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远五等论画说的品第诠次

2018-05-14 10:18姚丽雅
书画世界 2018年6期
关键词:自然

姚丽雅

内容提要:昔张彦远立“自然、神、妙、精、谨细”五等以作评画标准,然没有对此“五等”做出具体的规范。“五等”并非为平行并列的关系,从自然至谨细品第逐次下降,对其进行系统的梳理分析,深刻发掘其内涵,将“五等”内容,根据其品第划分,分为三部分展开论述,以探讨“五等”品第诠次的标准以及各品等之间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张彦远;五等;自然;谨细

张彦远是唐代杰出的绘画史论家、批评家和美学家,其所著《历代名画记》有着“画史之祖”的称誉,内容精审,包罗宏富。张彦远评画不受限于画科,具有综合性之特点。他总结了自谢赫以来有关绘画品评的理论,将其重新解构,统合于自己的绘画思想和理论观念之中,提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等评画标准,以包六法,以贯众妙。五等论画说虽脱胎于前人理论,但从立意和内容上来说,实则是张彦远建立的新品评标准。

一、上品之上“自然”

唐代是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辉煌时段,无论是文学、书法还是绘画各方面,皆已然迈向高峰,取得了高度的成就。在这样书画艺术繁荣的背景下,许多杰出的艺术大家和优秀的艺术作品开始涌现,像“初唐四家”格韵超绝的书法,张萱、周防丰腴贵美的仕女图.水墨山水的王维、张璪,百代画圣吴道子等。绘画著作理论也颇为丰富,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荆浩的《笔法记》等,而唯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最为卓绝。承袭自魏晋风起的绘画品评热潮,到唐代从以才性为重的标准,转变为以才性、风格并重的品画标准,以“自然”为中心的品评理论也是晚唐艺术高度发展的产物。

那么,何谓自然?道家有言,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指出自然是“道”的根本,而“道”又是万物的本体和生命。庄子说“心斋、坐忘”,讲求一种无己、忘我的状态。这天地万物的生成、运动和变化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超越人的道德精神的,秉承的是“自然无为”的理念。儒家则以一种道德的眼光看待自然,孔子《论语》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以山水形容仁者智者,智者通达事理,反应敏捷而又思想活跃,性情好动就像水不停地流一样;仁慈的人,多半是深厚的,性情好静,就像山一样稳重不迁,将“自然”作为道德精神的象征和比拟。《淮南子》日:“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一个“治”字,明确地扬弃了道家纯任自然的思想,而主张顺应自然规律行事。儒道玄三者都以自然为依归,讲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同西方对抗矛盾的态度截然不同,就像歌德所说:“在中国艺术中,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

张彦远区别于儒道玄的自然观,以审美的眼光、绘画的角度,在五等之中标举自然,首次将其列为绘画品评的最高标准。在他之前,绘画理论里罕有人使用“自然”一词,更别论评画标准,直到张彦远才将“自然”作为一个画学概念提出。他说:“发乎天然,非繇述作。”这里一个重要的思想特点就是强调绘画是源于自然造化的。张彦远的“自然”观受到老庄美学思想的影响。在他看来,对于画家来说,在反映自然物象之时,所持有的一种自然的态度,就是无意为之而为之的高度自由的创作境界,是以自然对自然。

他在《论画体工用拓写》中说:“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天地阴阳,自然万物都是在不断运行、变化中的。这是不需要以任何外在力量推动而自然生成的。“玄化”“神工”正如道家思想,道创生万物,无创造之心,无创造之迹。绘画过程又是体道过程,感悟“自然”精神,是以若不假人工,毫无雕琢之痕迹。接下来又说: “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自然界中那些带有缤纷色彩的美丽事物,不需图绘,不用粉饰,是自然自身作用的自行显现,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绘画要达到“自然”的状态,则运笔作画不能着意形似,要注重神韵、用笔和意境的表达。物象之色彩纹理本是自然而出,在绘画中也当以自具,作画应笔筒形赅而立意深远,是对自然画自然。“自然”是张彦远所认为的绘画的最高理想和境界,也是中国绘画所追求的“最高真实”。就如他评顾恺之、吴道子的画,天然绝伦、气韵雄壮,而不见人迹。

二、从“自然”到“神、妙”

在“自然”之后,张彦远说“失于自然而神,失于神而妙”,失于“自然”而后“神”,而后“妙”。所谓“失于”,表示未能达到,也就是此二等不够“自然”。“自然”为上品之上,“神”为上品之中,“妙”为上品之下,张彦远既然把它们都归为上品,那么便一定有其相通之处。从张彦远的审美理想来看,他一方面推崇气韵、骨气,提出“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一方面“贵古贱今”,认为“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强调用笔和主观立意的作用,要求绘画用笔磊落而简,免于形似、赋彩面面俱到而俗。由此可见, “自然、神、妙”三等应当都是偏重气韵、神似一类的,只是“自然”是形与神、笔与意兼备,而“神、妙”比之“自然”则对形似技巧稍有倚重,笔迹稍加烦琐而留有较多的人工痕迹,因此列于“自然”之后,多则为神,次则为妙。

张彦远未曾对“神”“妙”二等做出明确具体的解释,但可以佐以旁证来进行探讨。据前所述,张彦远对于古之画较为推崇,即“顾、陆之流是也”。顾恺之是被列为上品上的画家,彦远云: “顾恺之之迹,紧劲连绵,循环超乎,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苴画特点在于用笔简率平易,超然旷远,格调高逸,意韵深厚而神完气足,笔精墨妙,谓之“自然”的作品。宋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对神、妙、能、逸四品做了规范,其对神品的阐述是:“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日神格尔。”两相对比,“神”一等,则是“形”与“神”都有兼顾,却因掺杂了对形的追求(应物象形)而未能达到形神相融、笔不周而意周的状态。

“妙”是老子第一次提出来的,用以体现“道”的无规定性、无限性的一面,魏晉以后常用它派生的概念来品评艺术,像“微妙”“巧妙”等。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多次使用“妙”字,有如臻妙、至妙、甚妙、尤妙、极妙、高妙等。他赞三国吴曹不兴“误笔成蝇,岂能不妙”,其画“妙”在哪里?张彦远讲了一个故事,说孙权曾让曹不兴在屏风上作画,曹不兴却失误将笔上的墨滴到了绢上,于是当下随机应变地将墨点化成了生动的苍蝇,竟让孙权以为屏风上真的落了一只苍蝇,遂用手去弹。这一故事反映出曹不兴既有绘画创作构思的心悟之妙,又有极富表现力的娴熟技巧之妙,其所绘屏风又焉能不妙?说明“妙”相较于“神”,则又有其特别之处,就在于富有巧思而异于常规的特性。“神” “妙”二等尚皆在上品之列,往下便是中品的“精”“谨细”。

三、从“神、妙”到“精、谨细”

“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而成谨细”,“精”为中品之上,“谨细”为中品之中,同属中品一列。它们的共同点是区别于上品,对形似、色彩等外在特征有过多摹写,拘役于形似,或深或浅,并且在用笔上细密精致而显得赢弱纤细,就像张彦远说的“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物象表现得太过周全,反而会有损绘画的意韵和趣味。

“精”有着细致、精密,繁而不杂的意思。张彦远注重意、韵、笔的表现,因此他在《论画六法》中提出:“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道,空善赋彩,谓非妙也。”仅在形似和赋彩上做功夫,有形无韵,有彩无笔,则不能称之为“妙”。“精”为“妙”后一等,由此可以推出,“精”是指在描绘对象时注重细节的刻画,追求物象的精备而忽视了神和笔法的把握,其优于“谨细”之处在于笔迹周密而不杂乱,赋色臻丽而不艳俗。“精之为病而成谨细”,对“精”的追求太过极端,就到了谨严细密的程度,则用笔错乱无旨,乏于生气。这是张彦远最为忌讳的一点。他说:“夫画者,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思。绘画本来是一件创造性活动,如若画得面面俱到,只会严谨又呆板,没什么品味之处。因此,切勿毫无取舍,巧装妄饰,以炫耀技法为目的,就像谢赫在《古画品录》中评顾恺之所说:“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又评丁光道:“虽擅名蝉雀,而笔迹轻赢。非不精谨,乏于生气。”“精谨”是指在用笔、描物、位置几个方面经营得当,但是“精谨”不能离开“气韵”,单纯地强调“精谨”只能走向“气韵生动”的反面,而失了绘畫的意韵、趣味与自然的灵动、本真。

先前见有将“五等”同“六法”联系起来,归为平行的绘画要求,无先后上下关系。但充分发掘了“五等”的内涵后,显然并非如此。立“五等”是以品绘画之高下优劣,从“自然”到“谨细”,可以发现有越来越向形似、赋彩偏重的趋势,用笔愈加烦琐杂乱,同时越来越失去韵味、主旨和意趣。因此,可以将“五等”大致归为两类,一类是在不否定形似的前提下注重气韵、骨气、传神的表达,乃“自然”“神”“妙”三等是也;一类着重专注于形似、设色等外在物象的研究,为“精”“谨细”二等。达到“自然” “神” “妙”的品第固然是困难的,也因此大多数的绘画都处在“精” “谨细”二等。

四、结语

张彦远在社会历史文化与艺术发展繁荣的背景下,在前人艺术理论、批评实践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绘画品等论——“五等论画说”。五等说继承了宗炳、王微等人重“神”的传统,以及谢赫“六法”气韵生动的理论,并吸收了张怀瑾、朱景玄等人注重“才性”“风骨”的评画标准,明确了“自然”在画学中的概念,首次在“神”品之前立“自然”一等,展现出其崇尚“自然天真”,讲求笔简形具而神韵并存的绘画取向,强调绘画创作须对“自然”进行体察和妙悟,揭示出中国画重视内在美的特点,是以开宋代文人讲究平淡、天然之美的先声。但其内容早已脱离“六法”,凝聚了张彦远重自然、重气韵、重立意的绘画思想及审美理想,既是对绘画意韵内涵的评价,也是对作品风格的评价,开后世绘画品评新格局,可以说承前启后,思想内涵深厚,为绘画品评史上至关重要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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