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 匠

2018-09-16 15:34孟凡民
地火 2018年3期
关键词:姥娘豆子大哥

孟凡民

在乡村,木工叫木匠,瓦工叫泥瓦匠,种瓜的人叫瓜匠,能称得上匠人的都是在各个行当里边比较优秀的人。大哥在我们村被称为瓜匠。

那时,大哥的瓜园里长满了香甜的羊角蜜、甜掉牙的冰糖瓜、脆得掉渣的酥瓜、能把人噎得喘不出气的黑面瓜,还有大牛角似的艮瓜??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其实,“二月二,龙抬头”后,大哥就开始收拾他的瓜园了。生产队里春季沤的第一茬农家肥,大哥都要挑拣几堆最肥沃的,一车一车地运到瓜园,并高高地堆起,外边再用一层黄土封起来,防止日头把肥料的养分蒸发掉。大哥用他那明晃晃的铁锨在瓜园里挑出一条条的沟来,说这叫晒地。藏了一冬天寒气的土地,翻开让阳光晒晒,让雨露滋润滋润,土地才奉献给农人所需要的东西。大哥要顺着沟沿,用胶轮车把肥料一车一车地推进去,用铁锨把这些肥撒在沟里,撒得均匀仔细。而且,他会把藏在肥里的砖头、瓦块和没有沤尽的柴草疙瘩都挑拣出来,再把上面的熟土覆盖上,打碎耙平。他说,这是给泥土铺被褥。这些砖头、瓦块、土坷垃要拣出来,不然会硌住它们。泥土像人一样,你亏待了它们,它们就糊弄你,人亏地一时,地亏人一季。土地是人的衣食父母,哪有儿女亏待父母的。

几场春雨過后,大哥的瓜园里就热闹开了。每天,他迎着第一缕阳光到瓜园里伺候瓜。瓜秧吸足了一夜雨露和泥土的精华,它们的枝枝蔓蔓昂首挺胸,不断向四周蔓延并争抢着地盘。翠黄的花瓣里含着细碎的露珠,花蕊吐着芬芳。翠绿肥大的叶子长满毛绒绒的白刺,有时交织在一起的几根毛刺顶着一颗硕大的露珠,微风过后露珠滑入土地。这时,在瓜园里做活的大哥都是赤脚的。

他说,人是泥做的,人早晚都是要化作泥土的。大哥赤脚走进瓜园,他的肌肤亲吻着泥土,瓜秧的枝蔓、翠黄的花蕾、蜷缩的花瓣和毛膛膛的瓜纽又亲吻大哥的肌肤,他们相互交织地融为一体。他仿佛像一个织娘,在瓜园里往返忙碌着,不是打顶就是压秧。瓜秧坐了瓜纽后,要把瓜纽前面的瓜秧尖掐掉,这样所有的养分都供到瓜上,只有这样瓜儿才能个大肉甜。

那时候种的瓜,都是“二郎担山式”的,一前一后两根主瓜秧,瓜秧每生长一尺,都要对它压秧,每次大哥压秧都是四大指深。后来我才明白,压秧是防止瓜秧疯长争抢泥土里有限的养分。每压一次秧,下边又长出无数的根系,庞大的根系既可吸收泥土的养分,又可以起到抗旱的作用。

瓜熟了,芳香四溢,翠绿的瓜叶也失去了往日的娇媚,就像一个母亲把她所有的乳汁都挤给了孩子,剩下的只是沧桑、疲惫和倦容。这时的大哥看着满园大大小小横七竖八形态各异的瓜,就像一个父亲呵护着他的孩子。有时,也像一个将军检阅他的士兵,赤红脸膛布满慈祥、矜持和自满。

瓜熟的夜晚,是大哥最辛苦时候,也最能考验每一个瓜匠看瓜的智慧和气魄。为了防止溜瓜贼溜走他的这些劳动果实和全队人几个月的美好希冀,大哥的三股钢叉打磨得锃亮,怀里揣着一个手电筒。当发现溜瓜贼时,他的手电筒会照着溜瓜贼的眼睛不放,使他睁不开眼睛,无法逃脱,三股钢叉也会对准他的脑袋,让他保证再不敢偷瓜。大哥常常整夜不睡觉,不知猫在瓜园四周的哪个角落里,听蟋蟀弹琴或是蝈蝈唱歌,看流星划破深邃的夜空或挂在天际的月牙儿,他和夜空、星辰、密匝匝的庄稼交织在一起。不管是在电闪雷鸣的雨夜,还是星光璀璨、月朗星稀的仲夏之夜,他都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潜伏着,默默守候着他的瓜园。平时爱吸烟的他这时是不吸烟的,吸烟时闪烁的亮光极容易暴露自己。

一个盛夏的后半夜,一个小毛贼光顾了大哥的瓜园。他叫钱双五,那时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胆大无比。因为家里闹恓惶,秋夏两季他常常下地掰几个玉米棒子、摘点毛豆子、挖几块红薯回家充饥。生产队也拿他没有办法,上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奶奶,下有姗姗学步的弟弟妹妹,父母常年有气管炎也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儿,挣不到高工分,年年闹饥荒。

他顺着垄沟,顶着一脑袋的高粱叶子爬到瓜园边,刚猫起腰,一抬头,看到身披蓑衣,手握钢叉的大哥端坐在那里。大哥瓮生瓮气地说,后生,干啥也不能做贼,贼的名声落下了,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大哥把他带到看瓜的小庵屋里,指了指床底下的一堆甜瓜说,你吃吧,今儿算我请你吃瓜。最后,又让他给卧病在床的奶奶带了两个大个的面瓜。大哥说,做人要做有骨气的人,你爹是个病秧子挑不动家庭这根大梁,这个担子你要接过来,领着一家人往前奔,脚印要踩正了,身影要走直了,不能让别人瞧不起。

钱双五真的学好了,从此夜里再也没有下过地偷东西,后来还当上了生产队队长,娶了媳妇,成为公社的劳动模范。

分瓜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事情。每到分瓜的日子,整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幼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里,每一张脸都挂满了灿烂,享受着泥土馈赠给我们丰硕果实的喜悦与欢欣。艮瓜的分配,也是各个家庭主妇分瓜时最为关心的问题。

分回艮瓜后,每一个家庭都忙着下酱豆子。艮瓜是我们乡村用来下酱豆子的绝配材料,艮瓜成色的好坏关系着一个家庭大半年饭桌上的这道家常菜的质量,在鲁西南,酱豆子是家家户户餐桌上必备的一碟咸菜。伏天里,母亲们把瓮里的黄豆用井水洗净,再在瓷盆里泡上一天,然后用铁锅煮烂,摊在席子或案板上,上下铺盖上从麻地里采来的麻叶,麻叶的清香和黄豆的醇厚会弥漫整个乡村泥土小院,几天后发酵霉变的黄豆长满了绿菌。用艮瓜和发酵霉变的黄豆做出来的酱豆子,味道淳朴,百吃不厌,就像我们每天清晨看到阳光与喝到井水一样,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一碟普通的酱豆子成为多少游子的乡愁。不管他们离家多久、离家多远,最让他们回味无穷、割舍不下的就是餐桌上那一碟酱豆子。这就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的魂,他们心中的泥土。

面瓜肉沙瓤甜。熟透了的瓜皮会四分五裂逐渐露出里边的瓜瓤,咬一口面沙面沙的瓜肉,再吸一口甜甜的瓜瓤,是乡村老年人最喜欢的。分到面瓜后,要送给家里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们吃,这是对老人的一份孝心。

我们家也不例外,母亲会安排我和姐姐做着伴儿给姥娘送面瓜。那时姥娘已双目失明,但她的耳朵灵,我们一迈进她家的泥土小院,她就能听得出是我们的脚步声。一路上,我们?着装有面瓜的篮子,闻着面瓜散发出的阵阵香甜气味,想象着姥娘吃到她的瓜匠外甥种的面瓜时喜悦和兴奋的样子,我们就忍不住为大哥是个瓜匠而深感骄傲和荣耀。

弯弯曲曲的乡村小路,在我们的脚步声中,变得既漫长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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