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斋论书

2018-05-14 10:18苏显双
书画世界 2018年7期
关键词:古人书法传统

苏显双

吉林大学书法博士,导师为丛文俊、张金梁先生。现为长春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书法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考级中心考官,吉林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2017年书法作品曾获吉林省政府“第十二届长白山文艺奖”作品奖,其人曾入选“2006中国书坛青年百强榜”,2014年获“吉林省十大青年书法家”称号。出版学术专著、教材及字帖20余种,评论文章和书法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书法》《书法》等重要报刊。多次应邀赴俄罗斯、韩国、日本、朝鲜等国进行书法交流及演讲。书法作品被中國文字博物馆、吉林省美术馆、刘海粟美术馆、英国牛津大学及俄罗斯克麦罗沃州国立文化艺术大学等国内外多家艺术机构和高校收藏。

书法创作首重传统,要有古意,因为近古则雅,趋今则俗。若想格高调雅,入古是唯—途径。但入古非死守传统,不知变通,贵能在传统基础上写出一点点新意。但出新谈何容易,新意不是脑门—热想创就能创出来的,而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不期然而然形成的。书法如何继承传统和出新,可谓言人人殊,无固定经验可循,但学习传统和读书会让你立于不败之地。若想不走向旁门左道,避免小家子气,只有以古为师,不断地深入传统中;还要多读古代书论,了解其中精义,升华理论认知。光临帖只是学到了技,离道的层面还很远,要加强字外功,站在道的层面来看书法。书虽小技,但通于大道。

古人称看帖为读帖,这—个“读”字颇堪玩味。读即分析、理解,可使能动反应能力与对客观的把握能力有个大的提升。人非生而知之,观察能力和模仿能力需要反复训练才能获得。苏东坡讲“真放本精微”,通过读使感性上升至理眭,由表及里,由粗疏到精微。看不出来就一定写不出来,所以黄庭坚说:“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孙过庭也讲:“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包世臣则进一步解释为: “先能察,后能拟。察进一分,拟近—分;拟近一分,察进—分,终身不复止。”此为先贤之度人金针,不可不知。

“入帖”是学古之手段,要作茧自缚,不可有我;“出帖”是目的,不能泥古不化,要参以己意,脱化出来。想出必先入,不“入”何以“出”?临帖到一定阶段,绝不是为了写像,而是要化古为我,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不能出帖,临帖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王孟津曾言:“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生不易。”这是在说他刻苦用功,同时也在告诉我们要临创结合。此法想必好用,但需要过人的悟性和胆识,要死规矩活用之,由死到活,“死去活来”。对此,苏东坡可谓高手中的高手,他学晋人,师心不师迹。因为他才高学富,能做到“苟能通其意,尝谓不学可”。我们凡夫俗子,只能“熟习精通”,孜孜以求。

古人讲“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也就是说书法不但要有外在的形式美,还要有内在的风骨精神。达乎此,把握好节奏感很重要,不能描画。节奏来自笔力和笔势,笔力由笔法释放出来,笔势中含有笔法。势是动作,完成动作需要—套方法,也就是要赖于法,否则力释放不出来。法不是为法而存在,是为了释放力,为了节奏。如此字才生动,具有旺盛的生命状态。姜夔可谓深谙此道之高人,他说: “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他能把字看活,堪为深识书者。

宋晁补之云:“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书工笔吏,竭精神于日夜,尽得古人点画之法而模之,浓纤横斜,毫发必似,而古人之妙处已亡。妙处不在法也。”书贵心悟,仅停留在法的层面的“功夫字”不过是技巧的简单重复,与艺术大抵是不沾边的。谁都知道学书要由法而入,还要能由法及理,找到规律。否则费尽力气,不离故处。只知花死功夫,笔成冢、墨成池,亦不过徒费年月耳。

魏碑书法可谓一碑一奇,莫有同者,多拙朴天然,具有—种原生态的不成熟之美。“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故康南海有“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气俊宕,拙厚中皆有异态”之叹。诚哉,斯言!然则以其风格多变,无法可依,其中—些模糊的东西很难落到实处,不适宜初学。习之不慎难免抱残守缺,东施效颦,徒增其丑,极易堕入魔道。若不能去粗取精,择善而从,不如舍弃。

草书瞬息万变,妙合自然,书写时需要速度和激情,极富挑战性,成功率不高,往往是“信笔一挥百纸尽”,满意之作无处寻。好的草书“唯观神采,不见字形”,其妙处往往“不可以目取”,既能出乎意料,又要在情理之中,故对书者的技巧、悟性、性情、想象力和创造力等都是极大的考验,断非斤斤于技巧者所能得也。若要“达性通变,其常不主”,必须有“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之本领。所以说作草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挥而就的潇洒背后一定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临池不辍、苦心孤诣,不能“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这也是在提醒我们要知道尊重和珍惜书家的创作成果。

“二王”之书看似信笔挥洒,不计工拙,却内涵丰富,妙造自然。我以为其高妙处大致有二:—是既有风骨,又见媚趣,“道媚劲健,绝代更无”(何延之语),是实用基础上的典范美的代表。且能一帖一样,创造力无人能及。二是“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苏轼语)。其点画结体空灵多变,妙在字外,让人玩味不尽,遐想联翩。书法所重者当在内涵。相较而言,精严的唐楷只是美在字内,未免徒有其表,一览无余。纵观书史,作为帖学正宗的王羲之创造了“尽善尽美”的最高典范,达到了人和书法的高度统一。我们远离了那个时代,无法进入他们的生活和文化氛围,自然是“时代压之,不能高古”(米芾语)。所以学“二王”,只能是心向往之。有些东西注定了是要离我们而去,勉力为之也只能是徒得其形。就像做假古董一样,费尽心力,而终不似真,因为那种时代气息和境界无法仿佛。但学其书、慕其人,想象其风流萧散、迥异流俗的风度意韵,也是—件无比风雅而美妙的事情。

文似看山不喜平,书如佳酒不宜甜。书之佳境在于写到生处,变到拙处。而点画字形的奇姿异态与伴生的妙趣均来自胸中才学的滋养,“怪怪奇奇出于胸中所养”(苏轼语),光有笨功夫不行。胸中所养有二:一是学养,即古人所提倡的“字外功夫”;二是艺术修养,即规矩法度、意先笔后等。学养是基础,艺术修养是必要的筛选、提炼、净化、升华。舍其一绝不可能成功,而是走向肤浅粗糙,乃至于与人雷同,构成俗弊。

诗圣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陆游《示子通》诗也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作文作诗如此,作书亦如此。书法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从作品当中看到了“人”,这个“人”要不断地修养和锤炼自己。所以只有字内功是远远不够的,没有丰厚的学识修养及高尚的品德操守支撑的书法是不值得称道和效仿的。从古至今,好像没有任何一门艺术如书法一般被赋予如此深刻而丰富的内涵和要求。话说回来,为艺者往往是开始拼功夫,之后比天分,最后才是靠修养。学书之路注定了是一条漫长之路、艰辛之路,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坚守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孤寂,是不会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和快慰的。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写字亦如此,今人作书已非古人的日常自然书写。每提笔作书,不是应请就是应展,往往先要顾及接受者的身份层次和欣赏口味,还要费尽心机地琢磨书写内容、尺寸、形式、风格等,一旦有了过多外在因素的干扰,书写就变为—种负担,还怎能心无挂碍、直抒胸臆。当代书法若想写出境界、写出格调、写出个性,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去古帖中讨生活,学会与古人朝夕对晤。“我入于古”,远离尘俗尤其是展览的诱惑和影响,做到了“规矩谙于胸襟”,才有可能脱胎换骨,“古化为我”,信笔挥洒,亦能妙合古人。若能让“为人写字”变为“为己写字”,何其快哉!

大凡艺术的成长是与批评分不开的,诚如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样,没有批评,艺术很难谈到健康繁荣地发展。其实大多数被批评者还是想听一些中肯意见的,评者也想说几句不违心、有见地的真言。只是“逢人只说三分短,不可全抛一片心”的古训已深入人心,“干错万错马屁不会错”的思想根深蒂固。这年头谁不想左右逢源,你好我好大家好呢?所以批评家都成了抬轿子吹喇叭的能手,弄得批评充满了脂粉气。也许有人说这是社会风气使然,但艺术界应是有些不同的。我们从事的是雅事,岂能太从俗了?直率的批评和接纳批评的雅量是当代书坛所欠缺和需要的,制约书法批评的瓶颈是书家缺少雅量,对于批评需要人们以健康心态对待它,以愉快的心情接受它。熙熙攘攘的社会里难得有艺术这块高雅圣洁之地,应该好好地珍惜维护它。

当代书法经过近三十多年的发展,各级展览对书法事业的推动和发展可谓功不可没,当代书法教育的全面展开对书法的全面复兴更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代书法正呈现出对传统全面回归和继承的良好势头,但毕竟一切才步入正轨,应该看到我们离真正意义上的传统还很远。因为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我们没有古人的文化涵养,笔下最缺少的是字外功——传统文化的滋养,停留在形而下技术层面的结果必然是书法创作的贫瘠,不耐看、没内涵已是当代書法的通病,可能也是不治之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代展览正在异化为一种炫技,形式至上,互相抄袭,就像娱乐圈的模仿秀一样,其结果注定是昙花一现。当然这种表面上的继承要比以前的自我作古、否定传统要好得多,书法毕竟在进步,要看到希望。

猜你喜欢
古人书法传统
古人时尚文化秀
古人时尚文化秀
古人时尚文化秀
古人的过年诗
诗书画苑
少年力斗传统
书法等
图说书法(三十九)
清明节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