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安琪拉的灰烬》叙事的双重视角

2018-05-14 16:31陈芳芳
宁波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陈芳芳

摘 要: 弗兰克·迈考特的自传《安琪拉的灰烬》详尽地描写了他的童年生活。作品由成长中的“我”的视角展开叙述,这是极其明显的儿童视角,描绘出悲惨苦难的人生经历;又将儿童叙事角度装进成人价值观念套子里,将作者对不同文化、不同人生境遇的思考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不管是西方社会对作品的高度赞颂,还是中国文坛对作品的反馈评价,不同国度对双重视角下的《安琪拉的灰烬》的评判受其自身文化语境、文学思潮等不同程度的影响。它作为一部优秀的作品,用它自己的方式对前进的人类社会起到一定警醒作用。

关键词: 《安琪拉的灰烬》; 双重视角; 时代之声

中图分类号: I712.07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671-2153(2018)03-0080-06

《安琪拉的灰烬》是美籍爱尔兰裔作家弗兰克·迈考特的自传,既是代表作也是成名作,获得了普利策文学奖等多项大奖。它描述了作者不幸的童年生活,其间充斥着饥饿、疾病和死亡。笔者惊奇于作品的字里行间都在诉说苦难,然而读来却不使人感到绝望。相比较同时代出版的作品《活着》,二者同是描写人生的苦难。但《安琪拉的灰烬》似乎更带有一种童话色彩,诗歌与民谣的插入使得书中的某些情境颇具浪漫情调,异质风格突出。作者为何能将熔铸于苦难中的成长过程用这样一种方式呈现出来,我们该从何种角度来解读这部别样作品?可以这样说,自传的写作时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作者将近古稀,文本中不可避免会带上成年人的叙事视角;然而作品中大部分叙述的故事都发生在童年,儿童心理的独特运用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天真浪漫的格调。成人和儿童的叙事视角相结合,使得故事形态包蕴了丰富复杂的思想内涵与文化内蕴,引人深思。

一、外显的儿童视角

以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始自小马拉奇的出生。在自传中,“我”与小马拉奇的关系似乎更为亲密,他们以天真、瘦弱、贫穷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三岁的“我”和两岁的小马拉奇玩跷跷板出了小事故。看到弟弟嘴里的血和阴沟里死狗脑袋上血的颜色一样,“我”很害怕,向麦克阿多利先生询问:“小马拉奇会像这条狗一样死去吗?”[1]12这样的问题无疑是可笑的,充满了单纯的儿童色彩。如果说这样的意外是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事情,“我”的天真反倒给文本增添了一抹亮色,那么接来下发生的故事显露更多的则是苦难的生活。

安琪拉生育了一个又一个子女,然而酗酒的丈夫喝掉了一周又一周的生活费用,家庭陷入极为穷困的境地。一次,“我”和小马拉奇推着婴儿车在广场上嬉闹,天色将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个男人站在广场的大门口招呼我。”[1]26男人给了“我”一袋水果让我和弟弟们分享。这是真实的事件吗?显然是假的,在物质、精神都极为匮乏的年代里,没有人甘心成为奉献者。真实的事件是,“我”因为饥饿偷走了杂货店外面的香蕉,对食物的渴望和生命本能需求战胜了“我”内心的恐惧。为了不遭受大人的責骂,“我”编了一个故事以求圆满解决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超越苦难的精神的“虚”,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即是精神胜利法。然而母亲一眼看穿了这个可笑的谎言:“是你偷的吧?”[1]27显然,“精神胜利法”只是一种虚妄,生活将“我”抛置到了“想做阿Q而不得”的境地。偷窃事件不仅仅发生了一次。后文中安琪拉因肺炎生病在床,“我”作为长子担任起了喂养弟弟、照顾妈妈的责任,相继偷取了柠檬水、面包和煤炭。儿童心理之下的故事显示更多的是生活的苦难,成长的困境。假如余华《黄昏里的男孩》、莫言《透明的红萝卜》是将儿童放置于成人的罪恶世界中,承受着外界的打压挤磨,将他们“凌迟”成与自身年龄不相匹配的行尸走肉,最终在虚无绝望中了却残生。那么在何立伟《白色鸟》和弗兰克《安琪拉的灰烬》中我们更能发现孩童拥有天真世界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印象最深的是安琪拉拖欠了四个星期房租,全家面临被赶出去的困境。外婆安排他们住进了安琪拉的表兄拉曼家里。搬家的那个深夜,大雨滂沱,“不过我们很开心,因为现在一定是后半夜了,明天妈妈肯定不让我们上学了。我们现在搬得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远,可能再也不用上学了。我们一走出巷子,阿非便拿着勺子在盆上敲起来,迈克尔唱起艾尔·乔森主演的一部电影里的一首歌。”[1]297这里所有的外在景物,一切心理、想法描绘均来自于儿童视角,全都与儿童的心理特点息息相关。在周围所有人事中,弗兰克没有关注到外婆的劳累和无奈,母亲的忧愁和焦虑,生活的艰难和无望,却单单将关注重点放在明天不用上学上。他留意的也不是今晚的去处,晚饭的着落,而是弟弟们欢乐唱歌的景象,每一样都是儿童的独特感受,吻合儿童的心理特点。好玩好动是孩子的天性,跟被迫搬家相比,规矩上学才是尤为枯燥、烦闷的大事。小说正是运用了儿童视点,原本穷困潦倒的生活才呈现出多姿多彩的乐趣,活色生香地在读者面前一一展现。苦难俯拾皆是,流露的痛苦却少之又少,这也许是作品通篇描写苦难却不让人感到绝望的主要原因吧!

除了这个场景,作者叙述的感染伤寒的故事,得结膜炎住院的故事,住在阿吉姨妈家的故事,以及兼职赚钱、背诗、照顾弟弟等各色经验,都是属于儿童的独有体验,每一个都是从儿童心理生发的故事。

作者为什么要选取儿童视角来讲述故事,笔者认为这与作家想表达的东西直接相关。从出生到美国的这段成长经历中,“我”历经了无数苦难,曾疾病缠身,情欲难以自持;相比父亲的不闻不问,母亲为了我们几个孩子的生存甘愿以半卖身的方式寄居在粗鲁的拉曼家;心爱之人离世所带给“我”的巨大心灵伤痛,等等。“我”遭受了形形色色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痛。作品看似都在描写苦难,实际上是极端的“向善”理想主义操控了世界。善与恶以两极化的方式呈现对立的局面,成人的话语世界遮蔽了一切,忽略了所有极具真善美的事物。

儿童眼里的世界则是极其单纯的。“我回到床上,听见他和妈妈小声说: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正坐在楼梯上,和天使喋喋不休呢。他笑了起来,妈妈也笑了起来。大人竟然笑话给他们送来新宝宝的天使,这真是不可思议。”[1]109这段话的语境是爸爸妈妈曾告诉“我”宝宝是由天使送来的,并且天使会常回来看看宝宝是否幸福。单纯的儿童相信了父母编造的童话,将所有不敢跟成人诉说的烦忧都告诉天使。然而父母对天使不以为意。其实,儿童并不像大人眼中认为的那么无知、幼稚,他们同样会为现实世界发生的种种事情思考,为成人世界的“誓言”迷惑不已。儿童在成人面前显然处于卑微地位,更多的是失声状态。

因此,笔者认为,作者运用儿童视角有着难以言说的妙处。

第一,正如上文所说,儿童与成人有着极其不同的世界观。由于儿童身心发育都不完善,人格无法独立,自然被笼罩在成人世界的光环下,处在弱小的位置上。从这个意义上讲,书中很多内心独白,对世界的思考,对成人的发问都是儿童这个群体的共同发声。我们可以将其视作是一部为儿童代言的作品。

第二,儿童视角的选取可以保持事件的真实客观,原汁原味。鲁迅曾在《朝花夕拾》的小引里写道:“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2]235为什么要带露折花呢?因为它能保持鲜花的原色原香。作者想要尽可能将往事真实地写进传记里,保持作品较高的纯度,这也许是大多数作家都想做到的事情。然而事实层面上的操控却是极其艰难的,也无法真正做到。作家在阅历颇丰,已近古稀之时才开始写作,记忆之中的童年生活经过时间的酝酿,内蕴或许更为丰厚。然而,“带露折花”,对于写作而言是一种无法实现的理想。那么,如何保持童年生活的生动鲜活呢?如何将自我内心感受和看待世界的原始眼光尽情地展现出来呢?显而易见,采用儿童的视角来讲述儿童自己的故事是一种更为稳妥的办法。

第三,对比极其明显。成人与儿童心理的对立打破读者的期待视野,更为发人深省。《安琪拉的灰烬》确实描写了大量的苦难,叙说了儿童成长中难以言说的自我焦灼。文体的限制和叙述的简洁将它的受众群体锁定为成人而不是儿童。成人在阅读传记时,娓娓道来的故事打破了成人的既定心理和早已建立起来的规章制度。那一个个惹人发笑的疑问,带给我们更多的不是喜悦,而是笑中带泪的思考。儿童和成人之间如何将对立冲突转变为统一和谐,我们如何看待儿童的心理,如何真正理解尊重儿童,这都是作品中诙谐幽默的对比带给我们的思考。

二、内蕴深厚的成人视角

通读全作,儿童视角的选取是较为明显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儿童独有心理。但是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弗兰克在创作时的年纪。故事发生在童年,但是敘事时间却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显然,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是相互分离、错位的。作品开篇就是成人视角。“我的父亲和母亲本该待在纽约,他们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生。然而,我四岁的时候,他们却返回了爱尔兰。”[1]1作者多年以后回忆往事,历历在目的一切将自己从即将要叙述的故事中抽离出来,对记忆作了一个梳理。“本该”、“然而”、“却”都是成人的价值视点,童年时的“我”并不会预知自己将来的命运,也不会作出如上文般的价值判断。

故事到“我”父母成婚、小马拉奇出生后就选用了明显的儿童视角。粗略一看,似乎以成人视角创作的内容并不多,运用成人视角写作的篇幅并不长,其实不然。故事的开头就交代了当下的创作情境和心态,实际这已经为整个故事的讲述设定了成人特有的叙事视点。自传中的多处描写一再回应成人视点。例如:“我知道这些大人不喜欢孩子问问题,但他们可以随意问自己想问的问题:在学校里怎么样?是个好孩子吗?作祷告了吗?可是,如果你问他们作了祷告没有,脑袋可能就会挨敲。”[1]104又比如“我很想长成大人,变得很重要,拿着红封皮的《坚信礼教理问答》四处炫耀,可我认为我不会活到那么大。我想问问,为什么这么多大人都没有为爱尔兰或信仰而死。但我知道,如果问这样的问题,脑袋又得挨敲。”[1]115-116还有,“他们每天都告诫我们永远不应该抽烟,抽烟对肺有害,对胸部有害,不利于成长。然而,他们却坐在炉火旁抽个没完没了。妈妈说:要是让我看到你的嘴巴叼着香烟,我就打烂你的脸。”[1]142

笔者选取的这些文本都凸显了成年人复杂的心理活动。因为儿童的思维逻辑简单,他惊奇于父母不一致的言行,但是以年少时期的心理水平不可能总结出如此具有讽刺幽默风格的话语。他是用成年人的思维高度来概括包括父母在内的一切成人行为。

在上文中,我们提到《安琪拉的灰烬》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是相互分离、错位的,其实也不尽然。例如这段话,“临睡前,我们围坐在炉子旁,要是我们说:爸爸,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他就开始现编,讲的是巷子里的某个人。这个故事会带着我们满世界地转,上天入海,最后再回到巷子里。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变了个样,所有的事件都是驴唇不对马嘴。汽车、飞机在水里开,潜水艇在天上飞。鲨鱼坐到树上,大马哈鱼和袋鼠在月球上一块儿嬉戏,北极熊和大象在澳大利亚摔跤,企鹅教祖鲁人吹苏格兰风笛。”[1]222-223在这里,文本叙事时间与故事叙述时间并未分离,二者是重合的。如果该段采用的是儿童视角,那么“我”不可能知道爸爸讲给我们的故事是编造的,也不会察觉这些事件都是驴唇不对马嘴。作者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回望往事,叙事角度也从儿童视角转为成人视角。

简而述之,《安琪拉的灰烬》是用成人的价值观念包裹了儿童的叙事视角。不论书中描写了多少运用儿童视角叙述的故事,例如“我”羡慕米奇因为亲戚的相继去世可以请假不用上学;“我”盼着生病只因可以住进医院享受干净漂亮的床单、喷香的饭菜和印着铅字的书籍;“我”偷吃了别人的饭菜却说是被狗偷吃的,等等。成人的视角、价值观念都会萦绕在文本中,与儿童视角相互应和。有时是几个极具讽刺性的形容词,有时是几句点明内心情感的语段。当弗兰克因安琪拉生病住院而被迫住进阿吉姨妈家,就有过这样一段内心独白:“当你十一岁,你的弟弟们分别是十岁、五岁和一岁时,来到别人的家里,你会感到手足无措的,就算这个人是你母亲的妹妹。”[1]257成人视点又一次显现出来,显然这是生活经验教给作者的感悟,感慨况味颇丰。

作者为何在儿童视点之外包裹上更为宏大的成人价值观念?如果说儿童视点的运用是因为笔者在上文列举的那三个理由,那么成人叙事视点的采用又将带来怎样深厚的叙事效果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效果:

第一,在儿童单纯美好的视点之外携带上成人才有的价值观念,更具讽刺性和可读性,效果更强。例如“我”因感染结膜炎住进医院,出院时作者叙述的一段话颇具讽刺意味:“只要我能用肥皂和干净的毛巾保持眼睛卫生,并多吃牛肉和鸡蛋这类营养食物强健身体,不久便会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了,哈哈哈。”[1]245多吃牛肉和鸡蛋是医生告诉“我”的。但是三个“哈哈哈”显然并不是因病愈而感到愉悦,而是“我”意识到自己仅仅是个居住在贫民窟里,周遭充斥着老鼠、苍蝇和恶臭的穷小子。“我”买不起衣服、鞋子,连日常的主食——面包和茶也吃不饱,喝不够,连生火煮茶煎面包的柴火都是从墙上松动的木板上取下来的。这样贫穷的困境,物质如此缺乏的生存条件,医生竟然要“我”多吃牛肉和鸡蛋。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境,“哈哈哈”三个字最能表达作者内心感受。没有过多的言语,然而读者能感受到独特的讽刺,像冻结成冰的水,慢慢刺进读者柔软的内心。讽刺性的场面还有很多:安琪拉病后医生的嘱咐同样可笑;阿吉姨妈因我不知道如何使用节气阀对我大发雷霆。这些故事既让读者感到诙谐幽默,同时又让人感到心酸同情。这样的心情不能不说是成人视点运用所带来的阅读效果。

第二,如果说儿童视点的选取是为了“带露折花”,保持童年生活的鲜活生动。那么成人视点的选取更多是因为回忆性的视点能过滤生活的诸多杂质,避免琐粹的流水般叙述,使单纯的儿童视野背后有着更为深厚的成人化意蕴。正如鲁迅所说:“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2]236成人视点的最大特点在于带有回忆特质,它净化了生活中过于苦痛的情感体验,将略具美好的事情酝酿地愈发醇美。所以,作者虽然历经了常人不能忍受的苦痛,却依然在叙述故事时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将身处苦难中却依然发光发亮的乐事挖掘出来,不得不说带有一种美化的色彩。它和儿童视角一起发挥作用,虽然作品中作者遭遇的苦难繁多,读者却不替他感到绝望。

第三,成人视点的运用能将多种丰富复杂的价值观念熔铸其间,读者在字里行间可以领略到与本民族国家不同的文化风貌。《安琪拉的灰烬》有明显的关于文化身份追寻的迷惑。“我”出生在美国,但是父亲和母亲都是爱尔兰人,是爱尔兰后裔。他们一直处在美国社会的边缘地带,是来自异国的“他者”,处处受到排挤和歧视。父亲的酗酒更是爱尔兰人的传统陋习,更加遭到鄙弃。回到爱尔兰后,他们又被视作从他方归来的“异者”。利默里克总是有人把“我”叫作“美国佬”,将“我”排挤出他们的领域。焦虑与痛苦伴随了我的成长。

因此,描绘文化之间的摩擦融合,担当起反思民族文化,反映出一个地区、国家乃至时代风貌的责任,仅仅通过儿童视角的描绘来刻画、来表达是远远不够的。成人眼光的独到,丰富的生活体验,新旧教徒的冲突,潜藏的文化印记,不同身份的困惑与迷茫,等等。只有通过更为成熟老到的成人视角才能將其深刻地展现出来。

三、双重视角下的时代之声

从双重视角来解读《安琪拉的灰烬》发现儿童视角尽可能多地展现了童年生活面貌,成人视点被赋予了更多有关生活的价值思考和判断。无疑,《安琪拉的灰烬》包蕴着丰富的内涵。如果我们作进一步地思考,这部作品为何会以这样的面貌呈现出来,又为何会受到众多评论家的高度赞颂?它是一部外国作品,作为炎黄子孙,我们又该怎样来看待评价这部作品?

首先,笔者认为《安琪拉的灰烬》这部作品捕捉到了特定年代背景之下西方文化的某些新变。换言之,正是运用儿童与成人视点,读者才逐渐感知到时代变迁带来的新刺激。如果从作品的创作语境上分析,作品的成书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是一个崇尚批判和解构的年代。正如有的论者指出,西方后现代主义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全世界。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主流制约下的批评理论、作品文化研究开始摈弃宏大的中心叙事作品,转向与消解“中心”相关的文化研究。如果说众多研究者关注重心在于解构西方主流话语权力,那么或许更值得注意的是,《安琪拉的灰烬》这部小说表现的众多凡尘人事的普通面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老百姓们的日常百态、人情世故、风俗面貌等都与它遥相呼应。小说描写的对象不是以群体的面目出现,也没有宏大的叙事主题。安琪拉的艰辛,“我”成长道路的艰难,外婆对安琪拉悲哀的人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卖报的舅舅,汉农先生拖着有病的腿运煤,帕姨父对我的关心,等等。这些都是通过个体揭露出人物的人生轨迹和个人隐秘,由此展现出时代变迁中的众生面貌。

其次,美国作为经济文化大熔炉,大量各色人员流动,人事利益息息相关,社会物欲横流,拜金热潮持续高涨。在这些表层现象下,必然携带着社会性的生存困境与身份言说焦虑。那些被激起从而持续走高的欲望指数,沉重的生活压力,在对它们的表达之中就潜藏着无来由的仇视与敌意。作者用他的儿童视角非常巧妙地刻画了一个“仇视者”,又用成人视角展现了他的卑微与无奈。他就是与英雄理性话语图谱形成鲜明对比的人物——马拉奇。马拉奇是一个与传统英雄人物完全相反的小人物,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丑角。他好面子,酗酒,不承担抚育孩子、照顾家庭的重任,一次次地将辛苦工作获得的薪酬全部花在喝酒上,一次次地丢掉工作。前期在美国的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穷困潦倒:“差不多找遍了车站附近的酒吧,妈妈才作罢,她靠在一堵墙上哭了起来:耶稣啊,我们还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哪。”[1]20多子,贫苦,少食,悲哀的景象可见一斑。即使是这样,马拉奇作为父亲依旧浑浑噩噩。他醉酒之后回家最爱说的话便是“起来,男孩们,起来。谁答应为爱尔兰去死,我就给他五分钱。”[1]17或者是“我要让他们为爱尔兰独立自由的那一天作好准备。”[1]18丈夫的不负责任使得整个家庭总是陷入难以为继的生存困境。我们稍作分析,不难发现马拉奇醉酒歌唱祖国有着身处他乡的深层心理因素。爱尔兰身份使他陷入耻辱难堪的境遇,使他在美国处处碰壁。然而孩子与生活成本逐渐增加,生存无比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又使他焦虑不堪。他将所有忧虑都潜藏在歌唱爱尔兰的歌声里。虽然不久之后,马拉奇回到了爱尔兰。但是北爱尔兰人的身份使他的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善,生活反倒更加不如意。童年的“我”看到了直观现象,成人的“我”则表达了对时代的洞见和对个体的悲悯。

最后,我们要承认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并存的社会。《安琪拉的灰烬》的成功便可证明这一事实。作品发表于1996年,作为迈考特首部自传体小说,出版后不久就凭着大量阅读者口耳相传的力量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位,持续时间长达一百一十七周。这对于没有过多宣传的作品来说是一个奇迹。不久之后作品又获得“鼓励美国”的普利策奖,全美书评奖和美国年度好书奖等多种重要大奖。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普利策奖的评奖要求曾明确规定作者必须是美国公民。但是随着美国社会对形形色色文化的承受能力的增强,包容度的扩大,研究者将重心更多放在对少数族裔在美国的生存状态的研究上。迈考特作为美籍爱尔兰裔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美国人,他作品的成功正好显示了研究界对少数族裔等社会边缘群体的日渐重视,并且显示了这些具有多重文化身份的知识分子开始进入美国的学术领域。

在此之前,愈来愈多具有多元文化背景,融汇着多个国家文化的美国人获得普利策奖。例如赛珍珠具有中国和美国双重文化背景,一九三二年因著作《大地》获普利策奖。一九三八年她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些大奖对她作品的青睐都说明了美国文化的混杂性和复合形态的特殊复杂性。又比如艾丽斯·沃克关注黑人女性身份地位,获奖作品《紫色》充分体现了作者的黑人意识和民族观念。这些含杂多种意识形态、包蕴多种价值观念的作品得到美国社会承认都说明了美国社会的开放性,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大熔炉。

除了美国社会对作品的高度认可,《安琪拉的灰烬》传入中国后,国内也是一片叫好之声。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部作品呢?笔者认为,《安琪拉的灰烬》被解读、被传播自然受到中国时下现实因素的影响。有学者曾经观察中国社会并写道:“电视连续剧的舞台上,白领、商战故事的狂潮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家庭情节剧,而且是颇具中国通俗文化传统的‘苦情戏。而在文学领域,‘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则以所谓的触及“社会阴暗面”再一次遮蔽了现实。”[3]苦难在这时不再表现为暴动性的政治斗争,而是显现出浓重的现实主义色彩。并且从人物的悲喜离合出发,从世俗生活的感性体验着手,对社会阴暗面予以批判。从余华《黄昏里的男孩》到莫言《檀香刑》都能看出普通人的善恶是非观念。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安琪拉的灰烬》的出现无疑对现实主义的演进起了帮助。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我们都生活在巨大的差距中,迈考特以他特有的诙谐幽默风格,以其一贯的平和语调,向我们讲述生活带给他的耻辱、苦痛和不公。

曹文轩教授在《安琪拉的灰烬》的序言里写道:这是一本好书,在到处弥漫着庸俗享乐主义的中国当下语境中,它就更是一本好书了。[4]随着艰苦生活的逝去,悲悯情怀的消散,国外拜金主义狂潮逐步入侵,享樂主义日渐风靡。苦难对新生的年轻知识分子的影响日渐甚微。不同的时代终要来临,这个时代背负着沉重的创伤性记忆,近乎本能地回避着一切崇高的事物,并滋生着无限膨胀的欲望和观能冲动。正如王晓明所道:“物质欲望和官能冲动愈益泛滥,精神要求和公民责任感却日渐萎缩。”[5]世俗欲望的膨胀,逐步瓦解着家庭内部秩序、社会统一模式。与此同时,《安琪拉的灰烬》这部作品以它特有的双重视角来诉说苦难对于生活的意义,探寻社会个体如何在心理层面上将过多的欲念、热量转化为向上的动力。然而要提出实际可操控性的完美的解决方式是极其困难的。假如我们换一种眼光来看待《安琪拉的灰烬》,作品中作者也曾被同学轻视,为了抚育弟弟们偷盗过食物。幸运的是他没有像《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一样——因盗取一条面包而被判处十九年的牢狱。他也遭受着青春期男性生理的折磨。可是作品最后告诉我们,他没有成为仇视社会的愤恨者,也没有转向偷窃道路成为偷盗者,也不是被情欲缠身的失败者。相反,他积极向上,努力压下内心的恐惧迷茫,勤奋工作,努力赚钱去赢得未来人生,实现心中的“美国梦”。这对于中国文坛无疑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安琪拉的灰烬》中儿童视角中娓娓道来的故事,过滤了众多悲观、无奈的苦涩情绪;成人视角架构中的故事主干,价值观念,增添了作品的主题意蕴,颂扬了乐观向上的主旋律;作品中淡漠的亲情、不同文化之间的交锋,愈发显出作品的丰富性。无疑,这部作品对我们自身的实际处境也有着一定的警醒作用。时代在前进,风云总是变幻莫测。如何在外来思潮中保持自我,如何在浮躁的社会里保持一颗纯真之心,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参考文献:

[1] 弗兰克·迈考特. 安琪拉的灰烬[M]. 路文彬,译.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

[2]鲁迅. 鲁迅全集:第2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戴锦华. 大众文化的隐形政治学[J]. 天涯,1999(02):40.

[4]曹文轩. 历经苦难,依然不失生命的风度(序)[M].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3.

[5]王晓明. 在创伤性记忆的环抱中[J]. 文学评论,1999(05):49.

Abstract: The autobiography Ashes of Angel of Frank McCourt describes his childhood in detail. The work is narrated from the growing “I” perspective, which is an extremely visible perspective of children, depicting a miserable life experience; it also puts children's narrative perspectives into adult value concept, and presents the author's reflections on different cultures and different situations of life. Whether it is the highly praised works of Western society or the evalua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world for its works, the judging by different countries of the Ashes of Angel in dual perspectives is influenced by its own cultural context and literary trends in different level. As an excellent work, it uses its own way to play a vigilant role in advancing human society.

Keywords: Ashes of Angel; dual perspective; the voice of the times

(责任编辑: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