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凼

2018-10-22 11:34刘凤阳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琳娜

刘凤阳

七点过十分,聚会的人这才到齐。范琳娜预订的露天座位靠近水塘,好是好,有凉爽潮湿的晚风拂过来,饭店养的鱼不时在水里翻腾一下,吡啵一声,溅起小水花;还有一只黑色的水鸭子一动不动地浮在远处,眼睛紧紧盯着这边,好像在监视他们,随时可以扑过来啄上一气,可是有蚊子!她今天穿着一条短裙,刚坐下来小腿上就被咬了好几个包。

“我包里有驱蚊油。”焦倩倩边说边转身从椅背上拖过包包,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范琳娜。

“又买新包了?”范琳娜顺手摸了一下那款“古驰”。是抢眼的净色“芙蓉红”,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

焦倩倩羞涩地笑一下,俯身去看范琳娜的腿,又一下子注意到她的嘴。范琳娜今天说话总是扯着嘴角,咝咝地吸气,嘴里像是含了一块冰糖。“亲爱的,你怎么啦?”她问。

“这几天有点上火,”范琳娜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医生告诉我一个奇怪的名字,‘灯盏凼,你没有听说过吧?其实就是口腔溃疡。”

焦倩倩也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上火了吧?让你家那位好好给你泄一泄呀!”

“跟我的想法完全一致。”她说。她们看一眼桌子边的其他人,低下头一阵窃笑。

戴白帽子的服务生顶着托盘来上菜,焦倩倩喊住他:“小哥,给我们来一份上汤枸杞叶,我们这位美女上火了。”又扭头对范琳娜说:“听我的,没错!”

话一传开,引来大家纷纷送上各种建议:多喝水,天热;别吃油炸的东西;喝白酒,以毒攻毒,消炎!终于有人想起来问:“范总,今天又有什么好事?升职了还是加薪了?”

“没有,”范琳娜含蓄地一笑,“那算得什么好事!”

焦倩倩接住话头:“你们这些老土啊,人家现在是公司高管,吃分红的,还在乎那点薪水!”

“没有,”范琳娜又说,“大家好久没聚了,这不是周末嘛!”

微信群里原本有十几个人,临下班前才发的信息,有几个人没接到,有几个人回复有事赶不过来,加上范琳娜自己,一共来了六个人,足够了!这年头,置席容易请客难,请客容易款客难!白吃白喝都有人不愿意呢。群是她建的,群号“老友记”。堪称“老友”的也就焦倩倩一个人吧?其余的都只能算“前”同事。那时候他们都在一个大部门里,没显出谁和谁特别亲近,几年过去,回头一看,竟有这么多人先后离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留下的理由都是相似的,离开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同。比如焦倩倩,嫁出去之后就再没回来,一心一意做起了全职太太。出去的人也各有千秋,有自主创业的,有做了总监的,有做了经理的,像范琳娜,在新公司里乘上火箭,直接坐上“副总”的位置,各自焕发出职业生涯的新活力,应合了“流水不腐”的原理。先前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时,不仅分不出亲疏,也排不出座次,大家都守着差不多的职级,现在,啪!座次有了。范琳娜也不谦虚,自觉承担起了“老大”的角色,逢年过节,做东把大家召集起来,吃个饭,体验一下一览众山小的好心情,各人也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进步。就算是焦倩倩也一直在进步呢!再者,这世道,人脉不可断,信息值万金,旧同事越来越像老同学,山不转水转的,指不定哪一天这些宝贵资源就能派上用场。

可是,今晚单凭一个“周末”的由头,范琳娜就突然召集起大家,怎么说都有点蹊跷。按往常,一般都会提前一天在群里造造势,让大家各抒己见,推荐一下哪儿开了一家新馆子,菜品如何,环境如何,价格倒不必多虑;几轮“民主”之后,实行“集中”,交由范琳娜一票否决或一票通过。聚会的热情已经被鼓荡起来了,其乐融融的“老友记”只待开场。谁如果这时候回复说不能来参加,大家便一齐上阵,或是督请他想办法调剂一下手头的安排,或是调整一下聚会的时间,坚决遵循宁卯一村、不卯一户的原则。等到时间、地点、人数敲定之后,订房点菜这些一般都是焦倩倩去操办。今天却不是这样。焦倩倩一直在观察着范琳娜的神色。一个正上着火——罹患“灯盏凼”的人,吞咽尚且困难,哪有心情吃喝、言说?“这个你可不能吃!”焦倩倩不由分说地一次次去拦截范琳娜的筷子,提醒她忌口,也顺路验证一下她那“灯盏凼”到底溃烂到何种程度,弄得自己也没踏踏实实吃口东西。

“没关系的,你不用管我了。我上午已经去医院打了吊针。”范琳娜有些嫌她絮烦了。

“打吊针?小题大做!你这是小题大做知道不?一点点小病就……”

“行了。”她说。

她的话怎么就这么多!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性格。先前她可都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附和、叫好,从来不抢话。像这样整天憋在家里,倒憋出她的气质和主见了。活见鬼了。不就是嫁了个有钱人吗,有钱人多了去了!再者,花男人的钱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给男人钱花呀!等你哪天有了这个本事,就会明白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龙在上”还是“凤在上”的问题,大是大非的问题,她一辈子都不会懂。现如今,她俨然成了育儿、养生、烹饪的专家,做得一手好菜,更有各式西点烘焙绝招。

范琳娜的手机放在台面上,这时候“叮”的一声响,微信来了。她一把抢在手里,扫一眼四周,低头去看。焦倩倩偏过脑袋:“谁呀?你老公查岗来了?”

“不是,”范琳娜身子让了让,没好气地说,“他才不查我的岗呢!”

微信里发来了几个字:“再晚一点点。”

她回道:“到底多晚?”

“估计要到十一点以后了。”

范琳娜回了一个“抓狂”的表情,“啪”地一声把手机丢回台面。“怎么啦?”焦倩倩像一只苍蝇一样,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凑上来,明明知道范琳娜什么也不可能告诉她。

“公司里的事。”范琳娜冲她无可奈何地一笑。“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顿饭了,屁大点儿事也要请示来请示去的,烦不烦!”

“谁让你是当大领导的!不烦你烦谁去?”焦倩倩嗤嗤笑着。她要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在座的誰还想听,她都可以打包配送。

几个男的在抽烟,今天的话题有些跑偏了。范琳娜喝下一小口汤,平复一下,也懒得去引导了。老是给这帮没长进的人做意见领袖,累。她突然感觉到空虚。要是没有她每次都义无反顾地买单,他们真有兴趣继续“聚”下去吗?就像在微信群里,一个个佯装潜水,做高冷状,做深沉状,出来冒个泡、说句话比下个蛋还难,倒像是她这个群主,为了这个群的前途和命运,为了这个群的繁荣昌盛,处处央求着他们、巴结着他们。可发个红包就都露陷儿了。二十块钱分作十份,多则三五块,少则几角几分,几秒钟就被抢光!抢到又能干什么?流量都不抵,可就是要抢,就怕吃了亏。

浮在水面上的那只黑鸭子,这会儿正在一点一点往这边靠近,维持着自己的优雅和警惕,乍一看像个玩偶,借助水的浮力被微风推过来的,可炯炯有神的两只眼睛又表明,它绝非无知之徒。

“看,那只鸭子!”焦倩倩喊一声,指着水塘。大家全都扭头去看。天已经黑了,水塘在饭店里泻出去的杂乱的灯光照射下,愈发黑暗。他们不约而同缄默下来。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突然间萦绕在他们心头,说不清是什么。那只鸭子此刻像一个箴言,静静地浮在夜色笼罩的水面上。

焦倩倩在盘子里翻来翻去,夹起一块鱼,跑到栏杆边,冲黑鸭子抛过去。黑鸭子纹丝不动,看得出它黑亮的眼睛里含着深深的鄙夷和不屑。“焦倩倩,你去不行,它跟你一样,是个母的。”有人说。大家一阵讪笑。

“来来来,你行你上!”焦倩倩说。

说话的人果真凑了过去。还没等他走近,突然,黑鸭子腾空而起,有力地扇动着翅膀,紧贴水面,像飞翔,又像滑行,转瞬间消失在远处。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寂静中,范琳娜的手机又是“叮”的一声响。隔了这么大半天,那人发过来的竟是表情符号:三个并排的红嘴唇。她恨不得要打人了。今晚的事情本来是他的“创意”,提前一个星期就约好了,为了他们相识一周年的纪念日。一周年?他不说出来,她真的忘了。他们认识哪止一年?又如何择菜一般择得出这么一个具体的日子?他说了,她才记起来。没错,是他们“第一次”的日子,第一次,他向她献身,决不是她向他。那是一个大白天,工作日,他请她喝茶,她早有预感,仿佛瓜熟蒂落,先前漫长地、一步步地靠近、试探、犹疑,否定之否定,令他们的关系呈螺旋式上升,终于达到了一个沸点、顶点、转捩点。说的是“点”,可见在最后关头、迈出最后的那一步时有多么迅捷,几乎让人目不暇接,生米成了熟饭。这才发觉先前那些过程多么辛苦,多么煎熬人!关键是多么凶险,简直是险象环生——稍有差池,一方会错了另一方的意,或是一方没跟上另一方的节奏,踏空了“点”,一切都玩完,哭都来不及!“缘分”一词,可不就是指的这个,讲不清道理的、算不出结果的,而结果又恰如人意的,统统归功于缘分,这又变回去了,岌岌可危、胜败悬于一线的险境摇身一变,变成躲也躲不过、斩也斩不断的命数,错过了这村,不怕,必定还有那店。似这般涵义丰富、欲说还休的人生历练,岂是婚姻之内可以体会到的?面对这样的命题,你只能求助于哲学了!对了,他还真就是一个学哲学的高材生,只不过早已改行做了商人,底蕴却都在。所以说,他们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认识的,这些都不是重点,总之他们彼此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没什么可说。在他,从她答应来“喝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事情这就成了八九分。是啊,她不够漂亮,身材也一般般,那又如何?她是副总经理!上市公司!多么年轻!“花瓶”遍地都是,女副总又有几人?甭管她是怎么做到的,人家终归是做到了!又有老公,又有小孩,可见“后院”也是稳定的。这样的活“女神”上哪儿找去!偏偏就给他捞上了。这本身就是一种魅惑和刺激,他向她的献身,他的超自然、超水平的激情和勇猛,完全是纯洁高尚的,是天赐。而这样的潜能,他人到中年才在无意中被开垦,也可说是命数,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看上去他们完全不可能。年龄、阅历、趣味,似乎没一样对得上点儿。他的女儿——这事他们从来没有说开过——最多比她小七八岁吧,应该算是她的同龄人。这反倒是一种有效的保护色。他并不为这个愧疚,要说愧疚,他也只怪自己的身板,毕竟已过了旺盛期,精力、体力多有不济。第一次“喝茶”过后,没多久,她主动约了他出来。这才是关键的一环,一个邀请,孕育出一个回请,事情就被确认和固化,抵达圆满,往后的事便都顺理成章。他当然欣然前往,期间的花费,他执意由他来出。必须的!这是一个绅士流淌在血液里的教养。他不希望他们的关系染上一点点金钱的恶俗——还真是这样,从头到尾,至少截至到目前,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精神和肉体的纯粹。她固然在生意上能帮他一把,随便这里那里,她的公司给他一条电源线做,或者给他一只小金属按钮做,对他都能起到翻天覆地的作用,在她也是职权之内给谁做都是做的事情。但是,他决不会往这方面想,就算她哪天主动提到,他也要慎重考虑一下是否接受。风物长宜放眼量,活到这个年龄,他已过“不惑”,正向着“知天命”奔跑,还有什么想不透的?“这点钱我出得起,”他不止一次对她说,“我知道你比我有钱,可谁叫你是个女人呢!”

有时候,他们匆匆见面,上床,事毕立即分开,各回各家,像两个肉体上极度饥渴、目标明确的男女。事实上,范琳娜并不饥渴,老公是个本分人——他就是本分得过了头,凡事遵循规律,他们床上的频度不比以前多,也绝不比以前少,单凭这一点,她也深信,他对她出轨这件事毫无察觉。那人就不同了。有时候,他们见了面,什么也不做,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女儿。也许这种晦暗的罪恶感比性欲本身更迷人吧。她望着他,他面容清癯,浑身上下的皮肤白皙细腻,显示着良好的教养和优渥的生活品质,也因为缺失了部分水分和光泽,那种白显得苍白,摸上去缺少弹性。他究竟有什么地方让她贪恋?为什么?这显然又是一个“哲学”范畴的问题,是一个关于“主体”与“客体”的问题,客体都是由主体臆造、创造出来的。“他”,一个理想的通奸对象,是由她创造出来的,你希望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他告诉她,哲学就是“解构”,把颜色解构成声音,把无序解构成条文,把庄严解构成谐谑,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黑解构成白,或者把这几样都倒个个儿。

这会儿,焦倩倩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对面的几个人。他们正在“叙旧”——这是聚会的保留节目之一,他们才不会像个老妈子那样忆苦思甜呢!他们的叙旧,着眼点都在当下和未来,话题自然脱不开“老东家”。虽然,他们都熟知那个已故“国学大师”说过的话:去国如同再醮,不宜多说前夫的好话,更不可再说前夫的坏话——他们可不都是“再醮”的人婦,好话不能说、坏话也不能说,还不得活活被憋死。人非圣贤,谁能做到?那就尽情说吧,说的是,那个少年得志、飞扬跋扈的副总裁,而今被“造人”所困,花了数十万元去做人工胚胎植入手术,——当然,钱对他已经不是问题——,终于,老婆给他诞下了一对龙凤胎,简直就是普天同庆的大乐事。可没过多久,乐极生悲,龙凤胎中的弟弟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辈子都好不了了。那个青年才俊外加青年富翁,身心交瘁,已经有了抑郁症的先期表征。“我就说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却要人工培植!”对面的人说。 “这会不会是一种报应?”焦倩倩说。只有她一个人曾经跟副总裁有过正面冲突。

范琳娜这时候冷不防地加入了讨论:“我看,你们这是如假包换的仇富心理。”她嗔怪地笑一下,意思是说,你们自己一个个都是“富起来”了或即将“富起来”的人,说出这样的混账话,立场何在?良知何在?“你们都放心吧,上个礼拜,我在一个财富沙龙上刚刚遇到过他,人家的状态可好着呢!”

说完,她再一次把手机重重丢到台面上。这一回,不光是焦倩倩,在座的人都发现了她今天兴致不高。“怎么样?都吃饱了吧?要不,我们今天散了吧?”焦倩倩抢着说。有几个人已经站起身,只等范琳娜发话。

范琳娜看了看手表,刚刚八点半,時间比蜗牛还慢。“别呀,”她说,“这不刚刚聊到兴头上。要不要再加个菜?”

“够了,够了,”焦倩倩说。大家遂坐下来,但是心好像都飞走了。

有个坐下了的人,这时又悄悄站起身绕到范琳娜旁边,俯下身轻声对她说:“范总,是这样的,我明天一早要出差,我得先走一步了。”

“去吧,去吧,”范琳娜大声说,挥一下手,“路上开车小心一点儿!”

“好的,谢谢范总!各位慢用,慢用!”他朝着大家一拱手,倒退几步,走远了。

焦倩倩的手机紧跟着响了。她大步走到一边的树影下,低声道:“你谁呀?……不,不要!……为我量身打造?哼,你知不知道我都有三份保险了!对不起!”遂直接关了手机,回到座位上,笑嘻嘻地对范琳娜说:“我老公。问要不要开车来接我。脑残啊,我又不是不会开车!这才几点钟?”

“你要是着急走就先走吧。”范琳娜白了她一眼,撇一下嘴,不屑地笑着说。

“不着急,不着急。我真的不着急。就看你——”

这个饭店到九点半就要打烊,不走也得走。今天真是天不遂愿!十一点,而且“之后”这个空档叫她拿什么去填!一周前就约好的事,他竟敢变故!简直就是破坏趣味,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好局——一个天衣无缝的“顶层设计”。今天早上,出门之前她收拾了几件衣物和洗漱用品,对老公说:“晚上我不回来了。明天一早有个精英峰会,今晚就要入住酒店。”她随口报了个地名,是邻近的一个城市。

“你自己开车去吗?”他的眼睛犹如一泓清水,看着她。

“是啊,当然要自己开车去。”

“那……路上当心一点儿。周末了,车多。”他想了想,说,“明天早上开车去来不及吗?也没多远。”

“肯定来不及!”她斩钉截铁地说,掐断了他的思路。

“说好了明天带儿子去学游泳的……没事,你去吧,我一个人能行。”他说,先出了门。

范琳娜在心里赞美了一下自己,开上车直奔医院,挂了一个专家门诊的号。一周前他们一约好日子她就开始上火,偏偏病在口腔,她必须赶在见面之前施以有效的治疗。中西医结合,外敷、口服、针剂并用,耽搁了她差不多一个上午。到底是专家,不说口腔溃疡,说“灯盏凼”,多么高级的词儿,她长见识了。中午,“遵医嘱”,她让公司食堂特地为她做了一小碗小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可怜不?到了下午,她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签字,“同意”“已阅”,再没别的新鲜词汇。时间倒是过得飞快。她终于得空喝上一口水,心下竟有些惴惴的,跃动着一线热流。那人说,今天什么都不要她管,他会在本埠最豪华的酒店订一个套房,晚餐会送到房间里,供他们慢慢享用;套房自带的“空中花园”里有花、有草、有树,令人回归大自然,回归原生态,今夜,她将受到女王般的膜拜和款待。——这才是配得上她的创意。亏他想得出,竟惦记着“一周年”!有了这个“梗”,感官上的体验会有一点点不同吧,他这个前哲学家,自然谙熟精神之于物质的作用力,希望会有意外的美妙和惊喜。七点见。

临下班前,那人的微信来了。看也不用看她都知道,这是来告知她房号了。等一等!“临时有点要事计划推迟一下晚饭后才能见”。没有标点符号,没有表情符号,语法的混淆、语义的含糊、措辞的简陋都彰显着两个字:忙乱。看得出是在一个不方便的地方、一个不方便的时刻匆匆发出来的,但结果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她要无家可归——有家不能归了。她行李都拿出来了,返回家去怎么跟老公交代?还不能发微信追问,问什么?“临时有点要事计划推迟一下晚饭后才能见”——文字虽不够干净漂亮,但核心内容表述得十分清晰,新闻报道所强调的“五要素”都齐全了,她再也无处置喙,留给她的只剩下服从、服从,谁叫她是个女人呢!既然他不方便,她也不添乱了。“好吧”,她回了信息。“再联系”,他回过来。她呆了片刻,想,好事多磨,事情延宕一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她当即在“老友记”微信群里发出了今晚聚会的信息。焦倩倩头一个回应。她总是头一个回应,应该评她为“模范群友”,奖品是所有男群友每人给她一个香吻。这个创意非常好!就在今晚,她要在本次聚会时宣布出来。

范琳娜看了一眼焦倩倩,她坐在那里,美丽的大眼睛里永远带着一丝无知的痴笑。她快乐吗?毫无疑问她是空虚的。她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节目”越是丰富多彩,越证明了她的空虚和寂寞。问题是,她会出轨吗?她体验过出轨的刺激和销魂吗?相信她没有这个胆识。范琳娜不由得笑了一下。

“怎么啦?”焦倩倩本能地摸了摸头发。

“什么怎么啦?”

“那你瞅着我笑哈呀?”

“瞅你美呀,瞅你‘有料啊。怎么了,不能瞅吗?”

“瞅吧瞅吧,想怎么瞅就怎么瞅。”她说。几个男人哈哈大笑。“你们也一样,想瞅瞅去!”

“就只给瞅啊?”有人说。

“我呸!你还想怎样?本宫向来‘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佩服!佩服!”又是一阵大合唱般排山倒海的大笑。

范琳娜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腻烦。她按捺着满腔的无名火,清一清嗓子,笑了笑:“你们都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散了吧!”哪怕流落街头,她也不想再跟他们泡下去了。

这嘴都还没抹干净呢,几个人一听这话,像接到特赦令,眨眼之间都不见了踪影。远远的,几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先后传过来;几声短促的喇叭习惯性地在夜空里、在虚茫中回响,一会儿便恢复了寂静。虽然还不到九点半,附近的露天座位上,看得见的那几桌早就撤了。这样下去,纯为耗时间,过了十二点可就是明天了。范琳娜果断给那人发出了最后通牒:“我已上路。你那边怎样?”他的微信飞快地回过来了:“不行。”——他居然,他竟敢!范琳娜一下子醒悟了。在他们的“第一次”之后,那人边穿底裤边对她说过,他“非常非常地看重他的家庭。”好事啊!这样一种有担当、有胸襟的大爱、大情怀,当时就把范琳娜感动了。人生在世,需要修为和擢升的方面实在是太多了,反观自身,自从她“发达”之后,对老公、甚至对儿子,是不是怀有那么一丝丝的轻慢之心?一丝丝都不能有。他果然言出必行,践行了自己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她应该继续保持着对他神秘莫测的敬仰之情。

旷野无人,她可以大笑三声吗?

事到如今,再去探讨那人出尔反尔地毁约是出于“何时何地何事何人何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范琳娜果断地关掉了手机,在关机之前,顺手拉黑了那人的手机号、微信号和有关他的所有信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置她于如此尴尬不义之境。她当然不至于流落街头。只要不回家,她有一万种办法安全地度过这个非法之夜。

她买了单,一回身,焦倩倩杵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你老公不是早就在催你了吗?”

“不管他。”焦倩倩说,低下了头。

停车场在右侧,她们并肩走过去。“你的车停在哪里?”范琳娜问。

“我……今天没开车,打车过来的。”

“你傻呀,那你又不让他来接你!这地方,打车难得很呢!”

焦倩倩停下来,望着她,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泪水,“他接我!都不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几天没回家了……”

范琳娜一开始就没有看错,这又是一个被残酷的“命运”放逐的女人。且等着“灯盏凼”上身吧。

“你想让我送你回家?”

“都行。看你了,你方便吗?”

“我方便着呢!我全天候地方便,从头到脚地方便,这辈子都不会有今天这么方便。走吧,上车!”

焦倩倩傻傻地看了她几秒钟,拍一拍自己的脑门,扬起她那张愚蠢的阴阳脸,又变得欢喜雀跃了。“我来开,我来开!让我开一下你的大‘陆霸嘛!好不好?”

“你行吗?”范琳娜把车钥匙一把丢给她。

“没问题,放心吧!”

车子绕水塘半圈,左拐,爬上一个小坡道,一下子就把那个低洼地带甩在了身后。范琳娜缩在副驾驶座上,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黑魆魆的树影一闪而过,夜风在远处激荡。如果那人还有半句真话,还有半點真意,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该他哭爹喊娘了。I will always love you,不对,是I will always lose you,他将永远失去她。

“你……好一些了吗?”焦倩倩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突然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有什么好不好?我好着呢!”

焦倩倩噗哧一笑,“我是问你,你的那个‘灯盏凼消了一些没有。”

“消了,全消了。看来还真得像他们说的那样,要以毒攻毒。”

“全靠我给你点的那个‘上汤枸杞叶。”

“就算是吧,你开心就好。”

她们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像那群男人一样放浪地、视死如归地大笑。曾经,她们还在一个部门做同事的时候,焦倩倩对她无话不谈。她们是一对好闺蜜,是两个洁净光明的处女。现如今,她们依然无话不谈,话里有话,话外有话,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听锣听声,听话听音。

“你是不是真的想……”焦倩倩说。

“想什么?”

“喝白酒呀,以毒攻毒呀!找个地方,我来陪你喝!不醉不归……”

“得了。”范琳娜沉下脸。

“不是你自己刚才说的你今天‘全天候方便吗?我还以为你不着急回家呢!”焦倩倩有点委屈。

“这话你都信!”范琳娜笑道,扭头看向车窗外。“把你这个奶奶送回家,我也要马上回家了。今天是周末,老公和儿子肯定没睡,在等着我。”

焦倩倩不说话了。她开车的样子有些笨拙。

“在那儿,它在那儿!”

突然,焦倩倩大喊一声,踩了刹车。她浑身上下剧烈地抖动着,瘫在车座上。

“什么呀?什么呀?”范琳娜连忙坐直身子。

“黑鸭子,那只黑鸭子……”焦倩倩已经泣不成声了。

隔着玻璃,范琳娜望过去。宽阔的、空荡荡的、灰白色的马路正中,先前浮在水面上的那只黑鸭子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蹲着。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它那双亮闪闪的、犀利的、悲悯的、睥睨天下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范琳娜的头轰地一声响,一股热血冲上了她的脑门。撞邪了!她解开安全带,抄起放在脚下的方向盘锁,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哪有什么黑鸭子?是一团被人丢弃的破布。

栏目责编:方娜

猜你喜欢
琳娜
会讲故事的花籽
龚琳娜和老锣:神曲夫妇的情趣世界
New twist on Old Style
泪花花流,真性情的龚琳娜
大嗓门爸爸
永远的秘密
猎人在后
记得爱比记得名字更重要
应该怎样去爱
吹毛求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