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沙特记者的非正常死亡

2018-10-30 01:59陈树
看天下 2018年29期
关键词:沙特政府卡舒吉勒曼

陈树

如果贾马尔·卡舒吉像他第一次踏入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那样满脸微笑着走出来,世间将多出一对沉浸在幸福里的新婚夫妇。

而沙特王储萨勒曼,也将于10月23日在利雅得迎来一批参加“未来投资倡议”大会的贵客:美国财政部长努姆钦、摩根大通董事长杰米·戴蒙、高盛集团CEO大卫·索罗曼……

这一切,随着沙特旅美记者卡舒吉的失踪,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而卡舒吉命运之惨烈,也许真的超出所有人的想象——10月16日,一位匿名“土耳其官员”根据土方掌握的录音材料转述称,在进入领事馆几分钟后,卡舒吉就在审讯中被来自沙特的特工切下了手指,惨叫声回荡在这个三层小楼里。随后,他被注射不明药物,由一把骨锯活活肢解,用时七分钟。

但沙特政府的说法是,他和15名特工发生争执,遭“失手掐死”。

过去的几周里,卡舒吉的命运引发了多种猜测,关于幕后凶手、作案手段,各方说法交织其中;人们站在不同立场上,对这位死于非命的异见者或同情,或质疑;分析人士从多个角度出发,分析卡舒吉之死可能给国际形势、沙特王室带来的变化。

然而,除了他已经死亡的事实,多数问题也许注定无法得到解答。

“他知道自己不被祖国欢迎”

10月2日,在土耳其籍未婚妻哈蒂丝的陪同下,卡舒吉再度走进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这是位于市区北部的一座三层建筑,刷着赭色外漆,在周围林立的摩天大楼间显得很不起眼。13:14,比预约时间还提前了16分钟,他走进使馆,哈蒂丝在警戒线外等候。

一周前,同样的场景曾上演。为了能与爱人登记结婚,卡舒吉需要从领事馆取得一份单身证明。已经59岁的他,在2017年9月“自我流亡”到美国前曾有过一段婚姻,与沙特政府关系彻底交恶后,他的婚姻也随之破碎。过了不久,哈蒂丝看见未婚夫带着笑意大步走了出来。他告诉她,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很热情”,但由于一些“技术上的问题”,告知他下周再过来取。

对于第二次领事馆之行,哈蒂丝和卡舒吉的一些朋友都认为很蹊跷,他本人也曾有所疑虑。在进入领事馆前,他也做了一些准备。他将两部手机交给哈蒂丝,告诉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雅辛”,后者既是他的密友,也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助手。他们想到的最坏结果是,卡舒吉可能遭到人身禁锢,甚至被带回沙特——毕竟,他不是一名普通的记者。

“他紧张过,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被祖国欢迎。”哈蒂丝说,“他的政见、文章,都给沙特政府带来麻烦。” 但最后,卡舒吉自我消解了这种担忧。在他看来,领事馆的工作人员都是“普通的沙特人,是好人”,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危险:“利雅得要抓我总要有更好的时机,没有理由冒着外交冲突的危险,在驻外使领馆动手。”

卡舒吉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曾经他是“王室的红人”。卡舒吉生于沙特一个外姓望族,祖父穆罕默德·贾马尔是沙特开国国王本·沙特的“御医”,叔叔阿德南在1960年代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商,表哥多迪·法耶兹是戴安娜王妃的恋人,与她一起殒身于那场世纪车祸。

1985年毕业于美国印第安纳州立大学后,卡舒吉不像多数家族成员那样选择从商,而是成为了沙特《祖国报》的记者。入行不久,他就因采访本·拉登而声名鹊起。在前线采访拉登时,两人相谈甚欢,结下友谊。然而,随着拉登的想法越来越极端,意见分化的两人在“911”事件后分道扬镳。

他的才华很快得到了沙特王室的赏识。尽管在2003年,因撰文批评瓦哈比教派先知,卡舒吉不得不在沙特政府的压力之下主动从报社离职,但随后,他担任了沙特情报部长特尔奇·阿法萨王子的媒体顾问。在阿法萨先后出任驻英国和美国大使时,卡舒吉也随同前往。不仅如此,他与多名王子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交。然而,自他的“伯乐”、当时还是王储的阿法萨在继承权“宫斗”中落败后,卡舒吉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

2015年,阿卜杜拉国王逝世,他的弟弟萨勒曼·本·阿卜杜勒继任成为国王。其后,他将王储之位和执政权一同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萨勒曼。

卡舒吉并不是新王、王儲的支持者。2016年11月,特朗普赢下选举的第三天,卡舒吉在一场研讨会上,就以阿拉伯新闻频道主编的身份,批评特朗普矛盾的中东政策,提醒沙特政府与其他阿拉伯国家“不该高兴得太早”。

这一观点招致了沙特政府的巨大反应。先是政府发言人出面,斥责卡舒吉的言论“不代表沙特政府的观点”,随后,沙特政府对他下达“封口令”,禁止他在社交媒体或是新闻平台发声。

也是从这时起,卡舒吉开始生活在焦虑与恐惧中。在经历失业、离婚和来自官方的数次威胁、恐吓后,他却“我行我素”,继续批评沙特政府。终于,因与政府的关系“恶化到了极点”,2017年的秋天,他带着两个行李箱,搭乘飞机离开了沙特。

很快,这位对阿拉伯国家事务颇有见地的流亡记者,被《华盛顿邮报》的编辑凯伦注意到了,后者邀请他为邮报的“全球意见”版面撰写专栏。得到这个机会,卡舒吉很是高兴,在自己的第一篇专栏中毫不客气地把矛头指向了国王与王储。在这篇名为《沙特并非总是高压,现在却令人窒息》的文章中,他写道:“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知识分子遭到恐吓、逮捕和公开羞辱……我离开了故乡、家庭,还有我的工作,我还要更高声呐喊。若非如此,就是对那些被投入监狱者的背叛。”

过去两年里,卡舒吉在专栏和推特上,几乎毫无顾忌地批评沙特政府,甚至称王储萨勒曼将把“我们的祖国带向失败”。

这种声音,最终消失在领事馆中。

直到10月16日,“土耳其匿名官员”给出了有关卡舒吉下落最悲惨的一种可能:他可能早于2日当天就被活活肢解了。

“这不好,很不好”

“我觉得这很可能,这太悲惨了。”10月18日,在“活肢解”录音部分文字版本公布后两天,当被记者问及卡舒吉是否已死时,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空军一号”上首次给出了相对肯定的答复,这也是美国政府自事件发生以来首次谴责沙特。他随后补充道,“这不好,很不好。”他向沙特政府放话,若其在卡舒吉案中的责任被确定,将面临“非常严重的后果”。

这位旅居美国、为著名美国主流媒体撰稿的专栏作家消失,让全世界的目光和寄托都聚焦在美國政府的一言一行之上。

而对于特朗普来说,如果能够选择,也许他更愿意忽视这件“小事”。在卡舒吉最初失踪的一周里,热爱发言的他沉默了。直到10月10日,他才首次公开谈论卡舒吉的失踪,但却谨慎地拒绝了媒体关于美国是否将要求沙特为此事负责进行表态的问题。

相对地,在提到沙特的重要性、为沙特辩护时,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如果你看看沙特,他们就是盟友,他们不仅是军事装备,而且是其他东西的巨大买家。”特朗普说,“当我去那里(访问)时,他们承诺购买价值4500亿美元的产品和价值1100亿美元的军备。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订单。”

沙特订购美国武器的巨额合同带来的利益只是其中一点,他还多次从外交方面强调沙特的重要性,如沙特在反恐和制衡伊朗方面起到作用和其与美国的战略联盟关系——他上任后正式访问的第一个国家,就是沙特。

不仅如此,特朗普家族也与沙特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在特朗普集团于1990年代陷入财务危机之时,收购其豪华游艇并买入大量股份的,是来自沙特的亿万富翁阿尔瓦利德·本·塔拉勒王子。2001年,沙特政府更是豪掷千金,购买了特朗普世界大厦的整个楼层,他们也是集团旗下酒店的“常客”。

或许正是出于这些方面的考量,同时沙特又坚称“卡舒吉已经离开领事馆”,这让特朗普一开始反应有些消极。

但压力却从四面八方不断涌现。

掌握着诸多信息的土耳其,自然不愿浪费这个机会。近年来,土耳其与沙特在一系列政策上多有冲突,在海湾危机期间“站队”卡塔尔、在叙利亚问题上与沙特“死敌”伊朗合作,土耳其的这些做法令沙特不满,萨勒曼王储甚至公开将土耳其、伊朗和极端宗教组织并称为“中东邪恶三角”。或许对于埃尔多安来说,卡舒吉案是一个绝好的筹码。

事实上,卡舒吉事件的许多重要新闻线索都来自“匿名土耳其官员”。“这是土耳其的策略,借此向沙特和美国施加更大压力,以要求他们做出回应。”《纽约时报》分析道。

土耳其媒体的报道为事件搭建起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沙特政府派出的15人暗杀小组在2日凌晨抵达伊斯坦布尔,入住领事馆附近的两家酒店;在卡舒吉进入领事馆前的一小时,小组搭乘挂有外交牌照的黑色车队进入领事馆;当天晚上,这批特工搭乘两架私人飞机离开。土耳其政府还向《华盛顿邮报》提供了“15人暗杀小队”成员的护照扫描文件,使得这些人的身份被公开——11人来自沙特国家安全部门,还有一人为萨勒曼王储的贴身保镖。

在美国迟迟未作出表态后,“匿名土耳其官员”在12日再次爆料卡舒吉遭到虐杀。这个消息公开后,特朗普压力徒增。国内,20余名国会议员联名上书向特朗普政府施压;国际上,德国、法国和英国质疑沙特,要求对卡舒吉案进行“可信的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国务卿蓬佩奥“临危受命”,为推动案件调查,先后飞往利雅得和安卡拉斡旋。15日,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的大门终于打开,土耳其和沙特联合调查小组进入其中搜查。据土方说,这里已经不一样了——喷上了新漆、重新布置,“闻起来有化学药剂的味道”。然而,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新的重要线索”。

也正是这一天,与萨勒曼国王通话过后,特朗普再度为沙特辩护:“国王坚决否认知情。”他推测,卡舒吉可能遭到“流氓杀手”杀害。此时,CNN爆料,沙特可能改变说法,正准备一份调查报告,声称卡舒吉丧命于审讯失误。

在重重迷雾中,土耳其点燃了一颗“重磅炸弹”——16日,《新曙光报》、《中东之眼》、《华尔街日报》和《纽约时报》等媒体引用“匿名土耳其官员”的话,描绘出一副清晰而可怖的“活肢解”情景。

此时,特朗普不得不迈出步伐。不仅是他,副总统彭斯也对沙特政府提出严厉批评,保证“将找出真相”。

“聚焦结果,而非过程”

与特朗普最为感同身受的,应该是沙特王储萨勒曼。随着事件发酵,这位被外界普遍视为沙特日常事务的“85后”管理者的态度也在转变。10月13日,面对特朗普的“制裁”威胁时,沙特还一度不服软地表示将“反制裁美国”,但随着沙特政府和萨勒曼王储成为众矢之的,新的公关计划在加速运行。

据王储身边一位来自西方国家的顾问透露,“他(王储)也对事件后续影响的严重程度感到震惊”。

萨勒曼王储确实有足够的理由“震惊”。这位从上千位王子中脱颖而出的年轻领导人手腕强硬,对异见者的打击毫不留情。自他掌权以来,沙特的舆论空间不断缩小。据联合国统计,自去年九月以来,萨勒曼已监禁了六十余名活动家、记者、学者和神职人员,甚至长期在海外诱捕异见人士,其中一些人被判处死刑。如今,哪怕在推特上,沙特人也得危言危行,失言的话,轻则被约谈,重则进监狱。

就算对王室中的“反对者”,萨勒曼王储的“雷霆作风”也丝毫不减。去年11月,萨勒曼发起一场“反腐行动”,11名王室成员及一些商人、政府官员在未经法律程序的情况下被指控腐败,监禁在利雅得的丽思·卡尔顿酒店。经此一战,他清除了王室中的反对声音,将权力集于一人之手。

“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愿意以进取、果断的方式来巩固权力。” 美国前驻沙特大使查斯·弗里德曼评论道,“但是,他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很激进的——非常激进,而激进往往会引来反对力量。”

而这一切,服务的是他的“理想主义”和改革愿景——这也正是他倾心打造、公众更为熟悉的公众形象,一个“开放的改革者”。2016年,萨勒曼提出改革计划“沙特愿景2030”,核心目標是“活力社会、繁荣经济和雄心国家”。在他的规划中,沙特将通过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走向现代化,让沙特的经济发展不再依赖石油出口,国内消费逐步升级,社会更加开放。

萨勒曼也知道如何吸引国际社会的好感。他压缩了沙特臭名昭著的宗教警察的权力,赋予女性单独外出、驾车以及开飞机的权利,还开放了电影院和音乐厅,博得许多年轻人的好感。

直到今年4月访美时,穿着西装的他,还是美国企业和媒体眼中阿拉伯世界的改革派领军人物。“我们应该聚焦结果,而非手段,”面对质疑和争议,他解释道,“如果手段有助于带领我们实现那个结果,那个每个人都向往的好的结局,那就是好事。”萨勒曼告诉《时代周刊》,他希望能在维系安全与稳定的同时,沙特能最终实现言论自由和经济增长。

但现在,随着“小人物”卡舒吉之死,王储的“改革梦”和他的个人形象品牌却遭受比以往都更为深刻的重创。惊慌的王储派遣麦加省省长Khalid al-Faisal亲王作为特使前往安卡拉,但亲王给王室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不安地表示,“想摆平这件事真的很难”。

《纽约时报》甚至将此事称为“沙特自911以来遭受最为严重的国际危机”,甚至更糟——那时,王室成员还团结一致保护整个家族的利益,而现在,越来越多的王室成员开始质疑,国家在萨勒曼父子的领导下可能前路晦暗。

王储寄予极高期待、为推动沙特经济发展而举行的第二届“未来投资倡议”大会也成为了泡影。摩根大通董事长杰米·戴蒙、福特汽车董事长比尔·福特、Uber 的CEO 达拉·科斯罗萨西等商业巨头都宣布取消此次中东之行;《金融时报》、《纽约时报》、CNN等主流媒体也拒绝前往报道;法国财长勒梅尔、英国国际贸易大臣利亚姆·福克斯、美国财长努姆钦等欧美重要官员也先后宣布退出会议。

压力之下,沙特政府在10月19日这一天,首次承认“卡舒吉确实已经死亡”。

“很好的盟友”

在美国和沙特似乎“走投无路”地作出表态后,整个事件一度有终结的趋势。然而,解释多种多样,真相却始终难求。几次改口的沙特和土耳其各执一词,特朗普的态度看似摇摆实已确定,卡舒吉裹挟多方利益的非正常死亡。在国际社会不断激起波澜。

10月20日凌晨,沙特国家通讯社就卡舒吉一案发布通告。几乎没有悬念地,沙特总检察长重复了五天前CNN给出的可能——将责任归咎于擅自行动的特工。

在这个完全不同于土耳其匿名官员和主流媒体的叙述中,沙特政府在得知卡舒吉要到领事馆办理证件的消息后,委任情报总局副局长艾哈迈德·阿西里从情报、安全部门招募15名成员,组建了“行动小组”,目的是与卡舒吉谈判,劝他回到沙特。然而,行动小组违背指令,在与卡舒吉发生冲突时,对他拳脚相加,最终后者因“斗殴而死”。

同时,处理结果也延续了沙特“个人行动”的叙事——沙特安全部门已逮捕18名涉事人员;同时,沙特国王萨勒曼发布国王令,宣布沙特情报总局副局长艾哈迈德·阿西里在内的多名情报部门高官被解职。同时,沙特国王萨勒曼还亲自向卡舒吉之子致电慰问。

对于萨勒曼王储来说,这甚至称不上一个代价。他还“意外地”获得加强集权的机会,通过成立以自己领导的部长级委员会来重组沙特情报总局的领导架构、更新内部纪律。

特朗普也有了顺势而下的台阶。获悉沙特通报逮捕18人的消息,特朗普在国防部圆桌会议上表示记者遇害事件本身“无法接受”,但称沙特是一个“很好的盟友”。

“逮捕行动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他说。尽管示“不排除对沙特采取制裁行动”,他又再次“老生常谈”,向与会同僚力陈沙特投资和军售合同的重要性。

尽管两天后,因为顾虑反对声音会给中期选举带来负面影响,特朗普在得克萨斯州举行的竞选集会时又改口称对沙特的解释“不满意”,但也许“原谅”态度才是他已经确定的答案——美国财长努姆钦在当天抵达利雅得与王储会面。沙特官员称,两人谈论了反恐融资、对伊朗制裁以及卡舒吉之死调查等问题等,“强调沙特和美国战略伙伴关系的重要性”。

面对“双面”特朗普,土耳其没有退缩。在土耳其媒体全力拆解沙特的辩词,“匿名土耳其官员”不断泄露更多细节后,总统埃尔多安亲自上阵公布调查细节,坚持了之前的说法。

同样保持质疑态度,向沙特和美国施压的的还有欧盟。10月21日,英国、德国和法国发表联合声明,称他们“迫切需要知晓卡舒吉到底发生了什么”,并表示“对记者的袭击不可接受”。两天后,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宣布,欧盟将停止向沙特出售武器。

“在当前情况下,向沙特武器出口是不可能的了。”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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