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的“K们”
——K与巴纳巴斯父子人物分析

2018-07-13 01:23张明浙江师范大学浙江金华321004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巴纳信使巴斯

⊙张明[浙江师范大学, 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导言

有关《城堡》的解读汗牛充栋,国内外早已有各种论述。笔者认为,《城堡》是一部悲剧,是西方传统悲剧的现代式展开。在《城堡》中,不论是主人公K,还是巴纳巴斯一家人都无一例外地难以逃脱悲剧的命运。其中,巴纳巴斯父子与K这三者几乎是作品中最具悲剧性的人物,三人的遭际极为相近:K徒劳地接近城堡,巴纳巴斯徒劳地寻求城堡的认可,巴纳巴斯之父徒劳地向城堡赎罪。他们无不是整日奔忙于徒劳之中,所遭遇的命运几乎殊途同归。可以说,小说《城堡》讲述的其实是“K们”的悲剧。

二、土地测量员K

主人公K的悲剧首先来自K身份的悖谬。在小说《城堡》中,K的身份是“土地测量员”,但同时又是一个永远不被接受的土地测量员。“他是土地测量员,是测量土地的人……他生活在用不着度量的世界上。所以他这个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得不到任何人的承认。”①《城堡》中的K在不断地寻求“土地测量员”这一身份,但同时这一身份又意味着长期漂泊(度量)。“在《城堡》中,不存在K能否赢得当土地测量员之权的问题,他只能要求城堡准许他成为土地测量员……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项矛盾的事:唯一能说明K走在正道上的迹象就是他的四处碰壁,如果他成功地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就证明他失败了。”②因此,K处于这样一个世界中,没有方位,没有度量。他的身份以及此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一片虚无之上。

其次是K行动方式的悖谬。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在于自证,而自证更证明了身份的荒谬。在K与村长的对话中,村长告诉K“您已被聘这一点要由您自己来证明”③,可是,K“不需要城堡的恩赐,只想讨个公道”。K的身份在于自证,但是K的一切行为都表明他在寻求他证,既然他证是不可能的,那也就意味着他的身份会永远悬置。当大桥老板娘提出要帮助K时,这些帮助又被K拒绝了。这就是说,当他人伸以援手时,K却坚持“反求诸己”。所以,并非是他证的不可能,而是K自身行动的矛盾性导致了他的失败。他在寻求他证的时候,被告知一切需要自己证明;而当他人企图帮助的时候,又被他不加考虑地拒绝了。于是,K的每一个身份均在其每一次尝试自证中自我消解了。

我们看到,虽然城堡名义上为K提供了一个工作,但是实质上只不过为其提供了一个漂浮的场所。如果K停止了这种追寻,他便失去了那个被给定的身份;而一旦他希望从中获得什么,那么他又必然会坠入无尽的寻求,而这种寻求是没有意义也是没有终结的。因此,正是这种逻辑上的悖谬造成了K的身份的悖谬,这一身份的悖谬进而导致了他此后无望的追寻和无可逆转的失败。

三、K与巴纳巴斯

巴纳巴斯的身份是信使,信使的特点在于漂泊无定,永远奔走于两个目的地之间。《城堡》中巴纳巴斯的信使身份性质与K所宣称的“土地测量员”一职极为相似。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一特殊的身份导致其身份认同的困境以及永无止境的求索与漂泊。

首先,巴纳巴斯与K最大的相同处在于努力的徒劳,二者的境遇有一种相互呼应的关系。他是一个信使,但他又是一个没有被正式承认的信使;K自称是土地测量员,却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土地测量员。他做着信使的工作,但他的所有工作都是“自愿”的;而K的寻求也是一个自发的行动。他为城堡做事,但是没有一套在职的工作服,申请工作服的要求已经向上传达,但“它可能是说明事情正在受理过程中,但也可能是表示根本还没有开始受理”④。同样地,对于K来说,土地测量员的聘任书“有迹象说明发出过,也有迹象说明没有发出过”⑤。所以,巴纳巴斯与K其实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的身份都成了悬而未定又求不可得的事实。在小说中,办公室、办公室间的栅栏、办公室官员,一切都成了巴纳巴斯无法跨越的障碍,“巴纳巴斯在上头愈是不顺利,在下面跟他K就愈加接近”⑥。巴纳巴斯在这些机构面前正如同在巨大城堡面前徘徊的K,始终在用他微不足道的力量做无谓的抗争。

其次,巴纳巴斯与K的相同点在于二人的无知。K是无知的,巴纳巴斯也是无知的。对于K来说,作为一个突然被抛入陌生环境的外乡人,必然是作为一个无知者出现的。相比于K的无知无识,K周围的人则像是无所不知的先知。⑦“无知”与“无所不知”之间形成了对抗。而巴纳巴斯则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异类,这位无知者的一切行动都听从大姐奥尔嘉的指挥,自己只负责打探消息。当有一天巴纳巴斯得知获得了信使身份,却因无知而盲目骄傲、膨胀时,这一形象则几乎成了无知无畏的K的一个翻版。

某种意义上,正是K与巴纳巴斯的无知造成了他们徒劳追寻的结果。作为无知者,他们能看清对方的困境,却对自身的处境一无所知。他们的无知与其说是对外部世界的无知,毋宁是对自身的无知。也就是说,只有在外部,个体才能够看清行动的荒谬,而行动者自身却只能在盲目与无知中走向毁灭。

四、K与巴纳巴斯之父

巴纳巴斯的父亲首次在小说的开头出现,就是一个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老头。但这个形象在小说前半部分始终是模糊的,直到在奥尔嘉讲述家庭悲剧时他的形象才渐渐清晰起来。在这个故事里,由于奥尔嘉一家遭遇了严重的打击,他们一家不得不走上了四处求情的道路,最终导致了父亲的悲剧。

巴纳巴斯之父的赎罪之路,与K的行动轨迹有很大的重合之处。由于安玛莉亚拒绝了城堡一位官员的疯狂追求,担心遭遇惩罚的巴纳巴斯一家为了赎罪千方百计想要同城堡的官员取得联系。于是巴纳巴斯之父为此用尽了各种办法,采取了任何能想到的荒唐行动,甚至日复一日守在一条通往城堡的小道旁,企图与城堡对话,终至害病,奄奄一息。我们看到,巴纳巴斯的父亲所追求的其实是一条直接走向毁灭的道路。然而作为旁观者,我们却可以看到他们一家并没有受到任何直接来自于城堡的惩罚,所谓的“惩罚”仅仅是他们的自我想象。

此外,城堡在这一事件中扮演了与K事件中相同的角色:这些来自城堡的官员说着漫不经心却又毫无意义的暗示,以及一连串前后矛盾的谎言。如同K此前从巴纳巴斯手里接过的两封信:信与信之间只存在着“自我消解”的功能。在信与信之间,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被消解了,而在暗示与暗示之间,巴纳巴斯之父赎罪的意义也被消解了。

假如考虑到卡夫卡口头暗示勃罗德那个《城堡》的结局,“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至少得到部分的满足。他不放松斗争,却终因心力衰竭而死去”⑧,那么已写出的巴纳巴斯父亲的结局,实际上就是未写出的K的结局。在这个结局中,巴纳巴斯之父始终没有求得他生前所要争取的一切,最后奄奄一息地躺在众人的包围之中。巴纳巴斯一家所踏上的其实是一条“无罪而求证有罪”的道路。而巴纳巴斯父子俩的执着、固执、盲目、封闭同K的性格如出一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相同的性格造成了相同的悲剧。

五、结语

综上所述,《城堡》所描绘的并不是K一个人的困境,而是一群人即“K们”的困境。这些K们的探索与折返遵循着相同的逻辑,最终落入相同的结局。在这个故事中,巴纳巴斯之父是在追寻的过程中不断走向毁灭的“K”,而巴纳巴斯则是那个即将成为而尚未成为K的“K”,K则是那个正在行动着的并已经成为他自己的K,三个人的命运揭示了个体走向无可复返之深渊的完整历程。或许我们可以说,小说《城堡》中K们的困境事实上也就是我们现代人自身精神的困境。

① 〔法〕罗杰·加洛蒂:《卡夫卡(节选)》,见叶庭芳主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77页。

② 〔英〕维斯坦·H·奥登:《K的寻求》,见叶庭芳主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页。

③④⑤⑥ 〔奥地利〕弗朗茨·卡夫卡:《城堡》,赵蓉恒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第172页,第69页,第178页。

⑦ 张明:《现代式的〈奥狄浦斯王〉——解读〈城堡〉》,《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⑧ 〔奥地利〕马克斯·勃罗德:“第一版后记”,见弗朗茨·卡夫卡:《城堡》,赵蓉恒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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