁凉着脸。

“吃,吃了瓜再去收拾,想你妈了回去看看,过几天再回来。”婆婆说。

锁雁凉着脸说:“再不回来了。我要和虎子离婚。二牛和芸芸的事不成,我就要和虎子离。”

婆婆把瓜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妈知道你委屈,妈给你重新办,你要金要银,妈卖了地给你办。”

“不是要金要銀的问题,这是换头亲嘛,二牛和芸芸的事不成我就要离婚。”她说,这时候的她变得格外固执。

“我要离婚,一定要离婚。”在钻心的疼痛中她一次次对自己说,仿佛离婚这件事就是她的人生使命似的,顶着痛也要完成。

婆婆叹了口气把瓜皮扔进垃圾篓里。

“吃块瓜吧,妈看你饭都没怎么吃。”

是啊,她中午几乎没怎么吃饭。其实说起来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没胃口,一种奇怪的厌倦,仿佛看见吃的东西就很厌烦似的。

“你怎么什么都不吃啊,你都多少天没好好吃饭啦!”婆婆抱怨地说。

是啊,确实有十几天的时间了,一点儿都不想吃东西,勉强逼自己吃的时候甚至会犯恶心。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腰变细了,脸也瘦了一大截。

锁雁发现婆婆用一种眼神看着她,眼神里包含着复杂的内容。

忽然电光石火般一闪,她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这个月的月事没来,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哎哟真主啊。”这么想着,有些心惊肉跳。

锁雁站起来往院子里张望着,她到门口掀起门帘,一股强烈的阳光照进屋里。

“妈,虎子呢?”她问。

婆婆往远处的地坑边指了指,“那不是,在平地呢吗?”

虎子在远处拿着铁锹在平地,今年春天就说要盖房,拉了两车砖,后来又去拉羊了,拉羊回来又要养羊,虎子没忘盖房的事,每天都抽空干点儿这个干点儿那个,为盖房子做着准备。前些日子学校有两排教室拆了,虎子赶着去捡了两车灰瓦回来,够挂一间房的了。

锁雁走到院里,她看见虎子正在干活,为了干活他把上衣都脱了,光着个膀子在那里铲土、夯地。虎子没有看见锁雁,只管弯腰低头干着活儿,锁雁看着男人浑圆的脊背,浑圆的胳膊挥舞着铁锹,看得有些愣神。不知道他这阵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他不来吃点儿瓜再去干活?为什么看见她收拾衣裳的时候他一声不吭?

她心里一阵惆怅,竟有些窘迫地想起自己一个星期都没让男人近身的事,原本是心里委屈以此惩罚男人,这会儿却有些懊恼。

那个在泥土地里干得欢实的男人,那个身体她是多么熟悉啊。在农村再没有什么消磨时间的方法,婚后,每天每天,他就用那宽大的胸膛将她碾轧着,仿佛他再没有什么可报偿她的,只有让自己浑厚的身躯将她覆盖了挟裹了,让她忘记生的伤痛,忘记活着的忧愁,他抵挡了一切,带给她一种完全不同于生活的意外体验,让她就停留在那意外里,再也不用受任何伤害。

锁雁有些傻地站在院子里,任阳光晒得她发疼。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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