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终

张维悦

农历十月初九一大早，通向云鹤山的山路就被马车塞得满满当当。往马车里一瞅，都是几个大人带着娃的架势。今天虽不是什么节日，但却是云鹤山墨泉庄李舒仪先生开笔收徒的日子。作为响彻书法界的大家，李先生“十年收一徒，闭门授十年，十年方出师，出师既占鳌”已是书坛众人皆知的规律。因此，此次开笔收徒自然引得周边重镇的百姓纷纷带着娃娃赶来。东方刚破晓，墨泉庄门口已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辰时刚过，墨泉庄大门一开，父母们带着娃娃走进了大院，细细数来，乌泱泱一片人海，翻看签册表才发现来参加这场收徒院试的孩子竟然足足有三百多人。偌大的院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满了书桌，书桌上墨泉庄特制的文房四宝有序排列着，走进一瞧，镇泉墨淡雅的香味就袅袅飘来，不由勾起众人放下尘世烦恼坐定习字的思绪。就在应试者们沉浸在墨泉庄的书墨底蕴中时，几个娃娃却被书桌边的一口口水缸吸引住了。一眼望去，每张书桌边都放有两口水缸，一口水深高一些，一口水浅非常矮，里面都满满盛着清水。水缸这看似与书法并无直接联系但却作为此次收徒院试“标配”的设置让参加考试的父母与娃娃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即便是咨询了院内的管家，管家也是微微一笑，道出句：“寻常之物，习字者日日皆用，下笔之时自当领会”便不再多言，留下院内应试者望着水缸顾自思索，却未解其意。

离考试开始还有半柱香的时候，管家安排娃娃们按照签册的顺序各自领了自己的位子，大人们则被安排在远处廊子里，静静的等待着娃娃们在考试中笔下生花。

只听得“咯吱”一声的推门响动，一位银发长须，清瘦遒劲的老者神采奕奕的走下阁楼。待他步履稳健的走到院前，轻轻一掸布衣下摆的灰尘，手指轻轻的展开一幅卷轴，只见两行墨宝映入眼帘：“墨古人生存浩气，笔下运神源始终”。他将卷轴在墙上轻轻一挂，转身喊道：“题由卷上，即刻开考”。说完就在院内的太师椅上定定坐了下来。这位老者，就是享誉当今的书法泰斗——李舒仪。

题目一公布，娃娃们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一联十四字的考题被习从各派，精于各体的娃娃们不同的演绎着，或见汉隶隽秀，或见唐楷遒劲，或见行草洒脱。娃娃们写的风起云涌，而李先生也没有闲着，在院内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仔细端详身边娃娃的书写，时而点头，时而摆手，对每个娃娃的作品都看得仔细真切。

随着一声“时辰已到，搁笔收卷”的喊声，墨泉庄十几个秀才小生按次序取了娃娃们的作品，整整齐齐的都送上了院子尽头的阁楼。按照院试规则，交卷约莫一炷香时间后，李先生将会在墨泉院内亲自宣布院试结果。

香灰燃尽，结果将至。时间一到，李先生准时推门而出，他示意娃娃们都站在各自写字的桌子前，然后他绕着院子在每个人的桌边走了一圈，回到院前的太师椅前。

“左三桌欧文彬，中十九桌秦益阳，右三十二桌曾霈，这三位请到院前来”。李先生话音落地，院内却一片茫然，只见这三个娃娃受宠若惊的走了过来，而其他没被点到名字的娃娃更是有些不知所以。娃娃们刚走到李先生跟前，就有两位秀才小生拿着他们的作品各自站到了娃娃们的后边。定睛一看，三位娃娃们的作品均笔意稳健，遒劲工整，确有真功夫在手。

这时，李先生走到院中，对着大家说到：“很多人应该要问我，选此三人依据为何？大家只需侧身看看各自桌边的水缸即可。水缸于此，不为滋润花草，不为装点庭院，皆为涤清笔锋，更为验证始终。凡参与此次院试者，考试结束后，我均一一观察过大家的水缸，十之有九者双缸皆清澈如许，未曾染一墨，此谓书后弃笔，不见洗笔，书有始而无终，不宜选之。而后寥寥数者缸已染墨，几乎均是大缸浊而小缸清，可想而得书后洗笔之事已由父母代劳，大缸之尺寸非尔等此时身高可及，洗笔于大缸，必为父母代劳也。此为有始而非己终，亦不宜选之。纵观此试，唯有院前三位，墨染小缸，亲力亲为，书后洗笔于此。能应得了‘墨古人生存浩气，笔下运神源始终’之‘始终’。盖书墨之奥义，勤于练习则易得字之‘法’，名师授业则善通笔之‘技’，思考延展则更通书之‘意’，以上之事，皆不算难，唯有书写完成之后，搁下毛笔之后，方见书法‘始终’之事。无论是学习书法，还是修身为人，切莫小看了书墨完成后洗笔的简单动作，此次不涤荡余墨，毛笔必然凝成一团，下次挥毫就不可得了，如若每次习字都不涤荡余墨，如何能算是认真完成了习字这件事情呢？由此窥人生，自然得知”。

院内的父母和娃娃们听得李先生一席话，都纷纷拿起各自桌上的毛笔端详起来。果然，大部分娃娃们确因完成作品后没有及时洗笔，此刻的毛笔已被墨汁凝结，笔毫均粘在一起，无法使用了。而那些帮着娃娃洗笔的父母们此刻也若有所思，将笔交到娃娃们手中，让他们自己完成创作中的最后一件事。

落日余晖中，马车在云鹤山下山的道路上缓缓行着，父母和娃娃们都见证了李舒仪先生第十一门弟子在三位候选人中诞生的过程。除此之外他们更加明白，上山一行的意义绝非参与院试及见证历史，而是对习字及为人更加深刻的了解，正如他们离开墨泉庄时，李先生送给每一位院试娃娃的那一幅亲笔题字—“墨古人生存浩气，笔下运神源始终”。

习字，洗笔为终方得体。

为人，有始善终事可成。