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开

2018-09-16 15:34樊俊利
地火 2018年3期

樊俊利

“叮铃铃??”手机在半夜突然响起,将我从梦中惊醒。

“你爹从床上摔下来了。”娘的声音掺杂着哭声,已经凌晨一点钟了。我急忙穿衣而起,驱车走进浓浓的夜里,向十几公里开外的老家疾驶而去。

昏暗的灯光下,爹半躺在地上,上半身倚着床沿。娘抱着爹的上半身,坐在地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抱起爹放到床上,喘着粗气;又去拉娘,娘却站不起来。原来,爹从床上跌落之后,娘用力去拉,却把腰拉伤了。

望着眼含泪花的娘,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娘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大字识不了几个,而且脑子还有点不好使,这就为她的命运铺设了坎坷,注入了苦涩。

姥爷是一名船工,家中五朵金花,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因自身缺陷,娘只能下嫁于家庭贫困的爹。两间低矮的土东屋,密密麻麻的老鼠洞布满了根基。外面的风多大,里面就有多大,雨下多少,里面就能存多少。两床破被子、一个木箱、一把方凳子就成了全部家当。

爹当民办教师,每个月才两块钱的工资,只能靠娘喂一头瘦猪、攒一圈猪粪换点工分,在生产队分几百斤地瓜度日。然而,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张嘴凭这点口粮哪能够填饱肚子?娘使出浑身解术,像台连轴转的机器一天到晚闲不下来,白天跟着到生产队劳动,正午烈日当头,酷暑难耐,娘叼上一块地瓜干饼子,咕咚咕咚喝上一瓢凉水,然后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拔草、挖菜。夜晚,摇曳的煤油灯下,一架古老的纺车吟唱着不眠的歌谣。有时,一觉醒来,发现娘一边磕着头一边摇着纺车,有多少个清晨我看到娘睡在纺车旁,像一座垮塌的雕塑。

地瓜干不够吃了,爹外出几十里买来一推车芦苇,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忙活着打苇箔,然后再卖到采购站,赚到钱到集市上买地瓜干。一床苇箔一般能赚三四角钱。娘常常忙得连一顿整饭都吃不上,又是纺麻线又是劈苇叶,一双手血迹斑斑,一条条伤口让人不忍心看。那时候,我也不知娘是否疼痛,从来没听到她提起过。实在没办法,娘便到姥姥家搜刮点吃的,为我们改善一下生活。

娘,我们要交3元的课本费。刚放学回家,我就向娘嚷嚷。这时,娘的脸上立时升起一朵乌云。娘一句话也不说,沉思了半天,才迈出腿。平时走路如飞的娘,此刻腿却沉重如铅。几个时辰,娘才回来,眼中含着泪花。我知道,娘又去挨家挨户地踏邻居家的门槛。一看没借到钱,不知死活的我嚎啕大哭。好孩子,你先和同学合看,等攒够了鸡蛋再给你钱。

于是,每天早上起来,娘便抠鸡腚眼。

为了家里宽余些,娘做起了买卖。那时候娘算作是能人,会踦自行车,便借一辆车到百里之外的刁口渔村,买点鱼虾再到集市上卖。一天打来回,走的是崎岖的羊肠土路,回到家里娘便散了架,晚上早早睡下。然而,折腾下来却挣不了几个钱,只是白搭工夫,因为生性豪爽的娘为人大方,等她刚一回家,街坊邻居的大人小孩就像她喂养的鸡一样“哗”地围了上来,你一个虾他一个螃蟹。怪不得奶奶奚落娘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娘就像一头老牛,拉着一辆负荷满载的大车,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步不停,一刻不歇。

人穷志短,人穷腰软。

贫穷和艰难使生性急躁的父母常常为了点鸡毛蒜皮吵架,这时娘的毛病便时有发作,话语多,燥动不安,一吵架就向外跑。

家不和,外人欺。一些远房的小姑子和小叔子也跟着欺负她。娘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跑出去几天不见面。年幼无助的我在旁边亲眼看着娘挨别人的毒打,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有无奈地哭喊。人最大的屈辱莫过于娘受到欺辱,我攥紧小拳头,发誓长大后一定要为娘报仇。

娘像一只瓢泼在苦水中的破船,在生活的风雨中飘曳。

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一个烙在我灵魂上、永远抹不去的夜晚。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泼。窗内,灯光幽幽,冷清悲凉。娘躺在乡镇医院的病床上,挣扎在生死线上。她服了整整一瓶农药。我仿佛看到娘向一个巨大的无底黑洞一点点坠落??天哪!这莫不是人们所说的地狱?

我死死拽着那冰凉、骨瘦如柴的手,生怕她离我而去。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白色的心。昏黄的灯燃起我唯一的期望。微弱、细小的光线像一条条救生索,缠绕在娘瘦弱僵硬的身上。这时,电光如剑划破黑夜,上苍怒发天威,抱打人间不平;风像一只雄狮在树梢上狂吼;瓢泼大雨击打着门窗,一行行热泪滴落到娘苍白的脸上??

我的眼泪是否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能唤醒苦命的娘?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我们一家人在田地里泡了一上午,吃完午饭正在午睡,突然听到娘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口吐白沫,天哪!她喝了整整一瓶敌敌畏。

我借了一辆地盘车,与乡亲们把娘抬上迅速向医院飞奔。裸露的脚丫子奔跑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踏着石子,踩着玻璃碴子,一路汗水,一路泪水,一路鲜红的脚印,而我一点也没觉得痛,只是恨自己跑得太慢太慢,路太长太长??终于赶到镇医院,洗胃、做人工呼吸??折腾了大半天,医生直摇头。

墙上钟表脚步轻轻,在黑暗的圆盘中规矩地画着圈圈。头脑中闪现着逝去的一幕幕画面,我的心一阵阵钻痛,攥得娘更紧了。窗外,风裹着大雨冲刷着这个世界的浑浊。

没有了娘,就没有了家;没有了娘,就没有了牵挂的风筝线;没有了娘,就没有扎根的土地。娘确实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娘确实怕够了,需要做一个好梦;娘确实是伤了,需要弥合一下伤口。上天啊,千万把我的娘留住;老天啊,无论如何把娘还给我!

窗外渐渐发白,夜渐渐退却着颜色。或许是累了,天公的声音越來越小;或许是给我答案的时刻到了,风停雨走了。太阳终于露出了慈祥的笑脸,娘终于苏醒过来。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感谢天,一夜的陪伴;感谢地,让我的祈祷实现。我又踏进一个新鲜的世界,有娘的日子真好!

那一夜,让我终生难忘;那一夜,让我痛并感恩;那一夜,让我一生为娘歌唱。

娘有好几次越过了鬼门关,幸亏命大,每次都被人发现救起。每当看到她脖子上红红的勒印、浑身上下的泥水,我的心就会蹦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听到有人喊娘“疯子”时,我的心如同扎上一把锥子,和那些调皮的伙伴打架,而每次吃亏的总是我。

娘啊,娘!你真是让人又怜又疼又怨啊!

娘是大海,任凭我的泪水多少都能装得下;娘是雨中的伞,无论风雨多大都为儿女撑着;娘是夜中的灯盏,无论天多冷路多滑,她始终温暖着周围的人,照耀着我前行的路。

上高中时,虽说离家不远但也住校,一周只能回去一次带些干粮。娘怕委屈了我,常常到姥姥那儿打落点好吃的给我送到学校。每当看到娘消瘦的身影、寒酸的模样出现在教室窗外时,听到同学们的耻笑和窃窃私语,我的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我的头也抬不起来。周末,回到家里我几乎疯狂地朝娘大发脾气:“你别再到学校去了,还不够丢人的呢!”霎时,娘怔住了,眼泪喷涌而出,突然,她跑到炕上蒙着被子嚎啕不止。

不懂事的我背起书包骑上自行车跑回学校。但我的魂好像丢了,良心隐隐作痛,眼前总是晃动着鲜血,于是便飞奔着回家。娘还躺在被窝中,我“扑通”一下跪下,握着娘的手流淌着忏悔的泪:“娘啊,我错了??”娘爬起来,擦了一把眼泪,头发蓬乱,眼圈肿得好像两颗大红枣,人苍老了许多,那双有气无力的手一点一点地擦着我的眼泪,手在颤抖:“起来吧孩子,娘不怪你??”

自此,娘再也没踏入学校一步。

苦菜花根是苦的,花是香的。

黎明的曙光终于到来,我兄妹三个人先后到油田工作,爹的工资也翻了好几番,娘终于脱离了日益劳作的土地,后来搬入县城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日子好过了,娘的病不治自愈,却还常常惦念着家乡,惦念着那些日子仍紧巴的人,把我们替换下来的衣物、拿回家的副食送给乡亲,而且对那些过去曾有过节的远方亲戚、邻居亲热得要命,每当人家上门便好酒好饭侍侯,临别还大包小包地带上。

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娘本该享享清福了,没想到前年75岁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丧失了记忆和生活自理能力,站立不稳,走路困难,拉尿不知。

娘被爹拴着了,一步也不能离开,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有时看到爹拉尿在裤子上,粪便沾满身上,我捂着鼻子远远逃离。娘似乎感受不到脏臭,一点点为爹擦洗。我请来了保姆,然而不到一个月,娘以种种理由把人家打发走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钱。

那天,娘眉飞色舞:“多亏这3年没雇人,你爹的工资我攒了10万元呢!”

窗外,一棵老柳树站在风中摇摆着身躯,以柔韧和坚强抗争着。娘,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你,就让我给你写一首诗。

母亲是一个女人

比一棵玉米还矮的女人

却能顶得起一天的乌云

母亲嚼一块地瓜喝一瓢凉水

就能撑起两只山峰般的乳房

像一片草原放养着七八个儿女

和一只狗、两头猪、六只鸡、十只羊

还有一片愣头愣脑的萝卜、菠菜

母亲是一个肩膀消瘦的女人

却能挑起一条河的水

背着太阳月亮回家

一双手就是一把利剑

劈开夜劈开路

一双手就是一只慧笔

在粗布鞋底上书写着一部史记

母亲是没有文化却能吟诗作画的女人

一滴泪就是一个妙词绝句

一挥手就是一地绿

一把汗水

就是一个金灿灿的秋

母亲是一个蚂蚁般寂静的女人

當儿女像放飞在天空的风筝

她储存了满头的月光

照着他们回家的路

然后,她悄悄的地离去

把自己和名字撒在一棵棵玉米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