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9 04:37韩瑜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篓子草药猎物

韩瑜

猎人老尤这几天在盯着这个闯进林子的女人。

没人知道老尤的岁数,四十?五十?反正单单是住进山里就足足有六年了,六年前的暮春,他背着一杆猎枪,挎着一只破旧的铝制水壶,拖着一只锈蚀的铁皮箱子,住进山顶那间千疮百孔的破庙里。老尤的模样实在太像疯子了:过肩的长发,茅草一般,遮住干瘪的左眼以及大半张脸,余下可以示众的另半张脸则沟沟壑壑,如同风化的山体。没人听过老尤开口说话,老尤见了人,枪杆子就是他的语言:举起来,就是盘问;放下来,就是催人走。他更像一个幽灵,在深山里游荡,偶尔山中传来一声枪响,这便是他在打猎物了。老尤的枪从来不对着人响,对着人响枪的,传说是来自边境外的雇佣军,在这个边陲山村,大家不足为奇,躲着他们便是了。

老尤很快发现林子里的气味跟往常不同。他隐在林子深处,鹰一般的眼神,很快盯上了这位不速之客。是个女人!细长的身材,穿着一身鲜亮的宝蓝底白碎花色土布衣裤,蒙着花头巾。透过自制望远镜,他还看出女人背上的竹篓里装的是一些草药。

而这个女人没有躲着任何人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背着竹篓上山,轻盈盈走着,走的居然就是老尤常走的路。老尤上山进庙、下山提水,摸索出一条近路,他没有刻意清除路旁的障碍,树林里鞭子一样长满倒刺的藤蔓奈何不了他那套油渍污渍浸染得辨不出本色的帆布工服,人走过,树枝又密密地聚拢了,外人丝毫看不出来。

山里来了个采药的女人,这让老尤很兴奋。对于一个六七年没见过女人的汉子来说,没有任何猎物比女人更具有诱惑力了,尽管摸不着,看一眼也是好的。严格说,老尤是见过女人的,一般是附近的村民,或者探险的驴友,但她们也就是在林子的边缘转一转,很快就离开,这座原始森林的神秘与恐怖,会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望而却步。而这个女人不同于那些女人,她更俏丽,更神秘,更无所畏惧,尤其让老尤振奋的是,连她的影子里都带着一股勾人魂魄的香气,这种香气不似脂粉香,也不是花香、草香、松香、檀香……更近乎女人的体香,这股香气,沿着她走过的路,袅袅婷婷萦绕于山林间,幽幽地撩动着男性的荷尔蒙。老尤只需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就能辨别出女人经过了哪几段山路,然后,悄悄地跟上去。

不过,几天下来,老尤有些乏了。这个女人像个灵巧的兔儿,刚才还在溪边梳洗,点个烟的工夫就又不见了,她似乎知道自己正在成为某个雄兽的目标,飞快地逃脱了。老尤也就不再跟了,他凭着这股香气断定:这个女人没有下山的意思,就住在山上。只要猎物不跑,猎人就不用急。

老尤决定也用一种香气来吸引这个女人。

炽烈的篝火上烤着的是一只山鸡。老尤用自己独创的酱料使鸡肉焦红发亮、香气四溢,山风一吹,几里地之外都闻得到。老尤一边翻动着火上的诱饵,一边侧着身子动了动耳朵,得意地笑了笑,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正在悄悄地向他这边走来。

此时,这个女人早已没了初次被老尤发现时的轻盈俏丽,衣裤不再鲜亮且多处破损,是山石或荆棘的杰作,手上脸上一条条血痕,额头还有肿包。老尤只用余光一瞥,便知道她刚刚蹚过溪水并且遭遇了黑蜂,应该是从林子西头过来的。背篓也破了口,只剩半篓蔫蔫巴巴的草药。

老尤没有正眼看她,起身进了破庙。通红的炭火把山鸡煨得喷香。女人走近篝火,贪婪地瞅着火上的野味,盯了一会儿,俯下身仔细地闻了闻,又里里外外地翻看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往庙门这边望几眼,没有任何动静,这才伸出手把穿着烤鸡的铁签子从火上拿了下来,似乎烫着了,飞快地倒了下手。

老尤在破庙里透过门洞看着她,看着她端举着烤鸡一边四周张望着,一边慢慢倒退,退几步,退到五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稳了稳神儿,这才背靠着大树,踏实地坐了下来。

女人不知饿了多久,这堆篝火从旺燃直到熄灭,她始终在专心地撕啃着这只鸡,每根细小的骨头都不放过,一遍又一遍。

黑暗里,老尤嘴角微微翘起,黄牙衔着的土烟卷忽明忽暗,他知道,他的猎物入网了。

晨光穿过树梢,丝丝缕缕地漏进破庙里。

女人被光线惊醒,反应了一秒钟,惊坐起来。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树桩支成的“床”上,身下铺着的是黑乎乎的破棉絮和稻草。这是这间破庙里唯一可以供人休息的地方。女人检查自己身上,无任何异样,看来她就这么和衣而眠的,可自己是怎么进入这间庙里的呢?女人完全记不起来了,她向屋外张望。

老尤顶着茅草一样的乱发坐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擦着猎枪,觉出动静,侧了侧耳朵,动作并没有停下。

女人推门走出屋子。

老尤从地上捧起一个大叶子包裹的东西递给她。“给我?”女人疑惑道,她的声线很粗,声音很轻。老尤没说话,咧嘴一笑,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向前一递。

女人瞅了瞅老尤,迟疑着接过来,打开叶子,一捧晶莹剔透的小红果,她面色一喜,脱口道:“火棘果!”她捏起一颗放进嘴里,似乎味道不错,红果接连着跳进她的嘴里。女人说“火棘果”的时候老尤眯了一下眼睛。“火棘果”是学名,当地人一般叫它“红仔仔”。看来这女人是外边来的,老尤眸子里闪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光亮,伸手把女人的那只破筐拎了过来,递给她。

女人没检查草药,却看了看筐子,见原本破损的边缘都被藤条箍好。看样子,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老尤把它补好了。她抬起头,用一双细长的媚眼看着老尤。老尤没说话,习惯性地翘了翘嘴角,算是回应,把擦好的枪收起来。

檐下挂着一只鸟笼,笼子是拿藤条编的,里边养着两只小野鸡,一只花花绿绿,很漂亮,另一只毛色偏灰,有点像鸽子。

“准备吃的?”女人指着笼子轻声问。

老尤眼帘一耷,慢悠悠地走過去,伸手拔下笼子正中的一根藤条,好端端的笼子立刻裂开一条口子,小野鸡们扑啦啦飞走了。女人吓了一跳,瞅瞅被毁的笼子,讪讪地盯着老尤。

老尤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把筐子倒扣,抖了抖,草药像是在筐子里睡熟了,黏糊着不肯出来,老尤蹲下,用力磕了几下,一坨坨草药这才不情愿地滚了出来,老尤用手捻着多半已经霉烂的草药,乜斜着眼,瞅一眼女人。女人看了看这堆草药,轻轻地说:“烂了!——可惜!”

老尤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是郎中?”声音很轻,像是从头顶飘来。

“啊?”女人被吓了一跳,“原来你……”女人没往下说,但老尤明白她要说什么,他这六年来几乎没有开过口说话,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哑巴。老尤不解释,再次问:“你是郎中?”

“我……我不是,只是采药,卖……”女人哑着嗓子轻声回答。

老尤“嗯”了一声,把手中的草药重重一扔,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把猎枪扛起来,钻进破庙,再出来时腰上挎了一个帆布袋子,手上还拿了一把两尺长的开山刀,是纯铁,微微有些锈迹。

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老尤拎起地上的空篓子递给女人,从喉咙里含糊地哼出一声:“走!”

女人拿起篓子背上,说:“千只眼和鬼督邮,这季节不好找了。”

老尤眨眨眼,拎着开山刀转身钻进了丛林。

女人半信半疑跟上他。

老尤领着女人进了野山,所谓野山,就是人迹罕至的区域,极其难走,山不叫山,路不叫路。女人庆幸有个男人在前边开路。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就心甘情愿地把烤好的鸡让给自己吃?还采来野果,现在更是涉险陪自己找草药。

走了一会儿,女人发现了目标,是前边陡坡上的几株绿植,她小心地攀爬上去,握紧小铲子,用力把它们从根部挖了出来。她抖了抖土,甩进了背后的篓子里。老尤发现身后的女人没跟上来,回头寻找,才发现她在挖草药,于是退了几步等她。女人跟上来,老尤瞄了一眼她筐里的草药,伸手拣出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儿,又放进篓子。

女人问:“你懂药材?”

老尤不应声,只顾前走,并且很认真地往两边搜寻着目标。女人这才明白,老尤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爱说话。沉默的老尤绝对是位好猎人,凭着这双犀利的眼神果然在这片野山上找到了不少药材,身上挎的布袋子很快鼓了起来。老尤把药材悉数倒进女人的背篓。女人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帮我?”

老尤停了手,抬起头来,从长发缝隙里漏出来的那只眼盯着女人看,不说话,只是看,看得女人浑身不自在。女人说:“我没钱给你!”

老尤咧开皲裂的厚唇笑了一下,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就要搂过来。“你干什么?!”女人被吓着了,本能地尖叫着挣脱,老尤越发死死地掐住她,女人叫嚷着挣扎,两个人像是在摔跤,你拉我,我推你,绊倒在灌木丛,惊动了林子的飞禽,周围一阵扑拉拉的响动。女人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居然挣脱了,一骨碌爬起来,兔子一般跑掉了。

老尤爬起来追了几步,便停步了,盯着女人消失的方向。

他的猎物,跑了。

一晃十几天,没有女人的任何踪迹。老尤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嗅来嗅去,怎么也找不到那股摄人心魂的幽香,女人真的走了!

老尤的日子过得没精打采,打猎时眼神也不像鹰隼一般精准犀利了,最要命的时候,三枪才打中了一只雀儿。

浪费之后是紧缺,枪弹告急。老尤需要通过山下村民购买打猎用的弹药。在这个边陲小寨,会用土火药自制猎枪弹药的村民不在少数,这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方式之一。老尤没有钱,只能用猎物换。由于收获不丰,换来的弹药也很少。老尤拖着颓靡的步子慢悠悠地上山,路上的确嗅不到女人的那种气息了,难道她真的下山了?一个敢于潜入神秘凶险的原始密林里采药的女人,药没采够就急急地下山,只是为了躲开一个动机不纯的恶心的老男人吗?老尤颇感费解。

冷雨下了三天才停,天放晴的时候,林子中的一切都清朗起来。老尤闭着眼躺着,悠然地接受着徐徐轻风送来草木的清香,舒缓、绵柔,沁人心脾。然而,倏地,老尤瞪开眼,似乎察觉到什么,翻身跳下了床,披上破大衣,顺手抄起猎枪出了门。

老尤又嗅到了那股香气——女人回来了!

老尤沿着往常走的山路转悠了一圈,那股香气时有时无,若隐若现,却不见女人的踪影。老尤转得累了,坐在石头上休息,正午柔和的风熏得他混混沌沌几乎要进入梦乡。突然,一声尖利的哨音划破宁静。老尤对于哨声有着无比的警觉,他立刻弹跳起来,循着声音钻进丛林。

老尤走了大约二里地才发现,这片林子他从来没走过!时不时地就有一片沼泽和葛藤,这里根本就没有路!但是,哨音的确是从这个方向发出的。再走一段,老尤终于发现线索了——泥泞处,一溜纤瘦的鞋印,看来女人就在附近!

老尤手脚并用扳着树桩和石头蹚过一片浅水沼泽之后,终于发现了目标!那个女人坐在一棵大树下,换了一身紫色花纹的衣裤,没戴头巾,头发蓬乱着糊在脸上,身上还缠着一些藤草,很狼狈的样子。

老尤一步步走近女人,女人也发现了他,松开嘴里的哨子,盯着他,眼里泛起光亮。老尤这才看清,女人的小腿像是中弹了,半截裤管血乎乎的,药篓倒在一旁。“遇上山匪了,他们有枪……”女人可怜兮兮地说。老尤走过去,摘掉她身上的藤草,低头看了看女人的伤势,回手摸了摸身上,似乎没摸到要找的东西,他看到了药篓,伸手去拿,女人却一把按住了,说:“我的伤不要紧,你能不能替我办件事?”

老尤望着女人,点点头。

“我的腿走不了路,”女人边说边揪出篓子,满满一篓子草药,“你帮我把这些草药送到南山坳口的大石碑下,傍晚会有人来取,一手交钱,一手拿药!”

“哎!”老尤痛快地点头应了。南山坳口,对于这一带村民来说,虽然是个“著名”的地方,但由于附近山势险峻,荆棘丛生,一般人是不去的,老尤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远远地经过那个地方,因此并不陌生,只是今天路走得有些远了,要去南山坳口,怕是要耗时不少,这不是个简单的任务,不过,在老尤心里,能为女人办事,再难也是件幸福的差事!

“快去!”女人催促着,把篓子塞进老尤怀里,“记住,别翻这些草药,一层层都是有说法的,乱了人家不收!”

老尤认真地点点头,他看看天色,放下篓子,走到附近的灌木丛寻了几颗干瘪的菌子,从破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点儿什么,一起塞进枪膛,对准地上,“砰”的一声,打到地面上的菌子神奇地燃烧起来了,老尤又添了几把干枯的树枝,很快火堆旺了起来,黑烟升腾在林间。老尤关照道:“给你取暖!”说完背好猎枪,抱起篓子,转身走了。老尤脸上笑着,他确信,属于自己的猎物终究跑不掉。

老尤看不见,他身后的女人,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也浮起一层笑容,带着赤裸裸的狡黠,她几乎想笑出声来,她仿佛看到自己撒开的网里终于罩住了那只期待已久的猎物:他会奔跑,会觅食,会攻击,还会傻傻地不顾性命地讨好自己。

篓子里装了什么,女人心里清楚,而她更清楚今天来接货的人,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山丘和树木都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像极了一幅壮美的油画。

老尤抱着药篓在密密匝匝的丛林里急速穿行。这条通向南山坳口的路不但陡峭,而且尽是错综复杂的灌木,非常难走,而这并不妨碍他的迫切。他知道,他即将见到一个结局,盼望了两千个日日夜夜的结局,这个结局意味着他在缉毒战中失明的左眼、隐藏了六年的身份,都将在今天有个交代和终结,而当年那条漏网之鱼也终将浮出水面,成了他的终极猎物——这个采药的女人面对草药腐烂置之不理,却更在意摸索山路的走向、刻意穿着本地人的装束却不说本地俗语,她身上神秘的香气中隐隐混杂着毒品的味道,接触数次之后,老尤敏感地发觉对方分明具有男性的聲线以及坚硬的骨骼和肌肉……这个“男扮女装”的毒贩子大概还想不到,表面上被他“猎到”的汉子,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猎手。

老尤回望了一眼“女人”上演“苦肉计”的地方,依然黑烟升腾,这黑烟就是坐标,为战友们“空降”指引方向。而他奔赴的地方,一场足以检验他是否判断精准且宝刀未老的硬仗即将开战!

想到这些,老尤更加振奋了,步子加快,他喘着粗气攀爬着、前进着,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每一汗珠都映射出夕阳五彩的光辉……

责任编辑:黄艳秋

插图选自《外国黑白插图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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