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自我

2018-10-22 11:34谷禾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阴间棺木岳阳楼

谷禾

枯草在风中

枯草在风中乱飞像一条纷扬的河流

父亲从河边回来

他的衣服、眉眼、头发、胡子沾满了水珠

他伸出手,不经意地掸了掸

那些水珠轻轻轻轻地,落在他生前身后

蝴蝶与棺木

你见过雪中蝴蝶吗?

几百只斑斓的蝴蝶一起穿过风雪

落上了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着第二次埋葬的少年的骨头

却不见灵魂溢出来

几百只蝴蝶落上棺木

或绕着棺木飞舞,并不加重抬棺人的负重

他们抬着棺木和蝴蝶,风雪中更加小心

没有哭泣,也没有欢笑

随行的人们表情肃穆,护送棺木入土

没人问蝴蝶从何处来,又去何处

他们目送几百只雪蝴蝶

消失大地尽头,而只留下风吹原野空空

俗世爱

黄昏的光线里,我爱上了爆米花的

老人和她的乡音

菜市场垃圾遍地,麻辣烫的浓香

诱惑着一群放学的孩子在练习舌吻

我爱头顶巴掌大的蓝天——

它挽留白云也不拒绝乌云安家

允许流浪的鸟儿天黑前再飞一分钟

我爱变幻的红绿灯和缓慢的322路公交车

眼睛近视的女售票员反复督促乘客刷卡

一遍遍恳请大家给孩子和老人让座

——我悄悄爱上了她的口干舌燥

当路灯的洪流涌动,我爱所有匆忙的背影

以及落满他们脸庞的尘埃

我爱小区门口的刺槐树、老银杏、悬铃木

黄杨护栏里突然蹿出的流浪猫

我爱单元门上的小广告:刻章,办证

招聘,修锁……当钥匙插入锁孔,

我爱上了它转动时的“咔哒”脆响

——在京郊,北运河乘夜色去远

这摆不脱的俗世之爱,把我搞得不可救药……

从阴间回来的人

从阴间回来的人,不说阴间事

不说他在那儿受苦、受累,受十三种酷刑

也不说他如何忍了十一种孤独

还被泥土封口,眼睛里楔入石头和钉子

也不说那儿阳光灿烂的日子

每一年,你去墓地看他,摆上酒肉香烛

把纸钱,纸扎的别墅、汽车、家电

纸扎的泪水,纸扎的漂亮妞,一起烧给他

也让他享受一日尘世的富贵

他横竖不吐一个字儿,也不推辞或感谢

你怀疑人去坟空。他的脚趾骨

已从泥土下溜出来,仿佛新生的冬笋

风还是风,雨还是雨,从阴间回来的人

隔一层黄土,隔一朵花

是你与他的远,是生与死的近

等你被尘世折腾够了,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就来了,拎起你

掼入他久住的木头盒子

自己去呱呱落草,开始又一个轮回

天色阴沉,但无雪

我们等待、谈论、变老。睡梦中的孩子

把手伸出被子

而炉火接近熄灭,灰烬冰凉

几乎在一个夜晚

记忆丧失

在空白处,星辰闪烁微光

我的喉咙里

冰茬割向深处,鲜红的

雪旋舞,漆黑里变白

有人在哭泣,有人昏睡,梦见指腹为婚

风穿过街口

传来马靴杂沓的回声

而雪还在途中,或许它

已落入你的发丛

一个词的光芒,反复擦拭才能从雪中出空

另一个梦

这伤口里的瓦蓝天空

被称之为美神

你在伤口上撒盐

祈祷石头开花,骨头的光芒从深处

升起来,而野草蔓延——

母亲们去了何处

焚烧的火焰,置身于纷飞的灰蝴蝶之外

而星星开花

乌云的麻花辫和月光的白绳子

从天空飘下来

快抓紧它!

一只手。和另一只手

请山河入梦

更多人死于心碎而荻花苍茫

在深夜

……坐下来,于水穷处。风吹

雪泥鸿爪,尘世愈远

北运河在漆黑里。水闸在漆黑里?

水的光,碎银荡漾

更密集的河灯,从白杨树根部射向夜空中

集体为神灵照路

水文标尺插入深水,独特的

荧光涂层,引来了座头鲸和海的歌声

我有沸腾的青春,我有娴熟的手艺

却不曾生出杀戮的念头儿

飘雪如刀斧悬挂

而知天命之年,在此已恭候多时了

我抽烟,灰烬被漆黑吞噬

卡在嗓子里的疼,仿佛漫漫白昼

从南湖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唐〕杜甫

从南湖去岳阳楼,要穿过

薄纱似的雾霭,沿途滴翠的绿荫

以及树叶深处隐约的鸟鸣

宽阔的街道,藏起了久远的破落时光

在岸边看一轮红日

从水面升起,荡起粼粼波光

从天邊归来的渔船

空空的鱼舱里,满载了一夜的浪潮

当我张开双臂,身后的野树

也不能自已地抖动了一下身子

乘一辆大巴,或老杜的病舟

我必须穿过巴陵郡的喧嚷

八百里洞庭的浩荡

才能看见古老的城楼绵延千年的身影

绿树,鸟鸣,红男绿女,往来的舟车

被雾霭萦绕的君山,排闼而来——

我坐直了身子,不让自己在一瞬间衰老下去

车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仿佛已人去车空

或者,我乘坐的是一輛乌有的车子

在到达之前,我已沿着星光的梯子

一步步登临,在秋风中

把一座城楼看尽

暗夜里

暗夜里也有光,而所有沉默

都不是。箍紧的

无形绳索,谁能挣脱?如果疼痛

能解放锈蚀的锁

泪水也能撑起乌沉沉的天空

闪电在炸裂,雷声滚过屋顶

活在屋子的人,继续梦见鲜花和香草

他看不见遍地磷火

四散的骨头,在暴雨里集结

暗夜里也有光,那微弱的裂隙

必给瞎眼的母亲

一条路,给她的赤子

一座安息的大海

让他长睡之前再看一眼这世界

而苟活者,继续用断指

涂抹天空,点缀星星的磨刀石

用假声唱歌,向死而生

被割过的草,又发了新芽

借助风的嘴唇

它们说: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又在开始

清名桥

南长街的风也是凉的

从巷子里冒出来的人

要走过这桥,才能

没入更多的歌馆,酒肆,人间

烟火。古运河缓慢

穿过一千五百年的沧桑

依旧映出你头顶的天空和云朵

沿岸的老屋,半个身子

浸在水里,仿佛数百年不曾走动

星光和月光,只有

在曲终人散后,才归于完整

现在,它荡漾、涌动

被游船拨开的细浪,一次次撕碎、熄灭

我来时,雨已停止许久

但空气是潮湿的,石头是潮湿的

清名桥挑着油纸伞

继续在古运河头前后张望

磨光的石板路

把心中淤积的所有话语,都交给

檐下的红灯笼说了

我站立河边,看一座老石桥

仅高于人间半寸

它从水底拱起,又深深地弯下腰

接纳了所有轻重疾徐的脚步

而不留下其中任何一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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